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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輪

    1、——

    急景是個好詞。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來。那花向內開,開在年齡深處,是樹心裏的年輪。

    華年站在街上,雪粒噼裏啪啦地往下打,打着他身上的油氈。街心的雪都被車馬壓化了,街兩邊的雪卻存了下來。街就是黑的,兩邊一片雪白。人站在街上,會覺得那黑黑的一條街簡直像一個女子成束的發,卷着自己,直要卷出藏在心底的那個"家"來。

    街邊的小販在吆喝着:"賣《名器譜》了,賣《名器譜》!"

    要是數十年前,華年肯定會馬上買一本。所謂《名器譜》,是號稱"江湖第一蔑片"焉耆老説書的腳本,歷數一年來江湖上發生的風雲大事,讀來或可勵志,或可消遣。它把那麼多三教九流的人物網羅在一起,説出個高低上下,論出個條條框框,讓你覺得身邊這複雜混亂的世界猛地有規劃般踏實安全,跟個遊戲一般。它是人人都喜歡讀的"江湖年鑑"。

    一輛車在這泥濘的街上駛了過來,濺得泥水點飛濺到街邊的雪堆上,一打一個深凹下去的污印。

    華年的心忽地跳了跳——有多少年沒跳了?

    要是二十年前,這樣的街上,他總會莫名地期待出現一個撐着油紙傘的少女,黑黑的街,白白的雪,明黃的油紙傘,半透半亮的自己少年心事……要是十年前,他所期待的會是一輛油壁七香車,車中若隱若現地感覺到有個女郎存在,不用看到,只要用鼻子去追隨那油壁車中若隱若現的香氣,那時年輕氣盛,只怕更喜歡多出來的那紅油木板的隔障……

    而如今,他已三十七歲了。説不上"鬢已星星也",可還是沒想到心會突然一跳,跳過了後,不由哂笑起自己的心還會這樣跳一般。

    車駛過他幾步,停了下來。而車上面下來的,居然——真是一個女人。

    這世上的"女人"並不多,尤其三十歲以後還顯"女人"的。弱質少女像一盞竹葉青,以後的運途只有兩種:一種是敞開了蓋的放着,時間越久,味道越寡;一種卻是悶在壇裏,歷久彌醇。

    只是懷着一種品鑑的興趣,華年朝她望去。

    那女人……是後一種。

    她戴了個頭兜,連在斗篷上的那種。斗篷是貂鼠的,已經舊了,面子是綠色碎紋錦的面兒,邊角里露出毛絨。

    那女人對他歉意地笑,為剛才馬車輪子捲到他身上的泥水。女人的臉上有些皺紋,讓她的面孔更像菊,有一種復瓣的美。她就站在那裏。這裏是街口,這條街上人不多,畢竟近暮了,除了行色匆匆的三五人,就只他們倆。

    雪意漸漸凍紅了那女人的鼻尖。那鼻尖從斗篷上的兜裏伸出來,堅執探進這冬天裏。

    小半個時辰了,華年在屋檐下問了句:"等什麼?這麼冷的天兒……"

    女人猛悵惘了下,幾乎無意識地:"我在等着看自己的兒子被殺。"

    兩羣少年忽然從街兩頭捲了進來。

    一羣人多,有近二十個;一羣人少,只有三五個。

    他們都拿着奇怪的刀,一共兩種:一種是黑鐵片樣的長條磨出了鋒,尾端用布條纏住。上面纏的布條顏色各異,相同的是大多握久了幾乎辨不出顏色。

    一種同樣也是黑色的鐵條,細長,開了三條鋒,頂端成個三稜錐形,尖尖的刺,尾端也纏了布。

    人少的那撥兒人裏有個少年姿式特異,他一腿向前,拖着另一條腿,手裏拖着不能叫"刀"的那片鐵,鐵划着地,划向前面來。

    女人的唇角就開始抖。

    "你兒子?"

    她點頭。

    兩撥少年已兩股風般的遭遇,纏在一起。然後那裏的風就亂了,上風、下風、後側風,刀風、刃風、腋下兜出的男人體味道的風,所有的風糾纏在一起,衝蕩不出,或者它們就喜歡廝混在這糾纏裏。男人是羣體的,只有裹在一起的擠,才能讓他們覺出生之意義——

    血、很快地就見血。

    血落在泥地裏並不紅。刺激的是它的氣味。藉着那喊聲的威勢,凍得成塊的空氣被劈開了縫,縫裏鑽出鹹腥的味道。

    那個女人勉力地看着,固執地向她兒子看去。那被看的少年也同樣固執地、不看她、只看着敵人。

    他確是拼得最兇的一個,也確有功架,看似練過的。但這樣的街頭火併,等閒功夫在身並不起太大作用,死於亂刀的機會遠遠大於脱身。

    那少年卻振起一臉的昂揚:他在打拼屬於自己的第三條街道,興奮的臉上甚至透着輝煌。

    終於一道血順着他大腿一條線地綻開。那女人的身子搖了搖,少年卻把刀交到了左手。

    無賴賊也有無賴賊式的果勇。鬥得緊時,好多纏刀的布條鬆了開來,飄在空氣裏,上面染了汗漬和血。

    她兒子那幫人少,要輸了。這是一個女人也能看明白的局勢。她的身體開始大幅度搖晃——

    現在、她兒子那羣輸局已定,要比的、不過是看她先倒還是她兒子先倒。

    伴隨着那斗篷錦面發出的聲音,女人開始軟倒,像一攤泥,自己的頭慢慢縮向自己的腳,中間像是沒了身子,她的身子空了。

    這時,一輪光亮的月輪升起,照花了所有毆鬥人的眼。

    那個少年猶自在苦拼,卻猛地覺得自己的手裏已經輕了,覺得身邊人的手劈了下來、刀卻沒落在自己身上,發覺自己手腕已被一個人攥住,像拖死狗一樣地把他從街心拖了出來。

    他下半個身子全拖在街上的泥漿裏,眼睛還看得到場中傷與未傷的兩撥兒人,無論敵我,手中那黑鐵的、他們自詡精煉的刀,都已中斷——

    斷得都不曾壯烈。

    2、

    "救我幹什麼,你又不是我娘。"

    華年只好心地笑笑:"就當我是你爹吧。"

    少年失血過多,本已昏過去了。人中重重地疼過一下後,剛醒過來,就對自己想象中的娘發怒。及至看清他眼前坐的是個男人,不由怒道:"我還是你爹呢!"

    那男人笑笑,沒説話。

    那小子接着又怒氣衝衝地衝着男人喊道:"你是她新找的姘夫?"

    華年一巴掌就向那少年臉上摑去。那少年的臉登時墳起一指高。他勉力忍痛,還是吐出了一顆牙。

    華年只淡淡道:"你就這麼急着給你娘找姘夫?如果是,我不妨考慮。"

    他的氣度寧定,眯起了一隻眼:"你叫什麼?你爹看來是楚雄,看你的刀法是他的架路,可連半成功夫都沒練到。你這樣的功夫,他要是從墳裏探出半個身子,都會羞得滿臉通紅的。"

    那少年又羨又怒地看着他的風度,張口就要怒罵。

    華年卻忽低下了頭,撿起那少年剛吐落的牙齒,又拈起那女人剛剛給他縫衣服時借的針,就向那牙齒上穿去。那針竟在那顆牙上生生鑽了個洞!

    華年手一緊,按住針頭針尾,直接把它扣成了個鐵釦,然後一伸指,就在那少年頭上截下了截頭髮,把那顆牙齒系成一根鏈子,拍放在那少年面前桌上。

    少年本已驚呆,又不甘受制於人,猶待掙扎。

    華年淡淡道:"這針是你娘借來的,我剛才縫你皮肉上的傷口用過,後來你娘又用它縫了你的衣裳。"

    "你們這幫小混賬,不是很想掛一枚狼牙在脖子上來炫耀嗎?那掛上你自己一顆狗齒吧,也算紀念。"

    那少年神色暴怒起來。

    華年卻一語斬截:"你給我省省。信不信,你只要再有一句出言不遜,我有本事立時剝了你的褲子,連小衣都不留,拖着你的那條受傷的狗腿,讓你牙磕着地,走遍你打江山的這片街區。你不是要拼碼頭嗎?那我讓你先亮亮你的榔頭。我有本事讓你一輩子在這裏抬不起頭來!"

    少年本已失血的臉這時更不由白了白。他們這時坐在一個小飯攤上。

    華年忽冷喝道:"吃飯!"

    他在少年面前放好了一雙筷。

    只有兩碟菜:一碟白菜,一碟鹽水花生,還有一大碗泡了開水的冷飯。

    少年是流着淚把飯吃下去的。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管教過他,他有生以來也頭一次面對別人這樣的嚴厲。可不知怎麼,這嚴厲卻讓他感到一絲……安全。

    在那男人帶給他的巨大恐慌中的,卻渾雜着一點、讓他羞憤交加的、"安全"。

    他吃完了就被扔在牀上,睡了。華年卻走出那個小店。天已經黑了,路上的雪冒着黑黑的寒氣,這裏是城南,離那條血拼的街道已有很遠。

    本是個有點荒涼的地界,可轉過街角,沒有房屋的空地上,一輛馬車旁邊掛着一盞馬頭燈,在那兒等着。

    華年怔了怔:"你還沒走?"

    "我還沒有謝謝你。"

    華年笑了笑:"謝什麼,你就是不在,我看到了也多半要管的。"

    他眼角劃過了細細的皺紋,不知怎麼,這皺紋給那燈下的女人看着,讓她覺出了一點信任與安全。所以她能用柔啞的聲音説:"原來你行俠仗義,都跟我們這些寡婦弱女無關?"

    她的唇角現出一點笑紋。

    華年看着她:她是不算年輕了,她的臉也不再是清皎冰潔的百合花瓣。馬頭燈黃黃地揉着她的臉,讓她臉上的皺紋淺淺復淺淺,有一種復瓣疊枝的美,像晚秋的菊落在霜華上的影子,直如描畫,但實在自然。

    華年忽有了一種一個成年男人遇到了一個成年女人的那種感覺,一個懶於故事的人遇到了一個真有故事的女人的那種感覺。

    他的心被輕輕撩撥了。

    那女人低聲一笑:"我可不可以,請你喝酒?"

    酒是這個年紀才能品出味道的東西。不是少年,少年喝酒是為了給人看。這個年紀的酒,滋味有如聽一場訴説。

    所以他們面前多出了幾盞酒——

    市酒、玫瑰重升、開遠的雜果酒、楊林肥酒。

    "都是滇酒。"女人悠悠然説。

    看着華年端着那盞楊林肥酒,她又微微一笑,都有一點風情了:"肥酒是綠的。蒸酒的時候,上面吊一塊肥肉,肥油一滴滴地滴在酒裏,不知怎麼這酒就綠了。"

    "你很懂酒?"華年小心翼翼地把筷子放好。

    "我第二個丈夫教的。"

    "我一共有三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這個是最後一個的。説來好笑,倒是這個最大,他十七了。"女人臉上有一點歉然的笑,似是歉然這個兒子給他帶來的麻煩。

    華年疑惑地看向她。

    女人就解釋道:"我就是傳説裏剋夫的那種女人吧。嫁一個,死一個,都嫁到第三家了,結果第三個還是被我剋死了。"

    "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叫楚雄,江湖上人稱-生當人傑,死亦鬼雄-的。他如今當真遠死他鄉,為鬼之雄了。頭一個男孩不是我生的,後來兩個,更是丈夫先房的。可我怎麼着也算-媽-吧?一樣地操心。三個排下來,倒是歲數一個比一個大。這是最後一個,也數這孩子最大。

    "楚雄死的事,江湖上傳説越來越多,傳到後來,我都不知道倒底哪個是真的了。好在,這以後三四年,我都沒嫁。總以為,這個孩子我算保住了。"

    她眼角生出一絲細細地皺紋:"一個男人都沒保住,這孩子是我一手帶的,總可以吧?那時,我已嫁得太多,不想再嫁了。何況名聲也不大好了。"

    華年笑了笑,已瞭然於她的身份,原來,她就是傳説中的那個"江湖後媽"。她第一嫁可謂風光,是嫁入世家豪門山東魏家。魏家號稱"崔巍",是晉祠一脈,與韓、趙齊名。她嫁過去後,丈夫早死,又無子息,過繼了一個遠房的侄兒以傳香火。

    沒想到魏家的人居然沒留住她。傳説她對那過繼的孩子很不好,當然對於"後媽",傳説就總是這樣的。對於一些真理,大家總不惜削足適履的,那要讓人覺得這世界有規則,也就安全。

    可她再嫁也是續絃,卻還是有名的男人,是有了一個兒子的衞紫候。衞紫候號稱"天香國士",他能看中的女人,當然非同一般。可她這第二個丈夫也活得不長久,好像跟她一起不過兩三年,她守喪就又嫁了一次,這一次就是鄂北大豪楚雄了。

    還是已有一個孩子,剛救的看來也就是這個。

    只是這女人,在江湖上人都被人直接呼為"江湖後媽"了。

    "後媽"也自有後媽的風情。她微微一笑:"楚雄死時,他只有十二三歲。一開始還是很聽話的。那棵遮風的大樹倒了,再也不能為我們遮風,奇怪卻還有餘力招風。所以我們就躲到了這個沒人認得出我們的城市來。我沒再讓這孩子學武,這不算我的主意,他爹當初也不情願的。我想讓他念幾句書,以後中個秀才,或可以教點書,或是開個頭巾店什麼的,安安穩穩過一生。

    "沒想,這世道不是一個有那麼點傻想頭的女人可以隨便混的。我們交託出去入股生息的錢先是被櫃上騙了。這孩子走在街上,因為是外地遷來的,也常遭人罵,遭人欺。從那時起,他就喜歡問我他父親的事。

    "我不太想應答他。因為,當初他父親在世,那些事我就不想問也不想聽的。沒想這孩子在外面被打得越來越厲害,直到骨折了……我還記得,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忽然腫着眼,碎了肩骨地跑回來,怒氣無從發泄,就怒向我吼:-你都是騙我的,你都是騙我的!-他説我想讓他走的路都是騙他的。我一邊給他弄傷,一邊看他臉上血和淚交混流下,心裏傷得……不知該怎麼説。那一天起,他就不讀書了,開始不停地憑記憶練他父親傳給過他的功夫,也開始在這城裏的街上混。一旦我想管他,他就來一句-你又不是我的親媽-!"

    她苦笑了下:"就這一句,就足以把我噎得血脈倒流了。"

    她臉上的表情略見恍惚:"沒想他也夠硬扎,從頭一年起,他就開始他父親當年爭霸的路了,只是格局遠遠小了。他先結拜了幾個兄弟,霸下了一條街,接着又是第二條,今天是爭第三條吧?可是我知道他這回惹的那幫人人多勢大,我勸不了他,我一勸他就會不再回家。他得意他把錢拋給我時的感覺,那樣年輕的神色。所以,我跟他説:-我一定是要來看的……-可他不為所動。"

    她的神情猛地茫然了起來。

    那茫然,洗淨了她臉上的塵紋世路,讓她回到了一個小姑娘似的年代:對這世界,對這些男人,對這莫解的權力與聲名的爭奪,露出一點至死猶惑的迷茫來。

    華年有些同情地試探道:"所以,你就來看他的死?"

    女人感受到了他的同情,有些不願無功受祿的。

    "沒什麼,也該不會怎麼傷心了。"她抬起眼,苦笑了下:"不只一個了,總是看着一個個男人為這個,為那個,苦搏而死。大的男人,小的男人,從少年、到小夥兒、到中年,甚或老年……魏其叔公他那麼老,不是都六十歲了?還去討當年他那一場不甘的敗,不也是死在這上面的嗎?我看多了,其實也就尋常了。"

    她感受到華年那有些温温涼涼的目光,先沒説什麼,卻悄悄回頭,似乎抬袖拭了下,再轉過頭來,本待笑的,卻猶受不住,就半笑半悲地開玩笑道:"你別看我,你再這麼看我,我怕我真的會哭出來……"

    説着,她猛地回頭。怕要把頭頸都扭斷了,望向馬車廂外那個黑濃的夜。肩頭憋了好久,終於控制不住地發出一下聳動,像忍雪的菊終於承擔不住地一顫,衝着那一條長街,不欲人見地淚眼瀰漫……

    4、

    那女人説了那麼多,沒説的潛台詞只一句:哀懇的,卻有尊嚴的、不肯放下身段的,卻復又哀哀懇懇的——"幫幫我,管管這個孩子!幫幫我……"

    華年什麼都沒説,只在心裏點了點頭。

    那孩子的名字卻是自己取的,叫做"楚囚"。華年問他時,他就一梗脖子,甕聲甕氣地説:"楚囚。"——

    有點自炫、又有點自虐的那麼一個叫法,更像一個孩子在黑得無窮無盡的夜裏恣意蹬踏地哭:越來越長大的身子,越來越短的棉絮,越來越旺熱的激情,越來越冷的世路……

    聽到這個名字,華年的心裏,隱隱湧起點温情。

    他先押着楚囚,一條街一條街地退"保護費"。一户户商户半是惶恐半含揶揄的臉,既羞辱着楚囚,也激怒着楚囚。看似老實人的報復其實更可怕,一羣羣"羊"就是這麼抵抗、腐解了那一頭頭狼的。

    楚囚振着聲音説:"你別看他們可憐……"

    華年截聲道:"我也知道他們可恨,甚或彌足憎厭。但並非説明你有權。你如果跌進對一批弱者的仇恨裏,你就永遠也都只能是弱者。"

    "弱者"這兩個字可以觸動楚囚少年的心。

    一個少年,也自有一個少年所不肯自污的尊貴華嚴。

    可那還是羞辱的。

    那羞辱的強迫性奇怪的卻不來自華年,而來自於那些不相干的眼。

    但從那三條街上回來,華年拿起了那把楚囚被他削掉了足有三分之一的"刀"。他看了它好一會兒,眼神里藏着理解與……同情。

    "起碼有一點你沒錯,我知道你甚至買不起一把好刀,但我猜你一定想過,不管是什麼,只要注入汗、血和精力,這樣的黑鐵片同樣也可以成為一把-名器-!"

    楚囚的眼就振奮了。

    華年的眼裏劃過一絲讚賞。

    不給太多,只有一絲。

    那像是三個字的批語:"有骨氣!"

    然後他簡斷地説:"從今天開始,我教你,你爹該是怎麼用刀的。"——

    只此一句,就足以讓這少年甘心被圈住數年。

    何況以華年的功力,更足以圈住這少年數年。

    哪怕楚囚其實不知道華年是什麼人,只知道,他實在很懂刀。雁翎刀、四平刀、太極刀、五虎斷門刀、妖刀、朴刀、甘露刀……天下居然有如此多的"刀",各有其道理的刀,也各有其缺憾的刀。

    那些道理,足以思之數年了。

    那些缺憾,更足以思之一生了。

    楚囚沉迷入刀。

    可華年一直沒有再去看那個女人。他不主動,他很少是個主動的人。

    習刀的都一樣,蓄勢良久,還恥於一擊。不必須發生的,就不必讓其發生。只有一次,練刀的間隙,華年突問了一句:"你娘叫什麼名字?"

    "蘇落落……"——

    蘇落落?

    華年在練刀的院子裏悵然抬眼,滿院都是楚囚偷瞥一眼後趕緊練刀的霍霍刀風。他不去管那少年在想什麼,不自禁的、小小放縱自我的、去想起一張有着皺紋的臉。

    像……一種什麼"酥"上的絲紋,唇齒一沾,觸舌即化,可總有那麼多餘屑,那麼遺憾地籟籟而落,永遠無法一口打盡、也永遠惹人想一口打盡的、那麼有包含的……一個女人。

    直到新年,楚囚硬逼着華年去他家看看。

    這孩子也開始長大了,卻同時在"變小"。他開始不再只是剽捷勇悍,也漸漸有了一絲孩子式的恃寵耍嬌。可這耍嬌他畢竟羞於給人看,更羞於讓自己看。可還是有了"撒嬌"的心,撒嬌是因為恃寵。恃的是冷靜的華年從不表露的寵。所以一旦發作,華年卻也拒不了的。

    最後,他是懷着一種放縱一下孩子式的心情而來的。

    像一個嚴厲的長者,不肯承認,卻更加獨享着那份放縱小輩的私密的快樂。

    簡簡單單的一桌酒。菜只四個。

    蘇落落淺袖深紅。那衣衫是舊的,紅褪了色,罩在外邊的是一襲淺窄的半臂。半臂是一種婦人衣着,像一個過長的、過膝的坎肩,約略得都快人瘦如詞了。袖口褪了色,半紅帶白地從淺青的半臂裏露了出來,像一句忘了出處的詞:花褪殘紅青杏小……

    蘇落落一隻淺袖,就那麼淺淺地攏着酒。

    酒在她指下,三根指。

    袖蓋到指節,中指節。

    話裏也有一種半含半透的温遜,如她的年紀,正是"花褪殘紅青杏小"。

    "總是在這麼需要有酒的時侯見到。"她笑笑地説。

    "因為我就是那種酒肉朋友吧。"華年也很放鬆。因為楚囚居然成了一個好學生,不肯放鬆一點,年三十,還在院子裏練刀。

    那年輕的身子矯健,身上的衣服簇新,臂上的筋肉爆爆的,劈出的刀風霍霍的……

    光這些光景映窗,就如春風襲面,讓人不自禁放鬆起來。

    "今兒喝什麼?"

    "當然是-屠蘇。"她微微一笑,"雖説這名字於我是不大吉利,但且不去管它。只是,-先生-怎麼一直不肯來?我們束脩奉不起,一杯水酒也不肯隨意來領嗎?"選擇-先生-一詞,讓她小費了點斟酌。

    華年微微一笑:"可能因為我自慚老醜。"

    本來是謙詞,説出後,卻像關涉到一點風情。

    所以他補充道:"開始未見成效,所以拖延着不敢來;後來稍有見效,因拖得時間長了,反更不好來,一來,怕更像挾恩圖報似的……"

    也還是句玩笑,可這玩笑開下來,更像關涉上風情了——

    只怕還不只風情,直似……調情。

    華年不由微愕,但話已出口,且不去管它。

    蘇落落一笑:"沒錯,好多事,拖得越久,雖越擱不下,卻只能擱下。"

    她的眉目間微現悠遠:"像我第一個夫家的孩子……很多人不知,我其實是有一個親生的孩子的。但江湖傳説,從來為了更近傳説,就會忽略掉好多事實,弄得好像我只是三個兒子的後媽。"

    "其實我還有一個女兒……"她的神色更見淡遠了,淡遠得正好去埋那深遠的痛。

    "那是山東魏家的。不過女孩兒可能不算孩兒,當時他第一個死後……第一個不是我自己要嫁的,是指腹的婚約……他們問我是否守志?我説我肯定……肯定還是要-生活-下去的。他們就讓我走了。可那個孩子,我也就再難見一面。"

    華年微笑地看着她。他的微笑中包着苦——

    他的刀法本已破格,生命中,更是不太關注什麼"守志"的道德了。"守志"?守的誰的志?那眾口一詞強要求你有的"志"?

    他微笑地望着她,想:山東"崔巍"那樣的人家,居然肯放一個女人活着出來?她走出那個門,一定走得相當艱苦,是"淨身出户"?

    他微笑地看着,心底卻泛起一絲苦來。

    蘇落落已重整歡顏了。這個女人,雖弱,卻也不全任由生活選擇她,偶爾地、力所能地,她也盡力在選擇生活。接起了剛才的話頭:"你怎麼可以説自己-自慚老醜-?"

    她一雙眼平靜地看着他:"其實我覺得你很美啊。"

    華年愣了愣,他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被一個女人稱讚自己很"美"。

    華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臉,那張少年時他一直自憾的臉。

    窗外的雪敲打着屋檐,女人的眼角微微地蜷起來,全不管那會生出皺紋地蜷了起來……聽那一場、急景凋年。

    不知怎麼,他們似同時想起了那個詞:急景凋年——

    急景是個好詞。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來。那花向內開,開在年齡深處,是樹心裏的年輪。

    樹的花其實是開在年終歲末萬物凋盡後,剩下的枝丫裸露出一根根瘦筋,迎風陡峭,可心裏的塵灰冷意,不甘於酣痛還是會攢聚成花來,有時攢成一種鬱悶的恣肆,有時凝聚出點暗魅的深豔……但都只成就自我的懷抱。

    而這花,是終可——待浮花浪蕊俱盡,伴君幽獨的。

    他們聽着窗外的雪——

    急景這兩個字有着音樂樣的意味的。

    它是:"悵望浮生急景,淒涼寶瑟餘音"。那些身邊的急景急急掠去,速度太快了,後者追前者,像箭追着箭,風拍打着風,後來的雪敲打着前面的雪,直到敲打出冰來,直要敲打出聲音來,終究敲打出音韻了。

    戲台上的鑼鼓急急慌慌地往前趕還是一種戲劇化。可這急景之音,疾去得太快了,人在走,風在向相反的方向走,下一聲的傳出遠比上一聲慢,所以到來的更晚,聽長了,像越聽越拖拍的調子。

    追不上的就總是好的,像今夜,除夕,無數人在生命深處爆響了年輪之花,可終究與誰,可以共數那年輪的深魅?

    華年與蘇落落的眼睛忽然碰到了一起,在這急景凋年的晚上,忽然同升起抹調弄歲月的心情。

    ……那心情色本斑斕,被歲月磕碰得泛白,玩弄心起,蒼涼裏卻又透出抹深豔來。

    5、

    "何方鼠輩?"

    院子中的楚囚忽然停了下來,按刀而叫。

    四院裏就響起了一片"吱吱"聲,有人哧哧而笑,有人猖狂而笑,有人竊竊偷笑……卻有人放肆叫道:"沒錯,你怎麼知道我們就是鼠輩?姓楚的兒子果然有眼光,一語就道出了我們的出處!"

    楚囚不知道他們在説什麼,更沒想到有人會自認"鼠輩"。

    可院子的門已吱吱呀呀地開了,屋樑上似乎有老鼠在咬,油罐裏也有老鼠偷油的聲響,像有很多牙一起在咬,咬屋中的書、木頭、衣服、棉被。

    那聲響讓人牙根發酸。

    楚囚只錯愕了下,畢竟是少年,很快重新振氣發聲道:"滾!"

    屋裏的蘇落落面容忽然迅速地蒼老下去,那些皺紋在她臉上一下加深了,秋菊落英般地紛紛凋落。

    她的袖子在抖,因為她的手在抖。她低啞的嗓音也開始抖:"是碩鼠!"

    她揚起喉嚨就待喊:"小囚!"

    可華年的手罩了上去,罩住了她那隻發抖的手。

    她急急地看向華年:"是-碩鼠門-,你不知道,這孩子他爹當年得罪過他們。如果不是他死了,他們總有一天要咬死他的。他曾對我説過,他一生大敵,最可怕的就是這-碩鼠門-了。我都不知殺他的兇手倒底是不是他們。只記得,他時常做夢都夢到他們,夢醒後就噁心,因為他會在夢中嘔吐,一枕斑斕地吐。"

    那回憶驚起她的恐懼來。

    "我們躲出來,一大半也是為了躲他們。你快帶了孩子走。"

    "我……"——

    我這一生,總該保全下兩個男人吧?

    院裏的楚囚忽然驚怒一聲。

    因為他未見其人,先攻上來的居然是一撥撥老鼠!好像附近九街十八巷的老鼠都被召來了,成百成百地,蠕蠕地向他爬來。

    他又懼又怒,手裏的刀卻未揮起來——

    總不成,辛苦練刀,就為了斬這些老鼠?

    一隻手輕輕地拍在了他的肩上。那隻手很涼,雖並不抖,可落下來卻分外蒼涼。

    楚囚驚回頭。

    華年卻一把捏過了他掛在脖頸下的那枚斷齒,然後,就把它向楚囚的刀上湊了過去。

    他用那枚齒划着刀,發出一聲一聲銼響。那響聲激刺入那些老鼠的耳朵裏,然後就見它們開始倉皇地後退。

    院裏忽然有人笑了起來:"華年,果真是你。"

    "我手下聽説姓楚的兒子落腳在這裏,消息報給我,我一直也沒在意。後來直到傳説中有個像你的人出了手,救了這小子,我才開始有些擔心起來。我們暗殺了他爹,本想着就算他知道也不足為慮。可你救了他,卻是害了他。我們怎能容這樣一個有着血海深仇的小子落到你這樣一個當年曾三十招內敗了海內第一名劍的傢伙手裏?"

    "可笑的是,大家都擔心,還不敢惹你。"

    那人一笑:"我卻猜知,當年你一出道,就挑了海內第一名劍。以後大散關一戰,更彌足經典。直到你敗帽老人以後,再未現蹤。別人以為你已聲名鼎盛,我卻猜想你鋭氣已竭。以你剛才出手之勢。今天……"

    説着他哈哈大笑:"今天我一舉兩得,既除了楚家小子這後患,又可得痛敗華年之名!"

    倉詰——是倉詰來了。

    華年的心裏忽然涼了。

    他已有數年未曾出手。

    倉詰説得不錯,如是在數年之前,他豈畏"碩鼠"之輩?

    但如今,他已喪失了當年的鋭氣。局外人可能不知,每一戰,其實都是拔刃者的一場創造。這世上沒有兩場相似的戰局,所以,招式、功力、經驗……又何足為恃?因為每一戰都是一場全新的。少年時,他以鋭氣劈入江湖,那尖鋭的、華彩的、讓自己都炫目的生命力啊!怕是少有人知道,很大程度上,無知才是最強的勇力。可他現在"知"了,對這世界瞭解越多,他越覺得,那浮靡腐爛的世界越來越深地鏽進了自己的骨裏。他也曾一次次試着將之痛洗,刮骨療毒——那真不啻於關雲長的刮骨療毒。可和帽老人的最後一戰,帽老人最後的一頂帽子雖虛飄飄的,並沒有擊敗自己,卻用最刻毒的手法,最終腐蝕了那一戰的意義。

    "意義"——沒錯,這世間所有的力都來緣於意義。

    從此,華年突然難以自禁地不斷苛求與哂笑起關於自己"戰"的意義。

    那是最鈍卻最有耐性的銼刀,足以磨折最傲與最堅硬的脊骨。

    自從那一戰後,他突然發覺自己已不能"一戰",因為他尋找不到一點足以自恃的"意義"。

    他鋭氣忽泄,這幾年一直在養"鈍",卻時常懷疑,這"鈍"會最終掩埋了自己——

    如果僅是自己,卻也不足惜。

    可誰讓他一時心動,關涉到了蘇落落與小囚兒?

    他忽然哂然一笑:"廁中鼠食不潔,難道廁中糞肥不夠?你居然爬到了這裏?"

    可這一句之後,他突然悲涼地發現:自己竟提不起激憤,所有的只是鄙夷——

    而對高明如"碩鼠"倉詰輩,這點鄙夷已遠不足殺傷力。

    倉詰似乎也已看明白這一點。

    所以他即刻命令進攻。

    他自己藏在一眾"鼠人"進攻的間隙裏。倉詰的成名招法,只有兩路,明器"齧齒"與暗器"中傷"。"中傷"細小如發,可傷人於無形;"齧齒"所有的卻是慢慢咬磨的力。倉詰的對局從來都很長,讓對局者絕望的那麼長,被一頭食草動物的牙齒慢慢咬死的那麼長。

    華年就已在退,左支右絀地退。

    他看到了楚囚眼中的憤怒,心裏悲傷地想:"要等過很久很久,你才會發覺,對這場世事,根本不值得憤怒。"

    但那憤怒真好,那憤怒裏藏着一點的熱血,一點的真。那是孤獨地遊走在草原上的食肉的狼的那一種憤怒:被排斥於羣外的憤怒,既不容於狼、也不容於羊的憤怒!

    很多年前,華年也是那樣的一頭狼啊!

    直到有一天,他發覺,那些成羣的羊,與同樣成羣的狼,都有自己的"不得不"。他以前痛恨着,以為它們就是那些不幸的"因",可卻終於明白,它們遠遠還不夠資格做那些"因",它們只是"果",種下來繼續長成歪脖子樹的那些"果"。

    他突然無法憤怒,卻始終未能包容。他一時汗顏,覺得無法面對楚囚眼中那少年式的質疑。他無法説清他不是無力對抗倉詰,無法説清那些造成他乏戰的"力"。那是歲月的年輪裏潛藏着的陰謀;那起初緣於更寬廣更悲涼的同情;那是剝落韶華的鉛粉,看透那撐着油紙傘的少女、坐着油壁車的女郎臉上的神秘與光潔,看到下面藏着的皺紋時的一抹哀憐……

    是這些終究讓他不忍。就像他現在看到倉詰,看到他狡獪卑污的怯懦與殘虐,卻知道:不是這後來的、骯髒的歲月包裹了他從前也曾純稚的童年,而是那些看似單純的童年、看似陽光的少年、看似勇鋭的青年,如一張花哨的紙一樣的,包裝了生命中那終於趨同的庸俗委瑣的中年與老年,和同樣庸俗無力的"生"。

    他們只不過無力再包裝下去……

    可蘇落落那張不施鉛粉的臉驀現腦海,那是一張經行世路後猶努力洗淨風塵的臉,那是一張袒陳着皺紋的臉。

    那時,華年的腦海正懸想起"江湖"……他的心中忽然坦然,他的手下也就忽然坦然。

    他終於再一次出"輪"。

    那是他久已藏於袖中的、原來一意鋭斬、現在卻蒼梗老健、悲欣圓融的輪。

    那是——他的年輪。

    華年的心界忽然開闊。那年輪一圈圈地兜出,每一圈都不是他少年時想象的那麼光滑的圓,他像望到了自己的半生。

    他剛才正想起江湖,那汗漫得終於要淹沒了他的江湖。可現在……他看到年輪的傷殘與年輪的成就後,可以以一"輪"收束這個江湖。

    這一戰的結果他已不必再看,沒想到多年以後,自己終於可再次出輪,卻是全新的完全不同以往的一種意義。

    他心中只是温温涼涼地想起:在那場江湖的汗漫倥傯後,如果有一天自己走到了盡頭,也許看到的不是一直強求的"彼岸",而只是一條街。

    那條街裏,有這樣一個小院,而院中,有一張同歷年輪的臉,彼此一起數着這年輪的深魅,而檐下的雪就是那樣地蘇蘇而落。

    這一招,足以完勝,卻與前不同:不再傾力孤憤,而是猶有退路。

    他看着倉詰那訝然不自勝的、倉皇而退的臉;看着楚囚那興奮得全然茫然的臉;看着那些"鼠輩"凋零而去——他一輪廢掉了倉詰此生的再戰之力。

    可他似全沒看到這些,他訝然地看着自己那正平正寬合擊出的,彷彿月輪一樣的、顫扁的圓。

    那裏面有一條……回家的路。

    贅語:

    蘇落落沒有嫁給華年,就像華年沒有收楚囚為徒。

    他們以這些儀式之先的狀態生存在一起。

    卻非永遠。

    不必永遠——誰知道蘇落落這樣的女人一生將如何開落?

    誰又知道華年只否肯止步於這一場開落?

    只是十餘年後,一把黑鐵片樣的長條磨出了鋒、尾端用布條纏住的"刀"卻突然出世,最終竟得以名列《名器譜》。

    使它的人出於紀念,將之命名為"華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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