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灘”果真名副其實,一片耀眼潔淨的金黃色沙灘便延展在那條水質清澈的河流邊,河流婉蜒而去,流經之處,卻只有這一段的岸沿是黃燦燦的沙灘,佔地約有百畝大小,沙色柔潤細緻,起伏之間,宛如波痕層疊,別具平漠寒水的情調。
沙灘臨溪不遠的地方,生有幾叢半青泛黃的雜樹,靠着樹邊,是幾幢木造房子,房子後頭以簡陋疏落的木柵圍成一座馬廄,廄裏圈着十來匹馬兒,沉靜的空氣中,偶而響起幾聲輕微的馬嘶,便仿如水面的漣筋,把冷清的僵寂推動了。
現在,還不到入黑時分,夕陽在西邊尚露着半張面孔,毒魄與南宮羽已經來了。
他們兩人的坐騎早留在裏許之外,為的是避免打草驚蛇,待至輕手躡足的摸到這裏,正好各浴一身豔麗的霞彩,兆頭似乎不錯。
半伏在一個稍稍隆起的沙丘之後,甫宮羽正眯起雙眼細細打量前面那幾幢木屋,這位“七巧槍”除了手邊多一副窄長皮囊之外,仍然是昨日那身穿着打扮,因此動作與外貌比較起來,就有點不大相襯,他卻舉止從容,毫無拘泥之狀,顯見已是習以為常了。
毒魄連看也懶得看一眼,他雙臂枕着後腦,只躺在沙地上閉目養神。
南宮羽窺探了片刻之後,把身子縮了回來,順勢盤坐在沙地上:
“屋子外不見人影,也沒啥異常狀況,馬匹全圈在廄裏,可見廖老麼那一夥人亦不曾外出,毒魄,我們還是依照原來預定的時間,入黑動手!”
毒魄閉着眼道:
“全聽你的。”
南宮羽笑道:
“真金不怕火煉,毒魄,我就欣賞你這股子篤定勁兒。”
毒魄張開眼皮,懶洋洋的道:
“這得要看對手是誰,才能篤定,廖老麼和他那一幫子熊人,我雖然不熟悉,但料想不會是什麼三頭六臂的角色,真正三頭六臂的角色,極少有捻股子幹他這一行的,落到打家劫舍混生活了,還高得到哪裏去?”
嘿嘿一笑。
南宮羽道:
“姓廖的高是不高,但手底下卻挺紮實,你可休要小看了他,尤其這傢伙,一向兇猛悍野,敢拼敢殺,也不是個易與的人物哩!”
毒魄道:
“他那一窩子,有多少人?”
南宮羽道:
“十個八個大概有,其中很有幾員驍將,毒魄,記注不能輕敵。”
毒魄抽回手臂。
坐起身來:
“我從來就不輕敵,也不容易緊張,打打殺殺,原就是那麼回子事,集中精氣神,動手把人撂倒最叫緊要,情緒上的反應,免不了累贅。”
略略一停。
他又接着道:
“南宮,姓廖的哪一樁功夫比較專長?”
南宮羽似乎對廖老麼的底細十分清楚,毫不思索的答道:
“地堂刀,聽説他那一手地堂刀法施展起來就如同滾地一團雪,又快又狠,變化無窮,許多人吃過他的虧……”
瞧着南宮羽。
毒魄似笑非笑的道:
“你對姓廖的情形怎麼這等熟法?莫非以前與他打過交道?”
甫宮羽放低聲音,故作神秘的道:
“不瞞你説,廖老麼的手下有一個被我買通了,自然消息傳得靈快,他的一舉一動,完全在我掌握之中,可謂涓滴不漏!”
毒魄笑道:
“有你的,甫宮。”
雙手互合。
南宮羽得意洋洋的道:
“吃這碗飯,沒有兩下子還成麼?鋪排類似的事,我最拿手不過,毒魄,往後再有生意上門,你就越知我的能耐了。”
毒魄若有所思的道:
“還忘記問你,南宮,我們倆是以什麼立場與身份出現?”
南宮羽道:
“黑吃黑,責任肩在我們身上,也免得留下尾巴,替劉老東家惹麻煩!”
毒魄道:
“聲明在先,我可不習慣藏頭縮尾那一套,咱們明着上!”
甫宮羽道:
“放心,經過這次場面,廖老麼能活着是運氣,否則,也包叫他破膽,要我們藏頭縮尾,姓廖的還不夠那個分量。”
毒魄“嗯”了一聲。
道:
“你從來就是善解人意,南宮,我算沒有白和你做搭檔!”
拱拱手。
南宮羽眉開眼笑:
“好説好説,高抬高抬……”
看了看天色,毒魄道:
“辰光差不多了吧?”
舒腿起立,南宮羽撣拂了一下衣袍上的沙粒,氣定神閒的伸手揖讓:
“你先請,毒魄。”
毒魄也不客氣,振臂一躍而起,步履穩實的行向那邊的木屋,如果只從他走路的模樣與形容的安詳來看,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
當然,隨後趨至的南宮羽,就更加悠然灑脱,舉手投足之間,像煞是在自家後花園裏散步了。
距離木屋還有丈餘遠近光景,毒魄已停下腳步——
因為屋子裏起了反應,門扉啓處,五條橫眉豎目,充滿野氣的彪形大漢蜂擁而出,人一出來,立即分散開去,擺成一個包抄夾擊的陣勢。
毒魄沒有説話,回頭看了看甫宮羽。
南宮羽趕兩步,走到近前,先朝對面的五名漢子做了個羅圈揖。
笑容可掬的道:
“各位老兄,借問廖老麼可在?”
五人中,有個左頰帶着大塊紫色疤痕的仁兄先開了口,語氣極不友善:
“你是幹什麼的?找我們麼哥有什麼事?”
南宮羽仍舊笑顏不減的道:
“我老遠巴巴的跑來這裏找廖老麼,當然有事,至於有什麼事,恐怕不大方便告訴你,我想,你總不能頂替廖老麼的位子吧!”
疤麪人目光一冷。
兇狠的道:
“敢情是來找岔的?”
南宮羽笑道:
“就算是來找岔,該如何應對,也屬廖老麼的事,合得着老兄你發號施令麼?”
疤麪人火了。
滿臉殺氣騰騰:
“他孃的,你以為你是老幾?居然敢衝着我‘紅蠍子’毛坤耍橫?姓毛的今天愣是不准你見麼哥,要見也行,先撂倒我毛坤再説!”
南宮羽笑眯眯的道:
“你這樣越俎代皰,廖老麼八成會不高興,你便不怕替你們麼哥誤了事?”
毛坤大喝一聲:
“好個巧嘴俐舌,挑撥離間的王八蛋,老子先做了你,再向麼哥回話——”
不等甫宮羽表示什麼,木屋內已傳出一個沙啞的音調——
儘管聲音暗啞,卻頗富權威:
“不準胡鬧,毛坤,且待我來看看這兩位相好的。”
毛坤一臉的不高興,悶着聲讓開兩步,又“呸”的向地下吐了口唾沫。
木屋裏走出四個人來,領頭的一位,長得瘦小枯乾,滿頭亂髮,面孔焦黃起皺,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但氣勢挺足:
“大傢伙一旁站着,別他娘毛毛躁躁的沉不住氣,沒得叫好朋友瞧我們場面見少了,只來兩個熊人就驚得雞飛狗跳!”
説着,他睜起一雙三角眼上下打量了南宮羽一陣,又端詳過毒魄,始慢騰騰的道:
“是二位找我廖老麼?”
南宮羽微微欠身。
和顏悦色的道:
“不敢,正是我們要來求見。”
廖老麼仰高面孔。
大刺刺的道:
“有什麼事?”
南宮羽彬彬有札的道:
“麼哥在‘黃沙灘’的威名,我哥倆可謂仰慕已久,今日冒昧前來,一則是向麼哥致意,二則麼,也請麼哥看在同為江湖一脈的份上,賞碗飯吃——”
哇哇一聲怪笑。
廖老麼神態詭異的道:
“賞碗飯吃?也罷,先不説我們這一羣苦哈哈早已三餐不繼,自顧不暇,還不知去哪裏打野食,你倒説説看,這個飯待怎麼個‘賞’法?”
南宮羽的表情相當懇切,就像在和一個老朋友詳盡又開誠佈公的剖析某一樣事:
“麼哥也大自謙了,憑麼哥你的身份地位、人望關係,何來‘三餐不繼’、‘自顧不暇’之言?如果連麼哥你都混成這等光景,那我們哥倆豈不早就餓死啦!儘管麼哥你客氣,我們亦不敢有逾越的要求,以免使麼哥為難,我們要麻煩麼哥的事很簡單,只要麼哥一點頭,就算成全我們了。”
廖老麼陰着面孔道:
“説吧,要我點什麼頭?”
南宮羽笑得越發可愛了:
“‘東關城’西‘萬芳油坊’的劉老東家,不是有一對質地上好的‘碧玉鴛鴦,擱在麼哥你這裏麼?那玩意挺值個價錢,麼哥你一共就這幾個人,也用不了那許多,何不點點頭,賞給我哥倆拿去過日子,讓我們在衣暖食飽之餘,同沐你麼哥的恩德?”
先是一愣。
廖老麼隨即勃然大怒:
“我操他奶奶的,這算什麼熊話?大爺們辛辛苦苦到手的寶物,你兩個鬼頭蛤蟆臉居然想來分一杯羹?這不是虎嘴搶食是什麼?黑吃黑吃到我廖老麼頭上,你們是活得不耐煩了!”
南宮羽心平氣和的道:
“麼哥,你先別動怒呀!説‘黑吃黑’有多難聽?我們也決沒有這個意思,江湖一把傘,遮陰又遮寒,總不能光胖了你,瘦了我們吧!叉道是紅花綠葉,木屬同枝,你就忍心叫這同枝同源混不下去?”
廖老麼瞪起一雙三角眼。
咬牙切齒的道:
“少他娘給我來這一套,嘴上説得天官賜福,其實你們心裏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以為老子不知道?我廖某人成天打雁,莫不成還能叫雁啄了眼去?我搶人,你們倒想來搶我,真他孃的豁了邊啦!大水直灌龍王廟,有這個説法?”
站在一邊的“紅蠍子”毛坤趁機吆喝:
“我就知道這兩個狗頭不是好路數,麼哥,咱們還等什麼?做翻了算數!”
廖老麼身旁一個黑大胖子先打鼻孔裏哼了兩聲,嗓調濁沉的道:
“麼哥,這兩個人的來路我們還不清楚,少不得要盤盤他們的道。”
眼珠子一翻,廖老麼斜睬着南宮羽。
火辣辣的道:
“你聽到我老夥計胖黑曹欽的話啦?扯淡扯了這一陣,二位相好的竟連個底都沒露,既敢上線開扒,總不作興耍他孃的孬種吧?”
南宮羽似是十分抱歉的道:
“麼哥見諒,只顧着求麼哥賞飯,一時倒忘記向麼哥提姓報名了;先説我吧!我複姓南宮,單字一個羽,我這伴當的姓氏更怪,他姓毒,嘿嘿,毒藥的毒,狠毒的毒,也是單名一個魄字,魄麼,就是魂魄的那個魄……”
廖老麼嘴裏唸叨着這幾個字,一面加以組合:
“甫宮……南宮羽,毒藥的毒,魂魄的魄,呃,毒魄,南宮羽,毒魄……”
突然間,他往後猛退兩步,瞪着眼、張開嘴,模樣就像真的吞下了一口毒藥:
“毒魄?‘毒一刀’毒魄?”
毒魄沒有出聲。
從來到這裏,雙方朝面到如今,他一直就沒有出過聲。
眼睛盯向南宮羽,這位打家劫舍的“棒老二”頭子又憋着聲道:
“你是,呃,‘七巧槍’南宮羽?”
南宮羽哈了哈腰:
“一對上不得枱盤的貨,倒叫麼哥見笑了……”
深深吸一口氣,廖老麼強自鎮定,卻再也提不起那股子張狂勁道來了:
“真沒想到……竟是你們二位駕臨,南宮……呢,老兄,你同毒老大全是道上響叮噹的大人物,要發財,哪裏不好去?衝着我們這羣苦哈哈窮攪和,又能榨出多少油水來?大家都在混世面,二位好歹得替我們兄弟留一步退路……”
南宮羽笑道:
“麼哥説笑了,各位於的是無本生意,吃孫喝孫不惜孫,左手來,右手去,不損半文底鈿,一切花用,自有些老凱供應,這種日子,過得既輕鬆、又逍遙,談得上什麼苦?要説苦,我們哥倆才叫苦哩。”
廖老麼放低姿態道:
“南宮老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是我們不識抬舉,實在是另有苦衷,你看看,裏外十來口人,個個又是牛高馬大,開門七件事,哪樁不要錢?從大早一睜眼就得動腦筋填肚皮,如今買賣更不好做,經常張羅半天,卻弄不到幾文進帳……二位老兄儘管別處發財,我們這裏,務請抬抬手,放一馬……”
甫宮羽搖頭道:
“麼哥,‘萬芳油坊’的劉老東家,你又何曾放過人家一馬,橫豎不是你的東西,不過轉過手,犯得着這麼心疼?”
廖老麼固然心裏有火,仍舊努力按捺:
“話不是這麼説,南宮老兄,東西雖不是我們自家的,卻也費了一番辛苦才到手,大夥要活命,靠的就是‘水子’進出,假如樣樣轉手讓人,我們怎麼朝下過?道上有道上的規矩,二位總也得為我們想想……”
南宮羽道:
“那麼,你是不肯賞下那對‘碧玉鴛鴦’?”
廖老麼忙道:
“不是我們不肯‘賞’,南宮老兄,委實是‘賞’不起呀!”
看了身側的毒魄一眼。
南宮羽忽然笑了:
“麼哥,你也真叫看下開。”
心腔子驀然一跳。
廖老麼吶吶的道:
“呃,怎麼叫……看不開?”
南宮羽眯着眼道:
“那對‘碧玉鴛鴦’,不錯是值幾個線,但錢是人找的,今天丟了,明朝還能再掙,如果人死了,不就通通玩兒啦!你想想,‘碧玉鴛鴦’就算再珍貴,對一個死人或一羣死人又有什麼價值?”
乾澀的吞下一口唾沫。
廖老麼的黃臉透青:
“你的意思是——硬要強取豪奪?”
南宮羽笑道:
“這個説法不好聽,卻確然一針見血,不錯,軟的來過,接着就是來硬的了,麼哥,你在江湖上翻騰這許多年,莫非尚未頓悟,這原本就是個物竟天擇、弱肉強食的世界?”
面頰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廖老麼突兀嗔目大叫:
“南宮羽,你們未免欺人太甚!”
南宮羽氣定神閒的道:
“別激動,麼哥,被你劫掠的那位苦主,大概也和你是同一個想法!”
廖老麼雙手伸進袍襟之內。
張牙舞爪的咆哮:
“孃的個皮,狗急跳牆,人急上樑,南宮羽,你休要以為吃定了,真要撕破臉而動手,誰宰誰還説不準!”
南宮羽聳着肩道:
“我們是先禮後兵,麼哥,你硬不開竅,就休怪我們得罪了,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算你宰了我哥倆,我們也只有認命,誰叫我們貪圖那對‘碧玉鴛鴦’來着?”
廖老麼雙手翻展,一對精芒閃燦的“柳葉刀”已亮了出來。
握在他手裏的這兩柄刀,長僅尺餘,窄若人指,卻是鋒利無匹,光華流燦中寒氣逼人,再襯以姓廖的一臉獰厲之色,情勢驟然便緊張起來。
南宮羽容顏不改。
哧哧笑道:
“麼哥,你真待拼命了呀!”
一句話尚未説完,左側方人影暴映,兩溜金黃色的冷電業已交擊而至!
搶先出手的人是毛坤“紅蠍子”,別看這傢伙言行粗暴,功夫還頗了得。
一對澄黃瑩亮的“蠍尾錐”甫始見招,已封死了南宮羽的上中下三盤!
南宮羽衝着毛坤露齒一笑,絲毫沒有躲避或回手的打算,光景似是認了命。
剎那間,毛坤直覺感到不妙,當他尚未及體悟到是什麼地方不妙,毒魄已倏忽斜走一步,隨着毒魄身形的移動,一抹耀眼的弧芒淬然旋飛,由於旋飛的速度太快,以至充斥入眸的盡是那流掣穿舞,洶湧如波的雪曄冷焰,簡簡單單的一刀揮斬,弧刃所生,竟似橫溢天地!
一條手臂齊肩拋向空中,還帶着赤漓漓的鮮血,這時,才響起了鋒口破空之聲。
毒魄上身微挫,“祭魂鈎”“掙”聲偏回,仿若一彎斜月殞落,卻連肩夾背把丈許外的另兩條大漢砍成四截,刃芒激盪下,這羣漢子竟變得像木頭似的呆滯了!
失掉一臂的毛坤也夠狠,他扭曲着一張面孔,頰上的疤痕透着紅光,活脱一頭髮狂的野獸般衝向毒魄。
僅存的左臂奮力揮舞着那柄“蠍尾錐”,喉裏響起曝叫,大有與爾偕亡的氣勢!
毒魄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折返手中的“祭魂鈞”在他腕際打了一轉,摹地彈射而出,力猛勁急,正迎上衝來的毛坤。
“蠍尾錐”與“祭魂鈎”的刃口接觸,一股令毛坤意想不到的力道隨即浸徹而至,力道的強烈,不但震得整個錐體上揚彎曲,更將毛坤撞歪五步,姓毛的身於尚在頓挫,弧形的光影已掠過他的後頭,把一顆活生生的人頭斬落於地——人頭面頰上的疤痕,甚至仍在泛着紅光!
廝殺的開始,只在須臾之前,須臾的功夫,三條人命已做了交待,這股子狠酷暴戾之氣,不止驚懾住廖老麼的一窩子人,連南宮羽也看得有些頭皮發麻。
弦月形的芒彩在毒魄手中閃耀,他目注僵立如呆烏似的廖老麼,半合的眼皮宛如永遠不會眨動似的仍然半合,接着,他緩緩踏進了一步。
突的打了一個哆嗦,廖老麼急忙退後三步,發如亂草般的腦袋拼命搖動:
“別,毒老大,別這樣……咱們有話好説,有話好説啊……”
毒魄站定下來,望了甫宮羽一眼,這位“七巧槍”皮笑肉不動的開口道:
“麼哥,事到如今,還能説什麼?”
廖者麼的面孔現在不但是黃,更且發灰,他脖頸間的喉結連連收縮,聲如裂帛:
“算你們狠、算你們厲害,我們認栽便是——”
南宮羽閒閒的道:
“認栽?光認栽就能解決問題?”
廖老麼哭喪着臉道:
“南宮老兄,求你高高手,留一步活路給我們兄弟……”
南宮羽道:
“怎麼説?”
將左手的“柳葉刀”交給右手。
廖老麼嘶啞的道:
“那對‘碧玉鴛鴦’,二位拿一隻去,給我們兄弟留一隻……”
大大搖頭。
南宮羽道:
“這怎麼成,鴛鴦鴛鴦,鴛鴦本是成雙配對,公母各一,我們怎可生拆了鴛鴦?麼哥,這等人間慘事,你也忍心?”
心底直在操南宮羽的十八代祖宗,廖老麼嘴裏卻囁嚅着道:
“南宮老兄,‘碧玉鴛鴦’不是真的鴛鴦,它只是拿碧玉雕就……”
南宮羽一本正經的道:
“那更不成,‘碧玉鴛鴦’價值不菲,拆散開來就難賣錢了,這樣一來,對你們不好,對我們更不好,還是搭配成雙才妙。”
説來説去,總規是要照單全收,廖老麼知道再爭也爭不出結果來,加以毒魄手上那件寒光閃閃的玩意,實在是威脅太大,他更怕一個弄擰了刀鋒飛來頭上,那説什麼都完啦!南宮羽不是説過麼,無論多少財富,對死人是毫無意義的,前車有轍,他還不願變做一個死人:
“好,好吧!就給你們,通通給你們!”
南宮羽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
“麼哥,你要早想得開,又何苦白白賠上三條人命?”
廖老麼暗裏切齒叫罵——我操你的老親孃,我幾時又想開了?前一陣沒想開,這一陣更想不開,老子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你們強取豪奪,空手套白狼,叫老子如何想得開啊——他拉塌着眼皮,聲音裏有哭腔:
“請來點貨吧!二位……”
南宮羽招呼毒魄:
“你在外頭守着,我跟他去‘點收’。”
毒魄點點頭,視線繞巡在當場另外五位仁兄身上,五個人但覺全身發冷,誰也不敢稍有挪動,生恐誤導了對方的意思,禍起不測。
隨着廖老麼進入木屋,南宮羽一面打量着這酸臭四溢,恍同豬窩般的髒亂環境,邊嘴裏“噴”“喧”有聲的道:
“乖乖,你們這裏可真夠瞧的,燻壞了人不關緊,可別把那對‘碧玉鴛鴦’燻臭了……”
廖老麼不搭理他,只管直起喉嚨朝裏問吆喝:
“阿汪,阿汪,把劉老頭的那盒東西給我拿出來!”
聲音在木房內外迴盪,裏間卻沒有任何反應;廖老麼稍稍楞怔了一下,立時怒衝衝的往裏闖,且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他孃的是個死人呀!外頭攪得天翻地覆,你就只會當縮頭王八不做聲?”
南宮羽跟在廖老麼身後進入內室,卻只見一室凌亂,靠後的窗户洞開,貼立牆邊的一具沉厚紅木衣櫃櫃門半敞着,鐵鎖橫掛,衣物零碎散滿於地,別説是阿汪,連鬼影也不見一條!
看到這等情況,廖老麼立時臉色大變,叫得一聲“不好”,人已撲向後面窗口,伸出頭去匆匆探視片歇,又步履踉蹌的奔至衣櫃之前,手忙腳亂的翻撿那一片零碎,翻着撿着,人已萎頓在地。
南宮羽旁觀者清,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仍忍不住聲音發乾的問:
“出了什麼漏子啦!”
廖老麼猛一搖頭,手扶着衣櫃顫巍巍的立起身來。
嚎着聲道:
“該死的阿汪,天打雷劈的阿汪,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五馬分屍的賊骨頭,看他做下的好事,不但偷走了那對‘碧玉鴛鴦’,連我們辛苦積攢下的一包金銀子也吃他拿跑了,萬想不到這狗孃養的心黑手辣到這步田地啊……”
南宮羽僵窒了俄頃。
有些遲疑的道:
“麼哥,你不會在耍把戲吧!”
廖老麼“嗬”“嗬”怪笑起來,笑聲卻比哭還要難聽。
他灰着面孔嘶叫:
“我在耍把戲?眼前的光景你可也是親自目睹,我的手下人窩裏反不説,更不啻在打我的落水狗,趁着一場亂,居然席捲潛逃,任什麼仁義道德都不顧了,我如今已是精光鳥淨,裏外成空,南宮老兄,你看看我的模樣,像是在耍把戲麼?”
南宮羽挪腿便走。
頭也不回的道:
“別泄氣,麼哥,至少你還留得青山在——”
廖者麼愣愣的道:
“那對‘碧玉鴛鴦’,你們不要啦!”
南宮羽沒有答話,管自疾步出門,衝着毒魄一招手:
“咱們走!”
毒魄跟着南宮羽離開,但南宮羽卻並非行向來路,反而繞過雜樹叢,往木屋後面快走;毒魄這時才低聲問道:
“有了岔子?”
點點頭,南宮羽目光四巡,邊壓着嗓門道:
“八十老孃倒繃孩兒,毒魄,説憑我這老行家,竟也着人擺了一道!”
毒魄皺皺眉頭,道:
“怎麼説?”
南宮羽沒好氣的道:
“真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咱們正和廖老麼的人殺得火辣,廖老麼一名監守‘碧玉鴛鴦’,名叫阿汪的手下,竟趁亂捲逃,不但捲走了‘碧玉鴛鴦’,連廖老麼僅存的一點箱底子也偷跑了,我出來的當口,他正在呼天搶地哩
毒魄道:
“這是廖老麼御下不嚴,一窩子狗屁倒灶,怎麼扯得上你被擺了一道?”
乾笑一聲,南宮羽微現窘迫之色:
“我一説你就明白了,我不是跟你説過麼,廖老麼有個手下被我買通了?”
毒魄愕然道:
“莫不成你買通的那個人……”
南宮羽嘆了口氣:
“不錯,正是這個殺千刀的阿汪,他本名叫汪平!”
毒魄不禁笑出聲來,老古人説得對:真正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