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小姐,你醒醒,為什麼要想不開,好死不如賴活着,再怎麼難熬也要活下去,總會否極泰來的……」
「小姐,你還有奴婢們,不是一無所有,奴婢和似巧會一直陪着你,你快點醒來好不好,郭嬤嬤哭得眼睛快瞎了,似巧的眼淚也沒斷過,小姐別丟下我們……」
「小姐,吃藥了,不要再吐掉了,不然……嗚、嗚……」
壓抑的哭聲近在耳邊,於濃韻煩得想張口罵人,可是無力的雙臂舉不起來,她覺得腹中又痛又灼燙,彷佛有什麼燒灼着五臟六腑,痛得她牙關咬得死緊才不會呻吟出聲。
驀地,舌頭嚐到濃烈苦澀,她臉皺得跟包子一樣,嘴唇蠕動。
天吶!這是什麼鬼東西,比苦茶還苦,摔不死她想直接毒死她嗎?老天爺太惡毒了!
「……不……不要再灌了……苦,好苦……不喝……拿開……」好嬌軟的嗓音哦,像棉花糖,輕輕柔柔甜甜的,這不是她的聲音呀!
「咦!郭嬤嬤,你來聽聽,是不是我聽錯了,小姐在説話了?」一道女音不敢相信的輕呼,微顫着叫喚。
於濃韻又嚐到苦味,忍不住又拒絕,「不……」
「你説什麼我看看!」急促的腳步聲靠近,於濃韻聽見哽咽的蒼老女音道:「啊!我也聽見了,小……小姐的手動了,小姐好起來了,沒事了……」
郭嬤嬤是個約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髮鬢已出現銀白霜色,雖因連日來照料小姐而疲憊,但此刻鬆了一口氣,眼角眉尾有些笑意。
「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總算開眼了,保佑我們小姐度過一劫了,細柳你説是不是?」似巧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容貌清秀,身子還未長開,看起來比同齡女孩要瘦弱些。
「是啊,人總算是救回來了,就是不知道以後日子該怎麼過,我們這樣到底算什麼……」細柳話沒説完,眼神黯下。
聞言,郭嬤嬤眼眶也紅了,但她只能暗自感慨命不由人。「好了,不只以前那些糟心事以後在小姐面前少提,還要勸小姐想開些,小姐身子骨弱,只要有煩心事就會惹得身子更虛,你們往後伺候要更小心,至於其他事等小姐醒來再説吧,那也不是我們這些下人能議論的。」
「是的,嬤嬤。」似巧跟細柳乖乖應聲。
「細柳,小姐把藥喝下去了沒?」能吃藥身子就好得快,多養養也就壯實了。
「喝了,喝了,不過一直喊苦,眉頭皺得緊。」細柳一手扶着她家小姐的細肩靠在她身上,一手細心地舀着湯藥,一口一口地吹涼再喂藥,看得出她人如其名,心細如髮,是照顧人的一把好手。
細柳七歲就被買入府中從灑掃丫頭做起,後來才貼身伺候主子,如今已過了十個年頭,對她家小姐的喜好知之甚詳,也是主子身邊最得力的助手。
比之似巧,細柳的容貌端正妍美,雖不比主子嬌美,卻別有一番韻味,尤其淺淺一笑時,一雙上勾鳳眼媚態橫生,頗有風情。
但之所以這樣容貌的丫頭能留在主子身邊,便是因為細柳跟似巧不同,是賣斷終身,她的賣身契在主子手中,她的美貌只能用在替主子籠絡姑爺,不會出什麼亂子。
而不像似巧、細柳兩人的孤苦伶仃,郭嬤嬤是有家人的,偏偏老伴老來風流花心、兒子媳婦只會向她伸手要錢,只有唯一的閨女早嫁做人婦,用不着她操心,是以郭嬤嬤很少回去看家人,反倒更擔心她奶大的小姐。
「嬤嬤的好小姐,不要怕苦,吃了藥才會好,等你有胃口了,嬤嬤燉盅竹笙人蔘雞湯給你補補,瞧你瘦得不成人樣,嬤嬤瞧了好心疼呀。」郭嬤嬤用繡帕輕拭,將粉色小嘴旁的藥漬擦拭乾淨。
有雞湯喝?
「我……要喝……」疲憊閉着眼的於濃韻餓得肚子咕嚕叫,一聽見有香濃雞湯可喝,還加了人蔘和竹笙,嘴饞得快流出口水了,她咂咂嘴,希望入口的是美味的湯,而不是「苦茶」。
「好、好,只要小姐想喝,嬤嬤就想辦法去弄,小姐趕緊把藥喝完了,養好了身子就能去見姑爺了。」
「什麼姑爺?」於濃韻眉頭一皺,她覺得聽起來怪怪的。
「就是小姐的夫婿啊,小姐怎麼這麼問?」細柳也皺起眉頭。
「夫婿……」很久沒開口説話的於濃韻覺得喉嚨很痛,她要了一杯水喝下,接着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
甫一見光,她愕然。
怔忡了好一會兒,有點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驚愕,目光不曉得該往何處擱。
繪了喜雀登梅的八角琉璃宮燈,薄得透光的青花瓷瓶中插着三枝翠綠垂柳。
七尺高的衣櫃竟是罕見的紫檀木,一旁置放白玉雕成的花開富貴牡丹花架子,同是紫檀雕就的三春報喜圈椅成對地擱在一旁,人高的薄胚花瓶繪的是江南的春曉煙雨。
這……入目的每一樣物品都價值連城,雖然她不是古物監賞家,但是她身為中醫師的父親卻愛收集這些啊!老東西,他不稱自己玩賞古董,而説是懷古憶舊。
再説他們老家就是有百年曆史的古厝,身在動輒曾曾爺爺時代的舊物當中,耳濡目染之下,她一眼掃過就能大致辨別出器物的好壞和市場價值。
所以她確定,這些全是她當一輩子護士也買不起的昂貴品呀!
她瞬間空白的腦子無法思考,不斷浮出無限的問題,漲得她頭疼。
發生什麼事了?她摔下樓時撞傷了大腦,所以產生了幻覺,其實她並未完全清醒?
可她聞得到淡淡薰香味,口中澀澀的苦味是父親常煮來消暑解渴的苦茶味道,有天泡草、水蘭、遠志、鬼芋、葵樹子等藥草,主要功能是清熱解毒,除邪氣。
「小姐,你怎麼了,是不是藥太苦?待會兒嬤嬤煮碗冰糖蓮子給你去去苦。」看自家小姐一臉呆傻的樣子,郭嬤嬤心疼不已。
於濃韻神情呆滯地看着一身青色斜襟短襖的婦人,舌頭忽然打結。「……你是誰?」
郭嬤嬤一聽,大驚失色地問:「小姐,你不認得嬤嬤了嗎?我是奶大你的郭嬤嬤呀!」
不是忘了,是根本不認識,她哪曉得她是哪個人。於濃韻嚥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道:「你是郭嬤嬤,我的奶媽……呃!奶孃,那我是誰,我在這裏做什麼,你們又是我什麼人?我……想不起來……」
「你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男子看着她,眉頭緊皺。
「想不起來。」於濃韻……不,她現在叫邵小蓉。邵小蓉裝出一臉呆愣樣的對着眼前的男子搖了搖頭。
她面前的男子名喚柳公謹,是一名年約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大夫,劍眉入鬢、玉面膚白、眉目清朗,氣質如竹般清逸、似玉般温潤,聽説是醫術頗佳的神醫,因府中有病人需要他醫治,是以在府中住了約有一年光景,而那病人就是她至今尚未謀面的夫婿。
那天郭嬤嬤瞧她真的一問三不知,便着急的衝出去,沒多久柳公謹就跟着郭嬤嬤進來了,又是替她診脈、又是皺眉寫藥單的,接下來的幾日,都是柳公謹在照顧她這甫進門就昏厥、醒來卻説失憶的新入府沖喜小妾。
郭嬤嬤説這是她夫婿的主意,把她交給柳公謹照顧比較放心,畢竟是神醫。
她聽完倒是暗暗在心裏搖頭,説到失憶這個症頭,她不禁覺得自己愛看小説總算對自己的人生有一丁點幫助了,至少她在確定自己莫名穿越之後,提醒用失憶解決眾多麻煩,而既然這失憶是假的,就算是天上來的醫仙也治不好,更何況是肉體凡胎的神醫。
當然啦,失憶只能解決她的一問三不知,卻不能解決她的處境。
聽郭嬤嬤説,這身體原來的名字叫邵小蓉,是南方商户之女,親爹開的是綢緞莊,雖比不上官宦人家、京城名門,但也算是富裕人家,而她的生母雖是姨娘,但很受她親爹寵愛,讓身為庶女的她也過得不錯,可她生母幾年前走了之後,她爹漸漸不關注她,而向來不喜歡她的嫡母則開始找麻煩,甚至將她「賣」了,以所得聘金為自個兒的女兒添妝。
會用「賣」來形容,是因為她的夫婿趙無眠雖是致遠侯的庶長子,卻病了近一年,如今只怕拖不過一個月,是以要娶個沖喜小妾死馬當活馬醫,當然,誰家願意讓閨女嫁進侯府守寡,況且是當個身分低下的小妾,因此侯府委託的媒人只好往遠一點的城鎮尋人,終於,他們找到了八字相配且家人願意的邵家庶女邵小蓉。
她還聽説,侯府當時怕新娘子跑掉,不到三天就另派了一批人來「護送」送親隊伍,不過因為她畢竟是進府當妾的,一切從簡,加上她剛入門便因路途遙遠、體力透支而昏厥,連夫婿的面都沒見到,當然也沒有圓房。
但説到這體力透支昏厥嘛,她心中是存疑的,一是她剛醒來時嚐到的湯藥是清熱解毒之用的,再者她身體的感覺也不對,實在不像單純昏厥,二是,若真是如此,那她怎麼有辦法佔了這副身體?所謂借屍還魂,總是要人死了才有辦法,且她每每提到此事,總覺得郭嬤嬤跟兩個丫鬟都顧左右而言他,柳公謹更是什麼都不説,他們越是這樣,她就越覺得奇怪……可她對這時空了解不多,也沒法子打聽,此事只能暫且壓下,日後再説。
「小姐……小姐!小姐吃藥了……」郭嬤嬤多喊了兩聲。這幾日自家小姐時常這樣神遊太虛,她心裏實在擔憂。
邵小蓉這才回過神,看着眼前的人變成郭嬤嬤,她有些錯愕,「咦?柳大夫呢?」
「剛走了,只讓我們還是照方子取藥熬藥。」郭嬤嬤輕嘆一口氣,接着又説:「對了,方才大少奶奶讓人送了一碗補藥來,等等小姐喝了吧,我們現在這樣……不好拂了大少奶奶的意。」
邵小蓉點點頭,她知道那個大少奶奶是指她夫婿的正妻,也明白她現在沒有搖頭説不的權利,只能望着三腳雕花圓桌上黑稠稠的湯藥,心裏痛苦的發出無數句兒童不宜的千古絕罵。
她除了不爽藥苦之外,主要是那大少奶奶每天刻意避開柳大夫送來的「補藥」有問題。
雖然她不是中醫師,也不會診脈看病,可是打會走路開始就看着身為中醫的父親診病拿藥,家裏什麼都不多,唯有藥材最多,整日浸淫在藥香之中,好歹認識不少中藥材。
她確定這碗「補藥」沒有立即性的致命危險卻十分陰損,整碗喝光,喝上三個月便會生育困難。
當年她初經剛來的時候,父親曾手把手地教過她,也讓她以舌輕嚐過氣味,此藥可用來調經但不宜多服。
藥可救人,亦可害人,道理就在其中,想來這大少奶奶還沒跟自己打過照面就打心底討厭她了。
接過郭嬤嬤遞來的藥碗,邵小蓉只喝了半碗,就又把碗推回給郭嬤嬤,撒嬌的説:「照慣例,我喝半碗,剩下的給細柳跟似巧。」
她會願意喝一半,是因為湯藥裏的確有養神益血的藥材,對她現在病懨懨的身體有所幫助,只要不喝多,不僅傷不了身子,反而有益處。
「知道、知道,我的好小姐,你就再休息一下吧。」郭嬤嬤收回碗,轉手遞給侍立一旁的細柳。
她知道自家小姐怕苦,又想柳大夫給的藥小姐都有喝了,那大少奶奶給的就意思意思即可,反正只要對方來收碗的時候,碗是空的就好。
這回剛喝過藥,替侯府大少奶奶來收碗的朱嬤嬤就來了,且這次身邊還多了一個一樣衣着華美、盛氣凌人的丫頭,以及兩名身形壯碩的婆子,一行四人皆眼高於頂,對邵小蓉露出鄙夷之色。
朱嬤嬤眉頭一皺。又是刺鼻的藥味,這命賤的人怎麼老拖着不死,盡給人找麻煩。
朱嬤嬤是趙無眠正室夫人—徵南將軍千金席夢芝的陪嫁嬤嬤,其夫亦是家主最得力的管事之一,一家五口都是席夢芝的奴才,從徵南將軍府跟着入了侯府,在府裏小有勢力,橫着走路也沒人敢説她一句不是。
「朱嬤嬤安好。」郭嬤嬤、細柳、似巧連忙行禮。
朱嬤嬤沒説話,先看了一眼細柳手上的空碗,用眼神示意身邊衣着華美的丫頭將碗收走,接着態度高傲的説:「嗯,我今天特來替大少奶奶傳幾句話。」
「不知大少奶奶有何吩咐?」郭嬤嬤問。
沒看郭嬤嬤一眼,朱嬤嬤轉而嫌惡地看着牀上面色蒼白的邵小蓉,「大少奶奶吩咐了,若是邵姨娘身子無礙了就趕緊移到秋錦院伺候,府裏不要來個沒用卻反要人操心的小妾,大少爺屋裏不能沒人,邵姨娘得去榻前喂湯喂藥,大少奶奶事多忙得很,她得幫着分擔分擔,一個低下的商户女兒不是嫁來享福,而是來伺候人的,早日斷了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念頭。」
朱嬤嬤的一番話是要邵小蓉認清自己的身分,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小妾無論得不得寵皆是螻蟻命,任人搓揉拿捏,要她死就活不了,兩指一搓就沒了,灰飛煙滅。
聞言,郭嬤嬤着急的替自家小姐回話,「朱嬤嬤能否替我們姨娘傳個話,我們姨娘這身子還沒好全,再過三日便去大少爺那伺候可否?」
「什麼,還要三天都養了幾日還沒好全,身子未免太嬌貴了吧,還是邵姨娘存心跟大少奶奶過不去,裝病不想做事?」朱嬤嬤刻薄的瞪眼。
「朱嬤嬤,我們小姐是真的……」似巧的性子本來就比較衝動,這會兒瞧朱嬤嬤這麼欺負人,忍不住插口。
朱嬤嬤沒説話,只看了跟來的婆子一眼,那婆子便上前重重打了似巧一巴掌,見似巧當場傻了,她才冷冷地道:「你這丫頭太沒規矩,以後這侯府裏沒有你們家小姐了,只有新進門給大少爺沖喜的邵姨娘,姨娘是什麼意思你們懂嗎?就是我們大少奶奶讓她去伺候,她就要去伺候,若邵姨娘的病真好不了,大少奶奶就做主再給大少爺迎一門妾!」
話一落,郭嬤嬤、細柳、似巧幾人眼眶都氣紅了,卻無法反駁。
「咳咳。」躺牀上的邵小蓉終於出聲了,她看着朱嬤嬤,眼神犀利,「那總可以容我梳洗換身衣服吧,用完午膳我便過去伺候大少爺。」
邵小蓉知道自己的身體其實已經好了大半,她不想郭嬤嬤幾個為了她受累,再説,養了幾日,她是該認識認識侯府的其他人了,才能好好想想她往後若真回不去原來的世界,她該怎麼在這裏生活。
不知為什麼,朱嬤嬤有些被邵小蓉的眼神嚇到,説話的聲音小了點,「大少奶奶説了,要邵姨娘……」
「朱嬤嬤知道當初侯府的媒婆是到了多遠的地方、尋了多久才尋到邵家這門親嗎?我這才進門沒幾日呢,要是還得再尋一門,大少奶奶也嫌麻煩吧。」邵小蓉的語氣温温的,但眼神是不容人拒絕的堅定。
這麼當面被指出來,朱嬤嬤心中有氣,但又想邵小蓉説得的確不錯,是以只能暫時忍下,「那好吧,就午膳過後吧。」轉身,她帶着一羣人氣勢洶洶的走了。
同時憤憤的想,沒關係,現在就讓這賤蹄子囂張,往後她不會有好日子過的,自己就睜大眼睛等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