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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背後的背後

    在孫小六轉述自「面具爺爺」口説的版本里,這一節故事中拳腳毆打逼供的場面可以説多得不勝枚舉,包括康澤、蔣堅忍、餘灑度等人在內的許多可以對照出眞名實姓的人物都曾經出手修理過李綬武。關於這個部分,我實在不敢深信、所以也寫不出來;我猜想那些毆打加刑的場面之所以有如一首交響樂的主題那般輾轉遞出、屢見不窮,祇可能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李綬武為了引起時年十二歲的孫小六的興趣而渲染出來的,其二是孫小六將自己捱彭師父揍的經驗內化他意識底層種種衝突性記憶的一部分,從而滲進了他所講述的故事裏面。總而言之:當我對來路不明的暴力細節產生疑慮的時候,便失去了記錄的興趣。

    至於李綬武加入賀衷寒等人的組織之後的情節就變得比一部動作片還要乏味了。他換上了藏青色中山裝上衣,領口緊緊地扣着一枚銅釦鈎,下着米黃色卡其長褲、黑皮鞋,每天伏案閲讀計劃處裏貯放的文書宗卷。可以用「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一語帶過。可令我無法安然的是:李綬武究竟在這「南昌行營」裏待了多久?如果比對其它史料加以推算,我們僅能猜測:居翼和邢福雙二人匆匆上路、趕赴南京,從十幾個化裝成印度阿三的敍利亞籍刺客手中救下「老頭子」一條偉大的性命的同時,李綬武已經暗中為賀衷寒所吸收,成為他個人、或者是「三民主義力行社」轄下第一個收攬人才單位——「復興社」——的一分子。那身衣裝應該就是該社公務人員所穿的一種非定例的制服,是以才有「藍衣社」的諢號。接下來發生的事,應該就是山東泰安九丈溝的一節。在彭師母還叫嬡兒的時候,年僅五歲的光頭大俠歐陽崑崙手刃邢福雙的段落。

    我在陳述這個段落的時候曾經留下了幾個懸而未解的頭緒;比方説:李綬武原本要將邢福雙轉薦於老漕幫萬硯方門下避禍而託之代呈書信一封,可憾那邢福雙陰險成性、殺心突起,卻被歐陽崑崙出手格斃在「高人碼頭」坡頂。然而那封書信的下落如何?李綬武的去處又如何?此外,在試圖説服邢福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時候,李綬武曾經出示過一迭砍下來的人頭的照片;這些照片除了持之以儆醒邢福雙之外,是否原有其它的用途?更關鍵的一個疑問是:李綬武如何説服賀衷寒等人縱之遠赴山東泰安、而趕上了那「高人碼頭」上的一場廝殺?質言之:李綬武之入社若不僅僅是權宜之計,而是在飽讀汗牛充棟的秘密檔案之後對於國民政府成立以來諸般幕後操作產生了鑽研窮究的興趣,則取信於「力行社」核心幹部、當上了「復興社」新編成員的這個過程便不祇是某種求生苟活的手段,而是出於自發自主的企圖了。

    我僅僅能依據孫小六的敍述和平日從閒書中讀來的材料硏判:這裏面的機關十分複雜;或許李綬武的目的既是探翫「武藏十要」的眞偽,也是譭棄這一部極可能成為特務血腥手段幫兇的魔法。或許李綬武在取得賀衷寒等人的信任的同時自己也成為另一個死心塌地的革命同志兼神秘莫測的諜報人員。或許他已經進一步窺看出這批高高在上、掌控龐大資源的黨國元老背後還有更強更大更恐怖的勢力。只不過在民國七十一、二年間,我所能知道和懷疑的都過於簡略。

    如果將彭師母年幼時所親歷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和孫小六得自「面具爺爺」李綬武的遭遇拼湊起來,還是那個並不顯眼而極易被忽略的細節其實十分可疑;那就是李綬武千里迢迢追蹤居、邢二人到山東泰安去的時候,口袋裏放置着一迭詭異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是一顆一顆和身體分了家的人頭,人頭旁邊(可能是以一種類似毫芒雕刻的手法鏤寫在小小的底片上以後、經放大而顯現〕還註明了死者的姓名和年月日般的數字符號。我儘可以揣測:那一迭照片原先可能就存放在「南昌行營」計劃處的書架上某個檔案夾裏,然而無論如何我卻無從得知:李綬武隨身攜者一迭可怕的照片是何用意。它們是某種考古材料嗎?是歷史文獻嗎?抑或是同那封要交給萬硯方的信有關的影像訊息呢?

    坦白説:我在這個小小的疑問上卡住了。幾乎就要組合起來的拼圖板忽然失去了和其它線索之間的連繫。如今回想起來,我可以斷然地説:倘若高陽於民國八十一年遺贈予我的七本書和一迭筆記早在十年前就出現在龍潭美滿新城一巷七號的破宅子裏,或許我立刻便能掌握住一連串看似彼此全無牽涉之事的關係,從而解開所有割裂之後的事實背後所隱藏的謎團。可是——我被一大堆捏造出來的碩士論文參考數據包圍着的那個冬天和春天裏,根本無法判斷:自己的人生究竟走上了一條什麼樣的岔路?遇上了一羣什麼樣的怪人?我還有什麼樣的機會去認識這個世界?以及我自覺認識了的世界的背後還有些什麼樣的力量在操控和推動着?

    我只不過確然體會到「背後」有着什麼的那種滋味。

    讓我依隨着原先拼圖的時序,將那個後來成為總統府政的李綬武暫且卡在一迭用意不明的照片上,然後學小五那樣,從另一個方向來觀看、接近並進入孫小六和我在逃離背後那些惡靈時所寄——居過的美滿新城一巷七號。

    可以想象得出:當孫小六用佛手瓜和姑婆芋的種子佈下一個地遁陣之後的那個星期六,站在正對面茶園中央可稱之為「產業道路」上的小五一定曾經短暫地猶豫了一陣——因為在那一刻,她極有可能像拼圖板上失去了左鄰右舍的小圖塊一樣迷惘。

    那天她手裏捧着兩盆植物——一盆小蝦花、一盆夕顏——揹包裏是一大堆泡麪、罐頭、醬瓜、肉脯之類的食物。就像之前以及之後的許多次一樣,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轉搭無數班客運車,有的時候還故意在龍潭和關西或龍潭和大溪之間來回搭坐好幾趟,直到百分之百確認同車乘客皆非跟蹤盯梢之輩,才肯下車,再走上幾百公尺,穿越整甲的茶園,來到這破宅子。

    而我總會想象那一個特別的星期六午後特別的一刻;滿頭大汗的小五站在茶園中間,忽然發現那破宅子不見了,滿眼但見蒼蒼鬱鬱的佛手瓜、龍鬚菜和巨大的姑婆芋葉扇。她也許會「呀!」的驚叫出聲,也許會懷疑自己下錯了客運車站而走進了另一片茶園,也許會忽然忘記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或者身在何處。總之,這是一連串令我十分着迷的想象。

    關於小五是否眞地產生過我所想象出來的那種暫時性的迷失感,我從未求證過。我只記得:擺下地遁陣之後,孫小六有事沒事就會沿着二樓後陽台側牆的鋼筋梯登上樓頂,趴在隔熱用的石綿磚上朝茶園的方向瞭眺——有如古代藏身於刁斗之中的衞卒那樣——看看小五來送口糧了沒有。是以小五來的那天所發生的事很簡單:孫小六遠遠地發現了站在茶園中東張西望的小五,便飛身下樓,連打幾個縱躍,有如一條獵兔的雪達犬那樣欺近小五面前,再往四下裏打量了一陣,確認並無外人,就把她接進屋來了。

    可是我卻寧願執意去揣摩當時站在茶園之中突然感到世界極其陌生的小五的心情。無論在當時抑或日後——甚至到我當兵服役期間————不下數十百次之多,我總會不期而然想到手捧盆栽、渾身是汗、佇立在陣陣寒風之中的小五曾經十分短暫地和全世界失去連繁的那個片段。在那片刻之間,她突然和自己的來處和去處同時斷離了,她會驚懼、畏恐、惶惑嗎?像一個玩着躲迷藏遊戲的孩子(因為躲藏得太深沉、太嚴密也太專注的緣故)而竟至在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的角落裏忽然忘記自己正努力從事着的遊戲。

    那一天,小五帶來了應該説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徐老三找着一家背景牢靠的打字印刷公司,可以在最短期限之內幫我把論文打印成冊,裝幀完好。人家甚至還願意把所裏規定必需繳交的十四套論文專程送到學校去。這整個過程之中唯一的麻煩是沒有人能夠替我幹校對。印刷公司的人説得妙:印這種學術性的東西絕對不要接手校對工作。因為你給他校出來的錯字可能沒有錯;他眞正寫錯的你又校不出來。要校一定要作者自己校,不然印好了上門來吵吵鬧鬧要重印,賠几子都賠不完。

    可是徐老三卻認為:一部要寫好幾十萬字的東西來來回回在路上跑是極其危險的事。萬一託帶的人一個不留神、讓人窺知形跡,遲早還是要暴露行藏的。於是徐老三擅自替我作成決定:打好了字就付印、印足了頁就裝幀,這叫乾淨利落。小五轉述徐老一二安慰我的話是這麼説的:「就算有幾個錯字好了,認不出來的,活該認不出來;認出來的一定知道對的字怎麼寫,你費那麼些事幹嘛?」之所以插敍打印論文的這段枝節,乃是基於學院中責任倫理之故。我必須非常明確地宣示:民國七十二年六月付印的那本《西漢文學環境》之所以堆棧着那麼些可以用「綿延近寸」形容之的錯別字,完全是因為情治單位正在指使幫派分子追捕(或追殺)我的緣故。

    老實説!!我根本已經不會在乎什麼錯別字不錯別字的問題了。對當時的我而言,那部論文祇是另一個躲迷藏的遊戲。我其實並不關心它能不能通過審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學位?日後是不是又能憑藉它所換取的資格而進入一個什麼硏究或教學單位混碗飯吃?我之所以沒日沒夜地趕寫出它來純粹是因為唯有在那樣一頭鑽入一個由我自己構築起來的世界的時候,我才能夠完全忘記紅蓮。這部碩士論文唯一的意義似乎也在於此。而且——我願意率直且誠摯地説:寫一部看來有根有據的學術論文所能達到的忘情效果要遠超過任何事;它甚至遠超過我所擅長的小説。

    春天正豐美繁盛一如剛開始的饗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帶來的植物讓破宅前後院變成了亮麗無比的花園。明明經歷過好幾個月的栽種、培育,但是這一切卻像是在一夜之間佈置起來的一樣。小蝦花沿着長板凳下方排開了一列十五尺長的黃色隊伍。山櫻也一朵朵地發了苞,正補足聖誕白凋落了片片葉瓣之處的閒空。竹子變得更粗、也更密了,從竹枝和竹葉間拚力掙出頭頸來的是從來未曾露過面的鵝掌藤;彷佛是教那竹叢逼擠、激將出來一種發憤的生命力,自竹莖和竹莖的縫隙中探身向外,尋找斑斑離離的陽光。當我突然發現這些鵝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長板凳的另一端衲鞋底,孫小六蹲在大門裏修補地遁陣的陣腳,我則捧着剛才寫好的論文結論部分的草稿。我們三個人忽而同時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們説的並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個奇妙而帶些詭異氣氛的週日近午,我在鄰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覺或欣賞的美麗庭園裏嗅出空氣中渲染着的離別的氣味。我猜想小五和孫小六也和我一樣——在如此寧靜安詳且美好愉悦的時光中,你一定會感受到潛藏在某個間隙裏的不安的。似乎事情總是這樣:當你認為一切都安適了、服帖了、順遂了,就會驚覺這世界已經稍許地改變着了。一時之間我還説不上來:到底有什麼樣的東西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但是我不自覺地回頭朝背後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轉頭臉之際,發現小五和孫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後凝眸靜視。我們三個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個人的意思看來都像是在探詢另外兩個人:你們看見了什麼嗎?

    孫小六眨貶眼、搔搔後腦勺,低聲説了句:「不會罷?」

    話音未落,但見他將就着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縱,一團身影登時彈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樓房頂。小五則一把探向我的肘彎,抓了個正着,另隻手也環住我的腰眼,我祇覺得眼前臉上像是教一支接一支的掃把給猛可拂了幾陣——少頃之後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葉刮擦所致——小五像是「帶」我跳交際舞那樣地拽住我;我這廂雙腳騰空、身軀打橫,被她緊緊箍在懷裏,而她則僅僅憑藉一隻右腳踩在一枝斜裏朝上竄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她的左腳我看不見,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麼一隻柔軟的物事撐着,事後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蓋。

    很難説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姿勢;勉強形容起來,就是小五和我凝結在竹叢之間,狀似一對跳探戈的舞者,祇不過她跳的是領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如果《畫時有人拍下一張照片,再將掩翳在我們四周的竹叢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一支探戈舞華麗的終結。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那樣攬着,身體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相反地,我甚至應該覺得很舒服,因為就從小五單腳站定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手腳四肢和腰腹之間忽然柔軟起來,有如失去了每一個細胞、每一塊肌膚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樣挺腰傾倒之際都有這種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卻是千眞萬確的——彷佛任由小五那樣兜抱着,我便可以像個嬰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永遠不必醒來。

    事實當然沒有這麼浪漫輕盈。孫小六在屋頂上遭遇了兩個穿着灰藍色信局工作服的傢伙——他們果然是從後院外翻牆進來,又使撓鈎和釘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樓頂——這兩般器械可不是電信局工程人員常用的。孫小六在樓頂截住這兩個傢伙的時候瞥見他們身後還站了一堆奇形怪狀的人物,有的也穿了電信工程人員的制服,有的則穿了運動裝和慢跑鞋,人手各執長扳手、鐵鏈條和消防斧之類既是工具、又是兵刃的東西。

    接下來的一場打鬥的詳情如何是我無法形容的,因為從頭到尾我都藏身在竹叢之中,任由小五攬着、抱着,聽她在我耳邊輕聲哄着:「沒事的,沒事的。不怕不怕。一會兒就過去了。」

    在那「一會兒就過去了」的時間裏,我還聽見鐵器交擊的鳴聲以及金屬敲打在水泥樓板上沉重的悶響,夾雜其間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還有一種抽抖布帛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現一次,小五的雙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兩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綻啓,數出一個數字。幾乎就在小五數數兒的同時,樓頂上方就會飛出來一抹人影,躍過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門前幾十尺以外的茶園裏去。當小五數到「四」的時候我已經像觀看某種童戲一樣開始跟着數算那些從空中掠過又墜落茶園深處的身影究竟穿的是工作服還是運動裝。

    在小五數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運動裝之後,樓頂上方暫時沉寂下來,偶或有一、兩聲踢動隔熱磚的聲音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還有兩個。」小五低聲説着,隨即俯臉貼住我的面頰,道:「是高手,不過不打緊的——」「你怎麼知道?」我也悄聲衝她的耳朵説。

    「他們踩的步子同我爺爺是一路的,可是功力差得遠了;應該就是前兩個月被——」小五話還沒説完,樓頂上傳來幾聲濃濁的咳嗽。

    「年輕人!你這是何苦呢?」問話的這個一句話才出口,又猛烈地咳了幾聲。孫小六顯然沒有答腔的意思,但聽另一個鼻音黏膩、嗓音尖細的老傢伙接着説道:

    「上回咱二老教你小子給打發得好不慘然。今番再來討教,原本祇想尋摸尋摸你小子的武學根柢,不料這一十八名各懷絕技的練家子仍抵敵不過你小子的兩招散手。放眼當今這滿街狐狗、遍地鷓鵾的江湖之上,居然還出得了此等高人;咱二老若是不能明白箇中一二,即便今日就是死在這裏,也須化做厲鬼冤魂,啁啾纏祟,永世不歇的啊!」

    這一席話説到後來,竟爾悽惻慘悄,猶似魑魅啼泣,聽在耳朵裏好似初學小提琴的孩子在咫尺近旁開鋸拉弓,赫然是一陣魔音貫腦之勢。偏在這一瞬間,小五喊了聲:「不好!」隨即奮力將我朝空中拋了個老高,我還沒來得及動念頭,整個人便像只脱了線的陀螺一般暈天胡地往橫裏轉了幾圈,眼見就要朝園中栽倒,腰身又給小五隻手扶住,隨她在空中站直了,可兩腳沾不着實地,登時就要摔它個三丈六尺高的跟頭,孰料才惡叫出口,人已經立定在樓頂之上了。

    先前少説有一刻鐘的時間兩腳沒踏過尺土寸地,我忽而往那樓頂上一站,居然像是喝醉了打踉蹌,一時搖晃得厲害。小五僅用一隻軟綿綿的掌心托住我,另隻手上前扯住孫小六的袖子,聲音壓得極低道:「留神!他倆有上乘的內力,還會使『迷蹤步』。」

    孫小六冷冷一哼,道:「不要緊,過年那兩天我就見識過了。」

    我順着他姊弟二人的視線望去,樓頂西側的底端果然杵着兩個老者。一個身穿咖啡色混紡尼龍|布夾克,底下是條深藍色卡其布長褲和一雙膠底膠皮的便鞋。另一個與他身量一般無二,上身成了藍布夾克、褲子卻是咖啡色的,便鞋一樣是膠皮膠底。越是多看一眼,你越是覺得這兩老頭兒的模樣十分尋常,也十分不尋常。他們就像街上熙來攘往的、通稱之為「老芋仔」的那種人,從眼前迎面而來,你根本不會多花一微秒的時間去注意他們的面容、膀聽他們的語聲、觀察他們的舉止。質言之:他們就是一團介乎藍色和啡啡色之間,朦朧如霧模糊似鬼若有若無不虛不實的影子。以這種影子般的形體他們存在着,偶爾發出酸腐的氣味,讓錯身而過的青年不假思索而練就瞬間閉鎖呼吸的功夫。

    應該是出於一種迫切的危機感,我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從那十分尋常的模樣裏看出了十分不尋常的部分——他們的腰身要比一般的老頭子們纖細很多,而胸膛和肩膊也凹陷斜削,顯得異常單薄。經樓頂的勁風一吹,原本鬆垮的褲管緊緊貼上小腿的脛骨和大腿的股骨,就更可以看出那兩雙腿子有如銅澆鐵鑄的一樣堅硬挺直——即使它們極其細瘦。

    在我目不轉睛凝視着他倆的片刻之間,那不時咳嗽幾聲的老頭兒繼續對孫小六説道:「好不好就此打個商量?咱們兩不計較了。」

    「上回在那邊兒倉庫裏,」黏鼻尖嗓的接着道:「你小子一把軟鋼刀殺得咱二老渾身上下一共落下七十二道口子——這,咱不同你計較了。」

    「今兒你一口氣傷了十八名幹員,」咳嗽的又接着説:「指不定有殘了的、有半殘了的:人家端的是公門裏的飯碗,家裏也有老小妻兒,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黏鼻尖嗓的再接着道:「那也是一十八個無辜受害的家庭啊!這個麼,咱們也不同你小子計較了。就連他——」説到這裏,兩老頭的腦袋瓜子一如傀儡戲裏的牽絲木偶那樣齊齊向我轉過來。

    「咱們也可以不再追究的。」咳嗽的一面説,一面又猛力地嗆咳着了。「可你小子無論如何得給咱二老一個交代——你這一身武藝是出自哪一門?哪一派?哪一位師尊?」

    孫小六聽了,搔了搔後腦勺,隨眼遍地胡亂看了一陣,一副掉了什麼物事的神情——這樓板上散落一地的俱是些鋼絲撓鈎、掌釘手套、長扳手、鐵鏈條和消防斧,當然沒有一樁是他的——不消説:孫小六所失落的不是什麼東西,而是應對的語言。他顯然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對方這聽起來十分慷慨的允諾。就這麼猶豫了片刻,孫小六仍不免透着八、九分疑惑地囁嚅着説:「其、其實、其實我、我也可以活活打死你們就沒事了啊!」

    兩老頭兒聽他這麼雲淡風輕地説着,臉色驟然一變,麪皮整個兒垮將下來,相互對了一眼,彷佛不知道該如何接腔。待他們再扭頭望過來的同時,各自身形猛可朝南、北兩側閃開一步,靠北的一個拉左弓右箭步,左拳向前平舉、右拳倒扣當額;靠南的一個拉右弓左箭步,右拳向前平舉、左拳倒扣當額——這一式在彭師父從前傳授我們練步拳裏叫「騎馬射箭」,依我看不過是戲台上的伶工使來「亮相」的一種「花架子」;村子裏的小夥兒也都説這一式祇在放屁的時——管用。可兩老頭兒才拉開這式子小五便一步搶上護在我身前,孫小六又閃影子跨腿護在小五身前。這樣好似老鷹捉小雞的排排一站竟有幾分滑稽的趣味——因為我不得不歪起個腦袋才能勉強越過他姊弟倆看見對面那兩個「騎馬射箭」的傢伙;我朝左歪,小五也朝左歪,我朝右歪,小五也朝右歪。總之就這麼閃閃藏藏之下,孫小六忽然又開了口:「如果我同你們説了,你們就不會再來煩我張哥了嗎?」

    「君子一言——」左弓右箭的説。

    「快馬一鞭。」右弓左箭的接着説。

    「不過,」左弓右箭的陰陰笑了笑:「即便咱二老放過了他,自有放不過他的人——你小子保他保得住今日,未必保得住明日。」

    「咱二老説話算話,旁人説話未必算話。」

    偏就在這兩老頭兒繼續這麼一搭一唱地説話的時候,我眼前忽然閃過一幕情景——那是在幾個月之前,孫小六和我在青年公園的天遁陣裏窩藏的最後一個午後,我們瞥見一棵樹下站着四個人;他們分別是「嶽子鵬」、斷掌的豬八戒和另外兩個「老得不象話的痩皮猴」。當時我只顧着和孫——六爭辯,!手提空鳥籠的大胖子是不是彭師父,是以匆匆幾瞬眼間未遑細顧其餘。然而此刻這兩老頭兒側馬拉弓,而我又非得從孫小六和小五的背後這麼左窺右盼不可的情況之下,那似曾相識的感覺驀地深刻且明確起來——這兩老頭兒正是昔日我從兒童遊樂場的水泥樹樁後面看見的兩個「老得不象話的瘦皮猴」。或許,當時看他們痩皮如猴的印象竟又是同身軀過於肥大的「嶽子鵬」相比較之下而得來的罷?

    無論如何,一旦我認出這兩老頭兒的確就是那天一聽我喊了聲「嶽子鵬」之後便倉皇離去的四個人中的兩個之際,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手上也握了副可以加碼的好牌,隨即往旁邊跨了個大步,雙手往腰眼上一扠搭,昂聲道:「臭老頭兒在那邊哼哼哈哈、雞雞歪歪什麼東西?你們『追究』我?我他媽還『追究』你們呢!你們跟『嶽子鵬』搞些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逼急了我全給你們抖出去。知道嗎?逼急了我全給你們抖出去。」

    我的確就是這種唬斕成性的人。每當我唬爛的時候——我記得我曾經如此坦白過——每當我所想的跟所講的不一致的時候,我講話就會特別大聲,而且會重複。站在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樓頂的寒風之中,我的牙關顫抖、氣血僵凝,打從骨髓裏面害着怕。我知道此刻所面對的正是這一向在我背後出沒的那些個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恐怖分子之中的人物,且他們的背後有其它我根無從想象的幽靈和鬼魅。要對付他們,我祇能靠胡説八道。

    在胡説八道的那一刻,我只想暗示他們:我在報章雜誌這一類的媒體上有很多朋友,我在文藝圈也小有名聲——這倒不算吹牛,早在大學時代,我靠幾個短篇小説得了些文學獎,時不時會風光一陣,還有些想要吸收年輕作家以充實旗下陣容的副刊編輯偶爾會來約約稿、請請客,並代邀知名評論家在他們的文章中為我美言幾句;有一位前輩就曾經説過:「張大春是很可預期成為未來的大師的。」在整個流行給人封贈大師二字當頭銜的七〇年代和八〇年代初期,我還不覺得自己未來將要和那些三教九流滿街竄走的媒體明星同列有什麼可恥,反而頗有幾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所以當我跟那兩個痩皮猴老頭兒説:「我全給你們抖出去」的時候,腦子裏面確然有某個部位映現出各大媒體刊登出黑道分子迫害未來大師級作家字樣。然而我還來不及設想:究竟我手上有什麼可以抖出去的東西?倒是對面依然維持着「騎馬射箭」之姿的兩老頭兒聞言之下相互看了一眼,右邊老咳嗽的一個道:

    「『雞雞歪歪』是什麼思?」

    左邊點尖嗓的一個搖搖頭,接着道:「可『哼哼哈哈』我卻明白!」

    兩人頓時朝我扭轉臉來,同聲吼道:「原來你小子還眞認識咱二老!」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們是「哼哈二才」!

    當「哼哈二才」向我們撒出各式各樣的暗器的那一霎時之間,我自然無法得知:他們為什麼會忽然決定下殺手?因為一切發生得太急太快——對我而言,從那四隻夾克袖筒裏衝鑽而出、飛馳而來的物事只如斑斑點點迎風兜繞的蚊蚋、蒼蠅;它們並不是像我從前在一些武俠小説裏讀到的甩手鏢、袖箭、飛蝗石或鐵蒺藜那樣以直線運動的方式勁射而至;倒像是在離手之後、迫近之前還兜空繞起了螺旋形、波浪形、圓弧形和閃電形的路徑。若要勉強描述的話、只能説我倏忽自覺陷身在一羣惡作劇的隱形小兒手持的仙女棒火花陣中——不過,即便是如此迷離奇詭,也只一貶眼間而已。

    我所謂的「一眨眼」,其實就是當異物迫近之際,人會出乎本能地趕緊閉上雙眼的那種反應。我就是「本能」反應了那麼一下,再睜眼時,前身正貼着的是小五柔軟的背脊和屁股,再前頭仍是孫小六頒長高大的影子。我想掙一掙身形,看那兩老頭兒一眼,卻給小五反手按了個死緊,聽她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説:「別動——千萬不要動!」

    「兩位長輩還有什麼明的暗的、長的短的,就往這邊招呼罷!」孫小六兩臂朝橫裏平平攤出,整個背影猶如一個「大」字,把對面的一切全擋住了。我既掙動不得,視線祇能在他的後背和小五的頭頂之間往復遊移——猛可間,我睇見一樣教我觸目驚心的東西,它埋在小五濃密烏黑的髮髻裏,藏得很深,幾難令人發現,祇在極偶然的剎那間映照着天光,閃爍出異常的光芒。是那根翡翠簪子。

    我像是被那簪子給紮了一下,也像是隨視線所及而誘發了嗅覺,當下在一陣濃郁的(或許是明星花露水)的香氣之間,我的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我並沒有被「哼哈二才」的暗器擊中,可是那蜂螫針刺的疼痛卻眞實無比。

    事後回想起來,當時我並沒有時間去深刻體會一下那刺痛之感究竟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然而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人產生憐惜之意。

    憐惜。一種混糅着不忍又不捨的情感,它浮顯在髮簪的翠綠色澤以及廉價且帶有懷舊氣息的香水味道之間。直到多少年之後的今日,我已然不再能憑藉零碎、黯淡又渺茫的感官記憶去重塑那短暫的感受——其間有一次,我甚至將整瓶明星花露水灑在一迭稿紙上,試圖重新體驗一下那種全心全意因為他人的委屈而感覺自己刺痛起來的滋味,然而我所能得到的祇是撲臉嗆鼻如酒精中混合了農——的兇猛揮發的作用力。在那一迭佈滿了可能永遠拂拭不去的化學藥劑氣味的稿紙上,我所寫下來的是和紅蓮在宿舍中瘋狂打炮的一段情節。

    至於在小五背後有如神悟的片刻——無論是肉體上的刺痛抑或是情感上的憐惜——永遠失落而不可再得了。我祇能這樣勾勒:也許是在小五專注地用身體翼護我的整個過程之中,她髮間的簪子和香水與當下險惡現實的疏離和不協調所牽動的荒謬感所引致的。試想:小五在那天清晨離家上路之前,曾經以多麼温婉而柔緩的動作、多麼細緻而繁複的步驟整理過她的長髮,並且在脖頸、耳根和我無能想象的部位撲打上不多不少的香水。她決計無法逆料的是這一切的努力都成為惘然——我眞正注意到那髮簪和香水的時刻正藏匿在她的背後,觸目所及的還有一片掩翳在零亂髮絲之下的頭皮;以那樣貼近的距離去凝視一小片遍植髮根的頭皮誠然不會產生什麼美感,它甚至有些醜陋……這,便是在經過許多許多年以後,我對當時那即生即滅的憐惜之情所作的一個勾勒;我把發生了不及半秒鐘的過程停滯了、放大了、凝顯了。於是我才能夠約略察覺:其實我一直要逃離的不只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村子、我的生活,我還同時想要逃離面對小五的處境。也祇有在她的背後,以那樣漫不經心的一瞥,哪怕只是一截若隱若現的髮簪、半縷若斷若續的香氣和一片其實談不上美麗的頭皮——這些都是被什麼切割了的片段,在這些片段裏沒有逼人面對或正視的東西,我也才敢於釋放那憐惜的情感。是的,我是一個只能在他人背後釋放情感的傢伙——從某種嚴厲的分析角度來看,被小五努力翼護着的那個我其實是個因為於表達而徹底失去愛的能力的人。

    那天「哼哈二才」並沒有傷害到我,他們所發出的暗器全數釘在孫小六的軀幹和四肢上。他們也顯然是在目睹孫小六硬生生吃下這些暗器的時候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好半晌説不出話來。孫小六依然像個「大」字般地站着,又追問了一聲:「怎麼樣?二位長輩。」

    「方才你小子這身法已經道出了來歷——這是當年北京飄花門末代掌門孫少華的一招『漫天花雨』;你,可是孫少華的傳人?」

    另一個也接着道:「咱二老有言在先;既然知道了你小子的出身來歷,今日之事也就作罷了,更何況——」説時竟壓低了聲,有如自言自語地繼續説下去:「怎麼會是飄花門的後人?怪哉怪哉!」

    「我是姓孫,我叫孫小六,可我是不認得什麼孫少華不孫少華的。」

    兩老頭兒聞言不由得一怔,當即收了勢子,相互欺近兩步,交頭接耳起來。過了好半晌,才同聲喝問道:「那麼飄花掌孫孝胥又是你什麼人?」

    未待孫小六接腔,偏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刻,小五像是早就提防到有此一問的態勢,猛然抬手按住她弟弟的後肩,借力撐身躍起,一記鷂子翻身躍出五尺開外,搶道:「他的一身功夫都是我教的,你們有什麼事不明白,就問我好了。」

    我看不出小五這一觔斗翻出去有什麼大了不起之處——所謂前空翻,那本事自凡是練過幾天徒手體操的都能湊附,遠不及幾年前我從郭家廚房頂上窺看她從孫老虎手下救出小六的一手凌空翦腿來得神奇又優美。可那兩老頭兒卻彷佛各教人封點了什麼周身要穴的一般;右首晐嗽連聲的一個張着大嘴、露出一口爛牙,左首點鼻尖嗓的一個猛眨着眼皮,直要滴下淚來的模樣兒。

    「飄花門向例不傳女弟子,你——你怎麼?」

    「如此看來——我説品才啊1—咱二老這一回莽撞了;眞個是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哪!這個差使,恐怕是交不了了。」

    給喚做「品才」的也連連搖起頭來,止不住又咳了幾嗓子,才唉聲嘆道:「交不了差沒什麼,祇可惜這麼高的身手、這麼深的內力、這麼好的師承,卻如何甘心情願維護一幫國家民族的敗類呢?唉、唉、唉——呀!」説着,瘦削如髑髏的臉上那一雙深陷的眼珠子倏忽朝我一瞪,接着道:「姓張的!你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逃得過今朝、逃不過明日。咱二老即便認栽去了,你終究是要受天理國法的制裁的。別忘了把老夫這話也同你老大哥、還有萬得福那二廝交代。用才,咱們走!」

    話才説完,兩老頭兒身形不改,直榜楞朝後彈退,猶似兩枚炮彈一般地竄出幾十丈外,徑沒入幾十株樟樹和相思樹的樹冠之中。

    孫小六連忙衝步上前,往後院和院牆外的雜木林鳥瞰了一陣,十分懊惱地囁嚅道:「眞叫賴皮——他們破不了我的陣,卻從背後這一頭混進來了,看樣子後院也要佈一個——」

    「小六!」小五卻突然一聲喊,但見她兩手環胸,神情出奇地嚴峻:「我問你:你打哪兒學來的『漫天花雨』?」

    孫小六掉轉身來,往自己通體上下打量一遍——我也才看清楚——他的手臂、前胸、兩脅、腰腹以及褲襠和雙腿之上密密麻麻釘着一大堆晶光閃亮的玩意兒;不消説:正是他先前用那招什麼「漫天花雨」的身法給硬吃下來的暗器,而且果然並不是什麼甩手鏢、袖箭、飛蝗石、鐵蒺藜。從射入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一片一片超大號的圖釘,祇不過釘帽都是角錐形的,孫小六順手拔了幾個下來,可見角錐帽前插入衣衫的部位全拱成了圓弧狀的尖鈎——顯然,它們原先是兩寸多長的刺針,只不過在勁射而入的瞬間給孫小六的某種護體神功給抵折了,才變成掛的模樣。「小六你的皮還眞夠厚。」我失聲叫道。

    「我哪夠看?」孫小六嘿嘿一笑,扯開那件破夾襖的盤扣,露出裏頭那件白內衣的一部分:「全是『面具爺爺』的衣靠了得。」

    「小六!我問你『漫天花雨』是打哪兒學來的?」小五抬手朝我臉前晃晃,有如交通警察攔路,禁止通行——也就是不准我説話打岔的意思。

    孫小六一面繼續拔着——上的暗器,一面咕咕噥噥敷衍着,過了天長地久的幾秒鐘罷,忽然間像是找着了下台階,眉眼一開,笑道:「你不是説你教的嗎?」

    「少貧嘴!」小五説時從脖子根往上泛起整片的潮紅,還分神狠狠瞪了我一眼,彷佛是説:小六嘴這麼貧,非你給教的不可。我想要辯解,可説什麼又都嫌多事;小五卻嚴辭厲色地説下去:

    「你明明知道我是唬弄他們的,説!」

    「你兇什麼兇啊兇什麼兇啊?你兇就有理啊?你兇就對啊?……」孫小六撒着賴,姊弟倆接着又來上一段夾七纏八的口角——最後還是孫小六認輸,迸出兩句:「是——是那個飄花門的掌門嘛。人家不是説了嗎?」

    「那位老掌門已經過世三十多年了。」小五那隻交通警察的臂膀這才悠悠放下,雙手環住胸口,嘴裏卻一字不肯放鬆。

    「那就是那個孫笑什麼東西——」

    這話還沒説完,小五不知使了個什麼樣的手法兒,環胸的手看似纖毫未動,但是在她和孫小六之間卻倏忽亮出一隻長着葱白粉嫩手指頭的巴掌,那巴掌當即結結實實烙上孫小六的左頰,留下五指紅印。我猜孫小六並不覺得疼——彭師父把他當成個沙袋那樣揍,他都不疼,這一耳刮子應該不算什麼。可是他隨即捂住了臉,又冒出兩泉眼淚,雙唇抖顫着,顯然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卻因這委屈極深,或者是驚嚇太大,竟至説不出話來。倒是小五也噙着淚、抖着唇,哽聲説道:

    「孫孝胥——你想説的是孫孝胥麼?孫孝胥就是爺爺,咱們的爺爺就是孫孝胥。爺爺早就死在新生戲院那場大火裏了。」

    孫小六聞言搶忙抬袖子一抹眼眶,皺絞雙眉,猛裏露出孫老虎那種劍拔弩張的氣色。他昂昂下巴朝天空看了看,眨巴眨巴眼皮;垂垂頭朝樓板望了望,又眨巴眨巴眼皮,最後居然扭頭衝我道:「張哥!你還記得我跟你説過的『里根爺爺』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

    「『里根爺爺』如果是我爺爺的話,那我爺爺就根本沒死呢!」。

    里根,當時仍在第一任任內的第四十屆美國總統,曾經是好萊塢著名影星,通常扮演正直、善良而帶些柔性氣質的西部英雄。自銀幕淡出之後擔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加州州長。一九七六年爭取共和黨提名——選總統失敗,而在一九八〇年捲土重來,非但順利獲得黨內提名,還以壓倒性的勝利成為美國有史以來最年長的總統;當選那年他已經六十九歲了。兩年以後,台灣從南到北的玩具店、菜市場和地攤上都出現了一種鐵定出自仿冒的膠皮頭套,以里根的頭臉為模型灌鑄而成,彼時若有人戴那頭套上街,的確會惹人側目嗤笑一陣,然而不須幾日,里根那張松皮肉的老臉便為一批批妖魔鬼怪的臉所取代了。一旦退了流行,沒有人會在街上看里根一眼半眼——這張臉要比任何一個平凡人更平凡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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