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仙子那張如畫的面孔鐵青着,有如一層嚴霜罩在上面,她來到楚雲的面前,語聲冷竣的道:“楚盟主,閣下大約也看見馥兒此時的情形了,楚盟主,閣下心裏有什麼感想?認為這丫頭是自尋苦惱,還是一笑置之?”
楚雲望着對方那毫無笑容的臉兒,有些疲憊的道:“趙夫人,今日之事,一切責任與後果,都應由黎大當家及夫人你負責,假如各位不再逼使在下如此,焉會有目前的局面?在下問心無愧,因為,在這之前,在下已盡了一切努力。”
百花仙子憤然的道:“楚盟主,我不是來和你商談歸咎於誰的問題,我只是問你,馥兒待你如此情深誼重,卻落得你方才一再的奚落,她受了這麼嚴重的打擊,大盟主難道就沒有絲毫的表示麼?”
狐偃羅漢一聽百花仙子話中有因,他急忙湊上前來,推了推楚雲,低聲道:“老夥計,這位美娘子説得有理,快,你快點去探視黎丫頭一下,唉唉,別再硬下去了,快呀,俺這老哥哥都替你着急……”
楚雲猶豫了一下,紫心雕仇浩含笑點頭,意似催促,楚雲只好拂拂衣衫,與百花仙子行向前面。
在黎嬙身前,楚雲輕輕蹲了下來,嗯,那雙鳳目正緊緊的閉着,彎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悄臉兒慘自如雪,帶着一絲可怕的黯青,血跡在嘴角尚未於透,襯着那蓬散的秀髮,低弱的呼吸,看去,怎不令人心中酸楚……
三個月前,楚雲猶記得,黎嬙面龐上的芬芳氣息依稀可聞,那蒼白,或那嫣紅,那素唇,或那髮絲,都曾留有自己的唇印,都曾附有自己深沉的愛意,還有,數不清的夢中呢喃。
一陣寒慄傳遍他的軀體,在這剎那,他有一股極端的衝動,目眶温熱而潮濕,方才,楚雲問着自己,對黎嬙是太過份了麼?真是太過份了麼?
黎老夫人墜着眼淚,怔怔的凝注着他,嘴唇翕動着,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一句話,兩腮的肌肉紋路,在輕微的痙攣……
緩緩的,楚雲自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絲帕,輕輕的,顫動的,為黎嬙拭淨唇邊血痕,左手握住黎嬙那雙柔若無骨的柔美,讓自己手心的熱力傳過……
待了一會,他空出右手,再取出一粒丹紅的藥九,交在黎氏夫人手中,暗示為黎嬙服下,於是,老夫人照着做了,親自哺進女兒口中,楚雲一直蹲着沒有動,雙眼直視着面前的人兒,看着那張美麗的面龐逐漸轉為紅潤,聽着她的呼吸逐漸正常加強,於是,他欣慰的嘆了口氣,讓一絲笑容浮上那已受夠了苦澀滋味的堅毅面孔。
像一朵靈巧的花蕾在迎接朝露,像兩扇精雅的小窗輕輕開啓,黎嬙的眼簾在微微翁動,那兩排細密彎長的睫毛亦像一首詩般的舒展,舒展……
多麼美麗的一雙鳳目啊,或者,那裏面含有悲痛與失望,但卻仍然是如此澄澈,如此嫵媚而迷人……
黎嬙緩緩睜開了眼睛,首先映入她的瞳孔中的便是楚雲那張線條鮮明,深沉而含蓄的臉孔,這張多麼令人愛煞卻又怨煞的臉孔啊……
第一個意念閃人黎嬙腦中的,便是楚雲沒有死,沒有死,尚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這是多麼令人興奮而欣慰的事實啊,她小嘴微張,臉上充滿了喜悦與感恩,交織着無比的快樂與滿足,像春日陽光,明豔極了,温暖極了。
楚雲覺出手心有汗水滲出,他低沉的道:“小嬙,委屈你了……”
於是——
黎嬙這時才又記起自己暈倒的原因,才又想到不久之前那冤家如何對待自己,她眼圈一紅,淚珠又盈盈溢出,轉過頭去不看楚雲。
黎老夫人緊緊抱着黎嬙,歡喜得一聲心肝一聲寶貝的叫個不停,黎嬙無聲的啜泣着,要想用手拭去眼淚,卻又發覺自己的手……自己的手正被那冤家握着。
她不願抽回被握着的手,卻又想要強的抽回,但是,她又怕……怕抽回了卻再也送不還那隻強而有力的温熱大手中去了。
於是,她裝做不知道的仍舊由楚雲緊握着,楚雲是深深明白黎嬙的心性的,他感到一陣甜蜜與温馨自心底緩緩上升,這感覺是刻骨鏤心,是永恆而長久的,楚雲知道,他與她,這彼此間的情誼,只怕再也不能分開了,再也不可分開了,再也不敢分開了……
鬼狐子黎奇大步走了過來,在楚雲身後沉穩的道:“楚盟主,比鬥已息,勝負在眼,老夫謹此祝賀閣下,青衫奚老弟轉託老夫,代他向閣下敬致衷誠之謝意。”
楚雲鬆開握住黎嬙柔美的手,緩緩站起,目光瞥處,只見青衫奚樵已伴在乃子奚瑜的軟兜之旁,由四名大漢抬着,匆匆向兩界橋的那一端行去,奇怪的卻是,狐偃羅漢嚴笑天卻正伴着白心山莊莊主諸葛圖,二人跟在軟兜之後,指手畫腳的在説着話……
笑了一下,楚雲淡然道:“黎老前輩,武林中人,不論是為了什麼目的,雙方比試較手乃是常事,但這卻不一定非取得對方性命不可,是麼?其實,這用不着表示謝意的……”
鬼狐子黎奇一撫長髯,深沉的道:“但是,楚盟主,我們彼此明白,假如奚瑜賢侄戰勝,只怕,只怕他就不會如閣下這般仁慈了……”
停了一頓,黎奇又道:“而且,方才奚家父子一再激怒閣下,老夫等又故意試探閣下的耐性如何,諸事百般挑剔,在這許多委屈之下,閣下猶能仁心存念,手下饒人,除非超脱之土少有此德……”
楚雲若有所思,臉上漾起一片湛然而深邃的光彩,他悠悠一笑,道:“不敢當,前輩,但假如在下不幸戰敗呢?”
鬼狐子黎奇呵呵笑道:“閣下會戰敗?這是決不可能之事……閣下一身絕技,老夫早已聽及各方傳聞,武林之中,有幾人使得劍術上精奧之絕“劍羅秋螢”一式?而又在何時曾經發生過識此絕式者敗陣之事?呵呵,老夫早已預窺結果了……”
這時,左拐子宋邦笑嘻嘻的過來,嚷着道:“大哥,已過晌午了,貴賓遠客們尚未用膳,咱們身為地主的難逃慢客之罪,快快,觀雲閣已經擺好了酒筵,咱們這就回去填填五臟廟吧……”
楚雲想了一下,低聲道:“二位前輩,在下……在下想可否陪伴令媛一下再去?”
兩位大洪山的首領互視一笑,齊齊點頭,左拐子宋邦已忙着回去招呼客人,一行向觀雲閣愉快的行去。
在半山之中,築有一棟精緻小巧的白雲石小樓,這座小樓,在前面重疊的一片屋宇之後,也在那片屋宇之上,樓前雲霧飄忽,松竹搖曳,樓後絕望千仞,丹楓映紅,寧靜雅緻中,別有一股清逸脱塵的韻息。
這棟美麗而幽靜的小樓,有個與其外形一般使人喜愛的名字:“心境樓”。
鳳目女黎嬙,便居住在這棟小樓之內,多美,只有這種靈秀的地方,才能培育出這位美麗的姑娘那令人難以忘懷的氣質啊。
樓上,靠窗的一間閨房內。
整個房間,都是刷成雪白之色,地下,鋪着軟厚的白熊皮地毯,壁問,淡藍色的八角形宮燈靜靜的凝注着周遭,層層的紗縵自壁頂垂掛,紫色的小玉鼎在燃着白蘭花的花瓣,芬芬繞嫋,黑漆的書桌配着精緻的文房四寶,錦榻旁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襯着幾幅淡淡的山水畫,這房間,清得一塵不染,雅得令人贊不自禁。
錦榻之上,嗯,黎嬙正斜倚枕旁,閉目無語,楚雲卻搓着雙手,來回蹀躞,黎老夫人及百花仙子,已在方才送人黎嬙後退出去了。
室中很沉靜,靜得幾乎可以聽見二人的心跳之聲,楚雲如此尷尬的踱了一會,終於面孔微紅的捱到錦榻之前,輕輕的叫了一聲:“小嬙……”
黎嬙仍舊閉着眼睛,但是,很顯然的,她的胸脯卻起伏加劇了,小巧的鼻翅幾微微翁動着,整潔雪白的貝齒,緊緊咬着下唇……
楚雲嚥了口唾沫,又低低的叫:“小嬙……”
緩緩地,自黎嬙閉着的眼簾裏,溢出了兩粒晶瑩的淚珠,這兩滴眼淚,輕輕沾在那絨密的睫毛上,又輕輕順腮流淌下去。
楚雲心痛極了,他悄細的道:“或者,小嬙,我先前對你的言詞過份了一點……但是,你也得替我想想,當我長途跋涉,費盡艱苦,率領大批手下人馬來到大洪山,面對我的不是你殷切的笑靨,不是大洪山上下出自內心的看待,更憑空出來一個競幾乎與我具備相同身份的人,而你竟又和那人同出同進,你想……你叫我怎麼忍得下這口氣呢?……”
黎嬙的淚水舊舊湧出,輕聲的抽噎起來,楚雲蹲到她身旁,取出那方染有血跡的絲帕,憐愛的為她印去淚痕,黎嬙沒有閃躲仍在哭着,卻安靜的享受那冤家的體貼,真的,那冤家的舉止,好像在吻着她的心。
楚雲放下絲帕,大着膽子,輕輕的,温柔的摩姿着黎嬙滑膩的面頰,有些呼吸急促的道:“小嬙,你不會怪我吧?
你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我們早就是一體,早就不應該有任何誤會與隔閡的……”
黎嬙睜開眼睛,含着盈盈淚光,她轉首凝視着楚雲,一絡秀髮垂落在她的額邊,這模樣,嬌慵極了,誘人極了,半晌,她幽怨的道:“你曾問我,心印現在何處,是麼?”
楚雲怔了一下,隨即温和的笑道:“罷了,不要再去提起這些不愉快的事……”
黎嬙摔摔頭,坐了起來,伸手扯向自己那水兒紅的短襖襟口,“嗤”的一聲,已將領口扯破了一大塊,露出裏面粉紅色的褻衣來,在她雪中的頸上,掛着一條細碎的鑽鏈,她將鑽鏈自小衣內拉出,上面,赫然懸着那枚美麗的指環“心印”。
黎嬙鬆鬆手,鑽鏈掛垂在外面,而“心印”所懸的位置,恰好便在她的心口!
她抽噎了一聲,哽咽着道:“因為我想你,想得發狂,所以,我將“心印”掛在貼肉胸前,我要它與我的心房接得最近,我可以在晚間讓它聆聽我的心跳,明日我的心意。
我要用心裏的話告訴它我多愛你,多捨不得離開你……”
楚雲十分怔愕的呆住了,黎嬙又哭着説:“你問我為什麼與奚瑜一起跟着娘出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父子來此的真正意圖,我們兩家早已相識,他們父子以前也來過多次,我一直將那奚瑜視為兄長,他們來此,我又怎能不陪着他們玩玩?為了禮貌,那奚瑜每次來找我聊天下棋,我都像對哥哥一樣與他談笑,而且,每一次都有娘或乾孃在,至少也有幾名站鬟相伴,我聽到你來的消息,高興極了,一心想介紹你們認識,順便也好叫他瞻仰一下你的風采,我多麼以你而驕傲啊……”
楚雲覺得鼻端有些酸澀,他喃喃的道:“不要説下去了,小嬙,那都是我錯怪了你……”
黎嬙又委屈萬般的道:“爹和娘所以故意激你,剛才娘送我進來時已提過這件事,他們完全是要看看你一身武功,試試你的氣量,決沒有含有惡意,但是,假如我事先知道,我也不會使你受這些委屈,而且,老人家只有我一個女兒,為了我的終生幸福,他們這樣做也完全為了我好,你也不能過於責怪他們……”
歇了一會,黎嬙又幽幽的道:“奚家父子求親的態度十分堅決,為了不使他們與爹的交情發生裂痕,爹只有在萬不得已下答允了兩界橋比武之事,方才娘悄悄告訴我,爹在決定這樣做時,早已想到你會得勝的,至於比武后奚瑜的結果,娘説那也只有看他的造化了,在兩界橋上,你的劍如雨下之時,我本想開口叫你饒了他,但是,我不敢,我又怕你誤會我與他有什麼感情存在,我實在不能失去你,我實在怕你不要我了……”
她淚痕滿面,不停的抽噎着再説下去:“比試求親的一切,我全被瞞着,甚至比你還曉得得更晚,否則,我寧願死,也不願你為我受這些波折,我愛你,原來就是赤裸裸的,我又何需要任何的一切來炫耀我們的情感?但是……
但是你卻將我看得像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將我視為一個心意不專的女孩子,我我我……天啊……”
楚雲心如刀絞,難受極了,他驀然抓着黎嬙的雙肩,沙啞而慘黯的道:“小嬙,一切都是我錯,都是我不對,我求你原諒我,今後,我不會再對你這樣,我求你,你不會要我在你面前哭泣吧?你不會要我侮恨得自絕在你的面前吧?
你不會狠心不恕有我而令我痛苦終生吧?小嬙,哦,小嬙,我的妻,我錯了……”
黎嬙全身急劇的顫抖着,她叫了一聲,整個軀體都倒向楚雲的懷裏,她盡情的哭着,盡情的訴着:“雲,哦,雲,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我也有錯,我不該不像以前那樣,每天在山前歸來峯待你侍到日落,我不該偏偏在今日回來得早,雲,哦,雲,我們都不該互責,我們要彼此諒解,彼此真誠……”
楚雲滿足極了,欣慰極了,他緊緊摟着黎嬙,緊得彷彿兩個身體人合併為一,良久,良久……
楚雲低下頭去,用嘴唇銜起垂掛在黎嬙胸前的“心印”,輕輕湊到黎嬙嘴邊,於是,黎嬙亦將“心印”輕輕咬住,二人四唇相接,中間接銜着“心印”,兩雙眼睛互相凝視着,深深的,長長的,含着瑩瑩淚光笑了,這笑,永恆而摯,在赤裸的情感中,在濃厚的愛裏,嗯,心印,心印,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