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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祖孫(1)

    一枚銅錢,外圓內方,翻轉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

    擲錢的是一名賬房,戴一頂破破爛蘭四方巾,穿一襲青裏泛白舊布袍,衣雖凋敝,人卻丰神,雙目如炬,盯着那枚銅錢沉吟,頭頂古槐正茂,槐花點點,細白如星。

    幾個閒漢在旁賭錢,一個老漢連輸兩鋪,掉頭笑道:“寧先生,這銅錢有什麼好玩,還不如借給小老兒翻本。”

    那賬房搖頭道:“此乃卜卦,不是玩兒。”

    那老漢笑道:“你又欺姓陸的沒見識,補褂子當用針線,哪用得着銅錢呢?”伸手便去拿錢,卻被那寧先生撥開,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沒見識,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縫衣服。”

    那老漢道:“算命?那又算到什麼了?”

    那寧先生道:“算到一個乾卦。”那老漢笑道:“錢卦?好啊,但凡沾到這個錢字,必是大富大貴的命了……”別的閒漢聽到這話,紛紛笑起來:“陸大海你輸瘋了,一心只想到錢?”

    寧先生笑笑,道:“這話卻也不差,雖説此乾非彼錢,但乾者天也,《易經》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元亨利貞,也就是大富大貴的意思。這一卦,變爻落在初九:‘潛龍、勿用’,乃是陽氣潛藏之勢,便如神劍在鞘,光焰斂藏,不出則已,出則威服四方、蕩平天下。”

    一干閒漢聽得瞠目結舌,陸大海定一定神,道:“管他什麼銅錢卦,元寶卦,這錢嘛,贏到手才算真的。”自褡褳中搜出兩文錢,喝道,“爺爺豁出去了,都押小。”

    當莊的閒漢嘻嘻一笑,正要搖骰,陸大海卻道:“且慢。”那莊家道:“怎麼,怕了?”

    陸大海怒道:“放屁,爺爺怕誰?我一抬頭,天也捅個窟窿,跺下腳,地也得抖三下,想當年我出海去流求、去扶桑、去高麗、去蘇門答剌的時候,你小娃兒還在媽肚子裏撒嬌呢?”

    那莊家被一番搶白,臉脹通紅,幾欲發作,但想此老脾性雖壞,賭品卻高,從不賒債,若是破了臉,沒的斷了一條財路,只得冷笑道:“陸大海你厲害,屆時輸了,別向我小娃兒借錢。”

    陸大海一聽,頓覺後悔,但大話出口,便如覆水難收,無奈哼了一聲。忽聽寧先生問道:“老爺子出過海嗎?”

    “幹過好幾年呢。”陸大海陡然來了精神,“只是後來鬧起倭亂,海路受阻,賠光了本錢。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厲行海禁,殺了無數船家,剩下的船家,要麼投奔倭寇,要麼做了海賊。小老兒一無本錢,二來不想為賊為寇,只好當個窮打魚的。不過俗話説得好,縮頭烏龜命最長,想我那些同伴,要麼被朝廷抄家殺頭;要麼被賊寇劫了,丟到海里餵魚;算來幾十個人,活到如今的,也只得小老兒我了。”

    寧先生嘆道:“老爺子這話深合聖人‘無為保身’之道。競利逐名,本是殺身之由,安貧樂道,方為遠禍之法。”

    陸大海道:“寧先生你説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兒不懂。但先生會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兒這一鋪是輸是贏?”

    那寧先生將手中銅錢連撒六次,説道:“這次為坤卦?變爻在上六,爻辭曰:‘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他見陸大海不解,便解釋道,“這就是説,陰氣一旦過於旺盛,勢必威逼陽氣,陰陽二氣難免大戰一場。只不過,自古陽者為君,陰者為臣,陰不勝陽,邪不壓正,老爺子這一鋪敗多勝少,若寧某卦象無差,當敗在六五之數。”

    陸大海聽得驚疑,眾閒漢卻已嚷着下注,那莊家抓起竹筒一陣搖,驟然掀開,眾人屏息一瞧,卻是一個六點,兩個五點,再大不過。眾人無不吃驚,陸大海更是傻眼,那莊家一面收錢,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寧先生真是鐵口直斷,哈哈,陸大海,還賭麼?”

    陸大海一翻褡褳,卻是空空,轉頭望去,那賬房不知何時,青衫飄飄,去得遠了,陸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氣,這酸丁竟生了一張烏鴉嘴。”

    “你先別罵。”那莊家笑道,“這寧先生可惹不得。你説,姚家多大的家業?家裏的金山銀山,幾個賬房也算不清,誰又沒捱過胭脂虎的嘴巴。可自從來了寧先生,那算盤上就似住了神仙,一個月不到,別的賬房統統捲鋪蓋滾蛋。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銀子,都從他十個指頭上過去,絲毫也不差哩。你説,如此一來,姚大官人還不當他是寶貝?你敢罵他,當心胭脂虎聽到,撕你的嘴?”

    眾閒漢皆笑。陸大海卻琢磨着如何向眾人借錢翻本。這時間,遠處鼓樂大作,眾閒漢一聽,鼓譟起來:“姚家的戲班來啦,去瞧,去瞧。”將賭具一卷,一鬨而散。

    陸大海翻本無望,提起魚簍,悻悻走了一程。俄爾雲色轉濃,東南風起。他多曾出海,善辨風色,急向一棵李子樹下趨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激起淡淡煙塵。

    雨正急,忽見一名灰衣漢子披髮袖手,揹負一個包裹,孤零零蹣跚而來,陸大海心熱喚道:“朋友,緊走兩步,來這裏躲避。”

    那人聞如未聞,仍是不緊不慢,來到李子樹前,卻不躲藏。

    陸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頭,露出面目,只驚得陸大海倒退半步,只見來人兩眼空洞,面目蒼白浮腫,絕似一具水中浮屍,半分生氣也無。

    那灰衣人一字一頓,嘶啞道:“姚家莊還遠麼?”

    陸大海暗忖這人不僅模樣怪異,嗓子裏也透出一絲鬼氣,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兩眼一輪,似有鋭芒閃過,忽又轉身,蹣跚去了。

    陸大海呆望那人背影,驀地驚覺,這人雖行走雨中,衣發鞋襪卻是乾爽挺刮,了無濕痕,再一定神,忽見他身後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龍蛇,但凡雨水滴落,轉瞬無跡。陸大海驚得目定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風雨之中,也未還過神來。

    那雨本為陣雨,來去均快。不多時雲開日出。陸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兩步,驀地想起一事,轉身來到李子樹下,攀住樹幹,嘩啦啦搖下十幾個又青又大的李子,塞入褡褳。

    收拾甫定,忽聽咭的一笑,脆如鶯啼。陸大海一驚轉身,卻見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膚綠髮,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陸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幾個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卻是頭一次見過,但見那夷女容貌雖奇,卻着一身江南時興的紅羅衣裙,懷抱一隻波斯貓,通體賽雪,慵懶可愛。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話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莊麼?”

    陸大海聽得暗暗稱奇,口中答道:“不遠,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謝。”一邊説,一邊輕撫那波斯貓的頸毛,那波斯貓側頭瞧了陸大海一眼,藍幽幽的眼珠裏,竟有幾分陰鷙。

    陸大海沒的心頭一寒,卻聽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師門,別擰淘氣。”説着伸手在貓兒頸上撓了撓,那貓兒吃癢縮身,耷下眼皮。陸大海心頭那股寒氣至此方散,惟覺心頭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給你提個醒,這路邊的李子吃不得。”陸大海怪道:“怎麼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舉步舒緩,落足之時,卻在一丈之外。陸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時,那夷女竟已不見蹤影。

    陸大海驀地驚出一身冷汗:“乖乖,難道姓陸的流年不利,白日裏遇上女鬼?”想到這裏,心頭大犯迷糊,不知為何,竟無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忽忽走了一陣,穿過一條小道,暖風鹹濕,陣陣吹來。陸大海舉目望去,煙波浩蕩,滄海無極,雲垂天外,如龍飲水,不自禁心懷大曠,縱聲長嘯。

    嘯聲未絕,便聽有人笑道:“爺爺回來了麼?”

    陸大海一轉眼,只見長沙遠岸,危崖聳峙,崖上搭着一座茅屋,屋前一個布衣少年正修補漁網,見了他,放下活計,起身迎來。

    陸大海訕笑道:“漸兒,你好。”那少年十七八歲,膚色微黑,眉清目秀,聞言皺眉道:“我很好,爺爺這麼客氣,卻有些不太好了。”陸大海被他盯着,如芒在背,渾不自在。

    那少年又道:“賣魚的錢又輸光了麼?”

    “哪裏話?”陸大海掙紅了臉,“我換錢回家,走在路上,忽見有賣李子的,便給你買了幾個解渴。”説着從褡褳裏掏出一顆李子,塞在少年手裏。那少年遲疑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酸苦難言,幾乎吐將出來。原來,那李樹生在路邊,無數行人經過,果實卻豐碩如故,究其原由,皆因太過酸苦,以至於無人採摘,任其生長。

    陸大海目不轉睛望着少年,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開來,一顆心始才落地,只聽那少年嘆道:“這錢都換了李子麼?”

    陸大海呵呵大笑,摸着少年後腦,説道:“我兒就是聰明,一猜便着。怎麼樣?李子好吃麼?”

    那少年點頭道:“這李子又大又甜,實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兒,你給我買兩個?”

    陸大海一愣,強笑道:“不錯,你瞧我這記性,興頭一來,錢都換了李子,竟忘了買米。”那少年默不作聲,自去補網。

    陸大海袖手閒了半晌,忽聽腹中雷鳴,望着滿袋李子,不覺滿口生津,心想孫兒説了這李子好吃,不妨吃兩個充飢。當即掏出一個,剛塞入口,老臉便蹙成一團,忙將果肉吐了出了來。

    那少年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失聲笑起來。陸大海只恨入地無門,羞了時許,尋話道:“漸兒,錢的事咱們暫且不提,一提便覺俗氣。卻説今兒回家的時候,我遇見兩件奇事,跟你説説。”那少年頭也不抬,道:“這次是猩猩搶衣服,還是夜叉逼賭?”

    陸大海早年出海遊歷,見聞過許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輸光了錢,不免借些奇聞怪事來搪塞,譬如某次輸光衣褲回來,便説猩猩模樣像人,更愛穿人類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羣猩猩搶劫,不僅衣褲不保,錢也一併遺失了;要麼便是路過海邊,突然波分浪裂,躍出一隻夜叉,一意逼賭,陸大海抗不過,只得慨然與之一博,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廣大,自家輸個精光,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除此之外,還有海鷗成羣,啄光了換來的米麪;蛟龍聚寶,專一偷人錢袋,拖到洞窟收藏。總而言之,也難為這老東西鬼話連篇、層出不窮了。

    故此聽這少年一説,陸大海面皮微微發燙,幸喜膚色黝黑,蓋住羞色,正想説那兩件怪事,忽覺腦中空空,究竟何事,怎麼也想不起來,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額頭,大叫道:“糟糕,爺爺年紀大了,好端端的事,怎麼就想不起來了?”

    那少年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但這祖父生性無賴,他已見怪不怪,只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陸大海飢餓難忍,掀鍋搜灶,粒米未見。忍不住道:“漸兒,沒吃的麼?”

    那少年道:“等你買米下鍋呀!”陸大海一噎,支吾道:“有魚麼?”那少年道:“你不是賣了嗎?”

    “你不用跟老子嘔氣。”陸大海惱羞成怒,“把網給我,我去撈兩隻魚,好歹填飽肚皮。”

    那少年道:“你沒瞧網被魚鑽破了嗎,正補着呢?”陸大海無計可施,氣哼哼踱了兩步,忽而一拍手,笑道:“不打緊。我聽鎮上人説啦,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壽期。姚大官人大擺壽筵,咱們去道個賀,沒準能賺一頓好的。”説到這裏,彷彿壽筵上那些山海珍饈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連吞口水。

    那少年搖頭道:“姚家的人又兇又壞,從不正眼看人,他會讓你入莊才怪。”

    陸大海道:“今時不同往日,只要老漢我説兩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再作兩個揖,磕兩個頭,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殘羹剩飯,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化子麼?”那少年皺眉道,“我可不去。”

    陸大海怒道:“裝什麼假清高,你是太子爺嗎,是公子哥嗎?”一跌足,獨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頭織網,待陸大海去遠,方才放下漁網,自懷裏取出一串用貝殼結成的項鍊,鏈上貝殼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貝,均被細細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潤澤,那少年瞧了半晌,從腳邊取來一塊白石,將一塊略顯粗糙的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小心碾磨,不多時,額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碾磨未畢,忽聽撲翅之聲,有人尖聲叫道:“陸漸,陸漸。”那少年抬頭望去,只見掛漁網的撐竿上停着一隻白鸚鵡,生得素羽流輝,喙若塗丹,兩眼有如黃玉點漆,一轉之間,水光流動,靈意逼人。

    “練劍啦,練劍啦。”那白鸚鵡叫着飛出丈餘,見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着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笑道:“傻鳥兒,別催啦。”將那貝殼項鍊對日照了照,露出一絲歡喜,然後起身走到屋後,在一塊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磨損的一樣舊物。

    那白鸚鵡飛在前面引路,陸漸掛劍在腰,跟隨在後,行了數里,遙見一座密林,含煙抱石,森秀濃郁。

    陸漸越是近那林子,越覺心頭慌亂,步子不覺慢了下來。白鸚鵡嫌慢,歇在一棵樹上,催促道:“陸漸,陸漸。”

    叫聲才起,樹林中白影晃動,閃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膚勝雪,發如堆鴉,年未及笈,容貌已是極美,着一身白碾光絹珠繡金描挑線裙,束一條白玉鑲翠綵鳳文龍帶,釵如天青而點碧,珥似流銀而嵌珠,便是一雙繡鞋,也是金縷銀線,繞着五色牡丹,華貴難言。

    那白鸚鵡一撲翅,落在那少女肩頭,佳禽美人,相映成趣。

    陸漸不覺面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裏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小蘭含笑道:“當真?”

    “當真。”陸漸説着,低眼瞧着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來?”

    二人來到林間空地,只見一株大槐樹下倚了一口木劍,制式與陸漸的木劍相類,只是多出一條五色劍穗,劍旁擱了一個大紅葫蘆,油漆閃亮。

    小蘭拿起葫蘆,問道:“你渴不渴?”陸漸點頭道:“有一點兒。”小蘭撇嘴一笑,將葫蘆遞給他道:“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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