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級石階的兩旁各站了八名穿紫色勁裝的漢子,個個腰懸單刀,威武剽悍。
廳門內也有一個平台。台上,正中的太師椅上坐了個四旬開外的錦衣漢子;身材矯健,修眉朗目,頷下濃須如墨。
此刻,他陰沉着臉,不怒而威。
在江湖上,牡丹宮的勢力極大,威懾中原;牡丹官主是位炙手可熱的人物。
東霸天的名號風靡齊、魯、豫。
牡丹宮主、東霸天,兩個名字集於一身——其人便是此刻坐在太師椅上的這位中年漢子——盛堅。
他聲音不大,也很平穩。
遇上這樣的事還能泰然處之的人並不多;江湖道上,也只有虎踞一方的幾位領袖人物説話時才會這麼沉得住氣。
因為他們早已習慣頤指氣使,無須怫然作色,只要抬抬手便可以決定一個、甚至一些人的命運。
“林姑娘,你太讓我失望了。”
只這麼淡淡的一句話便使坐在他下首的華山紫風林珊不禁渾身顫抖,連衣裙下襬也無風自動。
花滿樓被召走之後,林珊已預料到將全有這場禍福難測的談話,也準備了一些話應對;但當她走進這座大廳、看到正襟危坐的盛堅時,準備好的一切都不翼而飛了。
她喃喃道:“宮主,屬下無能……”
盛堅的語音仍很平靜,道;“我不想為之責怪你,更不想懲罰你;不過,這種對你來説、輕而易舉便可辦妥的事卻走了空,總是不能令人滿意的。”
“宮主見諒。他矯矯不羣,實在是個很特別的人;屬下對他毫無辦法。”
盛堅道:“正因為他是個很特別的人,我才讓你去的。”
他嘆了口氣,又道:“你該知道,把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往別的男人懷裏推是頗下一定狠心的。”
林珊梨腮一紅,道,“宮主,本來事情已經……有所轉機,但是,恰值其時,傳您口諭的侍女到了……”
盛堅展顏道:“這麼説,事情還有指望?”
林珊點了點頭。
盛堅稍一遲疑,道,“不過,聽人説,你把自己的底兒都告訴了他,這又為什麼?”
林珊的臉更紅了,低下了頭、説不出話。
過了一會兒,盛堅又緩緩道:“按牡丹宮的規矩,出師不利是要受到處罰的,姑念你來的時間不長,又是初犯,也就算了。你既認為事情還有指望,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不過……”
他話音突地中斷。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沒人通稟,廳門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盛堅正想喝斥,卻怔住了。進來的是盛堅的愛妾——牡丹花姑楊玉華。她樣子狼狽至極:左頰明顯紅腫,嘴角隱約有血絲,右眼眶烏青,右臂用一幅白布吊在頸間,衫裙有幾處破綻。
她走進門後,驀然看見林珊,登時妒火中燒、柳眉倒豎,氣呼呼地站在那兒。
盛堅雖極其自恃,卻再也沉不住氣了,“呼”地站了起來,道:“怎麼,他……”
他倏地收住話頭,暗暗吁了口氣,坐回椅子上,對林珊和顏悦色道:“林姑娘,你先去吧——別忘了自己的承諾。”
林珊實在沒有承諾什麼,她實在猜不透盛堅為什麼要這麼説;然而,她卻只能去了。她站起身,向盛堅斂身一福,道:“宮主,屬下告退。”轉過身,忽地滿臉得色,連看也不看楊玉華一眼,昂首揚長而去。
楊玉華氣得嬌軀亂顫,卻又無法發作,直待對方去遠才悻悻道;“宮主,那母狗究竟對你承諾了什麼?”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們説的是宮裏的大事……”
楊玉華截口道:“宮主的事哪一件不是宮裏的大事。可是,請宮主且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該留神她是條母狗、會吃人的母狗!”
盛堅心裏暗罵:“她是條母狗,你卻是條比母狗還厲害的騷狐狸!”但他嘴裏卻是在柔聲道:“玉華,你這是怎麼啦,是他打了你嗎?,,
揚玉華眼淚撲簌簌流下,泣道:“一個武林領袖,卻要把自己的妾往別的男人懷裏推,還有面目……”她抽泣着、説不下去了。
盛堅走過去,攬於她香肩,走回平台,扶她在交倚上坐了,道:“寶貝兒,別把話説得這麼難聽好不好。”
“事實如此,還怕人家説!”
盛堅苦笑道:“為勢所迫,在下也只能忍痛割愛啊。”
楊玉華梨花帶雨,“哼”了聲,道:“若真如此,你怎麼不讓那個老——”
她原是想説“讓那個老母狗去”的,突地心中一凜,忙收住話頭;只嚇得連眼淚也收了回去——
她知道盛堅最敬畏他的大夫人,只怕……
盛堅亦已聽出她要説什麼,心裏有氣,但見她把活收回去,也不便斥責,深深吁了口氣,道:“他怎麼打了你?”
楊玉畢淚水又撲簌簌流下來,喃喃道:“奉命行事,難免榮辱相同,若是他打的,妾也不敢委屈。”
盛堅訝道:“不是他,又會是誰?”
楊玉華故意遲疑了一下,泣道:“是,是小姐……宮主給妾作主。”
盛堅驚得瞠目結舌,道:“她……怎麼打的你?”
楊玉華只覺委屈無限,抽泣道:“妾按宮主吩咐,勾引那小子……那小子雖然機靈,卻沒留神、誤服了妾下在茶裏的酥骨柔腸散……眼見入彀,恰巧小姐趕到了。
她罵妾是騷孤狸,勾引……
妾和她説是奉宮主之命。她不相信,説着、説着就撲了上來,一邊拳腳相加、一邊破口大罵。宮主知道,妾手無縛雞之力,怎是她敵手?只被打得……打則打了,那死妮子萬萬不該罵妾是騷狐狸。妾為……”——
但聽腳步聲響,一個雍容華貴的夫人在兩個侍女的陪伴下由廳後轉了出來,她黛眉斜挑,劈面斥道:“我女兒活蹦亂跳的,怎會是個死妮子?可你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騷狐狸。”
楊玉華嬌靨變色,“呼”的站起來,怒道:“你……”
來的是盛堅的原配夫人李佳英。她原是揚州武林世家之女,家傳武功超卓,嫁盛堅後,江湖中人送“曹國夫人”美號。
她見楊玉華怒衝衝的樣子,心裏有氣,喝道:“你居然罵我女兒,還敢和我頂撞,來人,替我掌嘴!”
兩個侍女應聲而動,身法迅若閃電,“嗖”的撲了上去,粉臂揚起……
但聽盛堅一聲輕嗽,兩個侍女手停空中,不敢落下。
盛堅笑吟吟迎過來,道:“夫人息怒。其實,這事兒也怨娥兒,她……”
李桂英截口斥道:“好哇,你這老東西越來越不象話,這個賤人你才納進幾天,居然替她張目、數落起自己的女兒來了。我問你,你還把我們孃兒倆放在眼裏嗎?”
盛堅垂首道:“夫人息怒,在下不敢。”
李桂莢也不理他,轉向那兩個侍女喝道:“我叫你們替我掌嘴,你們還等什麼?”
“啪,啪!”
李桂英喝聲甫落,楊玉華粉頰上已重重捱了兩記耳光。
楊玉華似乎全無反抗之力.連躲也躲不開,見盛堅已不再勸阻,只得抱了螓首,掉頭徑往門外逃去。
恰在這時,廳門打開,門外並立着一對少年男女,他們是花滿樓和芍藥仙子盛素娥。
盛素娥見楊玉華捱打,樂得撫手喝彩。
楊玉華惶惶然有如喪家之犬,由花滿樓身旁奔過。
盛索娥眉心倏動,猛地一推花滿樓;花滿樓猝不及防,左跨一步,剛好和楊玉華撞上。楊玉華打了個趔趄,收勢不住,竟從台階上翻滾下去。她倉皇爬起,身上灰土也不及拂便蹣蹣跚跚奔去,樣子狼狽至極。
廳內外響起一陣鬨然大笑。
花滿樓的眉心卻皺了起來:“她懂攝魂大法,而且造詣非淺——是我親眼見的。
攝魂大法是苗疆邪派的一種密宗功夫,在中原武林罕見。恩師他老人家提到這門功夫時,曾説它雖非正宗武功,卻也需有一定的內功根基才能習練;故而,能使攝魂大法的人雖不一定是武功一流高手,起碼也是個二流角色。
這個女人顯然一身功夫非凡,誰又能把她打成這般模樣?
那兩個侍女打她,她不敢還手、倉皇逃走,還有情可原;但適才那一撞,力量並不大,她又怎會那般狼狽?
莫非她是故意裝作不會武功,可是,又為什麼?
哦.對了,她用攝魂大法把我制住之後,又怎麼去了?
盛姑娘是怎麼到房裏來的?
我得……”
盛素娥靠近身來,纖手撫了他的肩頭,用力搖晃着,叫道:“喂,你這是怎麼了?”
花滿樓一怔,定了定神,道:“呃,怎麼……”
盛素娥“撲哧”一笑,道:“看你那傻樣,還不快進去參見宮主?”
花滿樓應了聲,兩人雙雙走進廳去。
一對少年親妮之狀被盛堅夫婦盡收眼底。
盛堅忽地想起楊玉華適才的話,心裏不由得產生一種預感:“要槽,莫不是……”
李桂英正在氣頭上,見女兒與一個少年攜手並肩走進來,怒火更熾,也不問情由,喝道:“娥兒,你給我過來!”
説着話,已轉身走去,兩個侍女慌忙跟上。
盛素娥自小嬌生慣養,從來沒見過母親對她發脾氣,如今見母親滿臉愠色,語音又硬又冷,嚇了一跳,稍一猶豫,對花滿樓道:“花……我去去就來。”
話音未落匆匆跟了上去。
此刻,盛堅已坐回太師椅上沉聲道:“你是花滿樓?”
盛素娥去了,已無人代為引見;花滿樓面對盛堅,一時間不知使用什麼稱呼才好,遲疑了一下,道:“花滿樓參見宮主。”他抱拳作揖,施晚輩之禮。
盛堅淡淡道:“花大俠不必客氣,一旁坐吧。”
恭敬不如從命,花滿樓大大方方坐了下來。
盛堅雖然狐疑滿腹,卻仍不失禮儀,命僕人送上茶來,他端茶在手,道;“花大俠是哪裏人氏?”
自己眼見就要作人家的女婿,人家詢及自己的出身實乃事之常理,花滿樓心裏不禁一陣歡喜:“看來,這門親事池已經承認了。”
花滿樓忙起身、拱手道:“晚輩只聽家師説晚輩是逃難之際蒙師收留,至於家世等等,晚輩一概不知。”
盛堅一怔,道:“這麼説,花大俠竟是個孤兒?”
“不錯。”
盛堅嘆了口氣,道:“這樣也好;花大俠投身牡丹宮,便可再無牽掛。”
花滿樓遲遲道:“不,晚輩還必須涉足江湖……”
盛堅截口道;“為什麼?”
“稟宮主,晚輩血海深仇、一日不報,一日無法安心。”
“想來花大俠已知道自己的毀家仇人了,他是誰?”
“晚輩尚且不知。”——
他早已知道自己的毀家親仇是葉希賢,而正因為面前這位東霸天插手,葉希賢才不知去向,而武林中人尋敵報仇極講究自己動手,所以他才對其事諱莫如深。
盛堅淡淡一笑,道:“花大俠,江湖之中冤怨相報何時了,有些事實在説不清楚,何況,你還不知其人究竟是誰。依在下愚見,那樁事就只當暫時揭過。”
他頓了頓,又道:“看得出來,小女對大俠一往情深,然在下夫婦身邊僅此一女,也實在不放心她蕩跡江湖。”
花滿樓固執地搖了搖頭,道:“不。事已如此,晚輩確應遵從宮主的一切指令;唯獨這件事實在是沒有商量的餘地,還望宮主見諒。”
“這麼説,除了這件事外,花大俠都肯聽從在下了?”
花滿樓鄭重地點了點頭。
盛堅沉吟了良久,道:“花大俠,你我均系武林中人,講究一言九鼎——花大俠可記得清自己説過的話?”
“晚輩素講信義,一言出口,駟馬難追。”
盛堅笑了笑,道:“好吧,敢請花大俠把那兩部少林秘籍交付在下,大俠其餘行徑,本宮主再不干涉。”
花滿樓傻眼了。
他萬萬沒想有到對方會在似乎無意之中套出自己那麼句話,然而,自己剛剛説過的話,又怎賴帳?
他遲疑了片刻,道:“尚請宮主見諒;那兩部少林之事確屬子虛無有,是以晚輩實難從命。”
盛堅微微笑道:“花大俠既如此説,在下亦不強人所難。不過,大俠精諳少林一指禪功夫是人所共知的,在下尚有個變通之策,亦絕不會使大陝陷於無義。”
“願聽宮主賜教。”
盛堅侃侃道:“花大俠不妨將武功秘籍默寫出來,在下以人格擔保,絕不泄露人前;何況,江湖上還有一位‘白衫客’西門大俠身邊攜有那部秘籍原本,則更無人以為默寫的秘籍是出與花大俠之手。”
花滿樓的眼睛直了。
他非常清楚武功秘籍、尤其是精奧武功的秘籍對一派武林首領的重要性,盛堅想用這種不光彩的辦法獲得少林武功秘籍,確實令人齒冷。然而,自己又……
他猶豫了良久,終了咬了咬牙,道:“宮主之言晚輩實難從命。”
盛堅冷冷道:“在下對一指撣功秘籍是志在必得,大俠既然不肯交出來,就只好委屈大俠在下處多住幾天了。”
花滿樓遲疑了一下,道:“請宮主把令小姐請出來,晚輩有話和她説。”
盛堅冷冷一笑,道:“我看就不必了吧。在大俠肯於默寫秘籍之前只怕是什麼人都不能見了;而且,吃住方面若是屬下們一時照顧不周,亦請大俠海涵。”
花滿樓一怔,道;“莫非宮主想囚禁在下?”
“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花滿樓仰天打了個哈哈,道;“牡丹宮戒備森嚴;高手如雲,但是,若想限制在下的行動,只怕還不那麼容易。”
盛堅冷冷一笑,道:”閣下忒託大了吧。殊不知,此刻,閣下雖不曾中毒,卻功力已失,十天之內尚無大妨礙;至於嗣後如問,便不得而知了。”
他説活的語音又陰又冷,連稱呼也變了。
從領教過牡丹花露的厲害之後,花滿樓無時無刻不各方面加小心,雖料到盛堅亦可能會在茶、酒之中使牡丹露,但他自恃身邊有盛素娥給的解藥,就一概照飲不誤,聽了對方的話,亦不放心上,臉上掛着不屑的微笑。
但聽盛堅淡淡道:“閣下或以為本宮主危盲聳聽吧。哼,敝屬下早巳稟報:閣下內功精湛,似乎對牡丹露無反應,本宮主已不得不另有款待。”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閣下該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上的事還用問別人嗎?”
花滿樓見他説的煞有介事,情不自禁地暗提一口內氣。豈知,不試猶可,一試之下,登時面如土色——
丹田裏的內氣已蕩然無存。非但如此,只為這一提氣,全身脈絡竟似蟲噬針刺般的、難受至極!
不能提氣、運功的武林中人只怕連平常人也不如。
花滿樓便是豪氣干雲.也只能受制於人。
盛堅陰森森地笑着,“呼”站了起來,叫道:“來人!”
窗內。
美人兒托腮假寐,那紅撲撲的梨腮,只看一眼就讓人難禁心蕩神怕,
桌上擺了酒菜,卻沒動過。
華子遠不禁心花怒放:
“這母狗一定是在等着和那小子幽會,那小子來不了了,她難免慾火正熾——華某亦正好補這個缺兒。”
他把已經取出來的薰香盒子重又揣進懷裏,喜滋滋地上去敲門——昏過去的美人兒與投懷入抱的醒美人兒不能同日而語。
房門打開,四目相對。
如花嬌靨登時變得冷若冰霜。
林珊退後一步,冷冷道:“你來幹什麼?”
華子遠“嘻嘻”笑道:“美酒良宵,在下正好與姑娘遨遊巫山。”説着話,走進屋去,步步逼近。
林珊倏地躍退數步,“錚”的聲響,宛若龍吟,一柄寒光閃爍的長劍已握在手裏,説話的聲音比劍光還冷:“姓華的,你若再不滾出去,休怪姑奶奶在你的瞼上做幾個記號!”
華於遠知道她有這種能力;便是當真廝殺,他也自知不是人家的對手。
他悔得滿口苦水:“若是把那銷魂酥骨散點燃,此刻怕不已暖玉温香擁在懷裏。這倒好,竹籃子打水!”
華子遠稍一遲疑,道:“實不相瞞,在下奉宮主口諭,宣林姑娘即刻去見——請吧。”
他只以為先穩住對方,她或是拖延不去、或是與自己同路,總還可以乘她不備、下手製住她。豈料,他又錯了。
但聽林珊冷冷道:“我正有事要去晉見宮主,你且在前面帶路。不過,你需加些小心走路,免得碰上我的劍尖,身上平白多幾個窟窿。”
華子遠滿臉苦笑,悔得恨不能鑽進地縫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