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青聽了君惟明所説處置金薇、馬白水、楊陵、江七,四人的殘酷刑罰,怔呵呵的看了君惟明好一陣子,才嘆息着道:
“多少年來,我一直奇怪外面的人為什麼都稱你為‘魔尊’?小子,我自小看你長大,在我眼中,在我心裏,你從來都是那般開朗,那般豁達,那般明快,而甚至有些頑皮;現在,我知道了,小子,我知道了為什麼他們會稱你‘魔尊’,你在開朗中藴藏着深沉,在豁達裏孕育着謀略,在明快內隱合着霸力,在頑皮下包滿了成熟……”他頓了頓,接道:
“小子,你的智慧卓絕,武功精深,心計慎重,手法詭異,你是一塊上好的材料,又恰巧碰上了你那個死去的師父又是位上好的雕琢匠,把你琢磨成武林裏的奇罕珍寶,你自已更使它發揚光大,睥睨一方。但是,小子,你有了這一切,並不能志得意滿,更不能跋扈驕狂,你要記住,除了你如今所擁有的以外,你更須求取一顆公正而仁慈的好心……”君惟明閉閉眼,苦澀的一笑,緩緩的道:
“師叔,我不否認你老所説的那些話,但有一點,你老卻未曾明察,只有那一點……”霍青沉沉的道:
“哪一點?”君惟明誠摯的,絲毫不加掩飾的,坦然道:
“我的心或者不夠仁慈,因為我恩怨分得太明,因為我太嫉惡如仇。可是,我卻是絕對的公正,師叔,絕對的公正!”凝視着君惟明澄澈而清朗的雙眸,好一陣子,霍青找到了君惟明話中的摯誠。那摯誠,果然是一點也不虛假的,他感喟的道:
“我相信你的話,你是公正得太可怕了……”君惟明長長吁了口氣,道:
“謝謝你老,師叔,我想,現在已經快到應該‘見影’的時分了吧?”霍青沉默了。
於是,這位昔日聲威赫赫歸隱深山荒林的“大天臂”,轉身便走進了暗門,步履輕促,剎時便已悄寂無聲。
君惟明緩緩的,又坐回榻沿,他的目光投注在那扇緊掩的遵門上。這時整個石洞中,沒有;點聲息,顯得特別的幽靜,不過這種幽靜卻是令人忐忑的,怔仲的,更帶着深沉的蕭煞,靜得那麼冷酷,那麼陰森,那麼沉重,又那麼血淋淋的,宛如有一面無形的黑紗正在緩緩罩下,罩向人的心腔子裏……”
鐵門後面,那藏寶的石穴中,四位“貴賓”,該已看飽了那滿室珍玉了吧?這晚,大約是他們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的一夜了,他們是如何渡過的?是在一種什麼樣的心緒下渡過的呢?那些閃耀着絢燦光彩的金玉珠寶,在這種生死將決的情景下,不知道能給他們多少慰藉?不錯的,赤裸裸的來到世上,亦將赤裸裸的去,不信有人能帶走點什麼,誰都是一樣……
移開目光,君惟明此時的心情卻是奇異的平靜,有如古並不波,在他雙手染血之前,他沒有一絲兒緊張,沒有一點兒惶悚,或者,見過的慘烈場面太多了,或者,他把即將來臨的殺戮認作是一種仇恨的發泄。
這算是一種怪異的快感,一種殘忍的滿足;君惟明知道,仇恨像一堆梗在胸腔間的毒藥,如果不將它吐出,其後果必將把他自己梗窒得格鬱而死,而發泄仇恨的方法,在他淡然憤懣的血腥生活中,已能把那些狠毒的手段大而化之,不足存心了……
默默的等待着,君惟明是那樣的悠閒,那樣的安樣,好似他並非在等待那血淋淋的時刻到來。而只是等待着一位朋友的光臨,或是在等待着一場淺酌的開始。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時間。就在他淡漠的凝視與沉思中過去了,很快的過去了……。
半個時辰之後。
又是一陣輕促的腳步聲傳來,極快的,霍青那瘦長的身影再度自暗門中穿出。
君惟明露齒一笑,道:
“辛苦師叔了。我完全同意師叔所言。”霍青眼皮子一吊道:
“小子,希望你心口一致。”君惟明哈哈笑了,道:
“弟子豈敢口是心非?這會叫老天爺拔舌頭的啊……”突然,在笑聲中,他的面孔又沉了下來,深深的吸了口氣之後,他道:
“師叔,我要開始了。”霍青心口猛然一跳,他壓着嗓子道:
“現在?”君惟明點點頭,陰森的道:
“現在。”略一猶豫,霍青又道:
“早晨起來,你還沒吃東西呢,小子,我看你吃點東西以後再動手吧?你身子尚虛,餓不得的……”君惟明冷硬如石,道:
“我不餓,師叔。”霍青無可奈何的道:
“小子,你的心夠硬不説,連臉色也變得夠快,説陰就陰,説沉就沉,幾句話前還談笑風生,幾句話以後就唬了下來,前後判若兩人,真也難為你是如何修煉成這道行的!”君惟明深沉的,道:
“師叔,‘魔尊’之號得來匪易。”哼了哼,霍青怒道:
“去你的‘魔尊’,在我老人家眼裏,你一輩子也只不過多少年前那個胎毛來脱的楞小子!”君惟明微微躬身,正色道:
“在我心中,你老也一輩子是我的師叔,我的尊長,是我在這人世間最最疼愛我的人!”霍青十分受用的“嗯”了一聲,道:
“這還像幾句人話……”君惟明道:
“那麼,再勞師叔了,”説着,他轉身行向鐵門之前,剛剛將手伸出欲待推門,霍青又叫了他一聲,君惟明回頭,問道:
“師叔還有吩咐?”霍青遲疑了一下,低低的道:
“小子,你要考慮考慮?用另一種較為乾脆利落的法子?——”君惟明苦笑一聲,道:
“好吧。”
於是——
君惟明的感受更覺得沉重了兩分,他不再説話,輕輕推開鐵門走進裏面的藏寶石穴裏。
“譁”的一聲,他將那張沉厚的錦幔扯開,嗯,地下,那四位“貴賓”正蜷曲的斜躺着,聽見錦幔被扯開的聲音,雖然他們全已不能動彈,卻不由身體的自然驚悸反應而齊齊的痙攣了一下!
悠閒的走到那四個斜卧着的驅體之前,君惟明俯視着他們,老天,就這一夜的功夫,那四張面孔,竟已憔悴枯黃得不像是他們原來的臉了,四張面孔上全染着污泥,血斑灰土,全浮着紫瘀,青烏,晦澀,每個人的頭髮俱是散亂的,上面沾着草屑沙泥。
他們個個兩眼失神,光芒灰黯而沉翳,眼白上佈滿了條條紅絲!這證明他們全是終宵未曾胰眼,四個人的嘴唇皆因末進滴水與大量失血而乾裂了,襯着他們低微又虛弱的喘息聲,一個個就活像離了水的魚,就像一盞盞即將油竭蕊枯,隨時都可熄滅的燈!
臉上的表情是生硬而木然的,因此。君惟明浮在臉上的那抹笑意也就顯得生硬而木然了,他皮肉不動的道:
“各位,早上好。”頰上的笑容在他這句話中,就好像結凍了一樣那麼沒有一點笑的涵意在內了,他淡淡的道:
“當然,我這只是一句客套話,其實,各位一夜來飽受煎熬,可能不會太舒適,到了早上,又將一個個走向生命之終點,那等滋味,就更談不上好了。我非常瞭解各位心裏,抱歉,我卻無法使各位消除那種恐懼,因為那種恐懼事實上是存在的,而且,也是不可消除的。”慘淡的望着君惟明,金薇努力使自己開了口,她是用盡全力,但語聲卻細若蚊蚋
“姓……君……的……你……你還……在等……等什……麼?”君惟明靜靜的道;
“等你們怕夠了嚇足了,渴幹了,餓扁了,然後,我就會叫你們一個個屍骨無存,挫成灰燼,散撒在這盤古山區!”
雖然,君惟明的語調是平靜的,淡漠的,絲毫不帶一丁點火爆氣,有如正在述説着一件尋常得微不足道的瑣事一樣!
但是在那種平靜與淡漠的音韻中,卻含藴着無比的冷酷,至極的殘忍,難以形容的狠毒宛如一頭狼,一頭陰沉得只在他露出森森利齒噬向你的骨肉之前,才現出酷厲本色的狼!
不可自制的打了個寒顫,金薇絕望的道:
“君惟明……你……真……真算……歹毒!”君惟明沉沉的道:
“過一會,你將更能體驗出來。”馬白水扭曲着一張衰老又狼狽憔悴不堪的臉,抖索的叫:
“砍了腦袋……也不過碗……口大小的疤……姓君的………武林中……有規矩……江湖上……講道義……你……你不能……太離了譜……招天下同道……羣起而攻……他們……會點破……你的背……”君惟明豁然笑道:
“老馬,你大約是嚇暈頭了,説起話來怎的這股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再加上胡扯八道?”頓了頓,他的神色逐漸冷酷地説道:
“不錯,武林中有規矩,江湖上論道義,但那也要看對什麼人來講規矩,談道義。就是你這種見利忘義,罔顧節操的下三流毛賊,也配談論武林規矩與江湖道義麼?姓馬的,你們以劇毒害我,以暴力凌我,以死亡脅我的卑鄙行為,哪一樁夠上了仁義道德了?夠上了豪土風範了,因為你們做出些不似人應作的事。所以,報還你們的也將是些不該是人應受的罪,你們欲使我家破人亡,使我基業易幟,使我手足遭殘,今天,我便將你們原待給我的完全奉還你們,而且,利上加利,絲毫不爽!”説到這裏,他又道:
“我如此做了,江湖同道若認為我做得不對,他們儘可同來聲討於我,多少年來,我便不顧那些傳言流語,我只講事實,只面對真理;設若有人不滿,他們可以來、尋我爭論——不管是文爭武論,姓君的要是皺皺眉頭,便一頭撞死在來人腳下!”馬白水的驚恐之色已絲毫不能掩飾的緊集在臉上,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駭怖的叫道:
“你……你待如何?”君惟明冷冷的道:
“不要急,老馬,老殺才。用不了多久,你即會知道我待如何,在那個關頭到來之前,我可以多少透露一點點給你知道,那總是一件不好受的事就是了。”馬白水嘶啞而慘烈的吼叫,聲音有如狼嚎:
“君惟明……江湖同道……不會饒恕你的……老天爺有……眼……也要用雷劈……你啊……”君惟明狂笑一聲,暴烈的道:
“任是那一個道上朋友,要為你們報仇的話,他儘管來,我全接着,不論他們是誰,大傢俱是豁上命擺一擺.活了二三十年,姓君的含糊過誰來?至於老天爺,馬白水,老天爺不會讓你們幫你們的,就以你們所作所為的陰毒詭謀那惡勾當,無恥手段,老天爺的雷直劈下來,劈的會是你們,而不會輪到我姓君的頭上!”滿口鋼牙緊挫,他又一個字個字自唇縫中進跳出來;
“你們哭號吧,喊叫呢,咒罵吧,看看有誰能幫你們,在這深山荒嶺的幽邃石洞裏,我任你們掙扎,任你們咆哮,我叫你們面對着成洞的珠寶金玉,也叫你們的腦袋裏塞滿了死亡的恐懼,叫你們雙眼被眩異的彩芒迷惑,亦叫你們肉體受盡折磨苦楚;種什麼因,即得什麼果,便是你們哭塌了山.我也拼着和你們同歸於盡!”
馬白水禁不住簌簌抖索,而楊陵與江七的驚駭比他是有增無減,只有金薇,她還勉強可以自持,但是,滿臉的絕望與悲側,也足夠寫出她心中的悽惶及顫悚了……
這時……
“不會的,這只是些輕巧的事。”
説着,他仰起臉來日注洞頂。洞頂是凸凹不平的,間或有些灰白色透明的石鐘乳垂下,石鐘乳被下面及四壁閃燦的球玉光彩所映勾。也泛動着暈朦朦微芒;君惟明像在沉思着什麼,過了一陣子,他道:
“師叔,在昨夜,你老本想宰殺他們為我出氣報仇的,是麼?”霍青有點迷憫的道:
“不錯……”君惟明沉沉的道:
“我當時不贊成宰殺他們,師叔還不以為然,我説過,有些話尚須要盤問,再則也不能太便宜了他們……”霍青頷首道:
“你是這樣説的。”君惟明木然一笑,道:
“盤問其實是沒有必要的,他們所作所為,以及內中因果,我已全都瞭然於心。我昨夜不殺他們的主要目的;即是不能太便宜了他們,我要他們多受些煎熬,多受些折磨,多經歷點痛苦;師叔,你老知道.天下最可怕的是死亡,但是,還有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在面臨死亡之前的一段等待,越等待得長久,越可使等待的人心驚膽裂,神魂不安,這,可以把一個人逼瘋,把一個人嚇狂;不過,值得惋惜的是我們沒有,也不耐煩再給他們這段可怕的時間,換句話説這也是我們仁慈的地方,昨晚一夜。大約已令他們品了這種味道,我們抱歉這種味道只僅有一夜的功夫給他們嘗試。”
頓了頓.他接下去説道:
“師叔,你老也馬上就會明白,我不能太便宜了他們的!”老辣深沉如霍青這等的人物,此刻也不由暗暗打了個冷額,他嚥了口唾液,強笑一聲道:
“小子,你知道,現在你可以去做了。”
臉上根本沒有任何可以顯示出內心思維的表情,君惟明有如一尊石像般的僵木與冷摸,一種特異的青白神色在他的面孔上閃動,襯着他那鐵石般的形態,幾乎不敢令人相信他就是尋常時談笑風生的君惟明瞭。
緩緩轉過身去,君惟明的目光有如兩柄利剪一樣冷厲而鋭的投向了地下的江七,江七失了魂似的一陣比一陣劇烈的哆嗦着,心膽俱裂的哀嚎道:
“公子……公子……饒了我一條……狗命吧……我是被逼迫的……我是被楊陵逼迫的……公子啊……我冤枉……我冤枉……”
君惟明彷彿聾子一樣,根本就沒有理睬江七的哀求號叫,他走上前去,提着江七的領口,“刷”的一下甩出了一丈之外!
江七那張醜惡的面孔已完全扭曲得不似人形了,他殺豬似的慘嗥着,一雙小眼連連上翻口中吐出白沫,涕淚沱沱!
嘆了口氣,君惟明喃喃的道:
“我真奇怪,就憑你這窩囊樣子,當年我是怎麼會允許你加入‘鐵衞府’的……”幾乎哭叫得斷了氣,江七淒厲又駭怖的哭號:
“公子……公子……求你饒了我……饒了我……我知罪了……求你老給我一次懺悔的機會……我再也不敢了……我是身不由主……我是被他們逼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