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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朱洗紅道:“我爹以前是做木匠的,後來因為眼睛瞎了,什麼也做不了,家裏都養不活,我媽就時常帶些男人回家,他們晚上來,天一亮就走,留下點錢才好買米買菜。我爹眼睛雖然瞎了,可我常常看到他一個人躲在一邊沒聲地哭。”

    柳風舞不禁有些動容。他家裏雖然窮,但父親教人識字,總還能養養家,從沒想到有人生活得這麼苦法。他想安慰朱洗紅幾句,可話到嘴邊,卻又什麼也説不出來。

    “今年天壽節的時候,我爹忽然一個人出門,沒再回家,雖然我媽和他也好久沒説話了,可我爹一不見,她還是急得不知怎麼是好,叫我出門去找找。我在外面沒找到我爹,卻聽得法統在募集少年男女,説要出海求仙,去的人家裏都能有一筆錢,我就想,要是我去的話,那家裏就可以過下去,媽也不用再找男人回家,爹也不會一個人哭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也低下頭,話語有些哽咽,淚水慢慢地流下,在腳邊積起了一小灘,沿着甲板的縫流過去。他喃喃道:“放心吧,等我們安全回去,你就能看見你爹你媽了。”

    她抬起頭,看着柳風舞,眼裏淚光閃爍。柳風舞心一疼,還待再説兩句,可怎麼也説不出來。她忽然道:“看到了,那天龍神祭上,我就看到我爹了。”

    柳風舞只覺背上也是一陣寒意。剛出海時的那次龍神祭,那個當祭品的人來時是閉着眼的,他原來還以為那是因為他害怕,原來他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朱洗紅站起身,低聲道:“柳將軍,謝謝你救了我,可是,你知道麼,那天我是不願意再活下去了。”

    柳風舞也站起身,伸手想拍拍朱洗紅的背,但手剛伸出,馬上又縮了回來。他慢慢道:“朱姑娘,想開點吧,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的事。”

    朱洗紅抹了一把淚水,忽然微笑着看着月亮,輕輕道:“柳將軍,你説月亮什麼時候會近到我能走進去?”

    柳風舞也看了看月亮,月亮又圓又亮,在海上看來也比在岸上看時大得多,可仍是遙不可及的。他沒有説話,只是默默地站着。朱洗紅輕輕道:“柳將軍,謝謝你。”

    她轉身向艙中跑去,步履輕盈,象是腳不點地。看着她的背影,柳風舞心中又是一陣刀絞似地疼痛。他抓着胸口的玉佩,轉過頭望着船後。

    船後,仍是一片茫茫大海,無窮無盡。破軍號正全速行進,在海上畫出一道長長的白痕,隔得遠了,便又仍是一片黑暗,不時有游魚潑剌跳起,也不知是些什麼怪魚。

    在海上又航行了十幾天,天越發冷了,從嘴裏呵出的都已是白汽。柳風舞每天命部下在甲板上分批跑兩圈,暖暖身子。原先船上帶了許多綠豆,隔幾天便發一次豆芽當菜,當嚮導的船民説,若長久不吃蔬菜,人身上的血管都會破裂的。可現在綠豆也吃得差不多了,船上已有三個平常不愛吃豆芽的士兵得了那種病死去。若再找不到島嶼補給,那船上糧食雖然足夠,蔬菜卻絕對弄不到了。

    這一天柳風舞正在船上用望遠鏡看着前方,現在的海圖也沒辦法畫,這兩個多月,每天總能行個兩三百里,到現在只怕已東行一萬多里了。這一萬多里居然沒找到一個小島,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這望遠鏡是工部做出的最新的一種,雖然還是看不清楚,但已能望出數里外的地方了。他看了一圈,忽然在東北角上看到一帶白色,原先只道是片浮雲,但隔得一陣再看一看,卻發現仍是那樣子。

    如果是雲的話,肯定會有所變化的。柳風舞心中猛地一陣跳,望遠鏡也差點掉在地上。

    據古書上説,這世界是一個圓球,如果向東一直走,最終便仍能回到原地。柳風舞也聽説過這等説法,可怎麼也想不通這般一個圓球怎麼能住人,而水又怎麼會在圓球上不掉下去。

    也許,那是世界的盡頭吧。他不時地望着那一邊,仔細看着那一片白色的變化。

    望遠鏡中,那片白色似乎在變大,但形狀卻仍是一樣的。他正在看着,忽然瞭望台上的那水兵大聲叫道:“陸地!前面是陸地!”

    這水兵的聲音很響,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湧到了船頭。在海上行進了這麼多天,終於看到了陸地,一個個都欣喜若狂。

    那片白色越來越近,也漸漸看得清楚了,的確是陸地。

    那就是仙島麼?

    船在慢慢靠近,看得也越來越真切了,那塊陸地很大,也不知是個大島還是塊大陸,上面覆蓋着白雪。按理,現在不過是十一月初,雖然立冬了,但不會如此冷法的。

    現在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了,一個水兵過來道:“統制,向那裏靠岸麼?”

    柳風舞道:“好吧。看來岸上很冷,加點衣服,要能找到新鮮蔬菜,我們可以補充一些。另外也可以補充些淡水。”

    冰雪都是淡水,這水源倒不必去找了。只是那片陸地上覆蓋着一片冰雪,只怕蔬菜也很難找。

    他正看着那一線海岸,忽聽得宇安子在身後道:“柳統制,我師傅請你去一趟。”

    自從唐開出事後,玉清子很少到甲板上來,大多數時間都躲在艙中,只在每五天的晚禱時才上來一次,柳風舞也從來沒去拜會他過。柳風舞轉過身,道:“我就去。”

    宇安子這些天也瘦削了很多,原先他走路總是四平八穩,嚴格按禹步術走,現在也沒那麼做筋做骨了。

    柳風舞跟着宇安子走去。宇安子背上還揹着一把長劍,他原先這把被唐開那個什長折斷了,現在只怕又換了一柄。柳風舞跟着他走到玉清子艙外,宇安子敲了敲門道:“師傅,柳統制來了。”

    玉清子在裏面緩緩道:“請進。”宇安子推開門,道:“柳統制,請進。”

    門一推開,裏面又飄出一股檀香味,玉清子盤腿坐在一張木牀上。這些天,他倒仍是神采奕奕,仍是如神仙中人。柳風舞行了一禮後道:“玉清真人,有什麼指教麼?”

    “聽説,已經發現陸地了?”

    “是。這塊陸地上全是冰雪,我想上那兒找點補給。真人可要上岸看看?”

    玉清子搖搖頭道:“讓宇安子和你們去吧。這兒是姑射洲,已是極北之地,草木甚少,補給後就轉而向南。”

    柳風舞有些詫異,道:“真人,仙島在南邊麼?”

    玉清子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仙島四季如春,奇花異果不斷,也在蒼溟上漂浮不定,但只在這扶桑洲西邊海上。我們從姑射洲南行,定能找得到的。柳統制,你盡忠職守,馭下謹嚴,這一路行程,多虧你了。”

    柳風舞又行了一禮道:“真人,末將不過是水軍團中的一員,這一路多虧的是全隊弟兄努力。真人,若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準備登岸看看。”

    玉清子笑了笑,道:“姑射洲上有姑射仙人,冰清玉潔,吸風飲露,你們若有緣,説不定能見到她的。”

    走出座艙,剛關上門,柳風舞小聲對跟着他出來的宇安子道:“宇安真人,令師好象對這一帶很熟啊。”

    宇安子道:“法統自古相傳有一部經書,裏面便講到蒼溟極東,有一片大洲,名叫扶桑。扶桑洲又分南扶桑和北扶桑,北扶桑的東北角便是這姑射洲,遠古時曾有天橋與帝國大陸相通,但這些都太渺茫了,向無對證。如今看來,經書所言,竟然都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他説着這些話時,臉上已露出興奮之色。柳風舞笑了笑道:“宇安真人,看來真找到這兒了,那仙島之説,看來也不假。”

    柳風舞也只是順嘴一説,宇安子臉上卻是一沉,道:“柳統制,我們什麼時候上岸?”

    柳風舞看了看海面,道:“得找一塊能靠岸的地方。”他見宇安子穿着很單薄的長衫,道:“你倒不怕冷。”

    宇安子一笑道:“我們清虛吐納派不為外物所動,寒暑不侵,疾病……”説到這兒卻停住了。原先清虛吐納派自稱“寒暑不侵,疾病不能害”,寒暑不侵看來倒是真的,派中弟子一個個也的確壽命甚長,但現在掌教玉馨子自己也應憂慮成疾,疾病不能害這話便説不響了。

    破軍號現在距岸只有兩裏多了,望過去,卻都是些峭壁,無法上岸。沿岸尋了一段,總算找了個浪濤小一些的灘塗,但水不深,破軍號到了六七百步外便無法前行。柳風舞命人放下小船,叫了八個士兵與他同行,加自己和宇安子,一行十人分乘兩船向岸邊駛去。

    灘塗上倒沒有冰雪,但距岸百步便是雪白一片,冰雪覆蓋,根本看不見東西。在岸邊,躺着些渾身光滑的異獸,見人來也不躲閃。這些異獸大小如羊,皮毛光滑,本躺在岸邊曬着太陽,在岸上行動遲緩。柳風舞他們打了一隻,割開毛皮,只見裏面厚厚的一層都是油脂,肉質也很粗。他們揀好的割了一些,先擱在冰雪上,準備回去時帶到船上去嚐嚐味道。那些海獸性情很温順,數量又多,一頭便有百十來斤重,柳風舞他們打死一頭後,另一些也紛紛跳下水去,在水中卻靈活異常,見柳風舞他們不再動手了,又在距他們較遠的地方登上岸來,驚恐未定地看着這些新來的奇異生物。

    向岸上走了一程,到處都是冰雪,只有一些苔蘚之類生在石壁上,沒找到什麼可食的蔬果。便是這些苔蘚也與帝國的大不相同,有些泛藍。柳風舞帶隊走了一程,見也沒能發現什麼,見天色也已晚了,便道:“看來也沒什麼了,我們先回去吧。”

    這些士兵見這姑射洲荒涼寒冷如此,他們在船上時也聽説過什麼姑射洲有什麼姑射仙人,但一路看來,只有那些長得肥胖臃腫的海獸,哪裏有什麼仙人,一個個興味索然,也想早點回去。

    走到上岸的地方,還距得數百步,一個士兵忽然“咦”了一聲,道:“奇怪,那些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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