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匹馬只有十二歲,如果是人的話,就是二十四五的年紀,正是身強力壯之時。一身的黑毛,只有四蹄和頭頂一片是雪白的,整匹馬漂亮得簡直讓人不相信。與俊美相匹敵的是飛羽的神駿,他在軍校讀書時飛羽還是匹兒馬,就已經有軍校所有的馬匹都比不上的腳力了,此時長成了,奔起來更是風馳電掣。當鄭司楚一身戎裝騎在馬上時,霧雲城大街兩邊的樓上,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會向這個俊美的少年投來愛慕的眼神,這也讓他感到有些得意。
馬的壽命平均為四十年,那麼飛羽還有二十八年的壽命。一想到這點,鄭司楚就有些不快。只是,二十八後,自己也已經足足四十七歲了,那時一個老頭子騎着匹老馬,大概也更相配吧。他有點自嘲地想着。
“司楚。”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他背後響起,鄭司楚吃了一驚,將刷子放一來,轉過身,低下頭道:“父親。”
父親看了看飛羽。因為停下了刷背,飛羽有些不安地打着響鼻。父親低聲道:“馬上要出發了,是麼?”
“是,明天就要出發。”
“是火軍團的畢煒統軍?”
“是。”
父親揹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匹駿馬,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司楚,你一直在打聽帝國的事?”
他從小到大都對父親有種懼意。從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似乎能洞察自己的一切,五歲時想要什麼玩具,十五歲時第一次愛慕某個女子,父親對他的想法總是瞭若指掌,從那時他就知道不該去瞞着父親。他低下頭,道:“是的。”
“你在軍校中難道沒學過紀律麼?任何人都不得談論前朝之事,你剛畢業就忘了?”
“孩兒知道,以後再不問了。”
父親的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帝國是人類歷史上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司楚,你不曾經歷過那時,許多事也不必多問,不然是自尋煩惱。”
“是。”
他的額頭沁出了微細的汗珠,但並不是由於天熱的緣故。雖然也不至於有什麼大罪,但對帝國好奇,總是一件有違國家法律的事。幸好父親也沒有多説什麼,只是嘆了口氣道:“洗好馬向你母親告辭吧,她還不知道你要出發的事吧?”
“是,孩兒原也準備就去告訴母親一聲。”
父親眯起眼,又看了看這匹馬,不知為什麼,又嘆了口氣,道:“我得去辦公了。司楚,一路小心,朗月省是邊遠蠻荒之地,那些匪軍又兇殘成性,不要再象以前那樣心軟了。”
他畢業後原本因為火器學一課成績最好,分入了火軍團,但在初入軍營時曾不顧一切為一個犯了軍紀當處斬首的士兵求情,和長官畢煒鬧了不大不小一場矛盾。那時若不是他有個當國務卿的父親,只怕畢煒會將他也斬了。這件事以後,父親動用了手中的權力,將他調離畢煒麾下,成為一個清閒的行軍參謀。他也嘆了口氣,道:“是,多謝父親。”
父親沒再看他,轉身走出門去。父親的車已經在門外備好,鄭司楚聽得門外的馬嘶,知道父親已經走了,才鬆了口氣。父親身為共和國的國務卿,素有鐵石心腸的風評,但他也許更象母親一些,總也難以硬下心腸來。
給飛羽洗刷完了,讓馬伕上些好料,鄭司楚換了套便服,轉身向母親房中走去。向母親稟報了要出發之事後,他才如釋重負。母親與父親分居以久,但兩人難得見一次面也還是相敬如賓。鄭司楚聽説母親年輕時也曾是軍中統領,而他的外公更是共和國早期名將,在歷史教科書上都提到過。對於母親來説,出征廝殺也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吧。
向母親告辭後,天已不早了,只是離黃昏還遠。也許該向老師去辭行?老師雖然説過,平時沒事的話不要到他那無想水閣去,可是現在自己馬上要出征了,大概不算沒事吧。他牽出馬來,走出門去。
無想水閣在城外西山山麓上。西山上只有零星幾家獵户住着,很是偏僻,老師住的無想水閣建在山腰上的一個潭邊,只有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到那裏,因為走的人少,這條小徑上已長滿雜草,幾難下足。鄭司楚走了一程,路越發難行,他跳下馬來牽着馬走。幸好還不算太過偏僻,走了約摸半里路,轉過幾個彎,便能聽到傾珠瀉玉般的水聲。
那是無想水閣前的瀑布。這瀑布不大,若是連着一個月不下雨,瀑布便會變得很小,只能聽得淅淅瀝瀝的聲音了。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瀑布聲此時卻很大。
他牽着馬到了無想水閣前。無想水閣臨潭而建,門外是一片菜園,一個戴着草帽的男人正挑着一桶水專心地澆地。種的是幾壟青菜,菜長得很好,碧綠的菜葉,肥白的菜梗,整整齊齊地排成幾列,象一幅工筆繪製的圖畫。
老師聽得馬蹄聲,抬起頭來看了看,笑道:“司楚,今天不是練槍之日,怎麼過來了?”
鄭司楚將飛羽拴在門外的樹下,走到這人身邊,行了一禮道:“老師,我是來向你告辭的。”
老師摘下草帽,當成扇子扇了扇,道:“怎麼了?你不願練槍了?”
“不是。軍隊要出發,我也得隨軍出征。”
老師怔了怔,道:“又有戰事了?”
“軍部決定派援軍遠征盤踞朗月省的匪軍。動議已獲議府批准,明天我就要走了。”
老師手中的草帽忽地停住了,道:“已經開戰了?”
“是。上將軍方若水所領兩萬剿匪軍兩個月前就已出發,一月前開戰,但戰況不利,因此軍部決定加派一萬援軍。”
“誰統領援軍?”
“是上將軍畢煒,老師。”
“三萬兵,兩個上將軍啊,”老師喃喃地説着,“議府也真看得起五德營。”
鄭司楚一怔,道:“什麼五德營?匪軍叫五德營麼?”他聽到和看到的軍情簡報中都稱其為“匪軍”,“五德營”這個稱呼還是第一次聽説。老師似乎也發覺自己有點失言,乾笑了笑道:“沒什麼。司楚,上戰場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啊,你準備好了麼?”
“司楚早有準備。老師,您跟我説過,為將之道,當不避鋒矢,與士兵同甘共苦,賞罰分明,言而有信,不擾平民。”
老師笑了笑:“在朗月省,你想擾民大概都擾不到的。不過這話也不錯,哈哈。”他捋了一下頜下的短鬚,又道:“進去坐一下吧。明天你要走了,給我看看你的槍法。”
鄭司楚垂了垂頭,道:“是。”他心中有些興奮,老師雖然也無官職,但他的名聲在軍中很是響亮,從上至下都在傳説老師是天下第一條槍。自己雖然只是個行軍參謀,若以槍法而論,卻也已不在那些武將之下了。老師要看自己槍法,那是要傳給自己幾個絕招吧?
進了無想水閣,老師卻只是拖了一張躺椅過來,自己坐下了,從椅子下抽出一支槍來扔給他,道:“來,試試。”
那支槍的槍頭還沒開鋒,看樣子是剛制好的。鄭司楚接到手中,槍桿“呼”地一聲,發出一股厲風。他吃了一驚,道:“好槍!”這槍輕重合手,堅中帶韌,槍桿只用清漆漆過一層,露出下面的木紋,奇怪的是上面還有一圈圈橫紋。
“這是白木槍。”老師微微地笑着,“你運氣也真好,不早不遲,正好趕上了。”
鄭司楚掂了掂長槍,道:“老師,這槍桿上的花紋怎麼這麼怪?”
“這是鐵塔木。”老師見鄭司楚有些茫然,又道:“鐵塔木一年只長五寸,每次一截,木質極為堅韌,是絕好的槍桿之材。只是這鐵塔木很難得,每年春秋兩季得削去旁枝,又不能長在風口上,才能讓它向上筆直生長,十年後方能成材。司楚,十一年前我將十株鐵塔木移種至此,每天澆水施肥,種了十一年,只有這一株最為合用。你數數,這兒可恰是十五節,全長七尺五寸,看看合不合手。”
鄭司楚有點吃驚。種植一棵制槍之木,原來也如此之難啊,大概也只有老師這樣有閒才行。他將這白木槍握在手中,微微一抖,吐了個門户,將老師傳他的交牙十二金槍術一路路使了出來。
從第一路使到第十二路,鄭司楚手中的槍忽地一收,直直站好,心中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有什麼差錯,但見到老師臉上的微笑,他才放下心來。
老師正喝着杯茶,當鄭司楚使到收槍式時,他放下杯子,嘆道:“司楚,你也真有使槍的天份,呵呵。”
“老師過獎了。請問老師,司楚這路槍法有什麼不到之處麼?”
老師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到無想水閣窗前。從窗子裏看出去,山崖上一道瀑布飛流直下,發出隆隆的水聲,激得水面如沸,而窗下的水面仍然十分平靜,微波不興,映着藍天白雲,如一面巨大的鏡子。他道:“司楚,你來看看。”
鄭司楚提着白木槍走到窗前,看着瀑布,不知老師讓他看什麼。老師道:“你看到這水了麼?有極動,亦有極靜,卻又如此和諧。”
鄭司楚腦海之中一閃,似乎有所領悟,道:“老師,您是説槍法也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