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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夜襲

    目光冷鋭的注視着陶雲峯,谷唳魂沉重的道:“我們也算舊識,陶雲峯,固然如今是各為其主,立場互異,但人的品格和節操卻不應該因為立場的不同而有所污染,降格紆尊以求名利的事,似乎不是你陶雲峯向來標榜的境界!”

    陶雲峯一張枯乾的面孔上不顯七情六慾,他靜靜的道:“嚴渡與我交情不錯,他有困難找我幫忙,我在衡情度勢之後,認為沒有袖手的道理,此事的始末就是這樣,我既不失格,亦不曾瀆節,谷首座,你不能以我為友助拳的行為就妄指我的操守有虧,縱然我的朋友是和你對立!”

    谷唳魂嚴峻的道:“這麼説來,各位用此卑鄙手段,強行擄劫家父之舉,你亦不以為過了?”

    陶雲峯略一沉默,才緩緩的道:“兩軍對陣,圖存求勝方是至高原則,尤其像這種取江山、爭基業的千秋大事,更不能侷限於一般道義觀之內,為婦人之仁,大勢成敗,關係無數生命、牽連多少身家,此中或有一二損德逾份之舉,也只能認作遺憾,谷首座,朝代替換,廟堂易柱,乃浩蕩震天的盛事,滔滔巨流之下,掩沒若干辛酸,亦就説不得了……”

    谷唳魂嘆了口氣,道:“講得好聽,陶雲峯,一則不是你的老父遭難,二則名利權勢矇蔽了你的心,現在的陶雲峯,已經不是以前的陶雲峯了,我終於明白,人性的蜕變,多麼易受環境的操縱引誘,而千言萬語,綜歸僅有兩句話——但見功祿,何關仁義?!”

    陶雲峯生硬的道:“嚴渡説得不差,你是塊永不點頭的頑石;谷首座,我們彼此的觀念南轅北轍,再怎麼對你解釋,亦難以溝通,我看,我們之間恐怕委實湊不到一處去了。”

    谷唳魂道:“如果湊得到一處,此刻我便不會在這裏見到你,而老父也仍然悠閒自得的在享受他那消遙辰光;因為你們的貪婪惡毒,造成了如今的可悲形勢,陶雲峯,一切不幸的後果,都要由你們承擔!”

    冷悽悽的一笑,陶雲峯道:“而一切完美的報償,亦將由我們分享。”

    那一邊,玄三冬齜着牙道:“谷老兄,所謂對牛彈琴,就是眼下這一碼事了,瞧瞧吧,咱們面對的這些角兒,哪一個不是利慾薰心,又哪一個不是財迷心竅?滿腦子的爭權奪勢外加滿肚皮的男盜女娼,個個匪性賊情,人人張牙舞爪,你便磨破了嘴皮子,亦感化不了他們分毫,不如早早省下唾沫星子潤喉消氣,準備着開殺取命才是正經!”

    不待谷唳魂答話,陶雲峯已伸出右手食指點了點玄三冬,陰着一張瘦臉道:“玄三冬,就是為了你多嘴多舌,出言不遜,人家才起意要你的命,險死還生之後,不想你仍然本性難改,姓玄的,你要吊勁,包準就吊在你這張碎嘴上!“

    哼了一聲,玄三冬乜斜着雙眼:“把話説穿了吧,陶雲峯,你表面上看似道貌岸然,言詞間聽來中規中矩,其實全乃口是心非,枉披着一張人皮專扮那下三濫,有的人壞在相外,你卻歹在骨子裏,比起你的一干同夥,你他娘猶要惡上三分,真正不是東西!”

    陶雲峯面上微微變色,語聲凜烈;“玄三冬,你膽敢如此辱罵於我,便想饒你也難,任你僥倖逃得一遭,今晚上卻斷斷不能放過,我必定要你為你的污言穢語付出代價!”

    玄三冬強悍的道:“老子不是吃人唬大的,陶老雜碎,你再怎麼會飛,充其量也不過是隻燕子,變不成一頭老鷹,有本事儘管施展,看你能擺平了我,還是我能將你生拆了!”

    好久不曾開口的金經魁,這時陰沉沉的發了話:“地下躺着的池通,就是被姓玄的送了終,姓玄的裝死扮孬,猝下毒手,可憐他通一世英雄,卻栽得這麼不明不白、不甘不服;他這口怨氣,陶兄,我們無論如何都要代為宣泄,也好叫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陶雲峯形色凝重的道:“這原是朋友之間該盡的本份,金兄釋念,我一定全力施為也就是了!”

    嘿嘿冷笑着,玄三冬道:“一搭一檔,唱合得妙,便讓你們敲那如意算盤去吧,待要稱心償願,只怕尚隔着十萬八千里,差遠去-!”

    注視着玄三冬手上的三角形鋒錐,金經魁的瞳孔中閃耀着一片火赤:“玄三冬,你是用你的‘旋地錐’殺害了池通,我亦必然要以你的‘旋地錐’來剜取你的心肝五臟生祭池通,你做下什麼孽,就要得什麼報應,誰也幫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

    突然,谷唳魂喝了聲彩:“説得好,金經魁,做下什麼孽,就要得什麼報應,這個説法,擺在你們身上一樣適用,我卻也要看看,有誰幫得了你們、救得了你們!”

    玄三冬一抹臉,道:“我他娘橫豎是豁出去了,人遭了暗算,到末了居然還落個王八蛋,這股子窩囊若是甩不去,不用人來幫我救我,便我自己就能恨得一頭撞死;奶奶個熊,真當把姓玄的吃定啦?”

    金經魁看了陶雲峯一眼,斜走兩步,以他的方頭刀虛指玄三冬:“你的唇舌尖利,姓玄的,如果你不抽冷子打暗算,希望你的手上傢伙也和你的唇舌一樣刁鑽潑辣才好!”玄三冬“呸”了一聲:“你謀財害命的勾當做多了,卻需明白眼前的場面決不同於謀財害命——有備而行與無備臨陣純然是兩回事,老子們不是肥羊,金經魁,肥羊乃是你們,這一遭,風水業已倒轉過來了!”谷唳魂接口道:“姓金的沒有什麼大不了,至少名實並不相符,前些日,他們亦曾有備而行,埋伏好了算計我,那時節,我還中毒在身,但結果如何?我仍是我,反倒賺了他們一雙人命,‘天地猴’,可不是?”玄三冬望着面若寒鐵般的金經魁,哧哧而笑:“看來這一行追魂奪魄的陰損營生也不好乾,一個搞不巧就賠上夫人又折兵,金八刀變做了翻殼烏龜,兩頭不着地之外,一刀也不刀啦!”於是,那一刀就飛了過來,像一抹極西的蛇電,只是一閃,已到了玄三冬頭頂,鋭氣破空,撲面先至的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凜烈寒風,玄三冬卻不躲不讓,“旋地錐”倏揚猛翻,“當”的一聲金鐵撞響,火星四濺中,金經魁凌空迴轉,鋒刃揮灑如滿天花雨,光炫芒織,映入眸瞳裏的,盡是那流掣穿舞的森森冷焰!玄三冬開始貼着地面躥走、躥走於嵯峨的山岩間,遊動在橫豎的疊石中,他的“旋地錐”亦有着極快極密的動作,忽而上敲斜打,忽而點石推隙,但見溜溜火花迸現,他那五短身材便形成了一個移滾無常、難以捉摸的圓球,然而圓球有刺,錐尖不斷伸縮,任是金經魁來勢凌厲,玄三冬依舊維持了一副有打有還的局面!崆峒所傳,果然不同凡響!陶雲峯不在意的瞧了兩眼,衝着谷唳魂道:“眼前的場合,谷首座,只怕不適宜於我們光看熱鬧……”谷唳魂笑了笑:“你好像十分急着動手?

    陶去峯,我知道你的修為不弱,提縱術尤稱獨步,但若藉此依恃,你就認定勝券在握,這種想法未免稍嫌危險!”

    陶雲峯微微搖頭,表情嚴肅的道:“谷首座,我深悉你的能耐,更明白你的膽識機智俱皆超人一等,從與你初次見面開始,我就沒有小覷過你,你是一個極度難惹難纏的對手,我曾一再暗自期盼,希望我們之間不至有敵對之日,然而人願不及天算,形勢演變,果然到了此步田地,對我來説,實在是一種不幸……”

    谷唳魂靜靜的道:“如果你確然有此感觸,現在退出是非圈為時未晚,陶雲峯,你是個明白人,何苦助紂為虐,愣要來趟這灣渾水?”

    目光投注在拚殺中的兩人身上,陶雲峯形色冷晦,嗓調微顯暗啞:“此時此地,已不可言退,谷首座,我向來是個有始有終的人,這一生不做虎頭蛇尾之事,既有承諾,且已捲入,便只有貫徹到底!”

    谷唳魂道:“更不分黑白、不問屈直、不論正邪?”

    陶雲峯生硬的道:“因為立場的互異,對道理的説法各據其詞,各有所見,谷首座,你認為嚴渡他們大逆不道,他們猶指控你偏執頑冥,到底孰是孰非,大概就必須以成敗論英雄了!”

    谷唳魂沉緩的道:“成敗或許能以論英雄,但成敗卻難以論斷天理、抹煞是非,陶雲峯,成敗只是一個事實,決非諦造真理,事實極其殘酷,但真理卻永垂不朽!”

    乾瘦的面孔上起了一絲細微得不易察覺的痙顫,陶雲峯不願意再對這個話題深入談論下去,他當然知道,真義是越辯越明的,辯到最後,怕只怕自家詞窮以對,那就大大的尷尬了,情形利害正如他所言,大勢所趨,縱有一二損德逾份之舉,也權當遺憾,改朝換代的大事麼,良知天理,亦就提不得啦!

    那邊廂,金經魁已循環了三式刀法,任是刀刀連綿,招招兇狠,看光景仍然擺不平玄三冬,金經魁的功力強在猛悍犀利,玄三冬卻妙在閃躲靈活,但見光焰流閃撞霍中,人影蹦彈翻滾,險是險,驚是驚,但一時半刻之內,似乎還不可能有什麼決定性的變化。

    陶雲峯雙目凝聚,神色果決剛毅,是一副豁將出去,不計一切後果的模樣:“谷首座,辰光不早,我想,該是我們兩人做一決斷的時候了……”

    谷唳魂在這片刻前後,對於陶雲峯的觀感起了極大的轉變,他不止是失望、是惋嘆,更有着無可名狀的憎惡;不錯,陶雲峯算是個有思想、明道理的人,唯其有思想、明道理,卻仍趨炎附勢、昧於心術,才越加不可原諒,姓陶的言詞狡辯,徒託堂皇,實際上是在和稀泥,説穿了不值一文——無非是想幫着行情看好的一批牛鬼蛇神奪取江山基業,求那事成之後分一杯羹罷了。

    但是,那批表面上行情不錯的牛鬼蛇神,是否果真具有如此的實力與潛能?不到結局揭曉之前,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雙刃斧從谷唳魂的腰間抽出,兩片彎月形左右對稱的斧刃,映着石屋內溢出的燈光,閃泛着森冷的藍芒,彷彿是眨動的魔眼,無聲的詛咒,谷唳魂雙手握斧,正舉胸前,清癯又滿布風塵的面龐,冷硬如這白石崗上的山岩。

    陶雲峯飄身而起,宛似一片棉絮飄向空中,隨風浮動的一剎又暴撲急瀉,他手上的一對轉輪刀便帶起兩團雪亮的光環,有如月落大地,鋭勁充斥下直罩谷唳魂。

    這樣的身法,這樣的攻勢,谷唳魂並不陌生,僅是久違了而已——雙刃斧突然上揚,在同一點的位置倏忽左右分揮,“嗆啷”兩聲合為一響,陶雲峯形體驟升,卻一個斤斗翻到谷唳魂背後,單輪斜飛,橫切谷唳魂脖頸,輪光初現,他人已貼地搶進,另一把轉輪刀猛斬敵人雙足!

    雙刃斧便驀而倒插向後,當轉輪刀的鋒口砍在斧杆上,當四濺的火星迸揚,谷唳魂的軀體以斧柄為中心,霍然凌空迴旋,於是,一溜鮮血自他的肩頭抖起,而偏了準頭的轉輪刀鋒刃幾乎還未及旋離他的肌肉,飛起的雙腳已兜面蹴上陶雲峯的左肋,將這位“飛燕子”“砰”的一聲踢出七步,但見姓陶的身形騰翻,雙臂連續揮振,居然在幾次搖擺間平穩落地,至多,也只是打了個踉蹌罷了。

    金經魁立時脱離戰圈,倒旋身,“呼”的掠至陶雲峯左側,驚悸之情溢於言表:“陶兄,陶兄,你,你沒有事吧?”

    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玄三冬,業已累得不成樣子了,卻仍然抹了一把汗水橫甩地下,不忘記幸災樂禍,給對方刺上幾句:“哦呸!就別他娘掩耳盜鈴,自己誆騙自己啦,瞧瞧姓陶的那副熊樣吧,臉色透青,青中翻白,比那死人只多了一口氣,這還能叫沒有事?金經魁,好叫你得知,姓陶的不但有事,而且事情大啦,大得去了半條老命-!”

    金經魁暴吼如雷,雙目凸瞪,模樣活脱待要吃人般火毒的盯着玄三冬:“住口,你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混帳畜牲!”

    玄三冬又透了一口氣,惡狠狠的頂了回去:“姓金的,你不過是兔死狐悲,同類傷情,更不帶幾分人性人味!”

    臉色灰槁的陶雲峯唇角滴血,呼吸濁重,身子也在不住抽搐着,他輕輕向金經魁擺了擺手,噎着聲道:“金兄……且莫與那玄三冬徒爭口舌,當務之急,首需求取制敵保命之道……”

    金經魁壓低嗓門,憂惶的道:“你的傷,陶兄,似乎不輕!”

    陶雲峯吸了口氣,努力支撐着;“今晚的形勢異常兇險……金兄,谷唳魂出手用招,全是拚命的架式,他的心意我明白,乃是打譜拚掉一個算一個,他先將他自己置於不敗之地,再豁死向我們反撲,金兄,你我能否生出,端看眼前的演變了……“

    暗裏起了一陣冷顫,金經魁説話卻硬:“姓谷的沒有什麼大不了,陶兄,他與你這場拚鬥,其實也不曾佔到便宜,你固然受了傷,他亦非完整,大夥發狠朝上卯,鹿死誰手,猶未敢言!”

    陶雲峯湊近金經魁耳邊,一開口就是滿嘴的血腥氣:“我……金兄……不瞞你説,我業已是強弩之末了,谷唳魂那一腳,踹折了我的三根肋骨,而且,斷裂的骨叉,可能已傷及內腑,如今一口氣提不住人就得躺下,是否還能運勁施功,一點把握也沒有……”

    金經魁不禁心虛氣浮,口乾舌燥,喉管裏像是掖進一把沙子:“是不是還能撐一下?陶兄,假設果如你的判斷,姓谷的乃是橫了心不留活口,我們好歹卻得和他周旋到底,總不能任其宰割;對方現在是兩個人,陶兄你如能與我配合,以二敵二,或有勝算,若是你難以支持,單叫我獨自個應付,恐怕情形就不樂觀了,勢孤力薄之下,十有八九是罩不住!”這位素有“金八刀”之稱的職業殺手,身背多少人命,刀系若干冤魂?向來流血奪魄就不當回事,然而在他自己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其緊張憂惶之情,卻聚於中並形於外,要別人的命和別人要自家的命,感受竟如此大不相同,誰説生死容易看透?即使戾氣蔽天的魔星、視人如草芥的惡煞,看得透的也只是別人的生死罷了。

    陶雲峯喉頭咯咯作響,似是一口痰卡在氣管中上下不得,金經魁趕忙拍着他的背心,這冷的夜晚,腦門子上業已沁出汗水:“陶兄,你務必要振作,務必得挺住,咱們哥倆可是一根絲線拴着兩隻螞蚱,但要跳不動,就全癱做一堆去了,這不是玩笑之事!”

    掙扎着好不容易喘出一聲粗氣,陶雲峯的面色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紫紅,他沙啞的道:“形勢險惡……我何嘗不清楚?金兄,我雖年紀不小,卻也還想朝下活,人哪有嫌命長的道理?然則今晚上情況不妙,我們打譜朝下活,就免不得大費周章了……”

    金經魁的臉頰微微痙攣,咬着牙道:“只要你還能助我一臂,陶兄,我至少能撈回他們一個墊底!”

    陶雲峯艱辛的道:“我説過……我一定盡力而為就是……還有一層,金兄,你早早在心裏記牢,谷唳魂的老父固然已經掌握在我們手中,且足以對他形成牽制,但如果他權當尚不知情,這牽制便無從發揮,我的意思……你明白?”

    怔了怔,金經魁愕然道:“此話怎説?”

    望了一眼對面神態平靜得幾近悠閒的谷唳魂,陶雲峯的呼吸不禁又急促起來,他口鼻之間吁吁的宛似拉着風箱:“前去擄劫他老父的人,一共有四個……你、我、池通之外,就是玄三冬,眼下池通送了命,玄三冬窩裏反,萬一我們兩人也橫屍於此,則嚴渡根本不知道谷唳魂已知此事,在他及時通告谷唳魂而造成其忌憚之前,谷唳魂大可放手先幹幾場,這幾場之差,説不定就是整個大局勝負之分了……”

    猛的打了個寒噤,金經魁絕望的道:“這樣説來,姓谷的是斷斷不會留我們活口的了,因為只要我們有一個活着出去,他就不能不承認他老父遭到劫持的事,由而便形同自縛手腳、梏桎加身,否則,即為大不孝——他不能做大不孝,卻可先為劊子手!“

    陶雲峯慘然一笑:“不錯,我們就是他眼中的死囚了!”

    金經魁雙目赤紅,形容獰厲,有如一頭憑河的兇虎:“決不能容他得逞,就算我們扯不了他,也要叫他背上一個千秋萬世的罵名!”

    陶雲峯沮喪的道:“沒有活口,如何張揚?若有活口,谷唳魂便三頭六臂,也不敢悖逆親恩!”

    故意留出時間讓陶雲峯與金經魁打商議的谷唳魂,其實早就有他自己的算盤,人心總是隔着肚皮,既不是人家肚裏的蛔蟲,再怎麼推敲斟酌,亦難得將另一個人的心思揣摸得和當事人一樣清楚,現在,陶雲峯與金經魁正是如此——他們自認老於經驗,長於世故,因形導勢的順理判斷,應該不會離譜,而且更是越想越驚悸、越算越悲觀,他們卻未料到,形勢是一回事,形勢掌握在人家手上,人家怎麼定規,則又是另一回事了。

    玄三冬業已歇過氣來,人一有了精神,便不耐煩像這麼幹耗啦;他靠近谷唳魂,“旋地錐”揚天指地,虎虎有感的道:“谷老兄,這一陣我已緩過勁來了,你老兄也夠慈悲的,竟然同樣留出餘暇給那兩個王八蛋喘氣,好,大家算扯平了,誰都不欠誰的,該再卯上啦!”

    谷唳魂側走一步,極輕極輕的道:“玄兄,你記住,我們要留活口,至少要留住一個活口。”

    玄三冬不解的望着谷唳魂,也極輕極輕的道:“你沒有搞錯吧?谷老兄,這活口留不得,一留,你就等於拿着枷鎖往自己頭上套啦!”

    笑了笑,谷唳魂道:“對方也正是這麼想,但我有我的計較,鬥力鬥智要在門道,三加三是六,五加一也是六,他們有他們的算盤,我卻有我的手段!”

    玄三冬滿頭霧水的道:“反正我是聽你的,你怎麼説,我怎麼辦,谷老兄,只要不搬石頭砸自家的腳背就行,是你的老爹捏在這幹凶神手裏,可當不得耍……”

    谷唳魂胸有成竹的道:“放心,不會出差錯,正像你説的,當前行事法則,與我老父安危有關,豈能莽撞?”

    “旋地錐”一緊,玄三冬低聲道:“谷老兄,我向你討一個便宜,還請你包涵則個!”

    谷唳魂道:“你説。”

    眼珠子向氣息委頓的的陶雲峯一轉,玄三冬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隻飛燕子交給我來打發,如今姓陶的不但飛不起來,連爬都難了,活該讓我揚眉吐氣一遭,姓金的卻囫圇周整,他奶奶刀上功夫又來得個犀利,老實説,我有點吃他不住,谷老兄,咱哥倆便換個對象玩玩吧。”

    谷唳魂頷首道:“當然;但玄兄,困獸反噬,其勢猶猛,卻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玄三冬咧開嘴道:“飛燕子落了個跛腳鴉,看着不過一身黴氣,兩翅衰萎,兩根手指頭就能捏斷他的脖頸,再到哪裏發威去?不過我總防着就是,這老小子説不定有三分裝樣!”

    眼神一硬,谷唳魂的雙刃斧錚然板轉,聲調也與他的斧鋒同樣森冷:“金經魁,陶雲峯,時辰到了,這一陣便是生死論斷!”

    金經魁暴笑一聲,卻是連自己也覺得這一聲笑有些中氣不足、意態低迷:“姓谷的,看你這份囂張跋扈的勁道,似乎認為已經勝券在握了?我便老實告訴你,陶兄與我早就拚着豁出命去,撈得一個是一個,你們打譜揀現成,只怕沒有那麼稱心如意!”

    谷唳魂陰沉的道:“你是色厲內荏,金經魁,我知道你已膽寒神栗,鬥志消沉,擺出這一副欲待搏命的架式,不過做給人看罷了,你難道不想跑、不想逃?你難道不清楚你是如何力孤勢單?陶雲峯幫不上你什麼忙,金經魁,他要不替你添累贅,你就算燒了高香!”

    心腔子在急速收縮,金經魁-目叱喝:“好個狗眼看人低的匹夫,一朝稍見得志,竟敢這般氣焰高漲、目無餘子?姓金的與姓陶的不是剛出道的夾生稚兒,更非那等挺不起脊樑骨的下三濫,是好是歹,我們包管接着,含糊的便不算是條漢子!”

    陶雲峯也十分激動的嘶叫:“真是落虎平陽了麼?谷唳魂,我能拿我幾根肋骨換你肩上那兩刀,便不惜用我性命同你相易——且容我與汝偕亡!”

    怪笑一聲,玄三冬衝着陶雲峯撲到,口裏一邊吆喝:“你就看開點,自家上路吧,沒有人和你偕亡,只我送你一程,好去勿回!”

    轉輪刀迎着旋地錐,一溜星火暴濺中,陶雲峯腳下踉蹌,卻繞了一個優美的半弧搶到玄三冬左後側角,刀芒猝映,逼得玄三冬貼地連躥,錐起錐翻,算是擋過了敵人的這一招,那張圓臉上剎時透了青!

    谷唳魂淡淡一笑,淡淡的道:“困獸之鬥,不可忽視,玄兄,陶雲峯想拉人墊背,你可犯不上去充數!”

    旋地錐潑風打雨般穿刺飛舞,玄三冬的身形也同樣疾走快掠,不稍停滯,而陶雲峯臨危不亂,閃挪迴轉間雖然幅度極小,卻是準捷無比,刀隨身動,宛如流月疊環,密集凌厲之至,看情形,這隻飛燕子在受創之後,仍舊餘勇不減,豪氣可嘉,是有玉石俱焚、不求並存的決心!

    輕輕活動了一下左臂,谷唳魂肩頭上的傷口起着痙掣,有股子火炙般的抽痛,鮮血早已浸透了他背肩前後的衣衫,在寒瑟的氣温下,如今已形成半凝結的痂糊狀,似粘不軟的貼着肌膚,相當難受,但這點難受於谷唳魂目前面對的情況來説,實在算不得什麼,不僅算不得什麼,他更要擺出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來表示根元未損——他明處輕視金經魁的鬥志,暗地卻絲毫不敢怠忽大意,姓金的就如同一頭受了驚的悍獅,雖説鋭勢不足,膽氣消磨,可是卻依然是頭獅子,是一頭依然具有極大威脅力的獅子,一朝情況反轉,局面變異,則這頭獅子兇焰立盛,吃人咽肉,怕是半點折扣亦不打!金經魁目光凝聚,牙關緊咬,徐徐由鼻孔中呼吸一應付谷唳魂,他已有過一次經驗,一次絕對不愉快而令人沮喪的經驗,下意識裏,他對谷唳魂有一種忌憚,那種忌憚好像總在無形間束縛着他的自信和尊嚴,他當然不可能公開承認心底的感受,他甚至連自己也否定這樣的意念,然則事實終是事實,再次和谷唳魂對陣,這等揮不去、宛如蛆蟲附骨般的窩囊反應又在萌生勃發,恨得他幾乎把滿口鋼牙全錯碎了!

    於是,雙刃斧彈指向天,石屋裏的燈火,反映出那一溜森藍的寒芒倏然幻化成兩抹弦月的朦朧,而朦朧的弦月剎時擴展覆罩,變為大蓬的光雨瀉落!

    金經魁半聲不響,手上的方頭刀猝而揮現出一條匹練,一條渾厚晶瑩,紫電迸濺的匹練;匹練圍繞着他的身軀,人在匹練之中,空氣撕裂的聲音頓時有若冤魂齊號,厲魄悲鳴,而匹練舒捲,長龍也似長射敵人。

    月弧般的雙刃散化為漫空的冷芒光矢,執斧的主子卻驟然不見,明明看到斧身在旋舞,光影在變幻,明明看到瞬息前那模糊的形體、以及與斧柄相連的揮動臂膊,卻只在這一眨眼的須臾裏,權剩下一柄兀自縱橫翻飛,竟無人操縱的單杆空斧——這俄頃間的怪異景像,不免令人毛髮悚然,彷彿精靈在隱冥中揮展斧刃,又像煞惡魔的詛咒應驗,最可怕的,卻是金經魁聚其全功,施以“屠龍八刀”之華粹“天瀑伏龍”一式,這一式在傾力運展之後,卻駭然發覺攻擊的對象只是一柄空斧、一片虛幻的光影!而強矢已出,再也難以回收了。

    時空的運用,僅為一剎,高手搏命,往往一剎即乃永恆;谷唳魂的身形在其雙刃斧彈飛的同時,業已利用對方全神貫注於斧刃熠閃的瞬間穿過匹練邊緣,搶入敵人的盲點——也就是金經魁後肩當中的死角位置,由於金經魁視覺上的錯誤心象辨解的連貫差異,使他的攻擊角度有了偏失,而將密集的鋒刃向上揚起卷襲空中,忽略了執斧的正主兒只是借用內力拋斧運轉,造成假象,本身已經搶入宜於制敵的盲點;而谷唳魂雖説利用力道的潛回與光影的幻覺炫惑了敵人,他這冒險搏擊,亦非毫無代價,金經魁的刀刃凝成匹練,便是鋒口與鋒口融接無間的顯示,刀刃在極快的轉動流掠,看上去就仿似一道白虹,谷唳魂固然側斜縮弓着身軀,以最小最窄的觸面穿越,卻仍然難保完整,當金經魁驚恐的覺察情態有異時,谷唳魂的背脊上已是豁開兩條半尺長的血糟,皮開肉綻,深幾見骨。

    搏鐐的過程迅捷短促,成敗的分野亦僅如曳星一閃,谷唳魂抓住這一剎的空間,右手食中二指併攏如戟,猛力戳點在金經魁腰眼部位的聚氣穴上,但聞這位金八刀猛一聲淒厲嘶吼,刀落人僕,竟是四肢拳屈成了一團!

    正與玄三冬拼鬥中的陶雲峯,睹狀之下狂吼如嘯,人在三丈之外,雙臂抖翻,影子已到了谷唳魂頭頂,轉輪刀揮霍雙切,形體卻又倏而凌空橫旋,眼看切向谷唳魂的輪刀脱手暴飛,直如兩團隕月,斜斬隨後跟至的玄三冬!

    谷唳魂大叫一聲,不及示警,由下往上標躥,掌揮似電,劈向那兩柄後飛斜斬的轉輪刀,勁力湧回中,兩柄環狀利刃只是激偏寸許,仍然挾着強鋭的來勢撲向玄三冬!

    聽得谷唳魂那一聲急叫,玄三冬已經起了警惕,眼中光環驟閃,串連成追魂奪魄的一對弧刃早到了近前,千鈞一髮間,他不朝上躍,不往側翻,更不用兵器去磕擊飛至的輪刀,一副五短身材猛縮驟團,在不及人們眨眼的一瞬裏螺陀似的兜地旋轉,只聞得一陣驀起的刺耳鑽響,寒月般的兩圈光弧已擊中山岩,在一片碎石迸濺中倒彈而起,嗡嗡吟顫着墜入黑暗——另一邊,陶雲峯居然盤膝穩坐在金經魁身側,模樣倒似老僧入定,渾然於物外了。

    在須臾的怔室之後,谷唳魂不由一頭冷汗,他費力的移步向前,忐忑着低呼:“玄兄,玄兄,你聽得到我的聲音麼?如果你尚有知覺,請回答我一聲……”

    沉寂了片刻,一團黑影開始在那裏蠕動,又傳來一陣-唔不清的音調:“我的親孃……竟是插在兩塊石根當中了……谷老兄,麻煩你來拖我一把……”

    谷唳魂心靈一寬,趕忙拖着兩條腿湊了過去,目光瞥處,差點笑出聲來——玄三冬的腿腳全露在地面之上,半片屁股也蹶翹着,只是前半個身子已沒入土石之中,那光景,好像個活埋了半截的人,又像是掙扎着待從地府爬回陽世的還魂者,模樣怪異,更透着滑稽。玄三冬的聲音又悶悶的從地下響起,一面不停扭動下肢:“谷老兄,谷老兄,你來了麼?煩你拉住我兩隻腳,使力朝外扯,我也在下頭向後頂,兩下一湊合,很快就能出來啦……”伸手抓牢玄三冬那兩隻粗肥的足踝,谷唳魂不留意碰到了對方翹起的屁股,只聽玄三冬痛叫一聲,在下頭吁吁喘着氣:“輕點,我的爹,你千萬放輕點,姓陶的飛拋過來的兩把轉輪刀,其中一把約莫片了我腚上四兩肉去,火辣的痛得慌,一碰就像扯着心哪……”谷唳魂謹慎的配合着玄三冬用力,經過好一陣近騰,才算把個玄三冬灰頭土臉的從土石里拉了出來;這位“土兒遁‘出土的德性卻真夠瞧,不但滿頭面的灰沙,血糊淋漓的擦破了好幾處臉皮,半個腦殼還罩在他手上”旋地錐“的特大號護手內——人一站起來,不穩的搖晃着,卻如釋重負般長吁一聲:”總算是重見天日了……谷老兄,這一場惡鬥,咱們似乎是贏啦?“谷唳魂笑了笑,顯得頗為疲乏的道:”卻是贏來不易,連你都差一點困於九地之下,回不了頭……“

    打了個哈哈,玄三冬抹了把臉:“這座鬼山崗,遍地岩石,本來就不適宜用我的遁地術,我是他娘情急之下,才三不管硬鑽一通,哪知鑽是鑽進去了,卻只進去一半就被下面兩塊石根卡牢啦,要不是老兄你幫我一把,待要出來還真不容易哩!”

    谷唳魂審視了一下玄三冬鑽入的地方,又伸手摸了摸,不禁咋舌:“乖乖,足有兩寸厚的石面,你竟然仍能在那麼短促的時間內一鑽而入,這份功力,實在非同小可!”

    玄三冬嘿嘿笑道:“也叫逼急了,谷老兄,若是再慢一步,姓陶的那兩輪破刀,大概就要將我橫切四段-,他娘個皮,這老王八蛋可真狠着哪!”

    説着,他惡狠狠的瞪了過去,卻又猛的睜大雙眼,又迷惑又惱怒的道:“咦?姓陶的莫不成還有閒情逸趣空下來運氣調息?瞧他那副悠閒自在的德性,好像吃了癟的是我們一樣!”

    谷唳魂眼神黯淡,微微嘆息:“他已經死了,玄兄。”

    呆了呆,玄三冬定定望着盤膝不動的陶雲峯,有些愕然道:“死了?怎麼死的?剛才還他娘活神活現,張牙舞爪的待要取人性命,怎的這一轉眼就斷了氣?人若要死,該橫着躺下才對,姓陶的偏學那老僧入定,盤膝打坐,其中會不會有花巧?這老小子説不定在唬弄我們……”

    搖搖頭,谷唳魂道:“死人活人,我一眼就能分明,錯不了,生死之間,不獨差那一口氣,有形態上的區別,而且韻息間也總有那麼一點不同;陶雲峯的死並不足奇,先前他與我拚鬥之際,業已肋骨折斷,內腑受創,可能在經過劇烈動作後逆血回湧、斷骨反插於心肺,才造成了他的猝死……玄兄,人要挑哪一種姿勢去死,亦由各人所好,正如穿衣戴帽,偏愛自有差異,他願意坐着昇天,是他的喜好,總之人死了沒錯,你就犯不上嫌他躺着還是坐着了……“

    尷尬的乾笑着,玄三冬一指拳屈在地下的金經魁,放低了聲調:“那姓金的,可也升了天?”

    谷唳魂道:“不,金經魁還活着,只不過,呃,活得有點痛苦罷了。”

    玄三冬又望向那和死人差不多的金經魁,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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