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刺痛的温柔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燕有些累了,可她不願停下來,看着前面哲文的背影,她傻傻地微笑。想着,即使就這樣累死了,也不要停。像從前那樣,要一直和哲文就這樣跑下去。
他説過,會牽着她的手跑一輩子的。小燕記得清清楚楚!
在那個粉紅色的十六歲,草莓般嬌嫩的歲月,他們一起許下過諾言,他吻過她。
小燕試着伸出手,卻茫然地不知道該抓住什麼東西。只是好希望,哲文可以像以前一樣,轉過頭看着她微笑,用手心温暖她。
一直跑了很久,也或者真的不算久,總之在小燕看來,和哲文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那麼短暫,突然,哲文停下了腳步,目光幽深地看着不遠處。
"怎麼了?"小燕略微歪過頭,想看清他的表情,不解地問。
當順着哲文的視線望去時,她笑了。他記得,記得他們的曾經,所以……才會在桔梗花前停下。
"哦,沒事。"被這麼一問,哲文回過神來,温柔地淺笑了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的女朋友很喜歡這種花。"
"女朋友?"小燕抑制不住地驚呼。
小燕被哲文臉上的笑容刺傷了,那種温柔從前哲文只會對她展現的,可是現在,他有了女朋友,一個和她一樣喜歡桔梗花的女朋友!哲文提到她時的表情,是那麼幸福,就好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那個人。
"嗯,她遇見了一場意外,心情不怎麼好,去國外療傷了,應該也快回來了吧,有機會的話介紹你們認識。"哲文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對小燕説那麼多,他們其實並不熟悉。
可他隱約覺得小燕的笑容很親切,那種温暖就好像初春的第一縷陽光,能讓人看見希望。芷君要是見到了小燕,應該也會喜歡她的吧,説起來,小燕和芷君有些地方還有一點相像。
"是嗎……"小燕問得很心不在焉。她很想笑,哪怕只是勉強,至少該笑着假裝若無其事。可她怎麼也笑不出來:"你很愛她嗎?"
"她是我的公主。"哲文覺得已經不能用"愛"這個字來形容他對芷君的感情了。太多年了,他們已經習慣了對方,是愛,是喜歡,是依賴,還有太多太多他形容不來的情愫。
小燕拼命地眨着眼,好讓眼眶裏的淚水不流下來。
公主,那她呢?只是曾經了嗎?
目不轉睛地看着哲文很久,小燕原本想咄咄逼人地質問些什麼,她一直拼命守護着的誓言,那個深深印在她生命裏的草莓印,原來也同樣經不起時間和命運的考驗。
直到最後,小燕終於還是勉強笑了出來。她側着頭,看着哲文唇邊那個叫做幸福的笑容。不能怪他,這是註定的,董小燕不是公主。她只是一個流落街頭的乞丐,不過是幸運地被李佑龍撿了來,憑什麼還要去奢求太多?
如果她還是曾經的她,也許還能驕傲還能要求。可是現在,她只能帶着她的愛,她的記憶,默默地退縮在角落。
哲文不是不記得她了,一定還是記得的,只是不認得她了。他沒有錯,不是嗎?
就連小燕自己,都壓根不認得自己……想着,她又一次不自覺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臉。掌心間的觸感是陌生又熟悉的,那裏沒有哲文的掌温,只有公園裏流浪時留下的冰冷。這寒冷一直通過小燕的指尖滲入她的心底,她拼命地強忍住眼淚。
不能哭,她要笑,努力地微笑。早知道時間能改變很多東西,只是從前的小燕不知道,改變,可以如此徹底,甚至讓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只是那又如何?她依舊愛着哲文,只要心沒有變,她就能堅定地一直守護住彼此的誓言。
"你的笑容……看起來好幸福,她一定很愛你,一定很完美……"這是小燕唯一還能説出的話,她抿着唇,笑眯了雙眼。
漸漸覺得眼前的哲文好模糊,整個世界都好模糊,就連那些紫色的桔梗花都好像魔鬼一樣,張牙舞爪地向她襲來,整個世界都顛倒了。小燕覺得頭好沉,可她還是提醒自己,要微笑,只有這樣才能有機會繼續接近哲文,或者他們還會有明天的,或者……
"你沒事吧!"哲文不明白她是怎麼了,他有些措手不及地看着小燕從自己面前倒下。
她似乎是想笑的,但是那個笑容僵在唇邊,讓他莫名地覺得心酸。當他回神的時候,小燕已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哲文試圖喚醒她,可是沒用。
最後,他只好抱起小燕,往醫務室走去。
這個女孩好輕……那是他抱着小燕時唯一的想法。他記得她有時候看起來很快樂,可是她的笑有時候卻是苦澀的。看着懷中的小燕,哲文覺得自己的思緒有些不受控制了,無端地,他想起了很多事,他和芷君之間的事。
他喜歡看小燕開心地笑,喜歡和這個女孩靜靜地相處,總覺得像是回到了從前。身邊坐着的,彷彿不是陌生的董小燕,而是芷君。她不經意間的眼神,恬淡的氣質,常會讓哲文模糊了一切,自然地就想和她多相處一會,哪怕只是一會。
當哲文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時,猛地一僵,眼眸瞬間變得深邃。這是他第一次想芷君之外的女孩。想到遠在國外養傷的芷君,他苦笑着搖搖頭,也許一切只是因為太思念芷君了吧,所以才會三番兩次地情不自禁。
哲文暗自猜想,她一定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一定也曾深深愛過一個人,所以,才會有和芷君一樣的眼神,那麼地……讓他心悸。應該是這樣的,之所以不排斥小燕,只是因為她……像極了芷君而已,一定是的。
"她是一個該死的笨蛋!"
還沒到上課的時間,整個校園還鬧騰騰的,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聚着聊天。長廊盡頭,突然暴出一聲咒罵。
恩珍無奈地挑眉,盤着雙手倚靠在窗邊,看着有些失控的李佑龍。
"我因為她每天按時回家,拒絕跟那些女生來往,甚至因為知道她害怕鏡子,我把家裏的鏡子全扔了!可是那個笨女生呢?她除了跟我吵架,什麼都不會!"
李佑龍還在發泄,恩珍一臉恍然大悟地點頭,本不想在這個時候笑話他的,可實在是機會難得:"原來是這樣哦,那就不能怪小燕了。你都説了她是笨女生,這些話你不説她怎麼可能知道?上次我問你為什麼家裏沒鏡子,你可是説自己太帥了,不用照了啊。"
至今,恩珍都還記得當時那傢伙一臉欠扁的表情,還真難為他了,裝得跟真的似的。
"上次她在啊,我怎麼説啊。"李佑龍覺得自己實在是搞不懂小燕,明明看起來是喜歡他的,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忽冷忽熱呢?
折磨他很開心是不是?
"那你喜歡她嗎?"恩珍在掙扎,她正考慮是不是應該告訴佑龍,小燕心裏的人是宋哲文,讓這傢伙早點死了心。
但是想想那個宋哲文真讓人提不起好感。雖然他很帥,不比佑龍遜色,可是很顯然,小燕在他心裏壓根沒有痕跡。看小燕的樣子,他們明明應該是深愛過對方的,又説不是失憶,那怎麼會忘得那麼徹底呢?
"白痴才喜歡她!"
"你就是白痴!"恩珍斥罵了句,認定李佑龍沒藥救了。她更正剛才的想法,宋哲文的確不怎麼樣,但是李佑龍更不怎麼樣。
"喂,你去哪?"她還沒罵過癮,就看見佑龍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急急忙忙地跑開了。
對於她的追問,李佑龍壓根不理會。他皺着眉,邊加快腳步,邊頻頻看着手錶。都快上課了,那白痴怎麼還沒來?無數個念頭在李佑龍腦中晃過,最後他只是不停地禱告,但願她別又遇上什麼意外。
醫務室!很好,那個笨蛋到底也真出意外了!
李佑龍嘴裏不停地謾罵着,心裏也不停地謾罵着,她壓根就不知道他有多擔心她。自從上次金惠的事後,每次她一個人,他就會害怕她又碰上類似的事。
當剛才從一些目擊的同學口中得知她被帶去了醫務室後,他的心情就一團糟。
恨她不懂得保護自己,更恨自己不懂得保護她。剛才幹嗎要跟她生氣,應該陪着她一起的啊!恩珍説對了,李佑龍你真是白痴!
跨進醫務室的時候,保健老師只隨意抬了下頭,就對着裏邊的休息室指了指,恐怕全校都知道了董小燕跟李佑龍的關係,就連老師也不例外了。
有那麼一剎那,所有人的誤解反而讓李佑龍覺得有點暗爽,可他好不容易積壓起的好心情,在推開休息室門之後,全數瓦解。
"宋哲文!"
他當然記得宋哲文,他警告過小燕不準接近他的。
"她昏倒了,我就把她帶來醫務室了,你是她的朋友?"對於對方能認出自己,宋哲文不覺得驚訝,李佑龍對他來説也不算陌生,時常會有一些女生,為了他們倆吵架。
"是的。"本來還想説些什麼的,李佑龍到底還是沉住氣了。也許只是碰巧遇見而已,他努力地告訴自己,要保持風度。
"那就好,你照顧她吧,我要去上課了。"臨走時,哲文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回頭又看了小燕一眼。她居然還在笑,是夢見了什麼幸福的事嗎?
"給你添麻煩了。"
李佑龍説得很客氣,表情卻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只顧着打量牀上的小燕,看有沒有什麼地方擦傷撞傷,對於宋哲文,壓根就沒再給過一絲注視。
看着李佑龍似乎很關心小燕,哲文抿了抿唇,放心地離開了。
突然有點想芷君了,近來他特別容易想起她。自從那次意外後,爸爸為了讓芷君好得更快,也能快些走出父母雙亡的陰霾,便把她送去了國外治療。從那時起,哲文就再也沒見過芷君了,只是偶爾會通通電話。她現在還好嗎?
還記得他們的約定嗎?説好要一輩子的。
窗外澄金色的陽光靜靜地瀉進來,灑在熟睡中的小燕臉上,她的額間微微滲出些汗水,起先一直掛在唇邊的淺笑不見了,轉而是痛苦極了的表情,不住地搖着頭。
"爸爸,不要鬆手,不要……我能救你們出來,爸媽,別……別拋下我……"
像這樣的夢囈時不時地從小燕口中溢出,起先是斷斷續續的,很輕,佑龍聽不太清楚,直到後來,才越説越完整。
"小燕,醒醒,快醒醒。是夢,沒事了,沒事了。"這是佑龍記憶中,第二次看見她這樣惶恐。上一次是失手打破鏡子時,她彷彿被一種很痛苦的記憶困擾着。
也許,不僅僅是她父母的死而已。
"不要,我求求你們不要鬆手,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小燕的叫聲越來越大,她拼命地揮着手。
很多次手打到了李佑龍的臉上,讓措手不及的他有些痛。可是小燕的表情,讓他更覺得擔憂。他拼命地鉗制住她的雙手,怕她在意識不清時,會不小心傷害到自己。眼看着情況稍稍控制住了,他才嘗試着扶起小燕,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口中不停地重複着安慰:"都過去了,以後你會很幸福的。小燕,快醒醒,笨蛋,聽見沒有,我命令你馬上醒過來!"
"佑龍?"隱約間,小燕能聽見有個人在不停地呼喚她。
這聲音很熟悉,卻温柔得陌生。剎那間,小燕興奮地以為是哲文,她幾乎就要失口喊出哲文的名字。可是,潛意識卻告訴她,如今只有佑龍和恩珍才會這樣在乎她了。
"是我,該死的,趕快把那些眼淚鼻涕擦掉,難看死了。"他覺得心抽痛得厲害。
邊説,他還邊粗暴地乾脆用自己的衣服幫小燕擦着。力道很重,他有多關心她,就用了多少力氣。即便弄得小燕的臉都扭曲了,他還是不想收斂,就是不捨得看她這副彷彿被全世界遺棄了的表情。
"我……我只是想好好哭一場……"真的只是想這樣而已,小燕好想痛痛快快一次傷心個夠,以後再也不要這樣。
"……"李佑龍不知道能説些什麼,他停下動作,傻傻地看着小燕,許久後嘆了口氣,"傻瓜,哭吧,反正沒外人。"
"我知道……現在的我誰都配不上了,什麼都不應該去想。可是真的好難受,為什麼要讓我們遇上……如果從來都不認識多好。那麼出色的一個男生,會喜歡上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孩嗎……佑龍,我撐不下去了,我想放棄了……"
小燕哭得很傷心,説得也斷斷續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放棄,只是在這一瞬間,她覺得空前地無力,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記憶裏那些遠去的東西,對她來説一直都比生命還珍貴,可是對哲文呢,也同樣珍貴嗎?
她沒有辦法忽略掉他早上談起女朋友時的表情,他説,她是他的公主。
那個表情,那個聲音,就像曾經在她耳邊呢喃這句話時一樣。可是現在,什麼都變了。
"不準!"李佑龍勉強算是聽明白了她的話,卻沒聽明白她話裏真正的意思,以為小燕口中的那個"他"是自己。
他承認自己錯了,以後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玩世不恭了,也絕不再去招惹那些女生了,更不會讓她再這麼傷心了。總之,不管要他怎麼樣,就是不准她放棄他。
"呃……我的意思是説,既然喜歡,當然就要勇敢地去追求。認定了的東西,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説放棄。"自尊和驕傲,到底還是驅使着佑龍把話説婉轉了。
他是不指望這個笨蛋能聽懂,但是,只要能勸住她,讓她不要放棄,就可以了。
"我不想來上學了,可以嗎?"小燕不想再聽這種話了,恩珍也是這麼説,可是他們沒有人知道,這條追求幸福的路,小燕已經走了多久,走得多累。
幸福,不是落葉,伸手就能抓住,甚至可以做成標本,一直保留着。它像風,倏忽從指間穿過,當想握緊雙手抓住它時,已經……無影無蹤了。
"也不行,不管什麼事,都要勇敢面對。董小燕,我不准你做一個逃兵,太沒用了!"
"佑龍。"沉默了很久,小燕仰起頭,看着陽光下佑龍那張專注的臉孔。她恍惚了很久,終於破涕而笑:"你知道嗎?你真的很讓人討厭,可是我覺得,我好像越來越沒辦法討厭你了。"
她不是不懂是非的,她知道,李佑龍是真心對她好。就像恩珍一樣,慢慢地,真的把她當成了朋友。
"笨蛋,你敢討厭我試試看!"
2/悲傷小提琴
"你最近很異常,幹嗎突然那麼努力讀書?"小燕支着頭,看着在專注看書的佑龍,自願留下來自習的學生不多,教室裏很靜。
還真是難得,跟佑龍在一塊的時候竟然那麼安靜,更是很少看見他那麼認真的樣子。其實他真的長得不錯,跟哲文一樣,讓人百看不厭。
"我想品學兼優,這樣更吸引人些。"佑龍不想説,他只是為了想跟她有更多共同話題。
"切……真臭美。"小燕笑着斜了他一眼。以前覺得這樣的他,真是臭美,現在看來,還是有幾分可愛的。"晚飯想吃什麼?"小燕問道。
"你笨蛋啊,幹嗎每次都問我,你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心頭覺得暖暖的,所以即便是像以前一樣吼她,現在的李佑龍看起來,還是很沒氣勢。
小燕一愣,狐疑地皺起眉頭,認定這傢伙最近肯定吃錯藥了,或者,就是自己不對勁了。為什麼她會覺得,他似乎越來越關心她?
"該死的,喂,幫我去圖書館找份黑柳徹子的資料。"
正專心念書的李佑龍壓根沒感覺到小燕的心思,習慣性地開口命令。一句話,也讓小燕先前所有的疑惑都解除了,他一點也沒變,只是一時沒有暴露出來而已,還是一樣地喜歡奴役她。
"哦。"
無力地應了聲後,小燕放下書包,認命地往圖書館走去。
有時候小燕常會想,要是被李佑龍喜歡上的女生,不知道是幸福還是不幸。也許,他會為了喜歡的人改變吧,不過那個脾氣是永遠改不了的。
真是個性格糟糕的人,如果他能懂得稍稍收斂一下,應該也是很迷人的。
嘟了嘟嘴,小燕突然想起佑龍有時候孩子氣的表情,輕笑了聲,聳了下肩。剛想往前走,一陣悠揚的提琴聲突然傳入她的耳朵。
小燕止住了步伐,好奇地往後退了幾步。那麼晚了,誰還會在音樂教室拉小提琴?
流暢的琴聲傳來,小燕的笑容僵在了唇邊,她甚至忘了呼吸。她伸出手,緊緊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覺得那裏正一陣陣哽塞着疼。這首曲子小燕是熟悉的,記憶裏,以前學小提琴時每次拉起這首曲子,她就會鬧脾氣,總是拉不好。她掌握不了那種哀傷思念的感情,從前的她總是太幸福,幸福到她一直以為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
父母的寵愛,哲文的縱容,所有的一切……曾經的尋常,如今的珍貴。這琴聲,彷彿已經是前世的記憶了,忽然湧來,讓小燕難以招架。餐風飲露了那麼久,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聽到這和緩的聲音了。
想着,小燕往虛掩的門縫裏看了去,才瞧見窗外的夕陽,正照在男孩的身上。
是哲文。小燕倒抽了一口氣,緊咬着唇,看着那個熟悉至極的身影。他很認真,嘴角還是那抹温柔的笑,齊肩的碎髮柔順地垂着,過長的額髮有幾縷擋住了他的臉,純淨中又有幾絲不羈,流暢的樂聲從他手中的小提琴裏流瀉出來,每一個音符,都重重地撞進了小燕的心房,讓她覺得今天格外地與眾不同,就連夕陽彷彿都特別地美。
她有些情不自禁地推開門,細微的聲響,仍舊驚動了哲文。他抬起頭,眼中原本帶着的不悦,在見到小燕後就消失了。他輕笑了下,又再次舉起小提琴,自顧自地拉了起來。
在哲文的心裏,和小燕的交流雖然並不多,但他已經把她當做了朋友。
小燕很安靜地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着。緩緩地閉上眼,記憶裏的畫面慢慢浮現,她笑得更燦爛了。
"哲文,小提琴老師説,只有懂得哀傷和思念的人,才能把這首曲子演奏好。可是,為什麼你就能拉得那麼好聽?"她窩在沙發上,如同一個天真的孩子,對任何事都充滿了好奇。又如同一個仰慕者,滿眼崇拜地注視着哲文。
她喜歡看他拉小提琴的樣子,沉靜得就像畫中走出來的人,那是一種女孩子的驕傲。那麼完美的王子,卻永遠只會為她一個人演奏,多好。
"因為,每天我都會想你好幾遍,所以能懂得那種思念啊。"
收回思緒,小燕睜開眼,仍然笑着,可是笑容慢慢變得苦澀。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就像從天堂到了地獄,現在回想起來,小燕不知道當時哲文只是哄她,還是説真的。
倘若是真的……如果深愛過的人,好不容易又一次在人海中邂逅了,即便誰都不曾説過什麼,就真的連一點印象都不會有了嗎?
不知不覺地,小燕走上前,拿起了架子上放着的另一架小提琴,擱在肩上。起初動作還有些生疏,過了片刻,她開始越來越熟練了,情不自禁地陪着哲文,一起合奏着這首曲子。她沒有任何的目的,只是想再碰一下小提琴,回憶一下曾經的快樂。
"你……"一曲還來不及結束,哲文就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看着小燕。
會拉小提琴並不奇怪,會拉這首曲子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小提琴給哲文帶來的那種感覺,彷彿她拉動的是他的心絃。就在剛才那個瞬間,他像是回到了從前,就好像和芷君一起合奏這首曲子時一樣。那種久違的感覺,卻是由一個並不算熟悉的女孩給予的,讓他無法不驚訝。
戛然而止的音樂,讓小燕漸漸清醒過來。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哲文,説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期待他想起些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用現在的樣子去面對他。小燕是真的希望哲文能説些什麼,像從前一樣,罵她拉得太差,或者微笑着誇獎她兩句。
可是什麼都沒有,他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讓她覺得無路可退,尷尬地站在那手足無措。小燕翕張着唇,差點就想説出好多事,她實在是憋了太多話想告訴他。可是話到嘴邊,不經意地轉過頭時,小燕看見了一旁被擦拭得閃亮的鋼琴上,印照出的自己的臉。
雖然模糊,卻讓她幡然醒悟。她沒有資格了,那些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這張連她自己都不認得的臉……這樣的她,早就不配再去追求什麼了。現在的哲文應該很幸福吧,她想到了那天他聊起女朋友時,臉上刺目的幸福笑容。
小燕自嘲地聳肩一笑,強收住心思,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些。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小燕無意去做些什麼,當看到哲文驚訝的神情,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想起佑龍還在教室裏等她,小燕慌忙地奔開了。也許,佑龍只是她為自己找的一個藉口,她只是想躲開哲文,害怕再去觸碰那些快樂又痛苦的回憶。
過去的,大概真的只能是過去了。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改變,很多事一旦失去了就真的回不去了吧?如同她和哲文,就算他偶爾會對她微笑,那又怎樣?她對他來説也不過是個不那麼討人厭的女孩,僅此而已。
"你找死是不是!拿個資料可以拿那麼久,跑去火星拿了嗎?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這個笨蛋,總能讓他擔心個半死。從教室到圖書館,最多不過十分鐘的路程,她居然能去整整一個小時。在好不容易看見她姍姍來遲的身影后,李佑龍的擔憂鬆懈了下來,也就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我……"小燕想解釋,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我什麼我,説啊!真不知道能讓你做些什麼,更不知道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麼!笨蛋!"真是笨得可以,她難道就絲毫感覺不到他對她的心思嗎?
換作別人,他才懶得去理,更不可能傻到等那麼久,還傻乎乎地跑去圖書館找,早自顧自地回家了。
"李佑龍!你總是這樣,從來不會為別人着想,不懂得尊重別人。除了對我大吼大叫,你又會做什麼!"原本心情就不怎麼好的小燕,被他這麼一罵,氣急攻心,也顧不上什麼了,只想將心中的怒氣都發泄出來。
説完後,她把手裏的資料用力地往他身上摔去。
她是笨蛋,真的是笨蛋。剛才居然還指望,就算心情再不好,也許看見李佑龍,互相開兩句玩笑,就會沒事的。
結果,他根本就只會惹她生氣!
"喂……小燕!"李佑龍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那些資料,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小燕已經轉身跑開了。李佑龍想拔腿去追,又瞥見這傢伙竟然連書包都忘了拿,趕緊又跑回去幫她拿包。
這樣一來一往耽誤了不少時間,等他奔出教學樓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小燕的蹤影了。這下李佑龍真的開始急了,都已經那麼晚,天都黑了,她一個女生在外面肯定不安全。懊惱着自責了一會兒,李佑龍開始滿校園地尋找。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心臟遲早會被她折騰死。
放學後的校園很靜,天是凝重的深藍色,迎面而來的風已經能感覺到冬天的寒氣了。李佑龍下意識地瑟縮了下,裹緊外套,看着遠處彷彿能將人吞噬掉的黑暗,對小燕的擔憂更濃烈了。
繞着校園整整尋了一圈,仍是一無所獲,李佑龍忍不住開始痛罵起自己。或許小燕説得對,他一直都不懂得尊重她,總以為她的照顧是理所應當的。
自己總是在不停地傷害她。
這跟李佑龍原來的想法截然相反,他想給小燕温暖,看着她快樂。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喜歡一個人……想到這,李佑龍一愣,臉色開始變得很複雜,皺眉糾結了一會兒,緊隨着一轉頭,當牆角處那個蜷縮着的熟悉身影撞入眼簾時,他笑了。
他想,他是喜歡上董小燕了,雖然她很笨,基本沒什麼優點。
"喂,回家了。"努力沉住氣,李佑龍輕聲走上前,當看見小燕滿是淚痕的臉後,他覺得心頭一陣抽搐,酸澀的感覺傾軋而來。
他生硬地伸出手,有股想把小燕攬入懷中的衝動。現在的她看起來沒有了從前的堅強,只是個同樣需要被人保護的女孩。他想保護她,卻又怕自己突兀的動作會再次傷害到她,只好把手收回,有些乾澀地開口。
"你真的好討厭!"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小燕微愣了會,無助地抬起頭看着李佑龍。
那句簡簡單單的"回家了",讓小燕覺得好温暖。她有家,有人會在黑暗中找到她,帶她回家。她大聲地喊着,用盡全身的力氣,其實已經不覺得李佑龍討厭了,她只是討厭自己借題發揮。
"好了好了,是我討厭。別哭了好不好,以後不會再罵你了,我……儘量學着尊重女孩子……該死的,你快點給我站起來,都凍成這樣了。"李佑龍很真心地想道歉,可是當看見小燕凍得縮成一團,還在不停地顫抖後,理智又不聽使喚了。
他粗暴地拉起她,又順勢脱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李佑龍這口不對心的動作,終於把小燕逗笑了。她眨着眼,打量着李佑龍聚精會神的表情,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在心底悄悄醖釀開。
小燕甩了甩頭,想揮開這種混亂的思緒,帶着微微的哽咽開口道:"佑龍,我是不是很沒用?"
只會這樣躲着哭,小燕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嗯。"李佑龍斜睨了她一眼,這才發現最近她的淚腺似乎特別發達。
其實她已經很堅強了,即使在公園裏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都沒有放棄過要活下去的信念。
"你説……如果我喜歡上一個男生,可是對方卻很優秀,我們的生活差得好遠,隔了好遠的距離,根本就不合適,怎麼辦?"小燕很想有個人能鼓勵一下她,這樣即使將來的路再難走,至少有人支撐着自己。
可是這話在李佑龍聽來,卻變成了另一種意思。他甚至在驚訝小燕的大膽,暗自以為這是種變相的告白,他認定小燕口中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忍不住有些尷尬,無措地摸了摸頭,李佑龍的臉頰突然泛起一陣潮紅,語氣卻還是一貫地暴躁:"笨蛋,現在誰還計較門當户對,喜歡就去追啊!"
"哪有你説的那麼簡單。"小燕自言自語地囁嚅了句。
"還不都是那麼回事,只要勇敢去追了,如果那個男孩對你也有好感的話,一定會接受你的。"李佑龍在心底偷笑着,他承認自己很被動,可是這樣逗她玩的感覺很舒服。
只要她開口説喜歡他,即使有再多的障礙,他都會跨過去的。
小燕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李佑龍的話讓她深思起來。如果曾經的哲文是真的喜歡她,那即便她變得面目全非了,他應該還是會再喜歡上她的。
只要她努力了,就一定能追回屬於自己的一切,是這樣嗎?
側了側頭,小燕在剎那之間想通了。與其一直這樣一個人煎熬,她寧願去試一下。就算傷得頭破血流,至少她也努力過了。
爸爸媽媽都不在了,她早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她了。那場意外把小燕的一切都帶走了,她必須站起來,學會承載痛苦。小燕堅信,改變的只是她的外表而已。而她愛哲文的心,哲文愛她的心,始終沒有變。他會認得她的,他説過的,要她等在原地,他一定會找到她的。
她的哲文,永遠不會扔下她一個人的,永遠不會!
"佑龍……"
想着,小燕輕喚了聲。在靜謐的校園裏,這聲音聽起來格外引人遐思,李佑龍緊張地嚥了下口水,她該不會那麼突然就説喜歡他吧,他還沒準備好啊!
"我肚子餓了。"
"……"李佑龍覺得自己像吞了只蒼蠅似的,吐不出,咽不下。努力強忍住想罵人的衝動,他有些無奈地牽起小燕的手,往校門外走去:"真是個白痴!"
3/冥冥的守護
音樂教室的巧遇之後,小燕還是每天會去晨跑,依舊會遇見宋哲文。他們之間的交談,也比以前多了。
每一次哲文不經意的微笑都能輕易讓小燕閃神。她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從前,能任性地躲在哲文身後,每天只要能看到他的笑容,就會覺得好滿足好滿足。
小燕一直是沒什麼出息的,從前是,現在也是,爸媽和哲文就是她的全部。
可是現在,她只剩下記憶。那些陳舊的,卻好像昨天才發生過的記憶,變成了小燕賴以生存的氧氣。除了和李佑龍拌嘴,或者和恩珍在一起的時候,小燕几乎都在想哲文。
好在,每天都能在學校裏看見他。
想到這,小燕的唇邊不自覺地泛出一抹笑,淡淡的,卻很温暖。
秋天的冷風吹來,她縮了縮脖子,把李佑龍硬替她披上的外套緊了緊,大步往操場走去。剛放學的校園很熱鬧,李佑龍曠了最後一節課,跑去打網球。據恩珍説那個人是網球社的社長,不知道為什麼惹上佑龍了。
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李佑龍居然沒用暴力來解決事情,而是用網球來一決勝負。輸的人,就要離開艾華。
小燕並不怎麼緊張,説不上為什麼,她總覺得李佑龍的字典裏沒有"輸"這個字,他不會打沒有把握的仗。
"喂,你聽説沒有,原來佑龍跟網球社的學長,居然是為了那個小乞丐吵起來的!"
"怎麼可能,你從哪聽來的?假的吧。"説話的那個女生揚了揚眉,一臉不屑。學校裏這種莫名其妙的傳聞很多,可信度基本是零。尤其是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
"真的真的,我是聽見方恩珍跟別人説的。"
……
小燕驚詫地眨着眼,看着眼前那兩個聊得正興起的女生。很快,她們的聲音就隨着她們的身影,消失在了轉角處。
此刻小燕臉上的表情要比剛才那個女生更驚訝,李佑龍為了她和別人吵架?怎麼可能!他不氣她已經很好了,更別提保護她了。
佇立在來來往往的人羣中,小燕顯得失魂落魄。她感覺不到喜悦,不管那兩個女生口中的事是真是假,都不是她想要的。
小學的時候,小燕總是被人欺負,她不懂得反抗,只會哭。每次當一羣男生搶她的書包,扔來扔去的時候,哲文總會出現,像個捍衞公主的騎士一樣,把那些人全都嚇跑,跟着還會耐着性子哄她。
記憶裏,另一個男生的誓言還在耳邊迴盪,他曾説:"你只需要閉上眼一路往前走就好,因為你的身後有我。無論你遇上什麼事,不管是誰欺負你,我都會第一個站出來保護你。"
如今,命運讓他們再一次相遇了,可是保護她的人,已經不再是他……
"喂,同學同學,快閃開!"
"小燕,小心!"
一味沉浸在回憶中的小燕,壓根就沒注意到周圍的環境。直到異口同聲的兩聲呼喚傳來,她才茫然地抬起頭,發現自己正站在下坡道上,有輛自行車以很快的速度朝她駛來。
車上的男生大聲吼着,拼命想控制住車速,也試圖調轉方向,可是似乎已經晚了。
途經的同學們也都停住了腳步,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一幕,沒人記得要上前阻止。大家都愣住了,眼睜睜地看着自行車朝小燕壓去。
小燕想避開,可腳步卻不聽使喚。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有一股衝力,將她推向一旁的花壇。一個沒留神,小燕踉蹌了一下,緊跟着傳來的是自行車摔落在地上的聲音,還有男孩的咒罵聲。
"對不起,對不起。"回神後的小燕,趕緊上前幫忙把車扶起來,連連陪着不是。
是她有錯在先,不應該恍神的。
"真倒黴,以後走路小心點!"男孩摔得有些疼,原本是憋了一肚子火,可是在看見這個清秀的女孩一臉內疚的模樣後,抱怨了一句就走了。
隨着他的離開,先前圍觀的人羣也都散開了。小燕這才想起尋找那個推開的她的人,眼神在四周搜尋了一圈,也沒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宋哲文!"終於,在小燕彎身想撿起書包的時候,看見了不遠處的哲文。
她直起身體,大聲地喊,絲毫不顧周圍的目光。那晚之後,她就告訴過自己,不要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哲文的背影一僵,片刻後,才笑着轉過身。救她是出於本能,他不需要她説謝謝的。
"你受傷了!"小燕快步跑上前,眼神一晃,看見了他手腕處殷紅的血,在哲文白皙的皮膚上,看起來格外顯眼。
"小傷而已,你沒事吧。"邊説,哲文邊掏出紙巾,隨意就把血給擦去了。
只是那血好像故意湊熱鬧似的,剛擦去又開始往外滲。小燕一直愣愣地看着他的手,半晌後,視線又慢慢地移到了他的腳上。
一股濃濃的感動在心底泛開,是他推開她的。就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哲文總是默默地在暗處守護着她,從來不會讓她遇到任何危險。經歷了那麼多,當再次想到這,小燕覺得喉間有些哽咽,半晌她都説不出一句話,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謝謝"。
這樣的陽光,讓小燕想起了那個傍晚,似乎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掌心的温暖依舊。從前,哲文總是牽着她的手,永遠把她當個孩子似的寵在手心裏。每次過馬路時,他會一直緊緊地握着她的手,然後小心翼翼地看着來往的車輛,叮囑她:"以後過馬路要先看左邊,再看右邊,確定沒車又是綠燈的時候才準走。"
"知道啦,每次你都要説一次,笨蛋都學會了。"那時候的小燕,抱怨是甜的,心裏也是甜的。
"是,可是每次你穿馬路還是橫衝直撞。"
"因為有你嘛,要是有天我被車撞了,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小燕的話還沒説完,就在哲文的瞪視中識相地閉嘴了。每次她這樣開玩笑説自己時,他總是很生氣,跟着她就會堆起一臉討好的笑。
"傻瓜,哪輛車敢撞你,我就跑去撞它。"
"哈哈哈,宋哲文,你才是傻瓜……"
那時候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如今哲文真的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她,可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已經不似從前了,小燕覺得連嘴裏的味道都是澀的。
"不行,我得陪你去醫務室。"他似乎傷得挺嚴重,不止是手腕處有擦傷,就連腳上都擦破了。小燕想起先前叫住他時的畫面,哲文走得很慢,應該是崴傷腳了。
"真的沒事……"他實在不想麻煩了,拒絕的話説到一半,觸及到小燕擔憂的目光後還是妥協了,"好吧。"
也許只是希望能和她多相處一會,哲文不想再拒絕了。小燕那滿眼的擔憂讓他忘了去思考,不止是太過熟悉而已,而是一種觸動。哲文都快忘了,自從那次意外之後,芷君似乎再也沒有這樣為他擔心過了。
即使每次通電話,他們之間也只是生疏客套,淡到極點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