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雲舒懷決心離開居住了半年之久的木屋。他心中酸楚,耳中轟轟作響,幾乎不辨方向,心中想的,只是走得越遠越好,決不能應了黎青訣別時的那句話。
可他面貌已毀,狀似惡鬼,自然不能堂皇面對世人,於是只好身着一身黑色外衣,內裏密密打上一層白色繃帶。那繃帶一直打到頭上,一張臉只露出兩隻眼、兩個鼻孔、一張嘴,草帽卻不戴着,只背在身後,就這樣一瘸一拐地踏上前途叵測的孤獨旅程。
這一走,直走出五十多里。雲舒懷只覺身子燙得快要燒起來一般,這才似乎從懵懂中醒轉,開始打算自己的來日。
他本是個極好強的人,此刻受了侮辱,心中雖然激憤,行事卻更見堅決。若是他人連遭厄運,恐怕早就自暴自棄、一蹶不振了,但云舒懷心中所想,卻是該如何重新振作。略一思量,他便已決定繼續先前未竟之功,去刺殺那臨江縣縣令之子。只是他此時身邊銀錢太少,又沒兵刃,猶豫一下,終於決定還是先回一趟亂紅山,尋回驚虹劍,起出地底埋銀,再重出江湖。
此處距離亂紅山原來不過百里。雲舒懷戴上草帽,將壓低,問清去路,展開身法,只三個時辰,便回到亂紅山。
亂紅山口,雲舒懷留的狀屋還在。屋門前掛着他自刻的楹聯殺人七尺布,除惡一擔灰。過去有想要委託他殺人除惡的,便只須在這小小狀屋中留下要殺之人的姓名罪行和一擔石灰、一匹白布作為酬禮就好。
雲舒懷踏進狀屋,眼睛雖看不清,卻仍能摸索着計算共有五六擔石灰,五六匹白布。想來已有很多主顧等得天荒地老了。他略感愧疚,現在既看不分明,便將那書簡一一收好,等着將來找人念給他聽。
再往山裏走,就到了他的舊屋。雲舒懷突覺腳下磕絆,已到了火場中的斷壁殘垣。他站在其中,雖然目不能視,但想到這一片焦土,定然就如自己一般醜陋,不由悲從中來。
他慢慢回憶當日情形,記起驚虹劍在自己昏倒時手上還握着的,於是便從廢墟中間開始摸索。趴在地上找了半晌,終於在一根未燒完的焦木下找到一根細長的鐵條。雖然楠木劍柄已被燒壞,但那分量長度不多不少,正是驚虹劍所有!
雲舒懷半生榮耀全在這驚虹劍上。便是在得了麻風,見不得人的當兒,還不離不棄陪着他的,也就只有這師父傳下的夥伴了。他此刻一劍在手,登時豪情萬丈,日間所受的委屈便如找到了親人傾訴一般,一起湧上心頭。那長劍雖不能説話,但云舒懷心情激盪、內力澎湃,將驚虹劍激得嗡嗡作響,便如慈母安慰在外受了欺負的弱子一般
突然只聽叮的一聲,雲舒懷掌中一輕,驚虹劍竟已攔腰而斷,上半截嗖的一聲飛得沒了蹤影。
原來那驚虹劍劍身極細極薄,本以彈力見長。可是落入火海中卻給燒得脆硬,再加上焦木壓砸和近來的雨水侵蝕,劍身已然傷了三分。此刻趕上雲舒懷的內力突飛猛進、剛猛絕倫,他一時激動,拿捏不住輕重,竟然將驚虹劍當場震斷!
雲舒懷好不容易找着親人,萬萬沒想到竟會遭如此異變。他半晌才回過神來,便如萬丈高樓一腳踩空,趴在地上亂摸。但是那半截驚虹飛走時角度詭異,情急之間,雲舒懷在它左近摸索了好幾回,卻終於失之交臂。
驚虹劍摸不着,雲舒懷卻摸着另一截冷鐵。他拿在手中,那鐵沉甸甸的,拿捏上去,似乎頗為合手。雲舒懷再一細摸,登時分辨出,那正是自己打磨力氣筋骨時用的沉雷劍。
正主驚虹不見,陪練的沉雷卻跑來搗亂。雲舒懷哪兒能有好氣,他抖手將劍扔在一邊,繼續來回尋找驚虹,摸到半晌,竟又摸着了沉雷。
這一回雲舒懷更怒,罵道:麻煩東西!總冒出來做什麼!找死麼?他運起內力,把劍一抖,便想將沉雷震斷。
只聽啪的一聲響,沉雷劍劍身上附着的炭粒、鏽斑如響箭射出,劍身噔的一響過後,卻是完好無損。
原來沉雷劍又厚又寬,活像一根鐵棍。它雖然也遭大火焚燒、雨水侵蝕,但所受傷害較之驚虹卻輕了許多。那綠豆大的鏽斑,於驚虹來説,或許就快將它劍身鏤空,可在沉雷劍上,卻不過是一粒塵灰罷了。
雲舒懷一震不斷,心中更怒,覺得人若倒黴,當真是喝口涼水都能塞牙。當下他連運內力,那沉雷卻只當是洗澡一般,將劍身上附着的污漬沖刷得乾乾淨淨。
雲舒懷惱羞成怒,索性連臂力都用上十分,握着沉雷劍狂劈猛斬。他的手腳筋骨變形,昔日靈動輕捷的招式全都不能使用,這時一陣狂劈亂砍,手上感覺卻越來越好。不知不覺間只覺手中重劍縱橫捭闔,雖然來去簡單,但每一揮出,必有風雷之聲相伴。雲舒懷終於如夢初醒,原來以自己現在身體殘缺但內力充沛的情形,這沉雷劍竟就是最合手、最般配的兵刃了。
一念及此,雲舒懷只覺全身力量都給抽乾了。噹啷一聲,沉雷劍脱手落地,他仰天而倒,倒在焦黑的廢墟中,一聲聲只是笑。
沉雷!竟然是沉雷!他當初花三兩銀子打造的糙劍,如今竟成了自己最般配的兵刃。雲舒懷向來不信命,相信只要驚虹在手,刀山火海也可來去自如。可是這一路走來,惡疾纏身、容顏盡毀、表白被拒、驚虹斷折,到如今沉雷入手。這般遭遇,竟讓他頭一次懷疑,這一切都早已孽緣註定,無論如何掙扎,都由不得自己選擇了!
這念頭一入腦中,雲舒懷便覺得萬念俱灰,笑聲淒厲如哭。突然,他一邊指天大罵,一邊順手抓起身邊的焦木碎石往天上扔去。他此刻力氣雖大,能將那石頭扔得老高,但終究敵不過造化之力,沖天的石頭相繼一塊塊落了下來,砸在他身上、臉上,雖有內力護體,卻也給打砸得頭破血流。
月色如霧,矇矇矓矓。一片廢墟中,萬籟俱寂,只餘一人如野獸般地喘息。等到那喘息漸漸平復,一條黑色人影緩緩站了起來。他身上衣衫已經襤褸不堪,內裏的繃帶也散了,長長的幾條拖在地上,便如他身上生出了鬚根一般。他身形佝僂,歪頸踮腳,似一棵生在崖邊的怪松,在扭曲中飽含着某種瘋狂的力量。
那是雲舒懷,他終於穩穩站了起來,右手持劍,沉雷劍斜指地面。然後是叮的一聲響,一道極亮的銀線自劍柄處沿刃刮下,銀線所到之處,沉雷劍猛地亮了起來。在大火中烤出的藍,被充盈的內力逼得燦如焰火!
一聲聲響徹雲霄,是雲舒懷的仰天怒吼:賊老天!雲舒懷在此!昔日赤手白雲已然淪落至此,你還能奈我何!
良久,雲舒懷狠狠壓下心中憤懣,從廢墟中起出先前所埋藏銀,揹着沉雷劍,離開亂紅山。他到山下小鎮,買了頂新草帽,換了身新衣服,便馬不停蹄趕往臨江,繼續完成刺殺縣令之子的使命。
到了第三天正午,雲舒懷終於趕到一處名喚七里鋪的地方。
這鎮子不小,瞧來也有幾百户人家。村中一條大路,路口大樹下有一間茶棚,一個老丈在門前殷勤招呼。雲舒懷走得渴了,便拐進去叫了一壺茶,一碗麪,略作休息。
他進得屋中,只聽屋中各角,都有衣衫簌簌而動的聲響,想見是茶棚主顧見了他的畸形均吃了一驚。雲舒懷在大草帽下無聲冷笑,坐下來喝茶等面。
他的草帽壓得極低,遮住大半張臉,雖然頸中、手上的繃帶遮不住,但瞧來終究還不算太引人注目。兼之他倚在桌邊的沉雷劍實在足夠分量。因此,幾個茶客倒也識相地沒多説話。當下雲舒懷也不抬頭,待面端上來,才把嘴邊繃帶拉開了些,喝茶吃麪。
未幾,棚中幾人紛紛結賬走了,想來終是怕了雲舒懷這古怪裝扮。雲舒懷耳聽這些人一出門口,方才長出一口氣,頓覺安心不少。
誰知幾人才走,便有十來個孩兒突然擁進茶棚嚷着:小五!小五!出去玩兒吧!
那小五正是茶棚老漢的孫子,方才引領雲舒懷入座的便是他。他此刻正在後院洗碗,聽到夥伴叫他,擦擦手走出來:不成啊,我還沒幹完活兒呢。
這些孩子都是七八歲左右,正是好玩兒好熱鬧的年紀。那小五口中説着不行,一雙眼卻望着爺爺。那老漢咳嗽一聲:把碗洗了再説!
小五聽爺爺口風鬆了,登時大喜過望,一頭鑽回後邊忙活開來。十幾個孩子在前面等他,閒來無事便擠在一張桌上,團團而坐,嘰嘰喳喳説個不停。
這些孩子中有個頭目,叫二冬,為人最是調皮。他坐在桌前,屁股上就似裝了個陀螺,不停轉來轉去,片刻也閒不住。他一雙眼東張西望,一來二去終於撞到雲舒懷,心中頓時撲通狂跳,驚訝此人的醜陋怪異,那視線不由就轉不開了。其他孩子正自玩鬧,此刻卻被他影響,也將目光齊齊投向雲舒懷。
一時間,茶棚中除了雲舒懷吃麪的聲音,竟再沒有一點兒響動。孩子們都瞪着圓溜溜的眼睛,錯也不錯地瞧着雲舒懷。
雲舒懷心知不妙,自己這副尊容若是引得孩子們好奇,那可糾纏不清了。他連忙嘴下加緊,把面吃完,便要離開。耳聽那邊幾個孩子你推我搡地擠了個人出來,雲舒懷連忙把碗一推,就要結賬。
便在此時,面前疾風掠過,有物襲來。雲舒懷出手如電,兩指一夾,便將來物捉住。只聽哎呀一陣亂叫,原來夾住的竟是一個孩子的手臂。
那孩子原本被大家推舉出來,要伸手打落雲舒懷的草帽,卻被他一把擒住,心中又怕又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雲舒懷一愣,心中暗暗愧疚,連忙鬆手:呵道歉的話還未出口,卻猛然覺得頭上一涼,草帽已被自己鬆開的那隻手一掌掀開。小小孩童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奸猾無恥,令雲舒懷心中隱隱升起一絲怒氣。
只聽孩子們連聲驚叫,想來是被他的樣子嚇到了。
那二冬尖叫道:鬼呀!一眾孩子發聲喊,飛也似地逃了出去,逃跑時拉拉扯扯,撞翻了幾張桌子,弄出驚天動地的響動。雲舒懷為之氣結,卻又發作不得。
那茶棚老漢聞聲趕來,一看這情形,心下已猜出個七七八八,連忙上前將草帽撿起,遞還給他:對不住了,客官。您別和孩子們一般見識,這幫小畜生,都是村子裏的野孩子,正是調皮的時候。
雲舒懷澀然一笑:呵沒事。將草帽接回,悶悶戴回頭上。結賬時那老丈心裏愧疚,不欲收錢,雲舒懷卻截口道:我這張臉不是用來折錢的。説完付了賬,揮袖而去。
走出茶棚,正是正午時分,村中大人大多午休去了。偌大一個村落,頗為空蕩。雲舒懷走在路上,耳中聽着鳴蟬苦叫,嗅到路邊牛馬糞便的味道,一時之間,竟然有些醺醺然。他自得了麻風之後,遠離人羣,這般陽光下的農家閒適,已是久未身處其中了。此時聽來只覺蟬鳴牛哞都是人聲,馬屎豬溲皆為生氣。
雲舒懷正自陶醉,卻聽身後腳步嘈雜,竟是方才那羣孩子從後邊趕了上來,到離他十來步的距離,便紛紛將腳下放慢。一羣小傢伙就如此跟上了他。
雲舒懷心中不喜,加快腳步。他內力精深,雖然走起路來一瘸一點,但是放開兩腿時,速度也不是尋常孩子能跟上的。耳聽孩子們的嘀嘀咕咕越來越遠,他正鬆了口氣,忽聽一個尖嗓小子大聲唱道:醜八怪,長白毛。一腳低來一腳高,你媽生你不想要,你爸氣得直蹦高!正是在嘲笑雲舒懷的長相了。
雲舒懷聽得一清二楚,一時卻未明白意思,又走了兩步,驀然想通,登時只覺眼前一黑,一股怒意驀地欲發。他殘缺的手指猛地握拳,指節嘎巴一響,已不知不覺停下腳步。
那羣孩子見他停步,此起彼伏地發出一陣尖叫,往來路跑去。雲舒懷站在原地,也不回身,狠狠喘息兩下,平息了心中怒火,繼續往前趕路。哪知他這一走,後邊那羣孩子卻又躡手躡腳跟了上來。
天下小孩兒原以七八歲時最為難纏。一來這時的孩子已不再天真憨然,他們初懂世事,學會了罵人打架,對父母教誨不再言聽計從;二來,他們對世間萬物充滿強烈好奇,兼且精力過剩,什麼樣的簍子也敢捅,什麼樣的禍事也能惹;三來,待闖了禍、惹了事之後,他們卻完全負不了責任,只留下一堆麻煩交給大人解決。民間所謂貓不疼,狗不愛的歲數,就是指此刻。
這羣孩子以二冬為首,正處在這歲數上。他們整日裏上房揭瓦、掏鳥偷瓜,儼然已成村中一害。村中大人既疼孩子,又忙農活,只要惹出的禍事不大,也不多懲戒他們。
今日雲舒懷到此,形容如此古怪,當然激起他們的玩心。那掀掉雲舒懷帽子的孩子,本就是二冬派去給雲舒懷的一個試探。若當時雲舒懷破口大罵,揚手就打,倒也沒事了。偏偏他強壓怒火,默不作聲地離開這些孩子哪懂忍讓的道理,只道雲舒懷是個好欺負的軟蛋,所以更把他盯上了。
此刻雲舒懷被罵了也不作聲,這些渾小子自然更將他當成個面瓜。雲舒懷心裏憤怒,雖不發作,但腳下卻慢了。孩子們既然罵了他,這時他若是再快步疾行,豈不像是他赤手白雲怕了這幾個毛孩子?雲舒懷心中憤懣,無意間已和孩子們賭上了氣。
雲舒懷行走江湖日久,靠真功夫所向披靡,想砍他殺他的人不少,罵他辱他的卻罕見。江湖漢子講究手底下見真章,少有無聊到徒逞口舌之快的。少數的臨死前口不擇言,都早已做了他劍下之鬼。可是今日這些小子不僅毫無來由地罵他,甚至還辱及他父母。雲舒懷一生快意恩仇,何嘗受過這種窩囊氣?只覺得火撞腦門,若不是對方只是一羣孩子,只怕他早已長劍出手,殺他個痛快淋漓了!
雲舒懷放慢腳步,孩子們當下跟得更近,對着他的背影指指點點。少頃所有孩子的腳步聲陸續變得一聲輕一聲重,一想可知,他們正在學着自己的步伐。
這殘疾,早已成為雲舒懷心頭至痛。他幼時學武天資聰穎,行走江湖時無人可當。雖然得了麻風,但疾病天災,終非人意;單方逼他退出江湖,他寧願自行了斷,也不願聽人擺佈;被黎青所救之後,雖然肢體已殘,但功力猶在,至於皮相,對男子漢而言卻顯得無關緊要了。
雲舒懷平生第一次失敗,實則就是向黎青求愛不遂了。殘毀的身體,原先他可以不在意,但在被黎青拒絕後,他卻不能不耿耿。最珍惜的人最不能接受的東西,就變成他自己最厭惡的東西!人皆是如此,一件物事若是不在乎,丟了便丟了;若是念念不忘,便會越來越惋惜,越來越懊悔。這段日子以來,雲舒懷心中已將自己得不到黎青的原因,全都歸咎於相貌。他每每念及自己的昔日風采,就更對現在的醜陋難以忍受。
此刻耳聽孩子們大聲嘲笑自己的面貌醜陋,登時令他勃然大怒。再聽到孩子們的學步,恍惚間雲舒懷似乎看到黎青便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掩嘴而笑:你,註定要留在荒郊野地的。何苦不聽我的話,被孩子恥笑了去。
雲舒懷牙關緊咬。他眉毛雖已燒掉,但兩道眉稜卻立了起來。可惜孩子們只顧謾罵嬉鬧,而且那言語愈發不堪。他們與雲舒懷本是萍水相逢,可是此刻興起,卻如與雲舒懷有血海深仇一般,言語惡毒無比。
雲舒懷對着這些不能罵又不能打的孩子,牙關越咬越緊,口中又腥又苦,右手卻在不自覺間,搭上左手握着的沉雷劍柄。
羣孩這邊有二冬指揮,追着雲舒懷邊跑邊罵,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而云舒懷的氣息也越來越亂,腦中一陣陣眩暈。他終於猛地回過身來,嘶聲喝道:呵閉嘴啊!
聽到他突然開口,驚得孩子們立時四散奔逃,可是那尖叫聲裏充滿驚喜,哪兒有半分害怕,似乎他們只是覺得這一罵一逃,令遊戲更加有趣了許多。
一想到這羣孩子小小年紀,便如此不知好歹,欺善怕惡,雲舒懷心中陣陣發冷,他拄劍而立,一字一字頓道:呵別再惹我了不然我就要動手了!快滾!
他這話若是早説,孩子們自然怕了,只是這時他們早已認定這殘廢形如其人,完全是個廢物,自然只把他的威脅當成玩笑。雲舒懷這邊話未落音,那邊便有一物飛來。
雲舒懷把劍一揚,撲哧一聲,那物裂成兩半,穿過沉雷劍,重重拍在雲舒懷胸前、臉上黏黏的、臭烘烘,正是一坨半乾不濕的牛糞。
孩子們頓時鬨然大笑。那牛糞正是二冬所扔,這時自然也以他的笑聲最為嘹亮。鬨笑聲中,二冬叫道:大家一起丟他!
呼呼風響,一坨坨牛糞馬屎被孩子們扔了過來。他們隨身都攜着拾糞用的鏟子,扔起來又快又準。啪啪幾聲,雲舒懷身上、臉上已中了好幾下。
雲舒懷全身肌肉繃得幾乎要裂開。咯吱一聲,沉雷劍一出半尺,終於又給他強摁回鞘。
半晌,一聲嘶鳴從喉嚨深處逸出:呵你們掙扎着冒出兩個字,終於無話可説,雲舒懷整個身子僵在當場,此時已不是不想動,而是不敢動!只怕多説一個字,多動一下手指,都會壓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
他在這邊天人交戰已到了千鈞一髮的地步,那一邊小孩兒們卻兀自得寸進尺地放肆。只見二冬衝同伴招一招手,高抬腳、輕落足地拐了出來。他鬼鬼祟祟的樣子,登時引得其餘孩子一陣竊笑。二冬更是得意,停下身來,腆胸收肚,突地發足前奔,一直衝到雲舒懷身前,一拳打向他下體。
這正是同齡小孩兒最慣長使的招數。他們隱約知道男女下體是人身要害,身高又在大人的腰胯左右,因此極喜歡偷襲掏襠。這一下打來,雲舒懷心神不寧、全無防範,登時中招。這下用力極大,下體又系要害所在,雖以雲舒懷之能,卻也疼得向後一個踉蹌。那二冬一招得手,拔腿就逃。
雲舒懷咬緊牙關,輕聲自語道:呵別再過來了,別再過來了!他這話聲音低沉,在小孩兒聽來,像是在哀求一般。當下眾人更樂,推舉出平日最膽小怕事的孩子,讓他去拿雲舒懷練膽。
那孩子頗為老實,這時被大夥兒推出,卻戰戰兢兢不敢前行。二冬把臉一板:你若不去打他一下,我們以後就都不和你玩兒,誰都不和你好!那孩子大急:別,二冬哥,我我不敢去
二冬冷哼一聲:我們走!不要理他這個害怕廢物的孬種!説着帶領其他孩子轉身就走。那孩子更急,跟着走了兩步。二冬回過身來罵道:誰讓你跟着我們?跟屁蟲!我們不和膽小鬼玩兒。
那孩子大喊:我不是膽小鬼!説着一步一頓,來到雲舒懷近前。
這孩子平素給二冬等人欺負得怕了,偏偏又離不開他們,此刻被逼來到雲舒懷近前,只見這怪人翻着兩隻無神的白眼,嘴巴一開一張,喃喃唸叨着什麼,心中只覺怕得更厲害了,兩條腿抖成了七八條。他壯着膽子沒有逃走,心中卻只等雲舒懷一掌打來,趕走自己。誰知等來等去,雲舒懷全無半點兒傷人之意,那怯意便漸漸消了,一絲惡念上湧,再猶豫一下,終於一步跨出,一拳打向雲舒懷下體。
這一拳果然又中了!那孩子心中大喜,轉身就跑,忽聽刺啦一聲響,他驀然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待到半空,身子一轉,卻見地上兀自立着兩條腿,腿上穿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褲子
二冬等人圍在一邊,正等着看笑話,忽見那醜八怪一隻手不知怎麼,微微一動,小樂的身子就突地上下分了家。血雨飛灑中,他上半截身子掉在地上,那手指還在微微抽搐,一張驚恐莫名的臉上,小嘴微動,卻發不出聲音。
一羣孩子先是痴呆,稍一頓,二冬第一個反應過來,慘叫一聲:媽呀!殺人了!轉身就跑。
他想跑,雲舒懷最恨、最放不過的卻也是他。只見黑影晃動,雲舒懷如瘋魔附體般,揮舞着沉雷劍,殺將過去。落後的十幾個孩子攔在他和二冬之間,雲舒懷只覺腿邊被微微絆住,幾無意識地抬腿就踢,幾個孩童小小的身體立時向四邊飛開,撞在地上牆上,哼也不哼一聲,口中黑血湧動,俱都死了。雲舒懷卻更加惱怒,縱劍疾揮,鐵劍擊在其餘孩子柔嫩的身體上如中敗絮,鈍劍以排山倒海的大力將孩子的身子硬生生抽成兩段。一眨眼,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十幾個孩子,除了二冬以外便都已伏屍血泊之中了。
雲舒懷掙扎數載,到此功虧一簣。
十幾年來,世間萬事萬物在他心中非善即惡、非黑即白,而他自己一直毫不懷疑地站在良善一邊。他武功高卓、家中富有、容貌俊美,可説一路一帆風順、予取予求。世間萬物他都曾輕易擁有,所以也都可輕易放棄。當日雖遭惡疾纏身,烈火焚身而志向不改,武功盡廢而從頭練起,只因他從沒想到自己也會失敗,也會被拒絕。可待黎青離開,他實則已立在懸崖邊緣。往事一幕幕迴轉,昔日能一笑置之的事單方逼山、百姓燒街在這時想來,也都變成令他難以忍受的背叛與羞辱。
三年來,他為怕感染他人,離羣索居;十年來,他為鏟奸除惡,獨來獨往;二十年來,他為賑濟災民,散盡千金。他日日殺人,卻從沒時間和誰把酒談心。便是與平生唯一的朋友單方,也不過是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
於是那屈辱、驕橫、患得患失便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而今,二冬等孩兒們的一再侮辱,終於為他心中的狠毒瘋狂找着了出口,一股腦兒破體而出。十幾年來隱隱約約藴藏的冷酷與兇殘,隨着劈死小樂的那一劍,如破堤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剎那間,他體內的善惡黑白交替,那一劍揮出,不僅斬斷了小樂的血肉之軀,也斬斷了他自己的一切!
孩子們一個一個倒在劍下,雲舒懷卻清楚聽出其中並沒有二冬的慘呼。他身上濺滿鮮血,使得那黑衣更黑,沉沉貼在身上,白繃帶卻如雪地梅花,點點斑斕,這副形狀令他看來直與瘋魔無異!
那二冬實在機靈,藉着地形掩護,欺雲舒懷路徑不熟,竟倉皇逃回村中。村中青壯聞聲出門,紛紛拿了鋤頭鐵鍬來打雲舒懷。雲舒懷吃了兩下,耳中又沒了二冬的下落,不由下手更狠。當下也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只將鐵劍亂揮,劍嘯如猛虎,沉雷化為一道藍光,上下盤旋飛舞。須臾間,原本安詳寧靜的村子鬼哭狼嚎,變成一座活生生的修羅場。
七里鋪民風算得上悍勇,雖然眨眼間便死了二十多人,但是待村中民團趕來時,見着滿地屍骸卻是恨意比害怕更多,更加奮勇上前。民團首領梁金牛雖然功夫並不怎樣,但見多識廣,眼力過人。他提刀在旁略一打量,立時便看出雲舒懷兩眼不便,全憑兩耳聽聲辨位,當下打手勢讓眾人散開些,一邊將帶來的繩子扯開,兩頭分人拉住,中間往地上一甩,便一道道朝雲舒懷絆去。他還另外派人火速去取年前村裏自制的旱天雷。
雲舒懷目不能視、兩腳殘疾,雖然耳力過人、反應迅捷,在羣戰中終究吃虧,此刻被繩子分心,腳下就慢了。未幾,待旱天雷取來,梁金牛親手點着一個,眼看就要爆炸,這才丟向雲舒懷。只聽轟隆一聲巨響,那旱天雷在雲舒懷腦後炸開,黑煙四起。雲舒懷立時呆立當場,腳下不動,身子一陣亂晃。
原來人體平衡全靠耳中的一個小器件掌握,梁金牛本來只想震聾雲舒懷的耳朵,不料他耳朵太過靈敏,這巨響的收穫比預想的更大。待梁金牛再點着一個投過去,雲舒懷便應聲而倒,沉雷劍也就此脱手。
這一來民團大喜,十餘人齊齊擁上,鎬頭、棍棒、拳頭、腿腳如雨點一般一齊朝雲舒懷招呼。雲舒懷躲不過,站不起,只能一下一下,結實挨着。他兩耳近聾,看不見聽不着的,便覺這捱打都不像是真的。隱約間,臉上似乎是着了十幾下,卻只覺涼颼颼的,一點兒都不疼。
痛覺是那樣模糊難辨,可那熱是實實在在的,正從雲舒懷體內氾濫開來。因為當年的燒傷,他皮膚已不能排汗降温,這麼一番廝殺、一頓暴打,那一團團熱氣便源源不絕從丹田湧上,便如灼熱的岩漿流入血管一般。熱氣過處,他的手腳一點點恢復了力氣,道道熱線順着奇經八脈一點點鋪成一張大網,從裏面包住雲舒懷的五臟六腑,其中一道尤為粗烈,倏忽間已貫穿了他的左臂。
村民正毒打雲舒懷到了愜意處,忽覺腳下一亮,低頭看時,卻見一條火龍拔地而起,十幾人嚇得連忙驚叫退開。只見紅雲過處,雲舒懷慢慢站起,一條左臂熊熊燃燒,也不知是那衣袖繃帶在燒,還是連他的手臂也燒了起來。
村民中一個愣頭青不知好歹,跳過去一棒打下,正中雲舒懷額頭。雲舒懷給打得頭一沉,左臂猛地刺出,刺啦一聲輕響,便如燒紅的鐵條刺入雪人,在那青年胸膛中來了個對穿對過。
粱金牛心頭狂跳。這瘋子拳也好劍也好,一舉擊殺多人並沒有多麼可怖,可方才像捅破窗户紙般刺透一人的感覺,卻讓他嚇破了膽!
只聽怪叫一聲,粱金牛奮起最後餘勇,撲身上前,一刀剁下!撲哧一聲,雲舒懷的左手兀自陷在青年胸口,便給這一刀齊肘斬斷。
雲舒懷長聲慘叫,往後疾退,腳下絆着了沉雷劍,往後仰倒,就着在地上打了個滾兒,順勢拿劍。他一劍在手,粱金牛便不敢追擊。
卻見雲舒懷拿劍的右手哆哆嗦嗦,幾乎忍不住棄劍,粱金牛見狀大喜。他心知這怪人不死,今日合村都要遭難,這時見雲舒懷手指尚在麻痹中,便如抓到一線生機,驀地又來了勇氣。可惜正要上前,卻見雲舒懷側過右臂,刺啦一聲,將衣袖齊肩撕破,斷袖褪到手腕上,再以牙齒勉強打結,竟然便用布條將鐵劍綁在手裏。他渾身浴血、兩眼慘白,此刻系劍卻那樣有條不紊。七里鋪的村民終於給他嚇破了膽,怪叫着四散奔逃。
雲舒懷卻不慌不忙踢掉腳上的鞋襪,赤足站在地上,靜靜感受腳下傳來的、那眾人逃走時帶來的散亂震動。他凌亂繃帶下的猙獰臉孔,慢慢浮起一絲慘淡的笑容
那二冬逃回家中,越想越怕,躲在牀下瑟瑟不敢出來,他聽着外邊大路上先是越來越亂,然後卻一路靜了下來,登時更怕了,拼命往牆角瑟縮。正驚慌失措間,卻見牀簾外屋門一開,一雙沾滿血污的赤腳一高一低,跨了進來,接着那牀板一掀,一個瘋子般的怪人彎着腰,一張慘笑的面容已和自己來了個臉對臉。二冬怪叫一聲,一頭撞在牀板上,居然也不覺疼,轉身爬出牀下,不顧一切往外跑。跑到院門外,就見村中一條黃土大路已被鮮血染得通紅,上面橫七豎八的,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二冬腳一軟,再也跑不動了。他癱坐在地上,卻聽身後腳步聲響,是那怪人慢慢跟了上來。二冬大哭道:別殺我叔叔別殺我叔叔叔叔,對不起!卻聽雲舒懷和方才一樣,哀求似的唸叨着:別再惹我了別再惹我了
夕陽西下,七里鋪遍地屍骸中,一人獨坐。
他斷臂橫劍,靜靜坐在一座谷碾上,身上繃帶早已散開,這時飄在身邊,像一條條赤鏈蛇,在晚風翻動下,在碾子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痕。他看不見,聽不見,可是卻能感覺到微風拂面,和夕陽播撒在半邊臉上的熱度。他轉過臉,讓整個面容沐浴在如血的夕陽裏沒有眉毛,兩隻眼只剩眼白,上面還濺着點點血斑;沒有鼻子,嘴唇短到包不住牙齒和牙牀;膚色焦黑,肌肉扭曲。
可最讓人驚心的,不是如此獰惡的一張面孔,而是這張面孔上,那無盡的悲涼滄桑與深深的絕望迷茫:賊老天啊,這前路茫茫,你還將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