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天氣轉暖了,小草返青了,樹木發芽了,花朵也綻放了。
這是記憶中我人生第一篇作文的開頭。
——沈安若的Blog
天氣漸漸轉暖,樹木抽出新綠的嫩芽,枝頭一夜間會突然綻放出花朵。
沈安若的行情突然變得非常好,週五的早晨,她的桌子上堆了鮮花。其實常常有人送她花,誰讓單身女人是非多。但這日格外誇張,都是因為昨天的慶祝晚會。
昨天的三週年慶祝晚會在山莊裏的禮堂舉行,也留了很多的位子給客人。節目很熱鬧,後來她們這羣大齡女青年穿了七彩的長裙上場跳那排練了整整一週的吉普賽舞蹈,台下某個區域裏,一羣男士全拿出來小孩子們玩的小號跟小鑼,又吹又敲,拼命折騰,還在結束時大叫:孫經理,你真棒!沈助理,我愛你!諸如此類,鬧得全場笑得不行。她們定睛看,原來是林虎聰手下的那羣工程部的年輕小夥子們。
接下來的環節,一位前陣子見義勇為而受傷的小保安受到了表彰,張總跟李副總兩人為他頒獎,主持人問他今年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小夥子沒見慣人多的大場面,磕磕絆絆地表了半天的決心。又問他今天有沒有遺憾,這口才甚差的小子突然就靈光起來,説:“我最希望美麗的沈助理親自為我頒獎。”
她跳舞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被請回了台上,還在一堆教唆與起鬨下擁抱了那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半大孩子。台上的燈光太刺眼,她看不清枱下,只聽得到台下的鬨笑聲,心裏苦笑一百聲,然後保持着優雅得體的微笑弧度。這還不算,那外表仁厚其實是個老痞子的李副總接過話筒認真地對台下説:“我們美麗的沈助理現在是單身,有意向的各位快快排隊領號等候考察。”沈安若覺得自己那一刻努力揚着的嘴角都要抽筋了,她就是那一不小心便搶了風頭的娛樂人物。
這就是她桌上堆滿了鮮花的原因,有了署了名,有的沒署名,有花束、花籃甚至還有一盆開得甚好的沒有失根的蘭花,這年頭愛湊熱鬧以及愛玩惡作劇的人還真夠多。後來有人送了一枝剛從樹上折下來的桃花,惹得會議廳的孫經理朝她大笑:“安若,春天到了,桃花開了,你這桃花運來得也太旺了。”
“愛麗姐,桃花運偶爾來一次半次是調劑,多了那完全是劫難。”
真是暈死她,下回有機會喝酒,她非要把李副總灌醉不可。
桌上的鮮花裏有一大捧最令她不安,插得異常的精緻,三枝向日葵與十九枝黃玫瑰,卡片上沒有字,只有親筆簽上的姓名縮寫,T.S,不會有太多人知道,那是華奧施董事長的筆跡。後來查一下,向日葵的花語是愛慕,而黃玫瑰的花語則是道歉,她稍稍鬆口氣。
慶祝活動一共有兩天,除了他們自娛自樂的晚會與各種優惠活動,第二晚還有一場答謝宴,在豪華的宴會廳裏,請到無數的貴賓,皆是重要客户。
她穿一字領的黑色半禮服,只戴了一枚小巧雅緻的鑽石戒指,重新化了妝,不算濃。那時她的頭髮已經長了許多,可以別到耳朵後面。這樣的裝扮不會特別招眼,也不會落俗,剛剛好。
在走廊上看見張總,笑眯眯地跟她説:“你這身衣服,還有你現在這麼瘦,倒是很像那部電影《蒂凡尼的早餐》裏的人,再抱上一隻貓,就更像了。”
“別提貓,張總,上次您家那隻貓快把我嚇死。不過我的戒指可正好是蒂凡尼。”沈安若與張總開慣了玩笑。
“沒愛心的物質女郎,整天換戒指有什麼用?快去找個男人交往看看。你一個人整天這麼晃來晃去,我看着煩死了。對了,你阿姨讓你下週到我家去吃飯。”
唉,又來了,準定又是有所謂年輕的精英分子做主菜的鴻門宴,她都快成職業三陪了。恰好張總的手機響了,沈安若藉機溜走。
宴會上遇見很多的熟人。有她以前的頂頭上司,一直待她關愛有加的正洋的倪董,見到她笑容祥和親切和善一如既往,她有些感慨也有些慚愧,唯有敬酒。還有送了她整整一週鮮花的孫老闆,那天她幫了他一個小忙,結果被他天天邀請共餐,被婉拒了幾回後又開始天天送鮮花,以至於孫愛麗感慨地説,冬眠結束了,男人都飢餓了,笑得她肚子痛。孫老闆很年輕,白手起家做了一份不小的事業,撇開纏人這個壞毛病,她其實很敬重他。沈安若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可以保持着優雅得體的微笑與儀態甩脱孫老闆,然後就見到在不遠處的角落裏,程少臣正與她們華奧的施董事長站在一起,正望向她的方向,想必將她剛才甩人的樣子都看在眼裏了。那兩人皆有一副淡然的氣質,外形瀟灑舉止優雅,連身高都很相仿,倒真是絕配,沈安若在腦裏冒出一個不純潔的惡搞念頭。
她的大老闆正看着她,沈安若不敢裝清高,硬着頭皮款款地走過去,現出一點點合宜的笑意:“施董。”腦子裏飛快地轉了幾轉,終於還是轉向程少臣:“您好,程董。”
“哦,那麼不用我介紹了。”施董事長温文爾雅地笑,令她看不透。恰有侍者走過,他取下兩杯紅酒,正要去拿第三杯,程少臣卻順便取了一杯果汁,見施董笑着睨他,輕揚一下嘴角:“胃潰瘍又犯了。”
“敬女士的時候,怎麼可以這樣無趣。”施董將另一杯酒交到沈安若手裏,“敬美麗的沈助理,謝謝你又替華奧接一筆生意。剛才東元的劉少東來訴苦。”
那個油舌劉少爺,剛才逗着沈安若連喝三杯酒,根本就是道貌岸然地公然調戲,所以後來沈安若抓住他的語病也陷了他一下。反正酒場上熱熱鬧鬧,誰也不可翻臉。
“施董,我不過盡職責而已。”她將那杯酒一乾而盡。施董也幹掉,只有程少臣輕輕抿了他的果汁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難測。
這樣的場面真是累極,她記得以前陪程少臣參加時,總會盡可能躲在角落裏,誰都不搭腔,但如今她卻逃不掉,眼前的面孔走馬燈一般換了又換,她賠笑陪聊陪酒,所謂的三陪。
後來她瞥見程少臣到了倪董身邊,替他去取吃的,神情恢復成他在長輩面前一如既往的温順乖巧,不復剛才的犀利模樣,再後來就又不見影子,他比她還討厭這樣的場合,她想他是終於忍不住離開了。
沈安若覺得腳痛得厲害,而臉上肌肉都笑得有幾分僵,正想出去吹吹風,卻意外地被一個温柔的聲音攔住:“沈小姐,方便嗎?”
她回頭看,認出眼前的這位夫人是董事長夫人施太太,她曾見過她的照片,在施董的辦公桌上。她並不比她年長太多,但是白皙圓潤,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從容。
施夫人只是拖着她拉一些家常,沒什麼重點,多半是她在不動聲色地發問,諸如沈安若喜歡哪部電影哪個作家哪個牌子的香水以及最想去哪個城市旅遊,倒像是認識她許久,還親切地拉住她的手,其實她們不過是第一回見面。沈安若被她那優雅從容的笑刺到心臟都發涼,虧得她與施董沒什麼,都在這邊禁不住地心虛。終於這位夫人也走了,宴會已經接近了尾聲,她沿着牆邊溜了出去,繞過幾重走廊,轉到宴會廳背面的憩園裏。水中的鴨子都睡着了,不再作怪,空氣裏瀰漫着玉蘭與丁香的香甜氣息,有點曖昧,池塘的另一面有一對小情侶在卿卿我我。氣温還涼,所以人不多,而她所在的位置更不會有人。算不上很隱蔽的地方,光線也不壞,但是因為幾株長得太好的丁香樹擋住了一段路,又要繞過一座假山,要到這邊來不太容易。石質的凳子每天有人來清理三回,沈安若放心地坐下,將鞋子踢到一邊,把腳搭到另一隻石凳的邊緣,揉一揉已經有點腫的腳踝。這裏是個好位置,能夠看得見大廳那邊的燈火通明霓裳豔影,卻將喧譁與吵鬧都隔在了一牆之內。以前在這種場合裏被鬱悶到時,她便會溜出來半小時,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調整一下情緒,想象一下大廳不過是攝影棚,在外面如觀眾般觀望一番,再回去,酒意也散了,精神又飽滿了,可以信心十足地投入另一場戲。
突然手機響起來,她自己嚇一跳,也驚散了那一對鴛鴦,小兩口似乎有些懊惱地換地方了。
她看一眼手機,是施董打來的,想了想,在五秒鐘內接了起來。
“沒事吧?突然見不到你。”
“沒關係,出來醒醒酒。”
“要緊嗎?找個服務員幫你?”
“不用,謝謝。”
她不能確認這園子裏沒有其他人,所以不可以將對方的名字身份喊出來,但施董想來並不領情。
“小沈,剛才我太太沒有跟你説不合宜的話吧?”
“怎麼會?”
“……抱歉,給你困擾。”
“沒有。其實我不記得您曾經對我説過什麼。”
沈安若盯着水邊的那大簇丁香花。剛才施夫人狀似不經意地提及到了七年之癢,直直望進沈安若的眼睛,跟她説,他們已是結婚的第七年。沈安若也看她,表情更坦然:“施董非常愛您。”
“我知道。”那位夫人柔和地笑了。
真好笑不是嗎,所謂幸福,是需要別人來認定的。她想起一些東西,自己笑一笑,又忍不住嘆口氣,卻聽到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多麼坦蕩的君子行徑,他本來可以把她嚇得再厲害一些。沈安若抬着頭看一眼站在她幾米外的程少臣,他掏出一支煙,點上,轉頭看她。
“你為什麼跟蹤我?還有,這裏不許吸煙。”
“我來得比你早,你脱鞋子時我就在這兒了。”程少臣慢慢踱過來,懶散地倚着那張石桌,“你不怕有壞人?”
“這裏至少有三個監視器。”沈安若又指指他的煙。
程少臣不動聲色地又吸了一口,悠閒自得:“不聽勸阻的吸煙者你們打算怎麼處理?”
“一支煙罰款二百五,然後找保安把人請出去。”其實這兒並沒有貼禁煙令的標籤,不知道程少臣會不會被她唬住。
程少臣笑了笑,數出三張百元鈔票放到她腳邊:“你等我抽完煙再找保安來吧。”
“我沒錢找,並且我們不收小費。”
程少臣又放上兩張:“那我一會兒再抽一支。”
她都被他氣笑了:“你這麼有錢,幹嗎不多做善事。去蓋希望小學好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蓋過?”
切,真是無語。沈安若沉默。
但程少臣很快打破了沉默:“你昨天晚上真是風光。”他似乎是笑了。
“你也在?”怎麼可能?他從來不做這樣無聊的事。沈安若幾乎要從石凳下掉下來。
“我有個朋友,是你們的客人,昨天拍了一段視頻傳給我看。”
多麼無聊的客人啊,沈安若又在心裏嘆氣。
程少臣並沒去點第二支煙,第一支也抽了幾口就掐熄了,走了很遠將煙蒂丟進垃圾桶裏。
沈安若意識到自己的姿態不雅觀,又重新將鞋子穿上了,見他已經回來,站在一米之外,微微抿着唇,低頭看她的腳與高跟鞋,又順着向上看向她的腿,表情有點怪。
她極少穿裙子,而今天這裙子,坐下就顯得有些短。沈安若還記得他最討厭自己穿黑色。這一點令她今天很得意。
換作別人這樣看,她會很惱,不過程少臣這樣瞥她時,她倒無所謂,他眼神里一向什麼情緒都有,但是從沒有猥褻,這點她可以確定。
果然程少臣看了她的腿幾秒鐘後,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你難道不冷?”
夜風有點涼,她的裙子又短。剛才匆匆地從悶熱的屋裏出來,心裏很煩,涼風正好令她冷靜,現在倒真的覺得冷,腿上都冒出一顆顆小疙瘩。
沈安若站起來,端莊地整了整自己的裙子:“謝謝你提醒,我要進去了,再見。”她扭頭就走,才不看身後程少臣是什麼表情。
她按原路返回。穿近三寸的高跟鞋爬假山是很危險的事情,她小心地踩上很高的一處台階,正打算下去時,從後面被人輕輕地托住了胳膊,原來他一直在她身後,腳步輕得跟鬼一樣,她都沒發現。有他扶着,沈安若很順利地到了平地,回頭看他一眼,程少臣揹着光,面孔隱在夜色裏,只能看清他清俊的輪廓。他突然向她伸出手,摸向她的手發,沈安若急退一步,都忘記自己的鞋跟極高,而這裏是圓石砌成的小路,差點摔倒,被他一把拉住,終於還是拂向她的頭髮,用手輕輕梳了一下便鬆開,原來他只是要拂去剛才落到她頭髮上的丁香花瓣。
離燈火通明的大廳已經那樣近,如果有人向外看,會發現這邊有一對男女形跡可疑。沈安若覺得尷尬,匆匆離開,等她進了大廳回頭時,程少臣已經不見蹤影。
她定了定神,回去繼續用心扮演她的角色。有熟稔的客人要離席,她含笑一直送出很遠,再回去時,便見着一個小小的孩子蹲在正廳前的噴泉邊上專注地玩水,那水不淺,大理石台面又滑,保安去抱了他下來,剛放下地,他又立即衝過去,連她都看到緊張。走近了看,那小男孩三四歲模樣,金髮碧眼,唇紅齒白,長得像一隻SD娃娃,竟是國際友人。
“誰家的孩子?”
保安搖頭。
她蹲下,試着用英文與那孩子交流。男孩只盯着她看,嘴巴閉得緊緊。
她缺乏與兒童打交道的經驗,費了半天時間,一個字也沒問出來,那孩子大約不懂英文,只朝她天使般地笑,長得可真漂亮,可惜是隻小小悶葫蘆。
大概是裏面客人帶來的孩子,她一時也想不起都有誰,於是找服務生牽了男孩的手進大廳去找,小男孩一一搖頭,憋着嘴,很不耐煩的樣子,後來回到她身邊,突然對她説:“Tommy”。原來這是他的名字。
工作人員去查住宿登記裏是否有叫Tommy的男孩子,未果,沈安若有些頭痛,她有點累,但不放心把這孩子隨便交給誰。而那孩子跟她漸熟,竟開始與她説話。虧得她平時外國電影看得多,沒學會幾門外語,發音卻辨得出,這孩子説的是德語。她突然想到今日的來賓裏其實有人能夠幫上忙,早知要利用他,剛才倒不該對他無禮。
服務生沒找到人,於是她撥了電話給他。他那樣討厭這種場合,自己又沒給他好氣,估計早已離開,她不是很抱希望,但五分鐘後,程少臣真的回來了,原來他沒走。
她不得不服氣,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緣。那個跟着她十五分鐘後才肯説第一個詞的小悶騷男,對程少臣十分友好熱情,起初面對他們那戒備的眼神完全不見,一會兒就主動偎進他懷裏,乖巧至極,還摟了他的脖子跟他説悄悄話,又不時回頭張望她。程少臣對小孩子一向耐心,眼神温柔笑容燦爛,與他平時的樣子太不一樣。他一向是慢熱的人,但是與小孩子相處極好。以前她每次見他與小孩子相處,鄰居的孩子,朋友的孩子,也都會產生一種就如此刻一般很難描述的感覺。
後來程少臣撥了電話,大概是Tommy小朋友的父母。
“聯繫上這孩子的長輩了嗎?”
“嗯。”
“他們怎麼會把一個孩子自己留在這裏?”
程少臣沒回答,直接説:“Tommy要去找他的爸爸,我順路,可以送他去。”
“已經麻煩你很久了。把地址留下就好,飯店會送他回去。”
程少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直看得沈安若心虛,但仍堅持華奧必須對這個小孩子負責到底,應該是他們送他回父母身邊。她觀察了一秒鐘程少臣的表情,覺得這一回他是鐵了心地跟她擰上了。
跟他硬碰硬地談判不會是明智的選擇,沈安若聰明地改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會有工作人員開車跟着你走,確認這孩子真的到了父母身邊。”
“沈助理,我長了一副拐賣兒童的模樣是吧。”
有服務生在門外探頭探腦,沈安若被他那副腔調弄得火大,卻沒法回嘴。很多員工都看見了那無主的孩子,連客人也有不少見到了,她如果隨便把他交給一位客人帶走,她怎麼交代得過去,飯店的名譽怎麼辦,即使眼前這人絕不可能是人口販子。他又不是沒有腦子,當然想得明白她為什麼堅持,他就是存心找她的麻煩,報復她今天給他臉色瞧,真是小氣鬼。
他們倆僵持了一會兒,就那樣互相看着不説話,Tommy小朋友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們。
沈安若決定認輸:“我跟你一起去送這個孩子,不要拒絕。”她聲音很低,彷彿在懇求,但一直盯着程少臣的眼睛。他很鎮定,説“好”的時候臉上表情絲毫未變,但是眼睛裏卻有東西突然閃了一下,沈安若立即可以確定自己上了當,差一點就甩手而去,但忍了忍,還是找服務生替她去取了外套來。
程少臣自己開車,Tommy小朋友主動地爬到副駕座上,所以程少臣很紳士地替她開了車的後門。她猶豫了一下,本要堅持自己開車走,卻想起來車鑰匙不在身上,只好上車。
車子停在時代廣場,離華奧酒店不太遠。這邊是全市最集中最熱鬧的娛樂中心。沈安若懷疑地問:“他的父親在這裏瀟灑,卻把孩子丟了?”
“Tommy的爸爸在那邊的國際會所裏,要過一會兒才能出來。我們現在去吃飯,我餓了。”
“你是在變相批評華奧今夜提供的飲食很差嗎?”
“我吃宵夜可不可以?”
沈安若不再説話,其實她也餓,晚上只喝了酒,沒吃多少東西,現在胃難受。而這家店裏的小點心軟軟糯糯,非常合她的口味。
Tommy小朋友興高采烈地吃着冰淇淋,善良的程叔叔在一邊幫他擦嘴角。那小孩子一邊跟程少臣説話一邊總是盯着沈安若笑,令她疑心他們其實是在討論她。
“我覺得你有必要告訴這小孩子,不要輕信陌生人,不能跟陌生人説很多的話,絕不要吃陌生人買的東西。還有,晚上吃冰淇淋真是很壞的習慣。”
“你雖然怕小孩子,但對兒童教育竟然很在行。”程少臣本來正在喝水,説這話時用杯子擋住半邊臉,似在透過玻璃杯觀察她。
這話勾起了她的心事。沈安若閉了嘴,不再説話。
這一對大小男人真是難纏,吃完東西他們又去了兒童娛樂場,沈安若想不透,明明已經快半夜了,這小孩子的精力怎會這麼好,莫不是時差一直沒有倒過來。小朋友玩模擬遊戲玩得不亦樂乎,賽車與飛機遊左,動作熟練,得分很高。程少臣也陪他玩了幾場,還盛情邀請沈安若加入。她腳痛得要命,坐在另一台機子的座位上冷眼看着他們玩,想擺臉色給程少臣看,又怕被國際兒童看到,既傷害他幼小的心靈,又有損國人形象,只好微笑,温婉慈愛地笑。如果此刻給她拍張照片,大約可以直接做慈善雜誌插頁了。
那小孩子終於玩累了,摟着程少臣的脖子睡着了。沈安若總算可以換了臉色:“他的父母什麼時候來?”
“十分鐘以後。”
“你明明知道時間,我們為什麼要出來這麼早?”
程少臣看看錶:“加上在路上的時間,到現在也一共過了不到一個小時而已,你有度日如年的感覺嗎?你既然要負責,怕我拐賣兒童,就該再多些耐心。”
她被他堵得説不出話來。程少臣又説:“再説,你怎麼忍心拒絕一個傷心孩子的願望,他被媽媽批評所以逃家找父親,還特別想吃冰淇淋。”
“這麼小的孩子就離家出走,你竟然還縱容。
“連你這麼乖的人都曾經在小時候離家出走過,你又怎麼能苛求淘氣的男孩子。”
沈安若滿臉疑惑,她什麼時候給他講過自己小時候的故事?程少臣被她的表情逗樂了:“你爸告訴我的,説你小時候是多麼乖的孩子,連離家出走都安安靜靜。”
男人們真見鬼。
他們並排往停車場走,沈安若沒來得及換衣服,只在黑色連衣短裙外套了羊絨長大衣,穿近三寸的高跟鞋,妝也沒卸。如果站在路邊,説不定會被人疑心是特種行業人員。
沈安若斜睨一眼旁邊的程少臣。那孩子枕着他的肩頭,睡得極安靜,程少臣早已經脱了外套裹住他,看向那孩子的表情非常柔和。沈安若心裏某個角落又抽搐了一下。
他們坐在車上等,將睡着的孩子放到後座。
“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像我第一次在朋友婚宴上見你的時候,頭髮也是這樣短,妝比別人淡,不過那時你穿淺黃色的裙裝。”
沈安若沒料到他會提及往事,怔了一下後輕輕地笑:“怎麼可能還像那個時候,過了這麼多年,人老心也老。”
“真是很多年了,我們都認識到第八個年頭了。”
這令她很吃驚:“你記性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
“我記得第一回見你時,9·11剛發生沒幾天。”
她就知道,他從來不是那種特意會去記日子的人,如果記住了,也是他的助理幫他記的。
幾分鐘後,孩子的父親來了,稍稍發福的大帥哥,早年必是傾國傾城的角色,跟睡着了的SD娃娃長得很像,所以肯定不是假冒品。德國大帥哥跟程少臣握手,嘰嘰咕咕説一堆話,接過孩子後又親熱地拍他肩,跟他兒子一樣與程少臣一見投緣。又衝她很熱情很陽光地微笑,就像已經認識了她很多年一樣,差點就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但因為懷裏有小帥哥不方便,於是改成握手禮,非常用力地握,離去時朝她拋飛吻。
終於完成任務了。沈安若回到車上,突然重重地打了個噴嚏,眼淚都要流出來,找了紙擦掉,又胡亂擤幾下鼻子。真是沒形象了,還好沒別人。
都怪那有妖魔氣質的小鬼,那麼愛玩水,程少臣找停車位時,他看到廣場的噴泉就衝上前,她慌忙去拖他,自己被濺了一身。初時不介意,後來濕濕地貼着她的腿,把她冷得不行。
“你感冒了?”程少臣回頭看她。
“沒事,剛才身上濺了水。”
“你怎麼不早説,周圍這麼多家店,去換一件就是。”
“沒事了。”她剛説完這句話,便很不給自己賞臉地又打了個噴嚏,真是狼狽,“送我回我們飯店吧。”
“這麼晚了,你不回家?”
“我的鑰匙在辦公室裏。”
“現在應該沒人了吧?”
“有保安可以幫我開門。”
“這樣遠,等你回家天都要亮了。你若不介意住酒店,就在這附近找一家吧。你應該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她冷得很難受,連酒意都有點上湧了,她對酒的反應很慢,所以無論喝多少,總可以保持着氣質退場,但是事後會非常難受。
所以她沒有拒絕程少臣的好意,雖然這好意很值得懷疑。程少臣帶她去上回他送她去的那一家飯店,因為離時代廣場只有五分鐘的路。
這麼大的酒店,偏偏沒有空房間。“最近有會議,全滿了。”服務員滿懷歉意地説,眼裏藏不住對他們倆的打量。
“你若不介意的話,到我那邊去湊合一晚。”
“我很介意。”
於是程少臣請服務枱幫助詢問周圍還有哪家飯店有空房。答案完全不出乎她所料,全部客滿。
明天她一定要去了解一下,他們華奧是不是最近生意也這麼好。她有強烈的感覺,自己被設計了,就如很久以前,跟他在一起時總彷彿置身於肥皂劇拍攝現場,她被臨時拉入,沒有劇本,但劇情熟悉,不外乎就那幾種套路,偶爾可以即興發揮。
但此刻,她實在不想跟自己過不去。她需要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醒一下酒,洗個澡,不再虐待自己冷得發青的腿和正腫着的腳。所以明知這人大概正在醖釀陰謀,也不想再為了所謂骨氣和清高去跟他擰,何況她身上又沒帶錢。
他住最頂層的豪華套間,坐專用電梯上到幾十層。室內温度很高,這部專用電梯升得很慢,她脱掉大衣,搭在手上,連鞋子也脱掉拎在手裏,倚着電梯牆壁,因為她的腳快斷掉了。程少臣安靜地看她,不作評價。到三十層時電梯停下,有人上來了,是一對外國老夫妻,看了他們倆幾眼,眼神里閃過了然的神色,然後正襟危站,目不斜視。沈安若終於想起剛才在她腦子裏忽閃的是哪一部電影,《漂亮女人》,應召女茱麗亞·羅伯茨被有錢的富商帶回高檔酒店,打扮得一身風塵,公然在電梯裏繫着襪帶,嚇壞同乘之人,後來電梯門又開,一對錶情莊嚴的夫妻直接拒上電梯。
她想到這個情節,無聲地笑了起來,將臉轉向程少臣,果然見他正望向自己,眼神飄忽,若有所思。
沈安若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間豪華套房,看起來至少有兩間卧室的樣子。她有些鼻塞,又不住地咳嗽,於是匆匆地去洗澡。她在熱水裏淋了很久,心思百轉,被熱得要透不過氣來,終究還是要出去。
她的假感冒症狀來得快去得也快,隨着熱水消了大半。浴室外面還連着一間,只這浴室套間就要二十平米。燒包!沈安若在心裏鄙視了他一句,發現衣架上掛了睡衣,浴袍,好幾件,他喜歡的淺素色,樣式不一,不像酒店提供的,像是程少臣自己的。她把自己的衣服扔到烘乾機上,拿了他的衣服穿上,睡衣,睡褲,把袖子與褲腳都挽起來,外面罩上浴袍,緊緊地紮上帶子,快要勒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回到客廳裏時沒見到程少臣。客廳角落裏有矮几與一張看起來很軟的躺椅,她坐上去,因為那邊離沙發最遠。落地窗沒有拉窗簾,這裏是整個城市最高的位置之一,又居於鬧市之中,她坐的位置就在窗邊,低頭便可俯瞰萬家燈火。因為高,所以特別安靜,道路上穿梭的車輛如一些小小的發光的昆蟲,緩緩移動。她開了電視,這偌大的空間終於有了些聲響。
房門鈴聲突然響起,她驚了一下,正不知該如何應對,程少臣已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去開門。他的頭髮也微濕着,大概在另外的房間洗了澡,但是沒穿睡衣,而是換了新的襯衣和休閒的長褲。
來的是客房服務,送了東西進來,程少臣沒讓服務生進房,自己在門口接過盤子,一直端到她的跟前:“你把薑湯喝了,再吃點感冒藥吧。”
沈安若道過謝,她一向不吃感冒藥,只是一口口吞掉那大杯的薑湯,又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程少臣,見他神色自如,若無其事地從她手邊取走電視遙控器,坐到離她有一段距離的沙發上,不斷地換台。“你想看什麼?”他側臉問。
沈安若搖頭,程少臣沒有意外地將頻道定格到CCTV,又把音量調小。他似乎也察覺到沈安若在看他,於是側了身子看向她,沈安若早已垂下眼簾,專心致志地對付那杯非常難喝的薑湯。喝完了,無事可做,就低頭看窗外的風景。
程少臣笑了笑:“你從那麼高的地方向下看,不覺得暈嗎?”
“恐高的人又不是我。”沈安若輕輕地撇了一下嘴。明明恐高,卻要住在最高層,有病。不過這是他的地盤,客氣點沒壞處,於是軟了一下腔調,“你為什麼一直住酒店?”他一向潔癖,並且也不怎麼喜歡鋪張。她的確疑惑。
“……最近大概神經過敏,一個人住,回家太晚的時候,開門時會心慌。”程少臣小心地斟酌着字句,含含糊糊地解釋。
沈安若凝思了片刻:“你可以請個保姆或者管家。”
“是啊,我怎麼沒想到。”他仍然保持着側身的姿勢看着她,沈安若被他看得有點怯意,將杯子放到旁邊的矮几上,隨後站起來打算離開。不知是因為緊張,或者坐了很久,還是晚上受涼的緣故,她一站起來便有一股鑽心的痛從右腳的腳底直到腿彎,她的習慣性抽筋偏偏在這時又發作。沈安若不想被程少臣察覺,於是慢慢地又坐回去,想等這股痛感自己消失,其實她腳趾都痛到扭曲,額上也冒了汗。
程少臣一直在看她,她的表情躲不過他的眼睛,下一秒他來到她身邊,扶着她倚到躺椅上,自己坐在側邊,小心地替她將腳趾復位,又輕輕地捏她的腳掌。沈安若又痛又癢,掙扎了一下,被他牢牢地鉗制住,順着她的小腿一路按摩。他的手指很有力,手勁卻很輕柔,漸漸施力。她的痙攣慢慢地消失,而他的手還繼續沿着她的腿向上捏,隔着薄薄的睡褲,一直捏到她的大腿內側。她腦海裏零零散散地浮現着一些片段,突然便抓住他的手:“已經好了,謝謝你。”
程少臣一直望進她的眼睛裏,停了片刻,把自己的手從她手裏輕輕抽了出來,又用另一隻手去撫她的額頭,她剛才因為抽筋而疼痛,額上有細細的一層汗水。他替她抹去,順勢又撫向她的脖子,那裏也是細細密密的汗。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仍有些心慌意亂地按住他將要滑進自己領口的那隻手。於是他改變了原來的路線,沿着她前胸的曲線輕輕滑過,撥開了一顆釦子,固執地從衣襟處將手探入,捉住她胸前的那一團柔軟,輕輕地揉捏。她的手仍覆在他手背上,倒像是她引導着他一般。
沈安若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憋氣了很久,她試着掰開他的手指,但是徒勞無益,她的力氣有點虛軟,因為深呼吸導致胸口劇烈起伏,反而令他的眼睛裏的顏色更深了幾分。她暗暗地吞了一口口水,舔了舔有點乾的唇,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解開她的浴袍帶子,將另一隻手也滑進她的衣服裏,四處遊移,而她的體温在漸漸上升。他的眼睛裏面藏着她很熟悉的情緒,有勢在必得不容拒絕的堅定,也有孩子般的撒嬌和無賴。
沈安若內心掙扎了幾下,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程少臣。”
他的眼神變得更沉。
沈安若腦子裏迅速地轉過十幾種句式的四五種不同內容的話,最後卻説了最令她自我鄙視的那一句:“窗簾沒有拉上。”
他將她從躺椅上攔腰抱起,一陣短暫的暈眩,待她回過神時,發現周圍已然換了時空,她躺在大牀之上,每一寸肌膚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限制住她一切逃脱的可能,撫遍她的全身,用力吮吸並齧咬她裸露的皮膚,他只用手指與唇舌便已經令她潰不成軍,那些過於隱私的舉止,甚至比他們以前更加親密,令她全身戰慄並低低抑抑地輕吟。她放棄了任何試着掙扎的念頭,這從來都是他的領地,擁有絕對主導權。他比她自己更加了解她的身體,熟悉她最脆弱與最敏感的地方,她只能任他予取予求,腦中生出惡搞般的念頭,覺得自己似乎就像一隻菜青蟲,在他的肆意撩撥下痙攣,全身都因為過度的刺激而收縮扭曲,然後在他的懷裏舒張伸展,終於化繭成蝶。
他放開她,給她短暫的喘息空間,沈安若覺得眼角都有些微的濕潤。他俯身看着她,眸黑如墨,鼻樑挺直,薄唇緊抿,下巴剛毅,她好像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仔細觀察他的五官,第一次發現他臉部線條這麼硬朗。她低聲指控:“你有預謀。”
“對,因為你先誘惑我。”程少臣耳語一般地下了結論之後,將自己覆到她的身上,吻住她的唇,糾纏着她的舌頭與牙齒,將她的雙手固定住的同時,徹底攻陷了她。沈安若只能隨着他載沉載浮,時而宛如陷入水深火熱,時而又彷彿飄在雲端。當他過於激烈的動作將她的承受力撐到極限時,她只能用盡全身的力氣死死地抱住他。她像在暴風雨之夜被拋進大海深處的溺水者,而他是她唯一的救命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