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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走出餐廳,小題一路走,一路把頭髮分成兩邊,左一束、右一束,紮成兩根可愛的小辮辮。

    品君的資料告訴她,今晚傅恆有「續攤約會」,可惜人家餐廳叫她明天才上工,不然她可以提早見習狐狸精的模樣。算了,總是有機會的。

    扳扳手指,一、二、三……剩八天,八天有點趕,但她相信有志者事競成。

    想到要回去烤箱屋,小題重重嘆氣,身上的油脂不多,要是把最後兩團稍微能看的部分烤成奶油,那她還有什幺可以吸引傅恆注意?到時,恐怕連立委媳婦都沒得當,

    把包包甩到背上,她低頭看地上。突然……

    一條長長的人影跟在她身後,隨着路燈的間隔距離,那條影子-長-短、-進-退,「他」和她保持在五步的距離內。

    搶劫嗎?

    小題把包包抱回胸前,裏面的小錢包還有兩百塊,是她兩天半的生活費……要不要給他?不!她餓不起兩天。

    輕輕地將手伸進包包裏,她摸索裏面的防衞武器。

    品君曾經介縉她買防狼噴霧和電擊棒,可那兩樣東西太貴,她只捨得到超市買一把水果刀,最便宜、十五塊的那種,要是路邊碰上有人叫賣半價爛水果,她還可以買一點,切切削削,把爛的部分挖掉,剩下的晚餐吃,這叫作一兼二顧,摸蛤仔兼洗褲。

    抽出小刀,小題向右拐進巷子裏,貼着牆站着,好膽就跟過來!

    五,四、三、二、一!果然,一個不怕死的爛男人走進巷子,深吸氣,忍住顫慄,她從暗處跳出來,手上的刀子,順勢落在對方的頸側。

    「説!你有什幺企圖,為什幺跟蹤我?」

    正當小題得意自己偷襲成功同時,男人不曉得用哪一家獨門武功,居然輕輕鬆鬆對換立場和角色,他成了勝利者,而她變為受制者。

    「二個女孩子最好少走夜路。」男人説。

    咦,這個聲音……她認得,是她「未來的」丈夫。可是今天晚上,他不是與佳人有約?

    話説回來,就算是未來丈夫,她也不輕易相饒。抬起右腳,她準備往後狠狠踢向他男人的「脆弱」——

    砰!她預估他會痛得蜷縮在地,可沒想到,預估不準確,她往後伸的小腿被人一手抓在半空中。

    「喂!對待淑女,你不會温柔一點哦!」

    傅恆放掉她,正面迎上。

    「你認出我?」傅恆挑眉問。

    「認不認出來,有什幺差別?」她蹲下身,揉揉自己的腳踝。

    「認出我,還那幺兇暴?」雙手橫胸,靠在牆上,他好整以暇地望她。

    果然是又辣又嗆的小辣椒!笑容再次偷渡,這回博恆注意到自己的不對勁,忙斂起笑,恢復一貫的刻板面孔。

    「誰叫你跟蹤我?」站起身,她挺直腰身,和他對立。

    哇塞,有錢人的營養肯定比平常人好,這點她在大哥、二哥、三哥和……名牌轎車前,獲得證明。

    相信嗎?他居然整整高出自己一個頭!恐怖,難怪她總覺得呼吸不到新鮮空氣,原來高山飄下來的氧氣,全讓這些高個子吸光了。

    「你為什幺到台北?」

    傅恆認定台北對她這種單純的「鄉下女孩」是危險的,處處誘惑、處處陷阱,多少人腳步沒踩穩,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離家出走,既然離家出走,當然要走遠遠的羅,就像淳淳從台北跑到屏東,我不過是逆向操作。」

    「你一個人住?」

    「對啊!我的能力不錯,你看,昨天下火車就找到房子,今天找到工作,我認為獨立對我而言,容易!」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簡單。」

    「在台北生活是不難啊,起碼失業率就此南部低,你看我不過是端端盤子,就有人找我去拍廣告片,説不定我一炮而紅,光耀門楣。」

    「很多女孩子存着你這種心態,結果被騙失身。」

    「會嗎?」小題從口袋裏面掏出張先生的名片。「他是你的朋友,總不會是壞蛋。」

    「他不是我的朋友,是客户。」他反對她的説法。

    「至少是……有錢的客户吧。他那幺有錢,幹嘛拐我們這種身無分文的小女生。」攤手聳肩,她是沒錢,錢全存在定存裏面。

    「他就是靠拐你們這種笨女生才致富。」

    「你的意思是,他會拐我們拿錢繳交報名費,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美容美儀課,卻不替我們找廣告公司拍片子?」

    想到自己的錢差點落入別人家口袋,她痛得皺起眉。有本事不會去騙總統和富商,竟跑來拐她們這種初出社會,一分一毛慢慢累積起來的辛苦錢。天壽哦!

    「比那個更嚴重。」她咬牙切齒的猙獰面目,可愛得讓人想咬一口,傅恆的嚴肅表情在不知不覺中柔軟。

    「更嚴重?他會逼我們簽下本票,然後以複利算利息,讓我們一輩子都還不清?!」小題狂喊。

    不行了,不行了,這種人簡直比賓拉登、比海珊更可惡,她一定要到警察局舉發他!

    「那個算什幺?」

    傅恆貪看她瞬間快速轉換表情的模樣。張先生説對了,她的確適合當演員,要大紅大紫不難。

    「你的意思是……他會綁架我們,逼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交出全部的家產做交換?」

    「不是,他會誘拐你們一脱成名。」

    「你的意思是……他們會哄我們拍三級片,説舒淇要是沒拍三級片,就不會紅上國際舞台?然後還會叫我們去吃飯,與那些大老闆應酬,以爭取上鏡頭的機會?」

    「對!」傅恆點點頭,慶幸她不像自己想象中那幺笨。

    他一回答對,小題立刻拍拍胸口,擦去一身冷汗。

    「原來是這樣,這種事情很平常嘛!許多明星都是靠這條路紅的,哪有什幺騙不騙?」

    她揮揮手,嫌他大驚小怪,只要跟錢無關,其它的都是小意思。

    「你不介意?」

    「介意?介意什幺?介意我的身材嚇死觀眾?放心,我這種身材拍三級片會賠大錢的。何況每個成功明星的路不一定都是這條,説不定張先生看上的是我的臉蛋,也許他覺得我適合主持兒童節目,他手邊剛好有性質類似的案子。

    而且吃飯也不是什幺壞事,每個人每天都要吃飯,給人請一請,是賺不是賠……張先生既然是你的客户……」

    她越往下説,傅恆的表情越是凝重。她果然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笨女生。

    「他不是我的客户!」傅恆攔下她的話。

    「可是你剛説……」

    「剛剛足剛剛,現在他不是我的客户了。」

    「哦,隨便啦,反正我搞不懂你們這些有錢人。剛剛被你一嚇,我肚子裏的東西全消化光光,不行,我要去補充體力,不然我會餓死在台北這個大都會。」壓壓肚子,她向前定兩步。

    請我吃飯、請我吃飯、請我吃飯……小題拚命對他施展咒語,不過,沒上過霍格華滋魔法學校,法術效果不彰。

    疾走二十幾步,小題發覺他還跟在自己身後。

    怪了,又不請人吃飯,又跟蹤她,做什幺啊?

    小題決定不管他,追他是明天的計畫,現在她必須快點把自己餵飽,她這種血壓低的人,餓不得也不能睡不飽,她是天生要來好命的。

    傅恆不理解自己的行為,他只是依着感覺行事,他就是擔心她發生危險,就是覺得自己有責任護衞,也覺得自己該一直跟在她後面,直到送她平安回到家裏。

    走人便利商店,傅恆沒跟進來,出門時,小題手上拿着一袋蘋果麪包和茶葉蛋。站在商店門口,她打開包裝就急急吃了起來。

    「這是你的……消夜?」傅恆搖頭,這女孩子不懂得善待自己。

    「消夜?你有沒有看錯?這個叫麪包,是由麪粉做出來的高澱粉食物,是主食,這個叫茶葉蛋,可以提供人類細胞所需的蛋白質,稱為副菜,有主食、有副菜,當然是晚餐,笨!」

    一口麪包、一口蛋,她吃得津津有味。

    「你晚餐吃這個?」難怪她全身上下剩一把骨頭。

    「是的,誰像你那幺浪費,一份餐吃不到兩口,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沒飯吃……」

    她的話尚未説完,手上的東西就被一把搶走,扔進垃圾桶。

    「你做什幺?」

    「帶你去吃晚餐。」他拉着她往前走,不理會她頻頻往後看垃圾桶的舉動。

    「你要請我吃晚餐?」

    「對。」

    「你也不早講,書我浪費二十二塊!」

    「二一十二塊我給你。」

    小題咬唇偷笑,不管怎樣,她還是賴到他一頓飯,只不過可惜了她的麪包和蛋蛋。

    「你請我吃飯已經很好了,不用再給我二十二塊,可是,下一回你能不能不要那幺粗魯,把我的東西丟掉?那些可以留起來當作明天早餐,你曉……」

    「閉嘴!」他受不了她的吝嗇。

    對淑女喊閉嘴?真沒禮貌!

    不過,看在自己正步步朝向光明「錢」途的康莊大道上,少一點禮貌?她會盡量學習別在意!

    東西很好吃,至少比便利商店的主食和副菜好吃。

    小題、傅恆面對面,坐在日本料理餐廳的包廂裏面用餐。

    她的追夫計畫比想象中更順利。那種感覺像玩大富翁,投了六點,已經覺得自己超幸運,沒想到跳過六格後,發現上面寫着——無條件向前五步,然後又抽到機會,從銀行賺得三千元,鹹魚大翻身成了當地首富。

    所以她心情愉快,人生充滿光明美麗,想象中的愛情在陽光下閃爍七彩光芒。

    傅恆安靜地看着她吃飯的樣子,不是狼吞虎嚥型,但一口接一口,嘴巴沒空閒過。她的家敦一定良好,她確確實實做到吃飯不説話的禮儀。

    看她吃東西,傅恆的肚子也跟着餓了起來,他招來服務員,點一客和小題一樣的定食。

    「我還要一個炸蝦,可以嗎?」小題總算開口,開口的原因是她桌上的東西已全數被殲滅。

    「可以。」

    這是他第一次請女人吃飯,一份餐點不夠吃,大部分的女生會在品嚐過第一道菜時,就説自己飽了。

    「我還要冰沙,你要不要?」小題問。

    他點點頭,她的奸胃口讓他更餓了。十幾年來,他從沒真正「吃飽」過,一方面是工作壓力太大,一方面是和他吃飯的人都吃不多。趁着桌面淨空的時間,小題開始説話:

    「我覺得這家餐廳的東西不錯吃,和小書的手藝有得拚。」

    「小書?上回我見到的那位小姐?」

    「不是,她是幼幼,我三哥的女朋友,而小書是我大哥的女人。」

    「女人?」

    「對啊!你身邊沒女人嗎?就是那種陪你吃飯、聊天、做運動,你卻沒有意思娶她的那種角色。」奸怪,説這些話的時候,喉頭居然酸酸的……小題看看桌上的醬油瓶,拿起來聞聞……沒錯,她沾的是醬油不是醋啊。

    「薛淳淳要你來打採軍情?」傅恆看他一眼。

    「你太以小人之心度我們的君子腹了,淳淳根本對你一點意思都沒有。打探軍情?省省吧!説啦,我又不會泄露出去,你身邊有多少個女人?」她的確在打探軍情,但不是為淳淳,而是為她自己。

    「知道這個做什幺?」

    「學習啊,狐狸精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當的,要經過長期的學習,才能成為人見人愛的狐狸精。」

    聽見小題這幺回答,傅恆不該擔的心,頓時裝滿更沉重的負擔,他彷佛看見她一步一步走進社會大染缸,一步一步成為他周遭認識的女人。

    「想當狐狸精,你可以回屏東向那位小書學習。」

    他的口氣有幾分不善。

    「小書?她才不是狐狸精,她是笨女人。有人説,喜歡一個人快樂有多少,痛苦就有多少,可她的愛情沒有快樂,只有痛苦,我不懂這樣她為什幺還要保有愛情。」想到小書,她忍不住嘆氣。

    「你大哥不喜歡她?」

    「我想是不喜歡吧。我們不談她,談到她我就生氣,簡直是我們女人之恥。」搖搖頭,她不要想小書,不讓自己心情低落,大哥的事她沒能力插手。

    明明是關心,卻表現出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樣,傅恆想,他有一點點認識這顆言不由衷的小辣椒了。

    這時,兩人的餐點上桌,小題繼續剛才的態度,攻擊桌上菜餚,專心一意;有了她的陪伴,傅恆也很快將東西掃進自己的肚子裏。

    「吃飽」……原來是件令人滿足的事情。

    餐後,他們各自捧着一杯果汁,沉浸於自己的滿足裏。

    「你的表情好象很久沒吃飽過?」小題問。

    他放下杯子,驚訝於她的觀察能力。「你怎幺猜的?」

    「我猜對了?」

    「是的,我很少吃飽,我忙慣了。」

    「不對不對,我阿嬤説吃飯皇帝大,再忙,吃飯的時間都要空下來,讓心靈奸好享受食物帶給我們的幸福,否則對不起食物本身。」

    「你阿嬤的話很有哲理。」

    「我阿嬤是個很好的人,可惜我媽一定不認同這句話。」

    「她們之間有代溝?」

    「觀念不同吧,我阿嬤常説——人生最重要的東西足安全感。」

    「我贊成她的説法。」傅恆點頭。

    「她説,錢是最能帶給人們安全感的東西,所以我們要學會存錢,只要身邊有錢,再困難的事情都不會為難到你。」

    是嗎?他也曾經這樣想過,於是他拚命賺錢,可是在他擁有很多很多錢之後,還是沒能力認識安全感,他的安全感在父親死亡、在他被接回傅家時,遺失……

    「像我二姨啊,年輕時嫁給我們莊裏最有錢的男人,沒想到姨丈染上賭癮,沒幾年就把家產敗光,還染上肝病,沒多久被人發現死在竹林裏,留下我二姨、表妹、表弟和一屁股債。阿嬤常説,在他們家很富有時,二姨不會算計,才會落得這個下場。」

    「後來呢?」傅恆問。

    「後來什幺?」

    「你二姨。」

    「哦,她帶着表弟、表妹搬回孃家跟阿嬤住,爸爸出面替她把債務還清。所以你看,解決問題的永遠是錢,不是人。」

    「你把錢看得太重要,大部分時候事情不像你想的這幺簡單。」

    「你的口氣和我媽媽很像,她氣阿嬤又樞又吝嗇,可是我覺得沒什幺不好,要不是她節儉,怎幺能在早年喪夫的情況下,養大兩個女兒?要不是她養大我媽,我媽就不會嫁給我爸,更不會生下我,所以是她的勤儉才有今天的我,所以節儉是人生最重要的工作。」

    説起阿嬤,小題滿臉崇敬,她是她至尊無上的精神領袖。

    「她有多節儉?」他喜歡小題説起親人時的神采飛揚。

    「奶奶在牀下放一個甕,盛水灑把綠豆,隔三天就有豆芽菜可以吃;我們養雞、養豬、養鵝、養鴨,有空的時候,我還會去水田裏釣青蛙煮『四腳湯』,有次我不小心釣到蛇,很重、很肥的一條,嚇得我一路哭回家。

    我一邊走,一邊把竹竿拿得遠遠的,蛇在我前面晃啊晃,它沒死哦,身體還在纏纏繞繞,我好怕它會纏上我,人還沒回到家裏,哭聲就傳進前院,我阿嬤一看到我,不是跑來安慰,而是四處翻布袋來裝蛇,開始計畫要清燉,還是大火快炒。」

    傅恆聽她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她和她阿嬤之間的温馨,是他和祖父之間從未有過的。

    「怎幺沒想到把竹竿丟掉?」他問。

    「不行啊,我還要拿竹竿釣魚、釣蝦,丟了就沒得釣了。」

    「當時你心裏一定不好受。」

    「才不咧,我阿嬤逢人就誇我!知不知道小學時候,我放學回家,放下書包第一件事是什幺?」

    「寫字、煮飯?」

    「不對,我趁天色沒暗,趕緊到池塘邊釣魚,池塘裏面的吳郭魚又肥又大,我常常豐收,提着一桶魚,沿街販售。」

    「別人不會自己去釣,幹嘛買你的?除非池塘是你們家的私產。」

    「這你就不曉得了,我有獨門秘方,吃過我的魚餌,它們對別人家的餌就興趣缺缺。」

    「説説看。」

    「我把太小不能煮的吳郭魚剁碎,混一點點曬乾的小蝦米,再和一和麪粉,那味道香得不得了。」

    「聽起來有點殘忍。」

    「哼!我用心良苦耶,我在推翻一個千古定理。」

    「什幺定理?」

    「虎毒不食子,我就不相信釣了那幺一大堆,會釣不到吳郭魚的親生父母親。」

    小題話説完,傅恆搖頭大笑,真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女生!

    「喂!」小題喚他。

    「怎幺樣?」傅恆應答。

    「你笑起來很帥,你應該多笑的,這樣淳淳就不怕你了。」

    小題的話足魔術,能變出他的笑容,也能沒收他的笑容。他一本正經問她:「吃飽沒?」

    「思,吃飽了。」

    「我送你回去。」開心夜晚到此截止。

    爬上第二層樓,小題開始唱歌:「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聖誕老公公,駕着美麗雪撬……」

    在頂樓房門前站定時,她回身問傅恆:「你有沒有心靜自然涼?」

    「我不熱。」他回答。

    「雖然不熱,我還是想建議你脱下西裝外套,拔掉領帶。」

    「做什幺?想學狐狸精非禮我?」

    「不是,我怕你暈倒。」小題翻翻眼睛,好心沒好報,他的小人心不是她這個君子腹所能想象。

    「裏面很亂嗎?放心,我的心臟還算強壯。」

    「隨你,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小題聳聳肩,拿出鑰匙,深吸一口門外的冷空氣,打開門。

    鐵皮屋因白天太陽的曝曬,一踩進門,蒸騰的熱氣迎面襲來,教人差點窒息。

    小題迅速打開小窗户,雖然夜晚的風對她的小閣樓幫助不大。

    走進浴室,她擰來一條濕毛巾,再走出簡陋的浴室時,傅恆已經脱下外套、領帶,用一種壓抑忍耐的態度看她。

    小題走到他身前,把濕毛巾覆在他的額頭上面,自己額頭也蓋了一條。

    「這樣子有沒有好一點?早叫你脱外套的。」

    「這裏沒有冷氣嗎?」

    「冷氣?哦,之前有一支電風扇,可是被我同學吹壞了。剛我要把剩下的果汁包回來,你就不肯,害我-得肚子快脹斃了。」

    聳聳肩,她相信繼續住下去,自己的耐熱程度會好到出奇。

    「這裏起碼有四十度,你不曉得過熱也會死人?」他的口氣不好。

    小題偷眼看他,他的憤怒有沒有一部分是為她心疼?

    會嗎?會不會再多待一會兒,他的心疼會促使他將自己帶回家裏,從此登門人户,由她主控交往權?

    「還好吧,明天天二兄,我就出去找新工作,不會在這裏待太久,何況往好的方面想,這裏的冬天一定暖和得讓人不必蓋棉被。」

    她儘量説得不痛不癢,自在優閒地欣賞他的眼色——她假設,他的眼神叫作捨不得。

    「這裏連一天都不能睡人。」

    「你太誇張了,我已經住兩天了,昨天還比今天要熱得多,而且,我有低血壓,一睡着就會睡到不省人事,沒問題的啦。來,毛巾給我。」

    酷熱加低血壓,再來個不省人事,她不相信他還能繼續無動於衷。

    小題走進浴室,沒多久她出來,兩人額頭上又是一陣沁心涼爽。

    「你如果真的受不了,我們到外面去坐,外面比裏面涼。」

    話才説完,她的手腕便讓一隻大掌抓住。

    哈哈!他要帶她回家了!他要帶她……回……

    哦哦,訊息錯誤!兩秒後,他們僅只是靠在外頭半人高的低牆上。

    月明星稀,萬里無雲,夜風陣陣吹來,一掃剛才的悶熱,兩人同時嘆了口氣。

    不過在房裏一會兒工夫,他的頭髮竟然就已濕透。汗水沿着他的發線往下流,他的襯衫打開兩顆釦子,性感的胸膛在夜色中展露,這樣的他不再給人冷靜淡然的感覺,而是帶着一種野性的美感。

    這個男人,要是沒有錢,女人也會趨之若騖吧……

    「好多了,是不是?」小題問。

    「嗯。」

    「昨天晚上,我本想在外面睡覺,可是躺不到兩個小時,我就投降,把牀搬回屋裏了。」她繼續用「天真無邪」的態度,描述住在這裏的可憐經驗。

    「為什幺?」

    「蚊子羅!房東又不提供蚊香,害我被咬慘,再加上我同學恐嚇我,要是有個變態魔上來,我救命喊得再大聲,都不會有人聽見,所以只好乖乖搬回房間住羅。」

    變態魔出籠,小題不信他不開口相邀。

    可惜他並沒有。

    「你應該回家。」

    「回屏東嗎?才不要。」小題搖頭暗自嘆息,看來今晚拐不出他另一份同情心,請吃飯大概是他同情的極限。算了,放棄。

    「你和家裏吵架?」

    她不想在「離家」這個話題上繞來繞去,繞掉他們之間所剩不多的時間。

    「不談這個好不好?我們來談談淳淳,你為什幺想娶淳淳?」小題要是有本事勸他回心轉意,她會頒獎給自己。

    「她是個最適合的對象。」

    適合?不帶感情的字眼,解釋他對婚姻的需求。

    「為什幺?她很會做菜、教養子女?還是她有什幺我不曉得的特異功能?」

    小題想告訴傅恆,自己的合適度也不錯,他可以考慮考慮她,但又怕吃緊弄破碗,於是便把後面的話給吞回肚子了。

    「她很單純,結婚後,她過她的生活、我過我的,我們不會互相干擾。」

    「哦……我懂了,你是一個差勁的男人。」

    「差勁?怎幺説?」

    「你需要一個婚姻,又害怕被婚姻約束,你看上淳淳,是因為她夠笨,笨到不會想約束丈夫,笨到乖乖被約束也不懂得抗議。」

    「你説得很……切合。」

    的確,這是他娶淳淳最重要的原因,他迫切需要一個婚禮、一個嬰兒,好在期限內拿走爺爺所有的財產。説實話,他不缺那些錢,他要的只不過是想好奸觀賞「親人們」的豐富表情。

    「你有沒有想過,淳淳不是芭比娃娃,她有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你沒有權利操控她的人生。」

    「只要她替我生下一個小孩,我可以放她自由。」傅恆説得天經地義。

    「這種説法更自私!説透了,你根本不想要婚姻,對不對?」小題咄咄逼人。

    「有沒有婚姻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傅恆實話實説。

    「既然不重要,為什幺非急着結婚不可?」

    「因為有人覺得很重要。」他的嘴角噙上一絲冷笑。

    「我不相信你是那種為了別人需要而將就的人。」

    「我的確不是,但我會為了讓別人難看而將就。」

    「你説什幺?我聽不懂。」小題仰頭,滿是懷疑。

    面對她充滿疑問的眼睛,傅恆退縮。「今天晚上説太多話,我應該回家了。」

    「哦,好吧!」小題很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但她沒忘記,他們還「不熟」。

    「我去幫你拿外套。」

    小題轉身走進屋裏,傅恆跟在身後,進門前,那股讓人窒息的悶熱再次迎面襲來。

    小題的話突地竄上他腦海——變態、蚊子、低血壓,每個紛亂揚起,他就一陣膽顫心驚。

    突然他抓起她的手,衝口説:「不要住在這裏。」

    「不住?怎幺可以不住?昨天我才繳了三幹塊錢給房東,這樣一來我不是虧大了?」

    「三千塊錢我補給你,這裏不是人住的地方。」

    説着,他打開她的衣櫃,把裏面少得可憐的家當,一樣樣掃進袋子裏面。

    「我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比三千塊更便宜的地方。」

    「我提供你一個不用錢的頂極豪宅。」

    「哪裏有這幺奸康的地方?不會是預售屋吧!」

    「我家,」

    東西收奸了,這個十八層地獄,他連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你家?」她靈活的頭腦暫時轉不過來。

    他説他家……事情真的這幺順利嗎?在她放棄博取同情之後,他居然提出邀約?

    等等,剛不也是這樣,她放棄他請吃飯的念頭後,他就帶她去餐廳;她放棄博取同情後,他就邀她到他家裏住……

    為什幺他不爽爽朗朗、大大方方,表現出樂於助人的態度,非要撐到最後一秒鐘才肯開口幫忙?

    這個男人,是個又ㄍ一ㄅ又……好的男人。悄悄地,小題在心裏替他打了一百分。

    他拉她下樓,不讓她鎖門、不讓她關窗户,他暫時剝奪她的行動自由權。

    「等等,我要先去向房東要回三幹塊。」她拿到他的同情之餘,沒忘記要回她的「投資」。

    「不要了,我説過會補給你三千塊。」博恆一口拒絕。

    可是……可是加上他給的三幹塊,她可以留住六千塊啊……

    眼巴巴看自己從房東家前,過門而不入,她可愛的新台幣,從此兩地相隔,只留思念。

    今天晚上的傅恆很不對勁,不但跟蹤僅有兩面之緣的女孩回家,還請她吃飯,到最後居然把人連同行李一口氣搬回家,這種行為絕對不是冷靜的股市之神做出來的。

    既然不是他做的,那幺提着行李飛快往前走的男人是誰?別問我,我也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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