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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年後——

    春風習習破宮桃,殘雪才消。

    精工華麗的庭園,曲折疊層。長廊曲榭,輔以假山大石、小橋流水,迴護着其間數幢雅緻的樓閣。韓家府邸雖見處處雕琢,卻是濃淡相宜、疏密得體。

    傍水臨池的一處樓閣裏,正商討着一件終身大事。

    “要我成親?”韓定洵一雙男子之中少見的靈秀美眸眨巴幾下,食指指着自個兒的鼻尖,一臉的不可思議。

    韓定波坐在案前,對他的反應視若無睹,僅頷首以對。

    “你是在開玩笑對不對?”他再問一次。

    韓定波冷掃他一眼,耐住性子説道:“你明知道我計劃了三年、花了不少代價才談定這門親事,假得了嗎?何況,跟士族聯姻對韓家有多大的幫助你不會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可是對象不一定要是我——呀——”韓定波投出一記警告的眼神,讓他話説到一半卡住。嗯,被看穿了!沒錯,韓定洵是想推到韓定波身上。但他又極快地轉了對象——

    “對了,可以叫三弟娶!反正他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你看他負責的韓家礦業忙成那樣,根本沒什麼機會找女人,就給他啦——”兩手揮了揮,這下可賴定了吧?他想。

    二十多歲的韓定洵,生得眉清目秀,卻有着武人般結實修長的身軀,一雙漆亮的黑眸掩在濃黑的長睫之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俊秀中還帶着一股天真的氣息。輕綻俊顏時,眼神中透射的温柔,更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與他親近。

    “三弟的親事我自有打算。”長兄如父,親事理當由他來決定。

    韓定洵在心底暗歎一聲,無奈的眸光稍閃即逝,旋即露出白玉貝齒,瞄了一眼站在他大哥身旁,才剛滿十歲的小侄子,説:

    “那就替暨堯安排、安排好了。”

    “二叔,這是婚姻大事。”韓暨堯皺起清秀的眉,少年老成的他一臉嚴肅,覺得二叔不該視婚姻為兒戲。

    “嗔,小老頭一個。”他笑嗤韓暨堯一聲,轉身朝言立陽身旁坐下。

    “不然就你——”他指着默不作聲的言立陽説:“反正大夥兒早把你當成是韓家的人了!”

    言立陽微笑不語,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定洵,旁人或許不懂你,只以為你風流成性、嗜女成癖,但大哥我對你可清楚得很。”不然也不會容許他在這兒胡鬧了好一會兒。

    “哎,真要我成親?”他還是不死心地再問一次。

    “廢話到此為止,你就好好準備做你的新郎官吧!”韓定波言簡意賅地結束他們的話題,旋即和言立陽討論起長安十二商行的生意。

    長安十二商行是韓定洵名下的產業,但聽到如此晴天霹靂的他,一點也不想加入他們的話題。天啊,他享盡風花雪月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嗎?嗚——

    他怎能答應!

    ***

    洛陽東市,萬商雲集,車馬軸湊,畫夜燈火喧嚷不絕。

    “宜春苑”緊鄰繁華東市,氣派的檀木正門包鑲着金泊花紋,告示世人這裏是最高級的逍遙場所。

    位於一處僻靜角落的雅房裏,婦人坐在圓凳上,像是在閉目養神,卻又唸唸有詞,間或發出舒適的嘆息。婦人擁有精倫的五官,眉目間盡是嫵媚風韻,教人看不出實際的年齡,她是“宜春苑”鴇母桂娘,底下的姑娘都稱她一聲桂姨。

    “盧、珊、珊……嗯……盧、珊、珊……嗯……”站在桂娘身後的女子長得和她頗為神似,看起來又比她年輕許多,正技巧熟稔的為她按摩背部。

    “盧珊珊這名字挺好聽的。”桂娘邊説邊側過臉,拍拍她的手,要她停下來。“怎麼會跑來洛陽?我以為你人應該在長安。坐。”這是她們母女倆六年來第一次相聚。

    “呵,娘怎麼什麼事都知道?”甜膩膩的嗓音一如當年,只不過青澀小女孩已蜕變得嬌豔如花。盧珊珊在她娘身旁坐下,順手從桌上水果籃裏挑起一顆珠王葡萄放進嘴裏。

    “我知道的事可多着呢!你爹已經幫你安排好一門親事,對不?”

    話一落,珊珊同時頑皮地將葡萄籽用力吐出,絲毫未差地落在放渣滓的小茶盤上。

    桂娘蹙起細眉,睇着女兒斥道:“沒規矩!”

    “哈,好玩嘛。”教人難以想象,這麼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竟會有如此孩子氣的舉止。

    桂娘食指點了點珊珊的粉額,説:“你這丫頭,一定是人前一個閨女模樣,人後盡做些鬼靈精怪的事!”

    珊珊拉下額前的手緊緊握在手心,笑燦如花地説:“人家都説母女連心,果然沒錯。”甜甜的話語,輕易地就消弭了嗔斥。

    “見過夫家的人了嗎?”做母親的,還是又繞回最關心的話題。

    “沒有。”笑容倏而消失。“不過也快了。”她説,不帶任何情緒。

    盧大為因女兒即將嫁到韓家,準夫婿又是京師名人,因此特地安排她到長安參加皇家春日宴,想讓她進入皇系的上流社會,為日後的關係鋪路。

    韓家差人照料她在長安的一切,然後再安排她來洛陽,名義上是邀她到洛陽一遊,實際上是韓家二公子想見見她這個準新娘子。

    “要不是娘在這兒,要我大老遠跑一趟,我才不願意呢!”説罷,再丟進一顆葡萄進嘴裏。

    桂娘輕笑,她瞭解女兒的個性,知道她一定還沒到韓家,就先偷溜來“宜春苑”看她。

    “聽説韓家費了不少功夫才談成這門親事。”桂娘關心女兒,雖與盧家沒有來往,但到她這兒的都是些赫赫有名的人物,要打聽盧家的消息並非難事。

    “噗!”葡萄籽又準確無誤地落入小茶盤裏。她吐吐小舌,朝桂娘做了個俏皮的表情,搶在她責備之前説道:

    “這門親事當然費功夫。你想爹怎麼會放過這個從天下掉下來的大金礦?”

    説穿了,她的婚事只是一樁買賣,不,應該説,從她爹願意承認她這個私生女、願意接她回盧家那天開始,就計劃着以她的容貌為籌碼,讓盧家在聲望之外,再擁有更多的財勢、權力。

    這些都是她到江南之後,六年來一點一滴看出來的。韓家的人就正好出現在最恰當的時機,而她也明白,對方要的是什麼。兩家是互謀其利。

    珊珊察覺到她娘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旋即輕綻笑顏,為了不想讓她娘擔心,於是又説:

    “就算爹有所求,但他這些年來非常照顧我、疼我,我猜想他一定也是顧慮到我,才會拖了三年才答應這門親事。所以人家才會為了他乖乖地去長安,然後又為了你乖乖地來洛陽呀。”

    桂娘瞭解女兒的窩心。“女人就像絲蘿,要生存就得要有個依附,話又説回來,你爹利用婚事,我又何嘗不是利用你爹,好讓我的女兒有個衣食無虞的環境。”若不是如此,娼家女兒到最後還是脱不了娼妓的身份。

    這也是盧珊珊從小就明白的事。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要讓我的女見過好日子,然後嫁個好人家,得到幸福。”

    珊珊嗯一聲,説:“爹給了我優渥的生活,韓家是個好人家,所以我會幸福。”她的口氣很肯定,但內心卻不斷地在否決自己。

    她是在安慰她娘,還是在安慰自己?

    “哎呀,我怎麼淨跟你説這些?”桂娘想到什麼似的,起身説道:“娘能再見到你就心滿意足了,你還是快走吧,要是被人發現你來我這兒,可不好!”

    當年先讓盧珊珊在蘇州藏身三年,還換成現在這個名字,就是怕被人打聽到她的出身。士族重聲譽,容不得半點瑕疵。

    “娘——瞧你緊張的,你女兒精得很,才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不過時候也差不多了,韓家的人還在等着我。”起身時,突然想到一事。她説:“娘,我想問你一件事——”

    “嗯?”

    珊珊頓了下,柔聲問説:“有、有人讓你放在心上好多年,都一直記着嗎?”

    “當然有。”

    “誰呀!”晶亮的眸子透着好奇。

    桂娘拍拍她粉嫩的臉兒,笑説:“當然是我的寶貝女兒!”

    珊珊皺了下俏鼻,做了個理所當然的頑皮表情。

    “那還有沒有別人?”她再問。

    桂娘好説也是在風塵中打滾過來的人,她嗅出一絲怪異,卻不明問。

    “嗯……你問還有沒有啊……”她很認真思索了下,像是突然靈光乍現般,説:“還有一個!”

    “就是你小時候常跟他家兒子玩的那個李員外,他跟老孃借了五千兩之後人就跑了,我記恨到現在!”

    珊珊聽了噗哧一笑,説:“是他啊?我記得。”但並沒有出現一個和她心靈相觸的答案。

    時候不早,她必須離開了。

    “娘,我先走了,回去前我會再來看你。”

    桂娘微笑頷首。“你方便就好。”

    送她到門前,桂娘終究還是忍不住,再脱口説道:“女兒,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在心裏對他念念不忘。”今日一見,她知道女兒已經不再是那個當年聽從她的話,跟着她爹到江南的小女孩了。

    所以,她不願意刻意刺探她的心事。

    盧珊珊停下腳步,偏過頭一臉深意的看着她娘。

    “我明白。”

    ***

    傍水臨池的一處樓閣裏,憤而擊案的聲音如一計響雷破空而出,毫無預警地,劈亂了韓府於午後慣有的幽靜。片刻,那足以燎原的怒火,教園內僕役、婢女如無頭蒼蠅般,慌張張地四處竄逃。幾名膽子較小的婢女,邊逃邊不住掩面輕哭了起來。

    滿園瀰漫着如箭在弦上的緊繃氣氛,連庭院裏的百花香瓣、松竹葉片也受到影響,不禁縮起花蕊、斂住葉尖,只剩蒼藤莖枝抖顫顫。

    “怎、怎麼辦……留言公子一個人在那兒!”

    “還好有言公子在,這事兒除了他,誰能頂得下來?”

    “嗯……言公子人真好……”腦海中頓時浮現言公子平日親切待人的模樣,小婢女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少女懷春的嬌態。

    “你這丫頭,現在不是要花痴的時候,還不快到前頭準備、準備?”

    “對喔,快!盧小姐還在前頭等着,嗚……”小婢女想起之所以倉皇奔逃的原因,忍不住又飄出淚珠兒來。

    霎時人跑魂飛鳥獸散,園內一片死寂。

    俄頃,春風又襲,園內幾株蒼松修竹稍稍傾枝,似乎也想學着躲在園外的眾人般,窺伺樓閣內的動靜。

    是的,韓定波很少發這麼大的脾氣。

    “他這是在做什麼?!”韓定洵的留書“啪”一聲,被他往桌上一摔。

    言立陽也是一臉尷尬與為難,只能好聲好氣的安撫滔天怒氣幾乎快掀翻屋頂的韓定波。

    “定波,你明白定洵那個人的性子,你也説他是天生的風流骨、嗜女成癖,咱們城裏城外哪户人家的女兒沒被他摸過小手、親過小嘴?要他成親無疑是要他的命,他會逃家,嗯,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哼,理所當然?”韓定波眉目一凝,迸射精光。“那他早先説要見人家盧小姐又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人都來了,我怎麼跟人家交代?”更重要的是,要是影響到婚事,他絕對饒不了他。

    韓定洵早就料想到這點,所以在留書裏還很自以為“貼心”地替韓定波想好辦法就由他出面娶了對方吧!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言立陽也看過留書,知道韓定洵的“餿主意”。

    “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我非抓他回來成親不可!”

    言立陽輕咳一聲,説:“嗯,我是説盧小姐人還在大廳等着。”

    “我去想辦法留她下來,讓她待到定洵那小子回來!”不然,邀了人家卻爽約,這事若讓她傳回盧家,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同一時間,韓家大廳裏,氣氛也是有點尷尬。

    天啊,她怎麼還在盯着他看?

    韓暨堯再偷偷瞄一眼他未來的“二嬸”,雖然他知道這女人成為他二嬸的希望並不大。要不是言叔叔要他先過來打聲招呼,不然哼,他跟爹一樣,才沒那閒功夫去理會女人家!

    俊秀的眉又不禁皺了起來,思忖着,要不要叫她把嘴巴稍微閉上啊?這樣呆呆開開的,好難看!十歲的韓暨堯還不懂得欣賞女人的美,盧珊珊見到他,整個人驚詫到櫻唇合不上。鮮潤潤的殷紅小嘴微啓,教任何男人看了都想一口吃了它!但在他眼中,盧珊珊只是一個嘴巴閉不上的女人罷了!

    而她,盧珊珊,真的是愣傻了。

    眼前這個小男孩怎麼和當年那個男人長得這麼像啊?!

    往事歷歷,她不禁臉紅心跳起來。每一個細節她都還記得。

    “你説你叫韓暨堯?”她問。心想,他不僅長得像,連神情、方才跟他説話的方式,都和那個男人好像!像是刻意模仿的。

    “是。”韓暨堯簡單又不失禮貌的回答她。

    “有沒有人説過你跟誰長得很像?”她再問,心不知怎地,愈跳愈快。

    “有,像我爹。”韓暨堯心想,應該是吧,因為大家都這麼説,而他又沒見過他娘,無從比較。

    盧珊珊輕抿嘴角,這男孩一定很崇拜他爹,提到他爹時黑瞳會突然耀出光。他爹應該就是韓家大哥吧,她聽爹提過這個人。

    突然間,愈來愈快的心跳倏然抽緊。腦海裏浮現毫無根據,卻又附有邏輯性的聯想——

    這男孩酷似當年那個男人,這男孩又説他長得跟他爹很像,那麼,那個男人和這男孩的爹會不會是——

    碰、碰、碰——自己的心跳聲為什麼這樣清晰、跳得這麼大聲?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到幾乎要躍出胸膛,尤其是當她親眼證即時。

    她懷疑,自己的狂亂的心跳是不是在韓定波走進大廳的那一刻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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