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正月剛過,易泱一定會來到這裏,而且總會住上幾天才離開。
一早,易泱便在師父墓前上了香,並徵徵地看着墓碑上的題字——方居老人之墓。思緒任飛,時光落在十五歲那年-
“徒兒,準備好了嗎?”
“嗯。”
“若覺得不舒服,就停下來。”
“嗯。”
從小,老人就告訴他,他擁有一雙能通曉過去未來的通天眼。只是,他的修持不夠,通天眼不是説開就開的。
而老人不願教他這項修持。
“既跳入十丈紅塵為人,必是要在這火宅人間歷劫一番。知曉過去未來又如何?不如把心思用在自己的修為上。修為深,一切事必然有其迎解之道。”
這是老人的教誨。
易泱懂的。可是,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説,卻容易再鑽回自己的想法中。
他只是想知道……想知道……來這世上,就是這樣孤孤單單的麼?
老人待他極好,收養他、教養他。他們的關係不太像父子,反像是師徒,一個授、一個收。他和老人之間的相處不像父子般親膩,而是像徒弟對師父那般的敬重。
十五年來,易泱和老人走遍五湖四海,歷練是有的,但他們待在一個地方從不會太久,也就沒和任何人特別交往過。
甚至,老人閉關修持時,就留他一人讀書、習字、練武。
就他一人。
若他長年待在深山野谷也就罷了,卻偏偏遊歷四處,看了太多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都在人與人之間發生。
而他,就一人。
一個人,是體會不出那些感受的。所以,他想知道。
他自個兒偷偷修練,想打開自己的通天眼,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過那種感受。豈料,通天眼連縫都還沒開,他就出事了。
他走火人魔。
好在老人即時發現,將易泱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一個人不知道會經過幾世的輪迴,寄身在無窮流轉的歲月裏,你是找不到自己生命的發源的,就算找到了,初始的因緣也早就失落了,不如現世多加修持,為來世做好準備。”
他諄諄告誡,希望易泱斷了念頭,好好地跟着他修持。
自從發生走火人魔那使之後,易泱嘴上再也沒提過開通天眼的事,但心裏卻仍記掛着。一天,老人竟主動提出,要幫他一圓多年的心願。
“你心念未斷,對吧?”老人問。
易泱默認。
“我就幫你開一次天眼,僅此一次。”
他目光灼灼,跪地拜謝老人。
“也罷,或許你能從中領悟出什麼也説不定。”
易泱與老人相對盤腿而坐,他合上眼,感覺印堂一片灼熱。眼前由一片合黑,漸漸地成灰、轉白,似一片濃霧被風輕輕吹散……
一縷晨曦穿透過濃霧,忽地豁然開朗。縷縷光影流動,滿眼翠綠鮮紅的草綠花榮。
一串清越的話聲從一旁傳來,三名……不,是四名身着白衣、青衫者,行雲流水般飄然現身。四人笑吟吟地交談着,不知在説些什麼。
那四個人似乎相依、相伴了好久、好久,他感應到他們之間的特殊情誼。驀然,他驚覺自己竟身在其中,即使容貌和現下的他不同,但他就是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他們相處時的氛圍讓他好眷戀,讓他捨不得離去。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相依的感覺嗎?因為相依,所以不捨……
那是易泱第一次打開天眼,也是最後一次。
幾年後老人過世了,沒老人的助力,再也沒人能夠幫他打開通天眼。
易泱來回撫觸着墓碑上的鏤刻,臉上表情極為平靜。
“師父,您的教誨,徒兒現在才開始慢慢體會。”
這會兒又開始飄雪了,雪如綿絮似飄灑,雪絮霏霏。他伸出手,雪細細地落在掌心。
他沉思起來,然心思卻不在掌心、不在空中飄散的如絮飛雪,他的心思落在無以名之的情緒裏。
“下雪了……”他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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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灩兒停下腳步,望着漫天飛雪。她好奇地伸出手,想沾些雪絮。雪花飄飄,落在她如脂似玉的小手上。她的肌膚似雪白暫,雪一落,就像被吸人手心,無聲無息。
她也被這景象吸引住了,凝望着不知是自己的手心、還是雪、還是不知所以的情緒……
“灩兒!”走在前頭幾步的老爹回頭喚她。
“哦。”灩兒回過神來,趕緊拍掉手上的雪追上老爹。
她跟上了,攙着老爹,朝他燦然一笑。
“別貪玩,咱們要趕路呢!”
她搖首。“灩兒才不貪玩呢!只是……”她垂首想了下。“雪花兒好像在説話呢!”
老爹疼惜地瞧着她。“雪花兒説了什麼啦?”
“嗯……”她仰起小臉想了想。“雪花兒説-下雪了!”
她的聲音甜甜膩膩的,好似在撒嬌。
“胡扯!”老爹噗哧笑了出來。
“説了您又不信!”她嬌嗔,整個臉龐如春陽融融。
連老爹這上了年紀、有些歷練的人,瞧着她也忍不住驚豔。
“灩兒,老爹有些話想和你説,你可要聽進去啊。”
“老爹要和我説什麼?”
兩人的腳步未停,一邊説話,一邊趕路。
“灩兒,這世上人心雖難測,但大抵只要相處過了,大概就知道對方是怎樣一個人,再深人相處,就知道這人值不值得信任……”
她聽到這裏便沉默了下來,心裏明白老爹要和她説什麼。
老爹會同她説這些話,都是因為她不愛和人親近。打從老爹帶着她從北狄皇宮逃出來後,她們爹兒倆一路往南走,路上也遇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她從沒和任何人説過任何一句話。
正確的説法應該是,她瞧都不瞧別人一眼!
一路上,老爹逮到機會就勸説她。
“灩兒,你有沒有在聽啊?”老爹叨絮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徑自沉默着。
“這世上只有老爹是好人。”她斬釘截鐵地説。她忘不了自有記憶以來所受到的折磨。那都是因為人的貪、人的欲!
“我年紀大了,要是有一天走了,那你……”
“老爹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而且灩兒會孝順您、照顧您一輩子的。”
“女孩子家總是得嫁人的。”
看她亟欲反駁,他趕緊接着説:“連孫子都沒得讓我抱,還説要孝順我。”
“老爹——”她撒起嬌來。“您扯遠了!一會兒要人家多和人親近,一會兒又要人家生孫子給您抱,這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事,人家哪能同時做啊?”
“好啦、好啦!瞧你這張小嘴噘得跟天比高似的,聽老爹的話,可別再不理人了。”
“哦。”她敷衍了聲。
“哎!女孩子家是要讓人疼的。”他語重心長了起來。
讓人疼?灩兒心想,那是什麼感覺?就像老爹對她這般好嗎?
咻——
一支長箭劃空而過,與老爹錯身而過,直直地插人雪地,箭翎仍不住顫動着。
爺兒倆心頭一驚,轉過身想看清楚是誰放箭傷人。
但四下無人,不見任何風吹草動。
咻——
第二支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人老爹的胸膛。
“啊-”
“老爹!”灩兒驚呼。
老爹跪倒在地,隻手扶着箭插人的心口,重喘噓噓,霎時,整個胸膛、整隻手都染滿鮮血。
“孫總管,真有你的,竟然敢放走王妃的奴才!”埋伏的人現身,是四名身形高大的武人。這四人個個面露兇光、表情猙獰,渾身殺氣騰騰。
“你們是王妃派來的?”老爹喘噓噓地説。
“廢話少説,我們是來帶走那奴才的。”
説話的男子左眼下方有一道約寸長的刀疤,他用下巴指了指灩兒,隨即怒喝一聲,上前攬腰抓起她。
“放開我!放開我!”灩兒奮力掙扎,卻無法掙脱。
她急中生智,狠狠地從刀疤男子的手臂上咬下去。
“啊——”刀疤男子受不了疼,將她甩了出去。
“哼!真沒用,連一個小娘兒們都搞不定。”另一名武人冷哼一聲,頗不以為然。其餘二名武人認定眼前兩人已是籠中之獸,隨時可以手到擒來,不想出手,雙手橫抱在腳前,等着刀疤男子將事情解決。
摔倒在地的灩兒顧不得渾身疼痛,急急起身,將藏在懷中的匕首掏了出來。她雙手緊緊握着匕首,決心和他們對抗到底。
“不許碰我!”她恨恨地説,手不住地顫抖。
她用眼尾餘光瞟了瞟老爹,老爹似乎不行了。
“老爹,您要撐着……”
“灩兒——”老爹氣弱如絲,整個身子倒了下去。
“老爹!”
分了心的灩兒,手上的匕首被顱了空的刀疤男子打落,整個人被他隻手攬腰抱起。
“放開我!”她雙手死命地推開他,雙腳不住地亂踢。
“賤人!看我怎麼治你!等我玩夠你再押你回去!”刀疤男子將手上的刀箭丟給同伴,隨即整個人將灩兒壓在雪地上。
“我還是頭一回在雪地裏幹這種事,別怕,待會兒你就暖起來了。”刀疤男子滿臉橫肉,眼眶因慾望而泛紅。
灩兒死命地掙扎,她心裏很清楚男人想對她做什麼,那獸慾是如此地赤裸逼人。
“喂,温柔一點,可別玩死她,我們三個可不想跟死人幹那檔子事。”
另一個人的話讓灩兒雙瞳膛大,臉上佈滿驚懼。
“不!”她更加激烈掙扎。
“啊——”尖鋭幾近失心的嘶嚎,在無人的曠野陣陣迴盪,更顯淒厲。
刀疤男子因她不斷地掙扎,憤而折斷她的右手骨。她痛得幾乎快要昏過去了。
她緊蹙眉心,兩眼緊閉,睫毛因忍痛而劇烈抖動。
“美、真是美極了。”刀疤男子殘酷地欣賞着她臉上的痛楚,一手則貪婪地伸向裙內,觸及她那滑膩如脂的大腿,順其而上……
“不——不要——碰我——”她掙扎扭身,想避開他令人作嘔的碰觸。
“快、快上、快上呀!”其餘三名同夥象在一旁看好戲般叫囂,讓他的慾念如火上加油,燒得更炙了!
“啊——”,刀疤男子突然慘叫一聲。
一根細長竹籤,牢實地插人他的股溝間。他疼得從灩兒身上滾開,卻牽動到竹籤,這下叫得更慘烈了。
“誰?”三人警覺地看向竹籤射出的方向,心想出手之人一定不是個簡單人物,因為他們竟對他的接近毫無感覺。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然做出如此敗德之事!”男子的聲音極為冷靜,冷靜到似乎有一股蓄勢待發的怒氣。
竹籤再發,三人以刀劍擋過了。
男子旋即現身。
“去!竟敢來壞老子的事!”其中一人二話不説,一柄青劍倏地刺向他,另二人接着出手。
一陣刀風颳起地面的雪,雪霧中只見刀光劍影。
灩兒半合着眼,看着那三名武人和救她的人打鬥起來。三名武人叫罵着些什麼,她聽不清楚,手上的痛楚讓她的意識愈來愈模糊。
她看向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老爹,在失去意識前,她不斷吃語着——
救老爹、我要救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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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愈下愈大了。屋內的炭火發出輕微爆裂的聲響。
茅屋的隔間十分簡單,進門是小廳,簾幕裏頭是一張牀、一套桌椅。小室空間本來就不大,這下擠進三個人,顯得略為擁擠。
只是,這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是清醒的。
一個躺在牀上,連動都不動,臉上毫無血色。另一個趴在桌上,骨折的手橫在上頭,仍不時吃語着。
適才在雪地裏出手救了灩兒和老爹的人,正是易泱。而那四名武人全被他斷了手筋,以後再也不能拿刀劍傷害人了。
他正專注地處理老爹的傷。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滴落,也無暇拭淨,眼前最重要的是替老爹止住血、並拔除胸口上的箭。
莫約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易渙輕吁了口氣。老爹的傷總算處理好了,雖然連他都沒把握,老爹能不能熬得過?
但時間緊迫,他無法多想,他還有另外一個人急待救治。
灩兒整張臉蒼.白如紙,額前沁出幾顆汗珠,順而淌下,滑過細如垂柳的眉、眼瞼,停在捲翹的睫毛上。
易泱扶起她,在她嘴裏塞人一顆白色小丸,再讓她側趴在桌上。接着捲起她的袖口,在她手肘抹上一種透明的藥膏。那藥膏浸入肌理,冰冰涼涼地,很是舒服。
他輕柔地抬起她的手,拿捏準度,一個扳手……
“啊——”接回骨頭的痛楚,讓灩兒痛喊出聲,整個人弓了起來。她一隻手支在桌上,眉頭鎖得死緊,皓齒抿咬着櫻唇,半掩的明眸噙着淚水,被汗沾濕的秀髮凌亂地貼在臉頰上。
她痛醒了。
“忍着點,一會兒就不那麼痛了。”易泱柔聲安慰她,順勢將兩塊木片固定在她手肘上,接着用布條包紮起來。
灩兒的意識漸漸回來,她在哪裏?
她想起老爹,眼角餘光也正好察覺到躺在牀上的他。
“老爹!”即便現下虛弱的很,她仍急起身,絲毫沒注意到有人正在為她包紮。
一隻手從她肩上將她按下。“小心!別牽動到接合的骨頭。”
灩兒這才看向説話的人。她一臉疑惑……是他救了我和老爹?
不行,她得先看看老爹的情況。
她空出一手揮開按在她肩上的手,卻旋即被粗厚的手掌反握住。
“我已經處理好老人家的傷口,就等他醒過來。”他看穿她的心思,仍是好聲好氣地説。只是,他實在不確定老人家能不能醒過來。看灩兒那心急如焚的模樣,他不忍現在就告訴她。
灩兒似想起什麼,兩腿一軟,跪在他跟前。
好在易泱眼快、手快,趕緊扶住她剛接合的手肘,生怕她牽動到傷口,卻仍來不及拉住上頭的布條,鬆了開來,木片應聲而落。
“灩兒謝謝公子救命大恩,求求您,請您一定要救老爹,灩兒願意一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您,我-咳……”
她愈説愈急,説到一口氣接不上來,嗆咳了幾聲。
“咳……公子……咳……您的大恩大德,咳……灩兒一定會報答您。”
她一雙盈盈若水的雙眸,急切地想從他的神情中找到允諾。
“灩兒?你叫灩兒?"
她點了點頭。
“你先起來。”易渙欲將她扶起。
但她卻搖着頭,執意不肯起身,固執地要親耳聽到他的保證。
“我一定會盡力救你老爹,你起來吧!”
聽到這話,她原本深蹙的眉,才稍微舒展開來。由於方才過於激動,讓原本已虛弱的她,又失了一些氣力,她有點吃力地起身坐定。易泱一手扶着她,一手仍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肘。
“這次你可別再亂動了。”易渙重新為她包紮骨折的傷口。
“嗯。”灩兒虛應一聲。她不在乎自己的傷,只在乎牀榻上的老爹是否能夠安然地度過這一關。
易泱仔細將布條纏好,再用另一塊布條從手肘繞過肩上固定。
“好了,只要不牽動傷口,大概十來天就會痊癒了。”
“多謝公子。”
語畢,灩兒念頭才一轉,整個人就被橫抱起來。
她徵住了,一雙美目凝着他。是易泱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他走向距離二步之遙的牀,另一腳勾起椅凳,往前一挪,輕巧地將它放在牀旁。然後,再將灩兒放下,讓她坐在牀前。
“傷口才剛包紮好,你別隨意起身,牽動到可不好。”兩人四目相對,他的話中有提醒的意味。
灩兒聽了,低眼垂睫。方才傷口一紮好,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起身看看老爹的情況。他怎麼會知道她心裏想的事?
“我去外頭煎藥,你如果累了,就靠着牆休息一下。”
“嗯。”灩兒沒看他,僅是答應着。這是不慣與生人交談的灩兒最常回應別人的方式。
只是,她心裏有個聲音慢慢浮起,和救她的男子有關,那聲音好像在提醒她什麼……
但她掛心着老爹的傷勢,無暇分心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