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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每年正月剛過,易泱一定會來到這裡,而且總會住上幾天才離開。

    一早,易泱便在師父墓前上了香,並徵徵地看著墓碑上的題字——方居老人之墓。思緒任飛,時光落在十五歲那年-

    “徒兒,準備好了嗎?”

    “嗯。”

    “若覺得不舒服,就停下來。”

    “嗯。”

    從小,老人就告訴他,他擁有一雙能通曉過去未來的通天眼。只是,他的修持不夠,通天眼不是說開就開的。

    而老人不願教他這項修持。

    “既跳入十丈紅塵為人,必是要在這火宅人間歷劫一番。知曉過去未來又如何?不如把心思用在自己的修為上。修為深,一切事必然有其迎解之道。”

    這是老人的教誨。

    易泱懂的。可是,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卻容易再鑽回自己的想法中。

    他只是想知道……想知道……來這世上,就是這樣孤孤單單的麼?

    老人待他極好,收養他、教養他。他們的關係不太像父子,反像是師徒,一個授、一個收。他和老人之間的相處不像父子般親膩,而是像徒弟對師父那般的敬重。

    十五年來,易泱和老人走遍五湖四海,歷練是有的,但他們待在一個地方從不會太久,也就沒和任何人特別交往過。

    甚至,老人閉關修持時,就留他一人讀書、習字、練武。

    就他一人。

    若他長年待在深山野谷也就罷了,卻偏偏遊歷四處,看了太多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都在人與人之間發生。

    而他,就一人。

    一個人,是體會不出那些感受的。所以,他想知道。

    他自個兒偷偷修練,想打開自己的通天眼,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過那種感受。豈料,通天眼連縫都還沒開,他就出事了。

    他走火人魔。

    好在老人即時發現,將易泱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一個人不知道會經過幾世的輪迴,寄身在無窮流轉的歲月裡,你是找不到自己生命的發源的,就算找到了,初始的因緣也早就失落了,不如現世多加修持,為來世做好準備。”

    他諄諄告誡,希望易泱斷了念頭,好好地跟著他修持。

    自從發生走火人魔那使之後,易泱嘴上再也沒提過開通天眼的事,但心裡卻仍記掛著。一天,老人竟主動提出,要幫他一圓多年的心願。

    “你心念未斷,對吧?”老人問。

    易泱默認。

    “我就幫你開一次天眼,僅此一次。”

    他目光灼灼,跪地拜謝老人。

    “也罷,或許你能從中領悟出什麼也說不定。”

    易泱與老人相對盤腿而坐,他合上眼,感覺印堂一片灼熱。眼前由一片合黑,漸漸地成灰、轉白,似一片濃霧被風輕輕吹散……

    一縷晨曦穿透過濃霧,忽地豁然開朗。縷縷光影流動,滿眼翠綠鮮紅的草綠花榮。

    一串清越的話聲從一旁傳來,三名……不,是四名身著白衣、青衫者,行雲流水般飄然現身。四人笑吟吟地交談著,不知在說些什麼。

    那四個人似乎相依、相伴了好久、好久,他感應到他們之間的特殊情誼。驀然,他驚覺自己竟身在其中,即使容貌和現下的他不同,但他就是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他們相處時的氛圍讓他好眷戀,讓他捨不得離去。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相依的感覺嗎?因為相依,所以不捨……

    那是易泱第一次打開天眼,也是最後一次。

    幾年後老人過世了,沒老人的助力,再也沒人能夠幫他打開通天眼。

    易泱來回撫觸著墓碑上的鏤刻,臉上表情極為平靜。

    “師父,您的教誨,徒兒現在才開始慢慢體會。”

    這會兒又開始飄雪了,雪如綿絮似飄灑,雪絮霏霏。他伸出手,雪細細地落在掌心。

    他沉思起來,然心思卻不在掌心、不在空中飄散的如絮飛雪,他的心思落在無以名之的情緒裡。

    “下雪了……”他喃喃自語。

    =====

    “下雪了。”

    灩兒停下腳步,望著漫天飛雪。她好奇地伸出手,想沾些雪絮。雪花飄飄,落在她如脂似玉的小手上。她的肌膚似雪白暫,雪一落,就像被吸人手心,無聲無息。

    她也被這景象吸引住了,凝望著不知是自己的手心、還是雪、還是不知所以的情緒……

    “灩兒!”走在前頭幾步的老爹回頭喚她。

    “哦。”灩兒回過神來,趕緊拍掉手上的雪追上老爹。

    她跟上了,攙著老爹,朝他燦然一笑。

    “別貪玩,咱們要趕路呢!”

    她搖首。“灩兒才不貪玩呢!只是……”她垂首想了下。“雪花兒好像在說話呢!”

    老爹疼惜地瞧著她。“雪花兒說了什麼啦?”

    “嗯……”她仰起小臉想了想。“雪花兒說-下雪了!”

    她的聲音甜甜膩膩的,好似在撒嬌。

    “胡扯!”老爹噗哧笑了出來。

    “說了您又不信!”她嬌嗔,整個臉龐如春陽融融。

    連老爹這上了年紀、有些歷練的人,瞧著她也忍不住驚豔。

    “灩兒,老爹有些話想和你說,你可要聽進去啊。”

    “老爹要和我說什麼?”

    兩人的腳步未停,一邊說話,一邊趕路。

    “灩兒,這世上人心雖難測,但大抵只要相處過了,大概就知道對方是怎樣一個人,再深人相處,就知道這人值不值得信任……”

    她聽到這裡便沉默了下來,心裡明白老爹要和她說什麼。

    老爹會同她說這些話,都是因為她不愛和人親近。打從老爹帶著她從北狄皇宮逃出來後,她們爹兒倆一路往南走,路上也遇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但她從沒和任何人說過任何一句話。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瞧都不瞧別人一眼!

    一路上,老爹逮到機會就勸說她。

    “灩兒,你有沒有在聽啊?”老爹叨絮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徑自沉默著。

    “這世上只有老爹是好人。”她斬釘截鐵地說。她忘不了自有記憶以來所受到的折磨。那都是因為人的貪、人的欲!

    “我年紀大了,要是有一天走了,那你……”

    “老爹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而且灩兒會孝順您、照顧您一輩子的。”

    “女孩子家總是得嫁人的。”

    看她亟欲反駁,他趕緊接著說:“連孫子都沒得讓我抱,還說要孝順我。”

    “老爹——”她撒起嬌來。“您扯遠了!一會兒要人家多和人親近,一會兒又要人家生孫子給您抱,這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事,人家哪能同時做啊?”

    “好啦、好啦!瞧你這張小嘴噘得跟天比高似的,聽老爹的話,可別再不理人了。”

    “哦。”她敷衍了聲。

    “哎!女孩子家是要讓人疼的。”他語重心長了起來。

    讓人疼?灩兒心想,那是什麼感覺?就像老爹對她這般好嗎?

    咻——

    一支長箭劃空而過,與老爹錯身而過,直直地插人雪地,箭翎仍不住顫動著。

    爺兒倆心頭一驚,轉過身想看清楚是誰放箭傷人。

    但四下無人,不見任何風吹草動。

    咻——

    第二支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人老爹的胸膛。

    “啊-”

    “老爹!”灩兒驚呼。

    老爹跪倒在地,隻手扶著箭插人的心口,重喘噓噓,霎時,整個胸膛、整隻手都染滿鮮血。

    “孫總管,真有你的,竟然敢放走王妃的奴才!”埋伏的人現身,是四名身形高大的武人。這四人個個面露兇光、表情猙獰,渾身殺氣騰騰。

    “你們是王妃派來的?”老爹喘噓噓地說。

    “廢話少說,我們是來帶走那奴才的。”

    說話的男子左眼下方有一道約寸長的刀疤,他用下巴指了指灩兒,隨即怒喝一聲,上前攬腰抓起她。

    “放開我!放開我!”灩兒奮力掙扎,卻無法掙脫。

    她急中生智,狠狠地從刀疤男子的手臂上咬下去。

    “啊——”刀疤男子受不了疼,將她甩了出去。

    “哼!真沒用,連一個小娘兒們都搞不定。”另一名武人冷哼一聲,頗不以為然。其餘二名武人認定眼前兩人已是籠中之獸,隨時可以手到擒來,不想出手,雙手橫抱在腳前,等著刀疤男子將事情解決。

    摔倒在地的灩兒顧不得渾身疼痛,急急起身,將藏在懷中的匕首掏了出來。她雙手緊緊握著匕首,決心和他們對抗到底。

    “不許碰我!”她恨恨地說,手不住地顫抖。

    她用眼尾餘光瞟了瞟老爹,老爹似乎不行了。

    “老爹,您要撐著……”

    “灩兒——”老爹氣弱如絲,整個身子倒了下去。

    “老爹!”

    分了心的灩兒,手上的匕首被顱了空的刀疤男子打落,整個人被他隻手攬腰抱起。

    “放開我!”她雙手死命地推開他,雙腳不住地亂踢。

    “賤人!看我怎麼治你!等我玩夠你再押你回去!”刀疤男子將手上的刀箭丟給同伴,隨即整個人將灩兒壓在雪地上。

    “我還是頭一回在雪地裡幹這種事,別怕,待會兒你就暖起來了。”刀疤男子滿臉橫肉,眼眶因慾望而泛紅。

    灩兒死命地掙扎,她心裡很清楚男人想對她做什麼,那獸慾是如此地赤裸逼人。

    “喂,溫柔一點,可別玩死她,我們三個可不想跟死人幹那檔子事。”

    另一個人的話讓灩兒雙瞳膛大,臉上佈滿驚懼。

    “不!”她更加激烈掙扎。

    “啊——”尖銳幾近失心的嘶嚎,在無人的曠野陣陣迴盪,更顯淒厲。

    刀疤男子因她不斷地掙扎,憤而折斷她的右手骨。她痛得幾乎快要昏過去了。

    她緊蹙眉心,兩眼緊閉,睫毛因忍痛而劇烈抖動。

    “美、真是美極了。”刀疤男子殘酷地欣賞著她臉上的痛楚,一手則貪婪地伸向裙內,觸及她那滑膩如脂的大腿,順其而上……

    “不——不要——碰我——”她掙扎扭身,想避開他令人作嘔的碰觸。

    “快、快上、快上呀!”其餘三名同夥象在一旁看好戲般叫囂,讓他的慾念如火上加油,燒得更炙了!

    “啊——”,刀疤男子突然慘叫一聲。

    一根細長竹籤,牢實地插人他的股溝間。他疼得從灩兒身上滾開,卻牽動到竹籤,這下叫得更慘烈了。

    “誰?”三人警覺地看向竹籤射出的方向,心想出手之人一定不是個簡單人物,因為他們竟對他的接近毫無感覺。

    “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然做出如此敗德之事!”男子的聲音極為冷靜,冷靜到似乎有一股蓄勢待發的怒氣。

    竹籤再發,三人以刀劍擋過了。

    男子旋即現身。

    “去!竟敢來壞老子的事!”其中一人二話不說,一柄青劍倏地刺向他,另二人接著出手。

    一陣刀風颳起地面的雪,雪霧中只見刀光劍影。

    灩兒半合著眼,看著那三名武人和救她的人打鬥起來。三名武人叫罵著些什麼,她聽不清楚,手上的痛楚讓她的意識愈來愈模糊。

    她看向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老爹,在失去意識前,她不斷吃語著——

    救老爹、我要救老爹……

    =====

    雪愈下愈大了。屋內的炭火發出輕微爆裂的聲響。

    茅屋的隔間十分簡單,進門是小廳,簾幕裡頭是一張床、一套桌椅。小室空間本來就不大,這下擠進三個人,顯得略為擁擠。

    只是,這三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是清醒的。

    一個躺在床上,連動都不動,臉上毫無血色。另一個趴在桌上,骨折的手橫在上頭,仍不時吃語著。

    適才在雪地裡出手救了灩兒和老爹的人,正是易泱。而那四名武人全被他斷了手筋,以後再也不能拿刀劍傷害人了。

    他正專注地處理老爹的傷。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滴落,也無暇拭淨,眼前最重要的是替老爹止住血、並拔除胸口上的箭。

    莫約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易渙輕吁了口氣。老爹的傷總算處理好了,雖然連他都沒把握,老爹能不能熬得過?

    但時間緊迫,他無法多想,他還有另外一個人急待救治。

    灩兒整張臉蒼.白如紙,額前沁出幾顆汗珠,順而淌下,滑過細如垂柳的眉、眼瞼,停在捲翹的睫毛上。

    易泱扶起她,在她嘴裡塞人一顆白色小丸,再讓她側趴在桌上。接著捲起她的袖口,在她手肘抹上一種透明的藥膏。那藥膏浸入肌理,冰冰涼涼地,很是舒服。

    他輕柔地抬起她的手,拿捏準度,一個扳手……

    “啊——”接回骨頭的痛楚,讓灩兒痛喊出聲,整個人弓了起來。她一隻手支在桌上,眉頭鎖得死緊,皓齒抿咬著櫻唇,半掩的明眸噙著淚水,被汗沾溼的秀髮凌亂地貼在臉頰上。

    她痛醒了。

    “忍著點,一會兒就不那麼痛了。”易泱柔聲安慰她,順勢將兩塊木片固定在她手肘上,接著用布條包紮起來。

    灩兒的意識漸漸回來,她在哪裡?

    她想起老爹,眼角餘光也正好察覺到躺在床上的他。

    “老爹!”即便現下虛弱的很,她仍急起身,絲毫沒注意到有人正在為她包紮。

    一隻手從她肩上將她按下。“小心!別牽動到接合的骨頭。”

    灩兒這才看向說話的人。她一臉疑惑……是他救了我和老爹?

    不行,她得先看看老爹的情況。

    她空出一手揮開按在她肩上的手,卻旋即被粗厚的手掌反握住。

    “我已經處理好老人家的傷口,就等他醒過來。”他看穿她的心思,仍是好聲好氣地說。只是,他實在不確定老人家能不能醒過來。看灩兒那心急如焚的模樣,他不忍現在就告訴她。

    灩兒似想起什麼,兩腿一軟,跪在他跟前。

    好在易泱眼快、手快,趕緊扶住她剛接合的手肘,生怕她牽動到傷口,卻仍來不及拉住上頭的布條,鬆了開來,木片應聲而落。

    “灩兒謝謝公子救命大恩,求求您,請您一定要救老爹,灩兒願意一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您,我-咳……”

    她愈說愈急,說到一口氣接不上來,嗆咳了幾聲。

    “咳……公子……咳……您的大恩大德,咳……灩兒一定會報答您。”

    她一雙盈盈若水的雙眸,急切地想從他的神情中找到允諾。

    “灩兒?你叫灩兒?"

    她點了點頭。

    “你先起來。”易渙欲將她扶起。

    但她卻搖著頭,執意不肯起身,固執地要親耳聽到他的保證。

    “我一定會盡力救你老爹,你起來吧!”

    聽到這話,她原本深蹙的眉,才稍微舒展開來。由於方才過於激動,讓原本已虛弱的她,又失了一些氣力,她有點吃力地起身坐定。易泱一手扶著她,一手仍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手肘。

    “這次你可別再亂動了。”易渙重新為她包紮骨折的傷口。

    “嗯。”灩兒虛應一聲。她不在乎自己的傷,只在乎床榻上的老爹是否能夠安然地度過這一關。

    易泱仔細將布條纏好,再用另一塊布條從手肘繞過肩上固定。

    “好了,只要不牽動傷口,大概十來天就會痊癒了。”

    “多謝公子。”

    語畢,灩兒念頭才一轉,整個人就被橫抱起來。

    她徵住了,一雙美目凝著他。是易泱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他走向距離二步之遙的床,另一腳勾起椅凳,往前一挪,輕巧地將它放在床旁。然後,再將灩兒放下,讓她坐在床前。

    “傷口才剛包紮好,你別隨意起身,牽動到可不好。”兩人四目相對,他的話中有提醒的意味。

    灩兒聽了,低眼垂睫。方才傷口一紮好,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起身看看老爹的情況。他怎麼會知道她心裡想的事?

    “我去外頭煎藥,你如果累了,就靠著牆休息一下。”

    “嗯。”灩兒沒看他,僅是答應著。這是不慣與生人交談的灩兒最常回應別人的方式。

    只是,她心裡有個聲音慢慢浮起,和救她的男子有關,那聲音好像在提醒她什麼……

    但她掛心著老爹的傷勢,無暇分心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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