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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後天的宴會,可穿什麼才好呢。那種單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準的晚裝,穿在身上,格調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場面的禮服,她又負擔不起。

    勤勤喃喃自語:“眼高手低,藝術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賞美感,更不願遷就。

    嘿,不單是俗人才為衣着煩惱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麼?”

    “最好有人買下那幅假石榴圖。”

    文太太沉吟,“那麼大的畫廊怎麼肯接假畫,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轉手可得十倍的價錢。”

    文太太笑了。

    “媽媽,你若記得這張畫的來源,請説一説。”

    “我哪裏記得清楚,還不是什麼齋的老闆手頭不便,上門來把東西暫且押在此地,借了錢去。”

    “你就任由父親揮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們有他們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我又不會賺錢,沒有資格管他花錢,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説他。”

    勤勤吐吐舌頭,“你縱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滅,“不然他幹嗎娶我,我要才無才,要貌無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無妝奩隨身。”

    “你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養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進廚房。”

    “你太寵父親了。”

    “我並不後悔。”

    稍後,勤勤到母親的衣櫥去翻衣服,抱怨母親不夠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舊的舊衣,不過是喇叭褲、小短裙,卡在當中,不三不四,既過時又老土,再説,她也沒有保存下來。

    倘若有個六十歲的母親,勤勤想,情況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標緻:窄腰,墊肩,直裙,襯細細眉毛,猩紅嘴唇,帽子上襯一層網紗……譁。

    母親的衣櫥裏,也沒有什麼衣服了。

    看樣子,真的得到別處去想辦法。

    “你在找什麼?”文太太進來問。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學中不少去——街買了大鑲大滾的唐裝穿呢。”

    “家裏有現成的,何用花錢。”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頭。”

    “請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買新的吧。”

    “在哪裏?”

    文太太指指牀底下。

    牀是老式的,高身,牀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氣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來。

    文太太説得對,衣服已經舊得不能穿了,都是絲絨,沒有好好保管,摺疊放箱子裏幾十年,絨面剝落,抖開一看,全釘着水鑽,可見祖母當年是鋒頭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試穿,勤勤把一面鏡子搬進書房,對着用水彩畫自畫像。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冥想,人彷彿走入鏡子去,不不,鏡中人出來附上她的身體才是,也不對,有一個生命自舊衣冉冉出現……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歡幻想。

    王媽進來看到畫,立刻加以批評:“這女人為什麼沒有嘴眼鼻管?”

    “這不是給你看的。”

    “真笑話,李白的詩還寫給老嫗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當真。”

    王媽替她添了熱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媽,我一無行頭,二無銜頭,你讓我到哪裏去走。”

    “真是的,”王媽嘆口氣,“這年頭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學問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説,“我是二世祖的女兒,本地小小學堂拿張文憑,學的又是一門中看不中用的功課,一無是處。”她擱下了筆。

    “這是講機緣巧合的。”

    “是是是,現在,我要繼續功課,請你肅靜迴避。”

    但是感觸已被打斷,勤勤沒有再畫下去。

    過了兩天,畫像終於完成,但除出開頭一部分,餘者勤勤自覺都是敗筆。

    這一個年還算過得適意,假期之後,勤勤忙去上班。

    一陣衝鋒,到下午才記起要去找禮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遲就要展出夏裝,勤勤呆在那裏。

    楊光知道原委,替她解憂。

    出版社名下有份婦女雜誌,一直找設計師贊助,楊光撥通電話,熟人一口答應。

    勤勤本來也知道有這條門路,她情願借錢也不願借衣服。借錢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虛榮。

    我是一個虛榮的女子,她這樣對自己説。

    勤勤捧着盒子回家。

    打開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紅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見人,且露肩,這種天氣凍死人,又沒有毛毛外套。

    勤勤揮動拳頭,再這樣,她發誓,再這樣她就要開始恨社會了。

    文太太終於找出一條黑色長流蘇披肩給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鏡子,像卡門,再不出門要遲到,只得截一部街車前去。

    本來,這種宴會是可推卻的,何必擾攘這些時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總要為前途着想,也許在那樣的場合,可以認識有力人士,再者,見識見識也好。

    她一到門口,就有職員出來迎接,親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幾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誇張,渾身亮片,配紅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開始有點笑容,悠然自得,到處觀看遊覽。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來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尋找檀中恕。

    照説,他早應該出現了。

    勤勤搭訕地問招待員:“檀先生還沒來?”

    “今天的晚會一向由我們的總經理主持。”

    勤勤有點失望,一抬眼,發覺招待員正細細打量她,她有點詫異。

    招待員忙説:“檀先生在紐約。”

    那個晚上與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幾位都是單身而來,泰半是專業人士,對勤勤特別注意,陪她説説笑笑,並不寂寞。

    吃甜品的時候,有人建議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車來接我。”其實沒有,但一程便車並不算很大的誘惑,她應付得來,她不想借此結識朋友。

    散席後坐計程車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沒有人問她拿電話號碼。

    回到家用鑰匙開了門,一徑走進書房,也不開燈,脱了鞋子,坐下發呆。

    “還沒到十二點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這是她母親打趣她。

    “玩得開心嗎?”

    “非常好,酒與食物都精彩,但是,母親,我發覺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樂,多麼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來。

    “有沒有碰見活潑的男孩子?”

    “有,但也許他們都不喜歡紅衣女郎。”勤勤嘆口氣。

    “不要緊,慢慢來。”文太太拍拍女兒膝頭,“上帝一早就準備好了,他把所有適齡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給一隻盒子,盒內裝滿喜怒哀樂,名利得失,婚姻戀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備,每個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際遇。”

    “什麼,”勤勤正在脱衣裳,“沒有商量餘地?”她大吃一驚。

    文太太微笑,“恐怕沒有。”

    “我的盒內有什麼,他怎麼知道我最需要什麼?”

    文太太微笑,“據經驗所得,盒內通常沒有你最想要的東西。”

    勤勤把紗裙掛好,“可不可以換,也許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換。”

    文太太大笑,“你們這一代門檻比我們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來,“我要成為一個名畫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來換?”

    勤勤不服氣,“男孩子呢,他們又要不要輪候盒子?”

    “他們是盒中內容一部分。”

    “咄,多輕鬆。”

    “睡吧。”

    勤勤説:“從今天起,我簡直不敢開啓任何盒子。”

    她洗把臉,即上牀睡覺,她唯一的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第二天她把衣服還給楊光。

    整個上午,為一篇小説畫插圖。

    勤勤畫得很用心,先娛己,後娛人。薪酬已經夠菲薄,再做得不開心,損失更大,不如高高興興地盡力而為。

    楊光走過來看她工作,她心想,將來這“楊光”不知照在誰身上?

    還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隻盒子裏,交到誰的手中?

    越想越玄。

    這樣,工作才不會累。

    下班返家,王媽來替她開門。

    王媽悄悄地説:“有客人在等你。”

    “媽媽呢?”

    “出去了。”

    “客人是誰,你怎麼放陌生人進來。”

    “我看得出什麼人是什麼人,數十年來沒出過紕漏。”

    勤勤連忙放下公事包,“怎麼不見人。”

    “噫,我叫他在客廳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媽一眼,到處找客人。

    瞥見畫室門敞開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裏,連忙走過去。

    客人揹着門,在看她的畫。

    勤勤認得那個身型。

    沒有誰穿這樣普通的大衣會穿得這麼好看,這是檀中恕。

    他來幹什麼,為何全無通報,何故到處亂闖。

    勤勤並沒説什麼,她靜靜站在書房門口。他看畫,她看他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過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他緩緩轉過身子,發覺勤勤就站在他身後,原來想給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來,怔住了,一句話也沒有。

    勤勤向他點點頭,也不説話。

    過一會兒,他輕輕咳嗽一聲,“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點點頭。

    他説:“頗有個人風格。”

    勤勤把雙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卻覺得雜亂無章。”

    “我不認為如此,很明顯你頗喜歡用這隻藍色。”

    “是,但並沒有帶來希望,不過去到哪裏是哪裏。”

    檀中恕用拳頭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這般痛痛詆譭自己作品的人。

    “我並沒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歡畫。”

    “世上真正的天才並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運,根本不用於錘百鍊,越煉越精,生下來就註定是要做這一行,快、狠、準。”

    “你認識這樣的人才?”

    “同學中有幾個是,早已取到獎學金到外國去發展。”

    “那還言之過早。”

    勤勤習慣不開書房燈,作畫靠的是天然光,他們兩人站在黃昏的光線裏,漸漸只看得見對方一個輪廓。

    勤勤仍然維持着那個姿勢,像是一動,客人會得跑掉。

    只聽得他説:“比較喜歡水彩吧?”

    勤勤據實答:“原料比較便宜。”

    他點點頭。

    勤勤終於説:“檀先生上來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過。”

    勤勤略覺失望。

    “也該告辭了。”

    勤勤退開一點點,讓他走出書房,一直送他到大門口。

    他下樓時彷彿還有什麼話要講,但是終於只説再見。

    勤勤回到屋內,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着的黑色大車。

    王媽走過來搶白她:“亂放人進屋?我認得這部車子。”

    勤勤轉過頭來對王媽説:“噓。”

    剛才她回來可沒看到車子,只見司機下車替他開車門,咦,車裏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襪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車,她讓一讓身子,他坐到她身邊,他關上車門。

    車廂內一片靜寂。

    她輕輕問:“你看清楚那女孩子?”聲音低弱。

    檀中恕點點頭。

    “是否理想人選?”

    “她長得非常漂亮,作品卻十分普通。”語氣惆悵。

    “沒關係,可以慢慢培養。”她安慰他。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她戴着黑色長手套,芽着長袖衣服。

    “文勤勤與你真像。”

    她輕笑,“你怎麼會知道,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小了。”

    “畫廊職員在春茗那日見過她,都這麼説。”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機開車。

    車子這才緩緩駛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欄杆上,正奇怪車子怎麼停着不動,看着它駛遠,才回到客廳去。

    王媽説:“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媽意見相合的時候,這時也不禁説“是”。

    “他來幹什麼?”

    勤勤説不上來,他説他路過,有幾個人跑過別人的家會走上去坐着乾等。

    勤勤覺得他是來看她的,不是探訪,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甚至帶一絲悽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異性的目光有許多種,但這一種,勤勤第一次接觸到。

    一定還有下文。

    她取過外套。

    “喂,太太就回來,立即要開飯,這會子又去哪裏野。”

    “我去如意齋,給我留菜。”

    勤勤決心向瞿德霖打聽打聽消息。

    每次去都為着借貸,勤勤根本沒有心情打量地理環境。

    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齋看過去,才發覺它整個向街的鋪面是一塊大玻璃,店鋪裏一舉一動,兼夾所有陳設,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着一隻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遊説,而瞿太太,坐在小小書桌前算帳,勤勤正好看到她的側面。

    那一日,她前來舉債,不是坐在瞿太太對面嗎?倘若站在這個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尷尬苦苦哀求嗎?

    勤勤像是想到關鍵上,但卻不懂開啓彈簧鎖,呆了片刻,走到橫街去,買了一大籃水果,挽着上如意齋。

    洋人已經離開,瞿老闆在數鈔票,看到勤勤,有點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隨機應變。立刻呵呵地笑着招呼。

    瞿太太也搭訕説:“請坐請坐。”

    勤勤恃着年紀輕,索性開門見山:“瞿伯伯,我想問你,檀中恕是什麼人。”

    “他有沒有把餘款付你?”瞿德霖何嘗沒有好奇心。

    “我懷疑的不是這個。”

    瞿德霖説:“我也不擔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麼跑進店裏來的。”

    與勤勤的想法不謀而合。

    瞿太太馬上説:“他在店外看到我們。”

    瞿德霖笑,“我倆天天坐在這裏,有什麼好看。”

    瞿太太説:“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納罕。

    這小女孩子有什麼看頭?自幼頑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兒寵成小怪物,每次來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膽,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過了十八歲才定下性子來,泰半還是因父親過身給她的影響。

    不要説他不相信,連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術科學生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打扮,總是不修邊幅的多,很難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問:“瞿伯伯,你認識他?”

    “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顯已經飛黃騰達,我怎麼好意思同他稱兄道弟敍舊。”

    勤勤大喜過望,“他小時乾的是什麼?”

    “他也畫畫。”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當就是這樣來的?”

    瞿氏夫婦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問得有多愚蠢。

    “他很會做生意,看樣子早已封筆。”

    “啊,原來是個傳奇人物。”

    瞿德霖説:“對,傳奇,用這兩個字形容他最妥當不過。”

    瞿太太説:“他現在不大出來,小一輩都以為他是畫商。”

    “他畫得好不好?”勤勤問。

    瞿太太好像對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畫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見他倆這一把年紀還當眾耍花槍,大樂而笑。

    “這是事實,”瞿太太説,“中元畫會里他是鋒頭人物,並不是為着他的作品。”

    “你們有沒有相片?”

    “找一找或許有。”

    瞿德霖越發不高興,“你珍藏的垃圾倒真還不少。”

    勤勤問瞿太太,“後來怎麼樣?”

    “都以為他失了蹤,直到檀氏畫廊成立,有人傳是他的生意,大家還不相信。”

    勤勤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此行大有收穫。

    瞿德霖説:“打烊了,勤勤,改天再來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説。

    勤勤站起來告辭。

    出了店門轉頭再看,只見瞿氏夫婦還在爭執,店堂燈光不見得輝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設他見到她,才推門進如意齋。

    有這種必要嗎?

    勤勤訕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虛無縹緲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職員都認識她,叫得出文小姐。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勤勤又有一種被看了去的感覺。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隨即想起母親等她吃飯,只得匆匆叫車趕回家豐

    原來檀氏同瞿伯伯他們是同輩,這麼説來,也應有四十出頭的歲數了。

    到家一見母親,勤勤便發牢騷,“下了班已經累個賊死,誰還有精力畫畫。”

    王媽媽來搶白她,“那你還滿街跑?”

    “鬆弛神經。”

    文太太笑女兒,“松過頭只記得吃共睡。”

    勤勤有點慚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畫家從來不發這種怨言。”

    勤勤説:“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與王媽在那裏笑個不停。

    勤勤只不過逗母親樂一會子,二十二歲大姑娘不見得真的滑稽到這種地步。

    在房內她用鉛筆打草稿,輪廓出來了,發覺畫的是檀中恕。

    畫中人比較年輕,沉鬱神情卻十分傳神。

    第二天,勤勤在辦公室接到檀氏畫廊的電話,請她有空上去一趟。

    “請問有甚麼特別的事?”

    “請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講。”

    勤勤聽到檀中恕的聲音:“文小姐,石榴圖已尋到買主。”

    勤勤馬上瞪大雙眼,竟有這種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請過來收取款項。”

    “啊我馬上來。”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覺得非常難為情,這麼猴急。

    “你下了班才來吧,五點半見。”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掛着的大鐘,才三點多,並且不出所料,大鐘的兩支針似乎即刻停止不動了,你越想它快些轉,它越是和你作對,萬試不爽。

    楊光走過來,“今晚老闆請客,你沒有忘記吧小姐。”

    “沒齒難忘。”

    他們老闆最喜歡在那種古式夜總會舉行聚餐勞軍,真令勤勤惆悵:半中不西的樂隊不停吹打流行曲,人聲嘈雜,小孩子跑來跑去,完了還有歌星出場講黃色笑話助興,這些都令一個讀美術的女孩懷疑生命的本義。

    勤勤實在不想去。

    偏偏老闆又不是不喜歡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開溜也不行。

    楊光輕輕安慰她:“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過去感激的一眼,嘆口氣,“下班我有點事。”

    “你又不會搓麻將,記住八時半入席,別遲到。”

    “多謝關照。”

    到檀氏畫廊假如收到費用就不必去熬這種夜了。

    一有機會就退縮,勤勤十分慚愧,她沒有得到祖父勇於創業的優秀遺傳,她像父親,樂於沉迷個人嗜好,不思奮鬥。

    為什麼不嘗試克服環境呢,為什麼這樣縱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這樣吊兒郎當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辦公室內坐着的畫師,年輕時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脱的志願,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嘗有畫過一張半張發自內心的畫。

    有較好機會的話,勤勤必須把握。

    一到五點,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楊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嘆口氣,他明白她的志向,不過不要緊,再過三兩年,她就會知道,幹藝術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屆時她會屈就。

    街上人羣如潮水般湧往一個方向,人頭擠人頭,肩膀疊肩膀,把勤勤衝往車站,這個都會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嘆,一年不曉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畫廊,她才記起,出門時忘記對鏡整妝。

    勤勤有一頭天然鬈髮,要不剪得極短,要不留得極長,否則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處於極長階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動彈散,只能結成辮子。

    也顧不得了。

    沒想到一出電梯便有職員前來招呼:“文小姐請進。”

    待來到會客室,又有秘書説:“文小姐請坐一坐,”接着按動通話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來,真舒服,一到檀氏畫廊,即成貴賓了。

    她伸伸腿。

    秘書推開檀中恕辦公室門進去。

    勤勤下意識張望一下,什麼都沒看到。

    秘書已經把門掩上。

    檀中恕問:“文小姐一個人來?”

    秘書點點頭。

    “隔五分鐘請她進來。”

    秘書輕輕退出。

    這時屏風後傳出女子的聲音來:“其實今天你就可以對她説。”

    檀中恕説:“你且看過是否適合。”

    對方太息一聲,不置可否,過一會兒説:“沒有時間了。”

    檀中恕有點激動,“不會的,我們再到歐洲去尋訪名醫。”

    女子淡淡笑兩聲。

    有人敲辦公室門,檀中恕與女子同時噤聲。

    是勤勤推門進來。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請坐。”

    他抬頭看到勤勤標緻的小臉,不禁一呆,啊比什麼時候都更像她。

    屏風後面的人,顯然也受了震盪,發出輕微聲響。

    檀中恕連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滿盼望,有種動人的閃爍不定的神色,經過一天工作,她稍見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憐惜。

    她問檀中恕:“石榴圖經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沒想到。”

    檀中恕輕輕拉開抽屜,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數目,只見許多個零,知道這約莫是文宅三兩年的家用,但並沒有心花怒放,反而覺得不能置信,好像進入迷離境界,呆呆地看着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條上簽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畫廊,沒有賣不出去的畫。

    辦公室內靜得可以聽得見呼吸聲。

    勤勤回過神來,機靈的她忽然察覺室內有第三者。

    她不動聲色,垂下雙目,視線似落在自己雙手,但目光帶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風腳下露出一雙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這座屏風一定有特別裝置,裏邊的人可看得見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絲害怕,內心忐忑。

    檀中恕並沒有留她,馬上喚秘書送她出去。

    他轉身問:“如何?”

    屏風內一陣沉默。

    檀中恕温柔地説:“尤其是那把永遠不會馴服的頭髮,簡直一模一樣。”

    女子承認:“連我都嚇一跳。”

    “她知道你在裏邊,所以馬上要告辭。”

    女子點點頭:“這孩子聰明絕頂。”

    “就是她了?”

    “不會有更理想的人選了。”

    “由你與她商討細節,豈非更好。”檀中恕建議。

    “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方便見人,由你來辦吧。”

    檀中恕沉默一會兒:“可能節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頗為倔強。”

    女子輕笑:“我不倔強嗎,你不倔強嗎?”

    “我試一試。”

    “現在我知道,為何那日你一見她,便深感震盪。”

    檀中恕的聲音有點悽迷,“隔着一條街,我都以為那是當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聲音漸漸低下去,“中恕,有沒有時光隧道,讓我進去兜一個圈子再出來與你共度數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個人去,這次,我要比你年輕……”

    勤勤站在電梯裏就發覺手心滿是汗。

    有人偷窺她。

    誰?

    她在明人在暗,為甚麼不好好出來相見,為何有這麼多人爭着看她,這裏的職員爭先恐後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圖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這筆款子,母親有紀念價值的首飾可以贖回,王媽的薪水方便做個總結。她能夠辭掉工作,專心作一年畫……

    勤勤吐出一口氣。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電梯,叫部車子,趕回家去。

    心中踏實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總會去報到。

    奇怪,那個晚上並不見得那麼難捱,可見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個人都是牛鬼蛇神,運程有進步的時候,不會計較那麼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較多,説得比較少。

    楊光一直坐在她身邊,巴不得全世界人誤會勤勤是他女友。

    那個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銀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齋去把父親一套風門青印石贖回來。

    勤勤愛藍色,父親那麼多瑣碎的玩藝兒當中,她最喜歡這一套石頭,一套七八顆,帶着絢麗的寶藍色澤,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風門青正是青田產品。

    其餘的東西早已失散,但贖得這一套,勤勤已經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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