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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后天的宴会,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单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装,穿在身上,格调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场面的礼服,她又负担不起。

    勤勤喃喃自语:“眼高手低,艺术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赏美感,更不愿迁就。

    嘿,不单是俗人才为衣着烦恼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最好有人买下那幅假石榴图。”

    文太太沉吟,“那么大的画廊怎么肯接假画,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转手可得十倍的价钱。”

    文太太笑了。

    “妈妈,你若记得这张画的来源,请说一说。”

    “我哪里记得清楚,还不是什么斋的老板手头不便,上门来把东西暂且押在此地,借了钱去。”

    “你就任由父亲挥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又不会赚钱,没有资格管他花钱,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说他。”

    勤勤吐吐舌头,“你纵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灭,“不然他干吗娶我,我要才无才,要貌无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无妆奁随身。”

    “你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养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进厨房。”

    “你太宠父亲了。”

    “我并不后悔。”

    稍后,勤勤到母亲的衣橱去翻衣服,抱怨母亲不够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旧的旧衣,不过是喇叭裤、小短裙,卡在当中,不三不四,既过时又老土,再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

    倘若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勤勤想,情况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标致:窄腰,垫肩,直裙,衬细细眉毛,猩红嘴唇,帽子上衬一层网纱……哗。

    母亲的衣橱里,也没有什么衣服了。

    看样子,真的得到别处去想办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进来问。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学中不少去——街买了大镶大滚的唐装穿呢。”

    “家里有现成的,何用花钱。”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头。”

    “请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买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来。

    文太太说得对,衣服已经旧得不能穿了,都是丝绒,没有好好保管,折叠放箱子里几十年,绒面剥落,抖开一看,全钉着水钻,可见祖母当年是锋头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试穿,勤勤把一面镜子搬进书房,对着用水彩画自画像。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镜子去,不不,镜中人出来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对,有一个生命自旧衣冉冉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欢幻想。

    王妈进来看到画,立刻加以批评:“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嘴眼鼻管?”

    “这不是给你看的。”

    “真笑话,李白的诗还写给老妪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当真。”

    王妈替她添了热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妈,我一无行头,二无衔头,你让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妈叹口气,“这年头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学问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说,“我是二世祖的女儿,本地小小学堂拿张文凭,学的又是一门中看不中用的功课,一无是处。”她搁下了笔。

    “这是讲机缘巧合的。”

    “是是是,现在,我要继续功课,请你肃静回避。”

    但是感触已被打断,勤勤没有再画下去。

    过了两天,画像终于完成,但除出开头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觉都是败笔。

    这一个年还算过得适意,假期之后,勤勤忙去上班。

    一阵冲锋,到下午才记起要去找礼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迟就要展出夏装,勤勤呆在那里。

    杨光知道原委,替她解忧。

    出版社名下有份妇女杂志,一直找设计师赞助,杨光拨通电话,熟人一口答应。

    勤勤本来也知道有这条门路,她情愿借钱也不愿借衣服。借钱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虚荣。

    我是一个虚荣的女子,她这样对自己说。

    勤勤捧着盒子回家。

    打开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红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见人,且露肩,这种天气冻死人,又没有毛毛外套。

    勤勤挥动拳头,再这样,她发誓,再这样她就要开始恨社会了。

    文太太终于找出一条黑色长流苏披肩给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镜子,像卡门,再不出门要迟到,只得截一部街车前去。

    本来,这种宴会是可推却的,何必扰攘这些时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总要为前途着想,也许在那样的场合,可以认识有力人士,再者,见识见识也好。

    她一到门口,就有职员出来迎接,亲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几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夸张,浑身亮片,配红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开始有点笑容,悠然自得,到处观看游览。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来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寻找檀中恕。

    照说,他早应该出现了。

    勤勤搭讪地问招待员:“檀先生还没来?”

    “今天的晚会一向由我们的总经理主持。”

    勤勤有点失望,一抬眼,发觉招待员正细细打量她,她有点诧异。

    招待员忙说:“檀先生在纽约。”

    那个晚上与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几位都是单身而来,泰半是专业人士,对勤勤特别注意,陪她说说笑笑,并不寂寞。

    吃甜品的时候,有人建议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车来接我。”其实没有,但一程便车并不算很大的诱惑,她应付得来,她不想借此结识朋友。

    散席后坐计程车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没有人问她拿电话号码。

    回到家用钥匙开了门,一径走进书房,也不开灯,脱了鞋子,坐下发呆。

    “还没到十二点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这是她母亲打趣她。

    “玩得开心吗?”

    “非常好,酒与食物都精彩,但是,母亲,我发觉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乐,多么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来。

    “有没有碰见活泼的男孩子?”

    “有,但也许他们都不喜欢红衣女郎。”勤勤叹口气。

    “不要紧,慢慢来。”文太太拍拍女儿膝头,“上帝一早就准备好了,他把所有适龄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给一只盒子,盒内装满喜怒哀乐,名利得失,婚姻恋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备,每个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际遇。”

    “什么,”勤勤正在脱衣裳,“没有商量余地?”她大吃一惊。

    文太太微笑,“恐怕没有。”

    “我的盒内有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文太太微笑,“据经验所得,盒内通常没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勤勤把纱裙挂好,“可不可以换,也许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换。”

    文太太大笑,“你们这一代门槛比我们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来,“我要成为一个名画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来换?”

    勤勤不服气,“男孩子呢,他们又要不要轮候盒子?”

    “他们是盒中内容一部分。”

    “咄,多轻松。”

    “睡吧。”

    勤勤说:“从今天起,我简直不敢开启任何盒子。”

    她洗把脸,即上床睡觉,她唯一的化妆品,是一管口红。

    第二天她把衣服还给杨光。

    整个上午,为一篇小说画插图。

    勤勤画得很用心,先娱己,后娱人。薪酬已经够菲薄,再做得不开心,损失更大,不如高高兴兴地尽力而为。

    杨光走过来看她工作,她心想,将来这“杨光”不知照在谁身上?

    还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只盒子里,交到谁的手中?

    越想越玄。

    这样,工作才不会累。

    下班返家,王妈来替她开门。

    王妈悄悄地说:“有客人在等你。”

    “妈妈呢?”

    “出去了。”

    “客人是谁,你怎么放陌生人进来。”

    “我看得出什么人是什么人,数十年来没出过纰漏。”

    勤勤连忙放下公事包,“怎么不见人。”

    “噫,我叫他在客厅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妈一眼,到处找客人。

    瞥见画室门敞开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里,连忙走过去。

    客人背着门,在看她的画。

    勤勤认得那个身型。

    没有谁穿这样普通的大衣会穿得这么好看,这是檀中恕。

    他来干什么,为何全无通报,何故到处乱闯。

    勤勤并没说什么,她静静站在书房门口。他看画,她看他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

    过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他缓缓转过身子,发觉勤勤就站在他身后,原来想给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来,怔住了,一句话也没有。

    勤勤向他点点头,也不说话。

    过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一声,“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点点头。

    他说:“颇有个人风格。”

    勤勤把双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却觉得杂乱无章。”

    “我不认为如此,很明显你颇喜欢用这只蓝色。”

    “是,但并没有带来希望,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

    檀中恕用拳头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这般痛痛诋毁自己作品的人。

    “我并没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欢画。”

    “世上真正的天才并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运,根本不用于锤百炼,越炼越精,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做这一行,快、狠、准。”

    “你认识这样的人才?”

    “同学中有几个是,早已取到奖学金到外国去发展。”

    “那还言之过早。”

    勤勤习惯不开书房灯,作画靠的是天然光,他们两人站在黄昏的光线里,渐渐只看得见对方一个轮廓。

    勤勤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动,客人会得跑掉。

    只听得他说:“比较喜欢水彩吧?”

    勤勤据实答:“原料比较便宜。”

    他点点头。

    勤勤终于说:“檀先生上来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过。”

    勤勤略觉失望。

    “也该告辞了。”

    勤勤退开一点点,让他走出书房,一直送他到大门口。

    他下楼时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讲,但是终于只说再见。

    勤勤回到屋内,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着的黑色大车。

    王妈走过来抢白她:“乱放人进屋?我认得这部车子。”

    勤勤转过头来对王妈说:“嘘。”

    刚才她回来可没看到车子,只见司机下车替他开车门,咦,车里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袜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车,她让一让身子,他坐到她身边,他关上车门。

    车厢内一片静寂。

    她轻轻问:“你看清楚那女孩子?”声音低弱。

    檀中恕点点头。

    “是否理想人选?”

    “她长得非常漂亮,作品却十分普通。”语气惆怅。

    “没关系,可以慢慢培养。”她安慰他。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戴着黑色长手套,芽着长袖衣服。

    “文勤勤与你真像。”

    她轻笑,“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

    “画廊职员在春茗那日见过她,都这么说。”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机开车。

    车子这才缓缓驶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栏杆上,正奇怪车子怎么停着不动,看着它驶远,才回到客厅去。

    王妈说:“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妈意见相合的时候,这时也不禁说“是”。

    “他来干什么?”

    勤勤说不上来,他说他路过,有几个人跑过别人的家会走上去坐着干等。

    勤勤觉得他是来看她的,不是探访,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甚至带一丝凄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异性的目光有许多种,但这一种,勤勤第一次接触到。

    一定还有下文。

    她取过外套。

    “喂,太太就回来,立即要开饭,这会子又去哪里野。”

    “我去如意斋,给我留菜。”

    勤勤决心向瞿德霖打听打听消息。

    每次去都为着借贷,勤勤根本没有心情打量地理环境。

    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斋看过去,才发觉它整个向街的铺面是一块大玻璃,店铺里一举一动,兼夹所有陈设,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着一只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游说,而瞿太太,坐在小小书桌前算帐,勤勤正好看到她的侧面。

    那一日,她前来举债,不是坐在瞿太太对面吗?倘若站在这个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尴尬苦苦哀求吗?

    勤勤像是想到关键上,但却不懂开启弹簧锁,呆了片刻,走到横街去,买了一大篮水果,挽着上如意斋。

    洋人已经离开,瞿老板在数钞票,看到勤勤,有点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随机应变。立刻呵呵地笑着招呼。

    瞿太太也搭讪说:“请坐请坐。”

    勤勤恃着年纪轻,索性开门见山:“瞿伯伯,我想问你,檀中恕是什么人。”

    “他有没有把余款付你?”瞿德霖何尝没有好奇心。

    “我怀疑的不是这个。”

    瞿德霖说:“我也不担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么跑进店里来的。”

    与勤勤的想法不谋而合。

    瞿太太马上说:“他在店外看到我们。”

    瞿德霖笑,“我俩天天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看。”

    瞿太太说:“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纳罕。

    这小女孩子有什么看头?自幼顽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儿宠成小怪物,每次来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胆,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过了十八岁才定下性子来,泰半还是因父亲过身给她的影响。

    不要说他不相信,连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术科学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的多,很难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问:“瞿伯伯,你认识他?”

    “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显已经飞黄腾达,我怎么好意思同他称兄道弟叙旧。”

    勤勤大喜过望,“他小时干的是什么?”

    “他也画画。”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当就是这样来的?”

    瞿氏夫妇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问得有多愚蠢。

    “他很会做生意,看样子早已封笔。”

    “啊,原来是个传奇人物。”

    瞿德霖说:“对,传奇,用这两个字形容他最妥当不过。”

    瞿太太说:“他现在不大出来,小一辈都以为他是画商。”

    “他画得好不好?”勤勤问。

    瞿太太好像对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画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见他俩这一把年纪还当众耍花枪,大乐而笑。

    “这是事实,”瞿太太说,“中元画会里他是锋头人物,并不是为着他的作品。”

    “你们有没有相片?”

    “找一找或许有。”

    瞿德霖越发不高兴,“你珍藏的垃圾倒真还不少。”

    勤勤问瞿太太,“后来怎么样?”

    “都以为他失了踪,直到檀氏画廊成立,有人传是他的生意,大家还不相信。”

    勤勤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此行大有收获。

    瞿德霖说:“打烊了,勤勤,改天再来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说。

    勤勤站起来告辞。

    出了店门转头再看,只见瞿氏夫妇还在争执,店堂灯光不见得辉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设他见到她,才推门进如意斋。

    有这种必要吗?

    勤勤讪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虚无缥缈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职员都认识她,叫得出文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勤勤又有一种被看了去的感觉。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随即想起母亲等她吃饭,只得匆匆叫车赶回家丰

    原来檀氏同瞿伯伯他们是同辈,这么说来,也应有四十出头的岁数了。

    到家一见母亲,勤勤便发牢骚,“下了班已经累个贼死,谁还有精力画画。”

    王妈妈来抢白她,“那你还满街跑?”

    “松弛神经。”

    文太太笑女儿,“松过头只记得吃共睡。”

    勤勤有点惭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画家从来不发这种怨言。”

    勤勤说:“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与王妈在那里笑个不停。

    勤勤只不过逗母亲乐一会子,二十二岁大姑娘不见得真的滑稽到这种地步。

    在房内她用铅笔打草稿,轮廓出来了,发觉画的是檀中恕。

    画中人比较年轻,沉郁神情却十分传神。

    第二天,勤勤在办公室接到檀氏画廊的电话,请她有空上去一趟。

    “请问有甚么特别的事?”

    “请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讲。”

    勤勤听到檀中恕的声音:“文小姐,石榴图已寻到买主。”

    勤勤马上瞪大双眼,竟有这种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请过来收取款项。”

    “啊我马上来。”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觉得非常难为情,这么猴急。

    “你下了班才来吧,五点半见。”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挂着的大钟,才三点多,并且不出所料,大钟的两支针似乎即刻停止不动了,你越想它快些转,它越是和你作对,万试不爽。

    杨光走过来,“今晚老板请客,你没有忘记吧小姐。”

    “没齿难忘。”

    他们老板最喜欢在那种古式夜总会举行聚餐劳军,真令勤勤惆怅:半中不西的乐队不停吹打流行曲,人声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完了还有歌星出场讲黄色笑话助兴,这些都令一个读美术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义。

    勤勤实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欢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开溜也不行。

    杨光轻轻安慰她:“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过去感激的一眼,叹口气,“下班我有点事。”

    “你又不会搓麻将,记住八时半入席,别迟到。”

    “多谢关照。”

    到檀氏画廊假如收到费用就不必去熬这种夜了。

    一有机会就退缩,勤勤十分惭愧,她没有得到祖父勇于创业的优秀遗传,她像父亲,乐于沉迷个人嗜好,不思奋斗。

    为什么不尝试克服环境呢,为什么这样纵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这样吊儿郎当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办公室内坐着的画师,年轻时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脱的志愿,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尝有画过一张半张发自内心的画。

    有较好机会的话,勤勤必须把握。

    一到五点,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杨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叹口气,他明白她的志向,不过不要紧,再过三两年,她就会知道,干艺术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届时她会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个方向,人头挤人头,肩膀叠肩膀,把勤勤冲往车站,这个都会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叹,一年不晓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画廊,她才记起,出门时忘记对镜整妆。

    勤勤有一头天然鬈发,要不剪得极短,要不留得极长,否则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处于极长阶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动弹散,只能结成辫子。

    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一出电梯便有职员前来招呼:“文小姐请进。”

    待来到会客室,又有秘书说:“文小姐请坐一坐,”接着按动通话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来,真舒服,一到檀氏画廊,即成贵宾了。

    她伸伸腿。

    秘书推开檀中恕办公室门进去。

    勤勤下意识张望一下,什么都没看到。

    秘书已经把门掩上。

    檀中恕问:“文小姐一个人来?”

    秘书点点头。

    “隔五分钟请她进来。”

    秘书轻轻退出。

    这时屏风后传出女子的声音来:“其实今天你就可以对她说。”

    檀中恕说:“你且看过是否适合。”

    对方太息一声,不置可否,过一会儿说:“没有时间了。”

    檀中恕有点激动,“不会的,我们再到欧洲去寻访名医。”

    女子淡淡笑两声。

    有人敲办公室门,檀中恕与女子同时噤声。

    是勤勤推门进来。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请坐。”

    他抬头看到勤勤标致的小脸,不禁一呆,啊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她。

    屏风后面的人,显然也受了震荡,发出轻微声响。

    檀中恕连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满盼望,有种动人的闪烁不定的神色,经过一天工作,她稍见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她问檀中恕:“石榴图经已出售?”

    “你好像很意外,文小姐。”

    “是的,真没想到。”

    檀中恕轻轻拉开抽屉,取出本票,交在勤勤手中。

    勤勤一看数目,只见许多个零,知道这约莫是文宅三两年的家用,但并没有心花怒放,反而觉得不能置信,好像进入迷离境界,呆呆地看着檀中恕,良久方在收条上签字。

    勤勤想,莫非在檀氏画廊,没有卖不出去的画。

    办公室内静得可以听得见呼吸声。

    勤勤回过神来,机灵的她忽然察觉室内有第三者。

    她不动声色,垂下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双手,但目光带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风脚下露出一双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这座屏风一定有特别装置,里边的人可看得见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丝害怕,内心忐忑。

    檀中恕并没有留她,马上唤秘书送她出去。

    他转身问:“如何?”

    屏风内一阵沉默。

    檀中恕温柔地说:“尤其是那把永远不会驯服的头发,简直一模一样。”

    女子承认:“连我都吓一跳。”

    “她知道你在里边,所以马上要告辞。”

    女子点点头:“这孩子聪明绝顶。”

    “就是她了?”

    “不会有更理想的人选了。”

    “由你与她商讨细节,岂非更好。”檀中恕建议。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方便见人,由你来办吧。”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可能节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颇为倔强。”

    女子轻笑:“我不倔强吗,你不倔强吗?”

    “我试一试。”

    “现在我知道,为何那日你一见她,便深感震荡。”

    檀中恕的声音有点凄迷,“隔着一条街,我都以为那是当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声音渐渐低下去,“中恕,有没有时光隧道,让我进去兜一个圈子再出来与你共度数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这次,我要比你年轻……”

    勤勤站在电梯里就发觉手心满是汗。

    有人偷窥她。

    谁?

    她在明人在暗,为甚么不好好出来相见,为何有这么多人争着看她,这里的职员争先恐后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图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这笔款子,母亲有纪念价值的首饰可以赎回,王妈的薪水方便做个总结。她能够辞掉工作,专心作一年画……

    勤勤吐出一口气。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电梯,叫部车子,赶回家去。

    心中踏实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总会去报到。

    奇怪,那个晚上并不见得那么难挨,可见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个人都是牛鬼蛇神,运程有进步的时候,不会计较那么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较多,说得比较少。

    杨光一直坐在她身边,巴不得全世界人误会勤勤是他女友。

    那个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银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斋去把父亲一套风门青印石赎回来。

    勤勤爱蓝色,父亲那么多琐碎的玩艺儿当中,她最喜欢这一套石头,一套七八颗,带着绚丽的宝蓝色泽,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风门青正是青田产品。

    其余的东西早已失散,但赎得这一套,勤勤已经心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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