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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小小的人兒靦腆地説:“我想聽有關猴子的故事。”

    猴子?宜室睜大眼睛。

    “我是李瑟的朋友,她告訴我神奇猴子會變大變小。”

    “啊,孫悟空。”宜室大笑,對何太太説:“我怕孩子忘記中文,晚上叫她們把西遊記讀一次,温習温習。”

    何太太點點頭,“在家時瀟灑得很哪;孩子不懂中文也就算了,可是現在老想抓住一點點根源,李太太,要是不太麻煩,晚上你們讀故事的時候,可否叫伊莉莎伯一聲,她愛煞這個故事。”

    宜室説:“沒問題,但是,你為什麼不讀給她聽?”

    何太太攤攤手,“氣氛不一樣。”

    “何先生呢?”

    “回去做生意養家,一年回來一個月。”

    宜室與她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宜室不知這是怎麼發生的,沒到一個月,晚上來聽故事的小孩子,增加到五個,坐滿一間家庭室。

    小琴笑,“人們會以為李家在經營育嬰班。”

    瑟瑟説:“那都是我的朋友。”

    全住在附近,散隊時由母親接回去。

    何太太一日問:“你會不會教他們寫描紅部?”

    “不行,收學生要向政府領取牌照。”

    “我們負責搞這些,你肯教中文就行了。”

    “我可不是教師。”

    “可是他們都聽你的。”

    “不行不行,”宜室連忙擺手,“你想想,教得了多少?學得會上大人,忘記了孔乙己。”

    “可是你家大小姐會看魯迅的小説。”

    “她不同,她有底子。”

    何太太無奈,娟秀的臉上充滿失望。

    “別傻了,香港的孩子也不再看朱自清老舍這些了。”

    何太太嘆口氣。

    每個移民表現思鄉的方式是不一樣的。

    宜室與她成為好友。奇怪,性情背境教育水準以及嗜好無一相似,但宜室異常喜歡她,對她坦誠友愛,勝過所有朋友。

    小年夜,宜室自超級市場回來,大包小包,笑着與何太太説:“我買到春捲皮子,這回熱鬧了。”

    何太太説:“我種有韭黃,給你送來。”

    “真正了不起,”宜室説:“超級市場連錫箔都運過來賣。”

    何太太忽然問:“李先生不回來過年?”

    宜室笑了,籲出一口氣。

    “我那位也不來。”語氣寂寥。

    “事情忙,絆住了吧。”

    “有一批貨必需要趕起運到美國。”

    宜室看看她腹部,過兩個月那位重利輕離別的何先生非回來打點照顧不可。

    怎麼搞的,婦女們的生活打起倒退來,一個個孵在屋裏專管煮飯生孩子,時光倒流五十年不止。

    這條街上,十户有七户不見男主人,統統回老家做生意,一班妻子就像嫁給海員似的,一年見三兩次面,離譜。

    當下宜室説:“你回去憩憩,我做好雞粥及春捲過來叫你母女。”

    “宜室姐,怎麼好意思。”

    “真嚕嗦。”把她自後門送出去。

    小琴奔進來,“媽媽,媽媽,爸爸電話。”走了這麼些日子,他第一次主動要與她説話。

    宜室接過話筒,怔怔的,有點泄氣。過半晌,她問:“家裏都好嗎?”

    只聽得尚知苦笑,“幾乎沒笑問客從何處來。”

    “不要誇張,你離開才幾個月而已。”

    “在節奏那麼快的城市,人事已經翻了幾番。”

    啊,他回大學去過。

    “倪教授在多倫多給我找到一份工作。”

    “那多好。”宜室是由衷替尚知高興。

    “過年後我會動身前去。”

    “你會過來看孩子們吧。”

    “那自然。”

    “復活節我會帶她們去迪斯尼遊樂場。”

    “辛苦你了。”

    “沒問題。”

    “最近心情如何?”

    “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喜有人愁。”

    尚知在那頭笑,似要笑出眼淚來。

    夫妻倆結束這次談話。

    宜室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尚餘一絲瞭解。

    她鑽進廚房去忙,起油鍋炸食物的時候嘆口氣説:“誰能不食人間煙火。”

    過一會小琴又進來,“媽媽,舅舅找你。”

    宜室忙用毛巾擦擦手,“震魁,新年進步。”

    “都好嗎,”那孩子一貫談吐得體,討人歡喜,“李琴的英文説得似小外國人。”

    “震魁,那份表格已經給你送進去了,移民局會同你接頭,你照他們指示辦即可。”

    “太麻煩你了,姐,這是我最好的新年禮物。”

    宜室也不同他客氣,“要我擔保你十年的生活無憂呢。”

    湯震魁只是笑,“我不會令你失望。”

    “你自己寫信問卑斯大學取章程吧。”

    “姐姐,問候姐夫。”

    宜室放下電話,都堆在今日來通消息。

    “小琴,過去請何太太過來。”

    小琴取過一支春捲,醮了浙醋,咬一口,“噢!太美味了,”她如此實牙實齒地讚美:“全世界都沒有更好吃的食物了。”

    宜室只得笑。

    小琴出門去請客人。

    電話鈴又響,這次宜室去侍候它。

    那邊有一秒鐘靜寂,宜室立刻知道是誰。

    瑟瑟過來,“是不是找我?”

    “不,不是找你,瑟瑟請幫忙擺台子。”

    電話另一頭傳來笑聲:“我還想請你吃飯。”

    “今天要與孩子一起。”

    “那麼,飯後我過來接你散心。”

    宜室十分想出去走走,“好,九點正如何?”

    “哎呀,糟糕,你不再逃避我,可見在你眼中,我已貶為普通人。”

    宜室笑:“有沒有空嘛。”

    “今晚,本來我想提出私奔。”

    啊,小時候已經試過了,宜室感慨萬千,休再提起。

    “我準時到。”

    宜室緩緩放下電話,耽會兒要好好把身上油膩洗刷乾淨。

    小琴碰地推開門,“媽媽,何太太不舒服。”她神色驚惶。

    “什麼事?”

    “她肚子痛。”

    “我的天,小琴,你守着瑟瑟,別離開她,我過去瞧瞧,對了,小伊莉莎伯呢?”

    “她在哭,媽媽,我跟你過去。”

    “不行,瑟瑟不能一個人留家中。”

    “她老氣橫秋,大人一樣。”

    宜室無奈,“法律上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一定要保姆陪同。”

    “荒謬,學校裏有人十一歲就懷孕。”

    “小琴,我們慢慢才討論這個問題。”宜室摘下圍裙。

    她抓起絨線披肩,搭在身上,過去看何太太。

    情形比她想像中危急。

    何太太躺在沙發上,豆大汗珠自額角沁出來。

    宜室一手抱起伊莉莎伯,附下身子,“不要怕,有我在,”自己也嚇一跳,不知道這等豪氣從何而來,“哪一個醫生,哪一間醫院?”

    “聖三一。”

    “好,我馬上送你去,比叫救護車省一程,你可撐得住?”

    何太太咬緊牙關,“可以,宜室姐,你扶我一扶。”

    可憐的母牛。

    宜室忽然落下淚來。

    幸虧這時小琴拖着瑟瑟過來,一個取門匙,一個找大衣,宜室把伊莉莎伯交給小琴。

    “我們一起去醫院,來。”

    五個女人擠上車子,宜室開動引擎,一下,兩下,沒有下文,宜室伏在駕駛盤上,上帝,她説:請幫我們忙。

    終於打着了。

    車子一個箭步飛出去。

    小琴在後座抱着何太太,那女子忍不住呻吟,宜室集中精神開車,這十五分鐘的車程似有一世紀長。

    瑟瑟在前座緊緊摟住伊莉莎伯,像一對受驚小動物。

    車子急停在醫院門口。

    宜室跳下車去,拉住一名護理人員,“快,有人要生孩子。”

    那人瞠目而現。

    宜室求他:“情況危急,快一點。”

    小琴自母親身後叫,“媽媽,講英文!”

    宜室這才發覺她一直在説粵語,連忙改口:“是早產,請跟我來。”

    護士從這裏接手,宜室幾乎癱瘓,剛才的力氣,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

    她與三個女孩子坐在急症室門口等,越坐越冷,大家摟作一團。小小伊莉莎伯決定要哭一會兒,伏在宜室懷中抽噎。

    宜室非常非常感慨,什麼叫落難?這就是了,在陌生地頭,沒有一點點勢力,沒有一點點威風,小老百姓就是小老百姓。從前,説什麼都有一大堆親戚朋友,平時再冷嘲熱諷鬼打鬼,到危急時還不是前來接應,此刻像魯賓遜飄流記,還拉扯着幾個孩子。

    護士出來了,滿面笑容,宜室放下一顆心,知道何太太無礙。

    護士看看一堆女孩子,“都是你的嗎?”怪羨慕地。

    宜室問:“母子平安?”

    護士點點頭,“只得兩公斤,小小的,像一隻貓咪,早了一個月出世,現放氧氣箱中。”

    小琴振作精神,“我們可以探望那母親嗎?”

    “對,”瑟瑟也問:“是男孩是女孩?”

    “男孩子。”護土答。

    “來,”宜室説:“伊莉莎伯,你添了名弟弟,身為大姐了。”

    她們跟進病房,何太太虛弱地躺在牀上。

    宜室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休息,明天再來看你,你瞧,女性多偉大,進來時一個人,出院時兩個人。”

    何太太微笑。

    “伊莉莎伯由我們照顧。”

    她點點頭。

    宜室浩浩蕩蕩的把車子開回去,兩個小的已經睡着,小琴仍有精力,她問:“媽媽,你會接生嗎,倘若何太太在車中生養,我們怎麼辦?”過一會兒她又説:“原來會這樣痛苦,一點尊嚴也沒有,真不敢相信英國女皇也生孩子。”

    宜室知道這件事給小琴很大的衝擊。

    車子到了家,宜室吩咐,“小琴,你快點進去,做兩杯熱巧克力喝,我停好車馬上來。”

    女孩子們進去了,宜室熄掉引擎,正要下車,忽然聽見一把低沉的聲音説:“你好。”

    四周圍漆黑,宜室已經累極倦極,神經衰弱,因而尖叫起來。

    “喂喂喂,”那人連忙打開車門,“是我,宜室,記得嗎,你約我來的,晚上九點。”

    “世保。”

    “發生什麼事?”

    “世保,現在什麼時候?”

    “十點半。”

    “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一個半小時,九十分鐘,我凍得差點成為冰棒,又擔心得要命。”

    “對不起世保。”

    “算了。”

    “我們飛車送孕婦入院。”

    “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單獨可以勝任。”宜室微笑。

    “多麼勇敢,可惜犧牲了我。”

    宜室下車,笑問:“吃飯沒有?”

    “飢寒交迫。”

    “我們也餓着,進來吧。”

    “謝謝熱誠的招待。”

    宜室再三向他道歉。

    英世保恍然若失,忽然之間,宜室不再彷徨迷茫,不再憂鬱消沉,不再坐立不安。

    她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舒服的位子,蹲下去,再不打算起身。這不再是他認識的湯宜室。

    在他心目中,宜室的大眼睛永遠含着淚光,每次出來看到他,總是煩惱的問:“世保,叫我怎麼辦,你説,我應該怎麼辦。”她視他為英雄,讓他作主。

    一直到食物市場的偶遇,宜室面孔上還有少女的躊躇以及不安。但剎那間,這一切都消失了。

    今夜她疲倦緊張,但充滿自信。

    宜室遞小杯拔蘭地給他,“世保,來,擋擋寒氣。”

    三個小女孩瞪着他。

    英世保挪一挪身體,“你們好。”

    小琴邊喂伊莉莎伯邊用英語問:“尊駕是哪一位?”

    “令堂的好友。”

    小琴又問:“你可認識家父?”

    宜室連忙説:“都上樓去休息吧,今天不好過。”

    小琴使一個眼色,“你也是,母親,早點送客休息。”

    她們上去了,宜室才坐下來用晚餐。

    兩人沉默着,這算是蕩氣迴腸嗎,宜室暗問。

    過了很久,英世保才説:“看得出你愛這個家,事事以孩子為先。”

    “是,先是配偶,再到女兒,我自己?隨便什麼都行,殘羹冷飯不拘,蓬頭垢面亦可。”

    “值得嗎?”

    “我不問這樣的問題,我愛他們。”

    “可是,宜室,那個倔強美麗的小公主呢。”

    “像一切人一樣,她長大了,看清楚。世保,請看清楚成年的湯宜室。”

    “我還以為今夜我們可以私奔。”

    “那麼,誰洗碗?”宜室微笑。

    英世保鼻子一酸,握住宜室的手,放在臉旁。

    “世保,日月如梭,你剛才已見過小琴,我女兒都那麼大了。”

    英世保破愁為笑,“你的語氣似八十歲。”

    “你卻只像廿多歲。”宜室温和的説。

    “對別人,我也很精慧老練。”

    “我相信。”

    “那人,他根本不如我。”

    宜室要過一會兒才知道世保指的是李尚知。

    “表面條件我勝他十倍。”

    宜室不出聲。

    隔一會兒,英世保輕輕鬆開她的手。“下次再談?”

    宜室笑,“世保,二00七年再來約我。”

    世保悻悻然,“我或許已經結婚了。”

    “那豈非更妙,你背妻,我叛夫。”

    “但是你愛那個酸書生。”英世保到底意難平。

    “謝謝你那建議,你令我身價信心培增。”

    “有什麼用,你情願留下來洗碗。”

    宜室衝口而出:“可是我勝任呀,世保,我已經過了探險的年齡,不是不願付出代價,而是自問達不到你的要求,徒然令你失望,到頭來,連一段美好回憶都毀掉。”

    宜室淚光閃閃,英世保連忙擁她入懷。

    宜室嗚咽問:“仍然是老朋友?”

    “永遠。”

    她送他上車。

    英世保又換了車子,鮮紅色的卡地勒。

    一直到它在轉角處消失,宜室才回轉屋內,鎖上門。

    她倒在牀上就睡熟。

    夢裏不知身是客,宜室迷迷糊糊返到舊居,打開門,看到女傭人迎出來,“太太,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可笑夢見的不是舊情人,而是舊幫傭。

    “媽媽,媽媽。”

    宜室鼻端嗅到咖啡濃香,睜開眼睛,只見小琴端着盤子,上有果汁吐司,好一份早餐。

    “天已經亮了?”

    “他真是英俊。”小琴問非所答。

    宜室微笑,呷一口橘子水。

    “他的車子也漂亮,叫哀多拉多,我查過了,那是南美洲傳説中的黃金國。”

    是的,相傳人們紛紛前往尋找這個不存在的幻想之都,傾家蕩產,在所不計。

    “母親,你可有哀多拉多?”

    “不再有。”宜室搖頭。

    小琴又問:“他有幾歲?”

    “對你來説,太老太老。小姑娘,我們還有事要做。”

    “我己替伊莉莎伯洗過澡換了衣服,瑟瑟與她都吃過早餐,傭人在洗廚房。”

    “小琴,謝謝你,你比我公司裏任何一名助手更能幹體貼。”

    “謝謝你。”

    “來,我們去探訪何太太。”

    “我與她通過電話,她已通知何先生乘飛機趕來。”

    “你看,不流汗就把事情辦得妥要帖帖。”

    她們擠在玻璃窗外看育嬰箱裏的新生兒,全體都感動至雙眼潤濕,連伊莉莎伯鄰頻頻問;“我弟弟?”那幼嬰的面孔只有一點點大,五官卻十分精緻完美。正在讚歎,他忽然轉過頭來打一個呵欠,瑟瑟不置信地問:“將來,他會長得同我一般高?”

    何太太已經在進食,鹿般温柔感激的眼睛看着宜室。

    那天下午,宜室接到尚知的電話。

    他這陣子神出鬼沒,宜室不由得問:“良人,你在何方?”

    “多倫多。”

    “天氣如何?”

    “雪有一公尺深。”

    “氣象局説我們這邊今年不會下雪了。”

    “你們可真幸運。”

    “你的工作進行可順利?”

    “明天開始上班,我們恐怕要待暑假才可見面。”

    “復活節聚一聚可好?”

    李尚知沉默一會兒,“對你來説重要?”

    “對孩子們來説十分重要。”

    “她們可以來多倫多。”

    宜室不想勉強他,每個人都有一條筋不對勁,李尚知死都要抓住一份工作,妻離子散。

    他在電話另一頭似知道宜室想什麼,他輕輕税:“一耽擱下來,一下子又一年,三兩載之後,更加落伍脱節,再也不要想找得到工作,不如現在一鼓作氣,走上軌道,按步就班。”

    “尚知,我倆不必為薪水操心,實屬幸運。”

    他笑,“在家中吸塵打掃,做你賢內助?”

    “啊,原來這些事活該由我苦幹。”

    “宜室,男女不平等啊,你肯做這些雜務,簡直可敬可畏,賢良淑德,由我來做,馬上變得窩囊兼無出息。我覺得我還可以好好在大學做十來年,相信我,暫且忍耐一下。”

    宜室長嘆一聲。

    “情況已經有進步,五個小時飛機即可見面。”

    “復活節見你。”

    “宜室,你一個人——”尚知欲語還休。

    “我很好。”

    他苦笑,“現代女性,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男伴,是不是。”

    “生活上不需要,精神上或許比從前更渴望有個好伴侶。”

    李尚知問:“我是不是好伴侶?”

    “過得去啦。”

    他鬆口氣,“我怕不及格。”

    “甲級配甲級,丙級配丙級,你若不派司,我也不派司,還是給你添些分數的好。”

    他沉默良久,然後説:“復活節見。”

    宜室輕輕放下電話。

    小琴進來看到,“到現在才説完?太浪費了,爸爸幾時回來?”

    宜室忍不住説:“你倒是不擔心爸媽會分開。”

    “分開,你們?不可能。”

    “呵,信心這麼足,看死老媽無處可去。”

    “不,不為這個,”小琴坐下凝視母親,“你是那種同一牌子洗頭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親,”宜室説:“別忘記由我建議移民。”

    誰知小琴笑出來,“那算什麼,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還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裏不一樣。”

    這話裏有許多哲理,竟出自小琴嘴巴,宜室怔怔的咀嚼其中意思。

    “媽媽,我記得你有一件透空白毛衣,還在不在?”

    “一併帶了來,在第一格抽屜裏,幹什麼?”

    “我想借來穿。”

    宜室訝異,“怎麼會合身,太大了。”

    小琴已經取出,輕輕套上,轉過身子,張開手臂,給母親觀賞,宜室完話可説,豈止剛剛好,她再長高一點點,再胖一點,恐怕就嫌小。

    她們長得太快太快了。

    宜室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認。

    隔壁何先生終於回來了。抱着小毛頭,拖着妻子,前來打照會。

    他是典型的香港小生意人:瑞士金錶、法國西裝、意大利皮鞋、德國汽車,然後與中國人合資設廠。

    從前,宜室的生活圈子裏再也沒這樣的人,她嫌他們俗氣。此刻她知道,除此以外,她自己也太過狷介。

    但是當小何提出兩家結為誼親的時候,她還是婉拒了。

    天氣彷彿有點回暖的意思。

    超級市場外擺滿花束,表蓮色的鳶尾蘭,大紅的鬱金香,還有金黃的洋水仙也使瑟瑟指着朗誦勃洛克的名句“呵美麗的水仙花我們為你早逝而泣,宛如晨間之太陽未克抵達中午……”

    但是宜室不可救藥地想念姜蘭、玉簪、晚香玉。温帶的花種與亞熱帶截然不同。

    李家已經熬過秋冬雨季,春天來臨。

    小琴堅持換上短袖衣裳,瑟瑟一向小妹妹學姐姐,最怕吃虧。宜室已經警告過瑟瑟,若果伊不把那個屎字自伊之字彙中撤銷,母親將會把她踢出街外。

    宜室想替瑟瑟轉私立學校,可恨教育家仍然滯留多倫多。像一切家長,宜室把瑟瑟的粗魯行為歸咎學校。

    宜室忽然發覺無論住在什麼地方,人類基本煩惱不變,生活模式,亦大同小異。

    何先生又走了。宜室駕車送他們一家去飛機場,小毛頭要拜見過祖父母與外公婆才回來。何太太臉容還十分浮腫,也就出遠門。這樣小小不足月幻嬰乘飛機已不是罕見事,大人辛苦,小孩更辛苦。流浪的中國人。

    自飛機場返來,車子還未停好,瑟瑟探頭出來,“媽媽電話。”

    宜室小跑步奔入屋內,成日無事忙,感覺上也殊不空虛,只是不見成績。

    對方一開口就説:“你猜猜我是誰。”

    誰,誰這麼無聊。

    “我不知道。”

    “一定要猜。”

    “請問到底是哪一位?”

    “唉,看樣子你已忘了我,人類心靈傷口太過迅速止血癒合,無恨無痕。”

    宜室又驚又喜,尖叫起來,“賈姬,你這隻鬼!”

    “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裏?”

    “我在温哥華兄嫂家中:不列顛尼亞路。”

    “快快,快出來見面,十分鐘就到我家。”

    “宜室,九個多月不見了。”

    “才幾個月?我以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來幹什麼?”

    “釣金龜。”

    宜室又笑,“快過來,見面才説。”

    “氣温如離恨天,你開車來接我。”

    “你怎麼知道我會開車?”

    “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宜室打一個突。

    她隨即趕出去與賈姬會合。

    賈姬剪掉了頭髮,神清氣朗,已在羅布臣街附近買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職責。

    宜室説:“希望你別再偷走,我從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請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誰告訴你的?”

    “十二小時飛機,流言傳得極快,只有我才敢問你:賢伉儷聽説已經離婚?”

    “沒有的事!”

    “循例否認。”

    “真討厭。”

    “我,還是謠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麼好傳的,從前是小公務員,此刻是小家庭主婦。”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温哥華只得三萬華人,個個自動成為大明星,不比香港,幾百萬人,不是英雄,還真的沒人閒話。”

    “不管了。”

    “告訴你,莊安妮也已抵步,住在東區。”

    “啊。”

    賈姬笑“你看,誰也甩不掉誰,到頭來又碰在一堆。”

    宜室輕輕嘆息,“都來了。”

    “可不是,連我都乖乖的前來歸隊。”

    宜室説:“遲早會在此地形成一個新社交圈子,大把適齡男士可供選擇。”

    賈姬笑,順手翻開一本雜誌,“有這樣的人才,你不妨介紹給我認識。”

    誰?宜室好奇地探過頭去,認出照片中人,不禁心頭震動。宜室把雜誌取過來細看,攝影師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鬱,兼帶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設計的新建築物地盤。

    賈姬説:“英才走到哪裏都是英才,在外國人的地方揚萬立名,又比在本家艱難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雜誌。

    過半晌她説:“有空我介紹你們認識,他是我們家老朋友。”

    “噯噯噯,説過的話可要算數。”

    宜室緩緩的説:“前幾日明報專欄作者梁鳳儀寫倉猝的婚姻猶如雨夜尋片瓦遮頭,好不容易看見一座破廟,躲將進去,卻發覺屋頂好比筲箕,處處漏水,完了還鬧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剛才我們所見是一座華廈。”

    “裏邊也許有很多機關及陰暗的角落,不為人知”。

    賈姬微笑,“我願意冒這個險。”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嗎。”

    “我是説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賈姬不再發問,過一會兒説:“做里人也難,傳統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經地義的——”

    這話只説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參觀完畢,賈姬説:“你們這間屋子很標準。”

    “間間一個模式,何嘗不悶。”

    “比以前悶,同以前一樣悶,還是沒有以前悶?”

    宜室笑,“差不多。”

    “太謙虛了,辭掉工作,肯定比從前自在。”

    宜室抬起頭,“想真了,彼時那麼眷戀一份那麼平庸的工作,還一直以為在幹一種事業,真是不可思議。”

    賈姬笑,“你還算是幸運的呢,那隻不過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個不值得的人。”

    宜室把賈姬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記住幫我介紹人。”

    她本是個不求人的人,現在也想開了,這麼熟的朋友,先開了口再説,無謂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聽見瑟瑟同鄰居洋童在吵相罵,她大聲説:“你腐爛,你臭,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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