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忍無可忍,一手拉住瑟瑟,要她進屋子去聽教訓,她發覺拉不動瑟瑟,她長高了體重增加,塊頭大許多。
瑟瑟同母親論理:“約翰麥伊安弄壞我的腳踏車,換了是他母親,必定有一番理論,但是中國媽媽卻只會忍氣吞聲,完了還把孩子關在屋內,免得生事。”
宜室説:“我們中國文化三千年來講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媽媽,這不是中國。”
“你亦不應當街講粗話。”
“你去不去麥伊安家?”瑟瑟據理力爭。
“腳車壞在哪裏,可以修就修,不能修買新的。”
瑟瑟忿忿地,“這是原則問題,媽媽。”
她不知幾時學會這麼多新名詞。
瑟瑟已經不耐煩,“你不去,我去,不過人家會以為我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詞鋒尖鋭。
宜室霍地站起來,推着瑟瑟的腳踏車,前去麥伊安家按鈴,這類事遲早會發生,她必須面對現實,沉着應付。
一位金髮洋婦出來開門,臉色並不友善,口音帶蘇格蘭味道,可見也是新移民。
宜室板着面孔,説官樣文章還真是她的拿手好戲,純正流利英語用來維護原則,師出有名。她道明來意,指給麥伊安太太看,“腳車鏈子都叫約翰用鉗子鉗斷,像是蓄意破壞,你説可是。”
對方有點氣餒,“我要問過約翰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覆。”
那紅頭髮的小男孩就躲在樓梯角偷看。
宜室故意提高聲線,“我不希望這種小事也牽涉到等其他人來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惱怒地説:“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來鬧吧。”
宜室立刻答:“不要説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請你正視此事。”講完了,拉起瑟瑟就走。
適逢小琴放學回來,聽到全套對白,“媽媽,你真厲害。”她豎起大拇指。
“嘿,”宜室説:“雕蟲小技耳。”
瑟瑟一臉欽佩,即刻對母親刮目相看。
是非皆因強出頭,還有,小不忍則大亂,還有,萬事和為貴,這些,宜室都懂得,但有時也要看情形:站在足球場上不妨退一步想,站在懸崖邊可怎麼讓步,趁三K黨尚未出現,非得據理力爭不可。
這一區華裔居民較多,宜室不怕外國人調皮,再説,香港人出名的兇,絕非好吃果子,量他們也都知道。
傍晚,外國人同他兒子過來道歉。
宜室站在他旁邊,似小人國人物,才到他肩膀,他很客氣,願意替瑟瑟修整腳車,於是宜室也不卑不亢,得體地把整件事結束。
到底是職業婦女出身,處理這種瑣事,綽綽有餘。
洋漢子臨走前問:“李太太,你在何處學得這口好英語?”明褻暗貶。
宜室微笑,“不是在蘇格蘭。”反應奇快。
那樣人面色變了,知道這位黃皮膚,看上去只得廿多歲的女子絕不好惹。
他走了。
瑟瑟馬上説:“媽媽真了不起,不怕大塊頭。”
“純講尺寸,恐龍還在統治世界呢。”
小琴緩緩的説:“媽媽,種族歧視是還有的吧。”
“怎麼沒有,我們是人,他們是鬼。”
母女們笑得摟作一團。
屋子裏一個裏丁都沒有,想起來涼颼颼的。湯震魁幾時來?也好多條臂膀,如此翩翩中國美少年,走到哪裏都吃得開。
該天晚上,曹操的電話就到。
湯震魁詳細的把正經事報告一遍“……暑假可以成行。”
弟弟來了,不久就有弟婦,過一陣子,添增小個侄仔,不消三五七載,一屋都是親戚,看情形佳景在前,再也不愁寂寞。
唐人街就是這樣造成的吧。
宜室十分寬慰。
小琴問:“爸爸幾時回來,怪想念他的。”
“他準備好了自然回來。”
“那是幾時?”
“快了。”
復活節來臨,孩子們卻被父親接去小住,李尚知還沒有準備好。
何太太隻身帶兩個孩子回來,有感而發,“中國女子多好,肯等。”洋婦哪裏有這種美德。
“我們等慣了,”宜室説:“男人飄洋過海做生意,糟糠之妻在家養兒育女,幾千年的風俗。”
“我也等到了極限,同他説:兩年內再不見他回來,我就放棄這勞什子居留權。”
“兩年後是你兇了。”宜室微笑。“取到公民身份,無論去哪裏都可以。”
“那我回家,”何太太氣鼓鼓的説:“讓他在這裏等,好叫他知道滋味。”
宜室笑得彎腰。
那個晚上,她聯絡到英世保。
他聲音低沉,“你想清楚了。”
“不然怎麼會主動找你。”
“願聞詳情。”
“明天下午三時,舍下吃下午茶。”
他大吃一驚。“什麼?”
“我介紹朋友給你。”
“笑話!你恁地小覷我,你以為我沒有異性朋友?”
宜室笑,“恐怕沒有談得來的,我看你精神頂空虛,”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才寄情事業。”
英世保如泄氣皮球,作不得聲。
“別逞強了,來不來?”
“我要送白重恩。”“她又去哪裏?”
“上星期同我下衰的美敦,不結婚就回英國。”“看,問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來不來?”
他不作聲。
“千里姻緣一線牽,世保,喝杯茶有什麼損失?”
他過一會兒説:“我害臊。”
宜室笑得打跌。
真是惆悵,吃得下,睡得熟,笑得出,可見是沒事了,可見已經習慣了,原來,湯宜室是這樣祖糙的一個人,任由環境改造,再無異議。
那方面賈姬卻緊張起來,“我穿什麼好?”
“隨便,喂,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何用拘謹。”
“你幫我想想:套裝,太嚴肅;皮衣褲,大粗獷;針織,大隨便,多難。”
宜室沉默一會兒,噫,她是認真的,她想在一頓茶時間給他一個印象,苦差。
“你有沒有旗袍?”
“有,有一件袍子,謝謝你,宜室,我準時到。”
宜室順帶約了何太太。
她幫女主人做青瓜三文治,一邊説:“緣份由時間主宰,到了想結婚的時候,立刻成事。過去裙下不知多少公子哥兒勝過何某多多,也忙工作呀,並不想結婚,嫌他們煩,來者皆拒,待立意從良,身邊剩得老何,只得嫁他。”
宜室又一次訝異,沒想到何太太口角生風,諧趣幽默,忍不住問:“請恕我眼拙,你做事的時候,用什麼藝名?”
何太太笑笑,説出三個字。
宜室大吃一驚,“你是她?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何太太連忙拉住宜室的手,“宜室姐別取笑我。”
“我怎麼沒認出來。”可見經己洗盡鉛華。
“落魄了。”
“胡説,比從前好看不知多少倍,你要是還化着那個濃妝,穿那些怪農服,誰敢認識你。”
由此可知,華僑之中,卧虎藏龍,都來避靜。
何太太笑。
門鈴響,英世保與賈姬雙雙一起進來,兩個人都守時,在門外相遇。
世保顯然自地盤出來,吉甫車,膠底靴,他今日的女伴卻穿着件絲棉袍,好一個對比。
世保肚子餓,見了食物就抓來吃,一邊説:“大家晚上有空的話,我在佛笑樓請客。”
何太太立刻朝賈姬打一個眼色,笑道:“我這裏有兩個孩子,別嫌吵。”
説到孩子,宜室自然想念起琴瑟兩女來,已經隔日通一次話,還這麼放不下心,可見母女情深。
英世保站起來,“稍後我開輛大車來接你們,此刻我還有事待辦”
宜室送他到門口,輕輕問:“賈小姐如何?”
“那酸儒這麼放心把你一個人擱家中?”
“英世保,你放尊重些。”
他嘆口氣,“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轉頭去了。
宜室回去問:“怎麼樣?”
賈姬説:“原來雜誌上那張照片拍得不好,他不上照。”
宜室見她這樣欣賞他,不禁怔怔地感慨萬千。
何太太笑,“我們倒是因賈小姐的緣故賺了一頓吃的。”
社交圈子也已經建立起來了,就同在香港一樣。
賈姬不放心的問:“他可喜歡我?”
何太太笑答:“不喜歡的話幹嗎治一桌酒請客。”
賈姬籲出一口氣。
宜室沒想到這件事會進行得如此順利,倒是有點意外,她絲毫沒有不甘心的意思,一切憑機緣巧合,他等宜室那麼久,白重恩又等他那麼久,忽然之間出現個不相干的人,一下子就成事,可見這與付出多少沒有毫絲關係。
宜室忽然笑了。
何太太是個體貼的好人,怕賈小姐尷尬,連忙把宜室拉到廚房,悄悄的問:“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這次成功,你客觀看,覺得怎麼樣?”
何太太只是微笑,“在外國,成事的機會又大些。”
那個晚上,英世保熱誠大方的招待女賓,一言一動,恰到好處,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宜室十分感動,希望他這樣用心,有一點點是因為她的緣故。
何太太后來這樣稱讚英世保:“有名有利有學識,又一表人才,卻絲毫不露驕矜之態,真是難得,要極有福氣的女子才能嫁到這種丈夫。”
宜室沒有搭腔。
午夜,她輕輕滑入温暖的被窩,手臂枕着頭,正預備尋其好夢,電話鈴響了。
宜室希望是英世保,她願意聽到他説:這件事如此結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對方卻是宜家,她一開口就問:“你出去了,同英世保?”
“整件事與你的想像頗有出入。”
“白重恩在我這裏,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兩個女人。”
宜家詫異,“你是説——”
“對。”
這下子,輪到宜家失望,“他沒有火辣辣的穩住你一輩子?”
宜室輕鬆的答:“沒有。”
“他發奮向上,成績非凡,不是做給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為才華蓋世。”
“那麼,為什麼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為何對你這麼熱情?”
“老朋友了,”宜室感慨,“摸清楚了脾氣,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難能可貴。”
宜室見每一個問題她都有適當得體的答案,不禁笑起來。“還有若干恩怨,你選擇忘記吧。”
“忘了,統統忘了。”
宜家在大西洋那一頭沉默半晌,然後説:“我很佩服你,宜室。”
過一會宜室也説:“我也覺得失憶是一項成就。”
“姐夫仍在多倫多?”
“到了暑假他不回來,我就得搬去遷就他。”
“你一直是個好妻子。”
“你別看李尚知那樣的呆瓜,説不定有人覬覦他,看緊點好。”
“房子怎麼樣?”
“租出去。”
“你那份遺產似乎特別經用。”
“宜家,你也別吊兒郎當的了。”
“罷呦,自己也是驚濤駭浪的,還説人。”
宜室縮回被窩,卻沒有再睡着。
新婚不久。尚知被派到英國去開會兼學習三個月,她也是一個人躺在牀上整夜冥想。習慣了。
當年懷着李琴,她天天抽空與胎胚説話,好幾次感動得哭泣……這些,都是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_
直到死了之後,思維還獨立生存,飄浮在空氣中。
第二天她就同尚知開談判,叫他把孩子們送回來。
不出所料,尚知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過來瞧瞧,我這間宿舍不比從前那間差,只是少個女主人,亂得不像話。”
“你那邊融雪,又髒又冷。”
“嘿,一下子就夏天了,暑假到紐約去如何?”
“李尚知,孩子們學業已上了軌道,你別胡攪。”
“我問過她倆--”
宜室咆吼:“叫小琴過來説話。”
小琴卻問:“媽媽,你見時來?爸爸替我們找到極好的私立學校,看樣子瑟瑟的粗話有機會改過。”
主婦,永遠是最早被犧牲,最遲受到遷就的一名家庭成員。
永遠是炮灰,行先死先,炸為齏粉,大後方的丈夫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尚知又過來説:“宜室,我已經簽妥兩年合同,工作相當穩定,最難的已經過去。”
“我剛熟習温哥華……”宜室虛弱的説。
“這邊就業機會比較大,説不定你也可以東山再起,要不,過來服侍我們。”
宜室不相信耳朵,李尚知又一次絕處逢生,反敗為勝,這人鴻福齊天,糊里糊塗,根本不知道大半年中發生過什麼事,這一段婚姻由宜室一手自冰窖中撈起來,她還沒有回過氣來,他卻已經沒事人一般,興高采烈。
宜室不相信雙耳。
“就這樣敲定了好不好?”
“孩子們的書簿衣物……”
“那全是瑣事耳。”
“我要想一想。”
“別想太久呵,多城的女學生又漂亮又活潑。”
宜室呆在那裏,作不得聲。
瑟瑟説:“媽媽,週末我們去尼亞加拉大瀑布,我還沒有看過,你們帶小琴去的時候我尚未出世。”
宜室忽然心酸的問:“你們沒有牽記媽媽?”
瑟瑟坦然答:“有呀,但爸爸在這裏。”
孩子們也為難。
“我想一想。”
宜室真的要想一想。
做為一個主婦,她從來沒有放過假開過小差,趁這個機會,她可以休息。
復活節過去,孩子們沒有回來,何太太起了疑心。
她勸道:“這樣僵持不是辦法,你還是去同他們會合吧。”
宜室但笑不語。
“我雖不捨得你,但相信你在多城也一樣可以遇到好鄰居,從好處看,每個城住一年兩年,多姿多采。”
宜室仍不作聲。
“叫他來接你,不就行了。”
“我從來沒有同他爭過意氣。”宜室説。
“孩子們也在等你。”
宜室忽然説:“事實上,我沒有同任何人爭過意氣,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人,自幼給家母管束得十分自卑,不懂爭取,實在委曲了,不過發一頓脾氣。”
“吃虧就是便宜。”
“謝謝你。”
過一個星期,宜室還是把經紀找來,着他將房子出租,草地豎起牌子。
紅頭髮的約翰麥伊安過來按鈴:“李太太,你們搬家?”
宜室大表意外,“你關心?”
“瑟瑟李退學後,大家都想念她。”真是不打不相識。
“將來她會回來渡假。”
“你可否叫她找我。”
“我會。”
他帶着一臉雀斑懷着失落走了。
有人記念真是好感覺。
週末宜室躺在長沙發上看線路電視,把男友介紹給女友的結果是,男友不見人,女友亦不見人,這好心的代價可大了。
有人大力按鈴。
宜室跳起來,提高聲音問:“誰?”
“租房子。”
“請與經紀聯絡。”
“開門,我要看看間隔。”
宜室又驚又怒,走到長窗前去探望,預備一不對路就召警。
她呆住。
李尚知,她的良人,正站在門外向她招手微笑。
宜室連忙開門。
尚知把雙手插進袋中,“沒出去?”
他頭髮需要修理,鬍髭待刮,還有,襯衫領子已見油膩,一雙鞋子十分殘舊。
宜室嚇一跳,幾個月沒人服侍,他就憔悴了。
“女兒呢,你把她們丟在哪裏?”
“放心,在同事家作客。”
“你告了假?”
“沒有,明天晚上乘飛機回去。”
“尚知,這兩年,光是奉獻給航空公司及電話公司已是一筆可觀的費用。”宜室説不出的心痛。
尚知微笑,“除了收支家務事,我倆就沒有別的好説了嗎?”
“你這樣神出鬼沒的,我毫無心理準備。”:“我想同你出去走走。”
“去哪裏?”
“給我十分鐘,我上樓去打扮打扮。”
“喂,喂!”
他已經上去了。
宜室進廚房替他做咖啡,忽然之間,五臟六腑像是落了位,不管是不是好位,卻是熟位。
何太太敲玻璃窗,“可是李先生回來了?”
宜室點點頭。
何太太長長鬆出一口氣,繼續晾她的衣服。
宜室把咖啡捧上樓去。
尚知在淋浴,“家裏真舒服,”他説:“奇怪,宜室,你在哪裏家就在那裏。”他取過咖啡,連續兩口便喝完它,“太太,再來一個。”他懇求。
那還不容易,宜室再替他做一杯:一羹半原糖,兩羹奶油。
“就你會做。”
是嗎,把多城那些既漂亮又活潑的女生訓練一下,做得可能更好,又不需天才。
“宜室,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帶什麼也得盤算一下,我最怕流浪。”
“你同租客訂兩年合約,最多兩年後回來。”
“屆時房子給人家住得破舊不堪,又要花一筆裝修費。”
李尚知只是賠笑。
宜室別轉頭去,在大事上總是她讓他,替他設想周全,為他善後,使他無後顧之憂,她有什麼煩惱,他從不嘗試協助,只會靜靜躲開避鋒頭,待她一個人愁腸百結,想出解決的辦法。
但她還是跟着他,他有什麼必要做得更好。
陽光照進卧室,窗外一樹櫻花隨風顫動,良辰美景,一家人又即將團聚,宜室微微笑,還有什麼遺憾呢。
“來,”李尚知説:“出去走走。”
她沒有應他,他俯身過去,她抬起頭來,眼神呆木,笑容卻持續着,做一個好女人好母親就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到水族館去看錶演吧。”她終於説。
那日,史丹利公園內的水族館租了給一對喜歡別緻的男女舉行婚禮,牧師在大堂祝福他們。
宜室擠上去觀禮,認作女方的朋友。
女主角穿着潔白的紗衣,“六月新娘”,宜室喃喃説。
她仰起臉看着新郎,充滿幸福的樣子。
宜室耽了一會兒,與尚知走到户外,一抬頭,看到一對熟悉的身型。
是他們先與宜室打招呼。
賈姬問:“你們也來觀禮?”
宜室點點頭。
英世保站在一角向他們欠欠身子。
“新郎是英的朋友。”賈姬解釋。
宜室一點也不敢佔什麼功勞,唯唯喏喏,這位仁姐抓得住人,是她的本事、她的魅力,同介紹人沒有關係。
“聽説你們要搬往多倫多。”
宜室又點點頭。
“真得抽空吃頓飯才行,”賈姬説:“再聯絡吧,我們還有事。”
英世保一直沒有走過來,女友朝他走過去。李尚知問:“那是誰?”
“香港的舊同事,你見過的。”
“不,那個英俊小生。”
宜室沉默一會兒,“是她男朋友。”
“是嗎,在這之前,他好像又是另外一位女士的男朋友,我彷彿見過他。”
宜室在露天看台坐下等鯨魚及海豚表演。
“他同白重恩走過。”
“呵,但白重恩比剛才那位小組年輕且漂亮得多了。”
宜室輕輕説:“得與失不是講表面條件的。”
“他深深注視你。”
“人家有禮貌而已。”
“噓,表演開始了。”
他們坐在一排小學生後面,每次水花濺上來,孩子們便笑作一團,宜室的致命傷是喜歡孩子,立刻融化下來,開心得一塌糊塗。
“——或許還未得及。”
“來得及什麼?”
“再生一個。”
宜室詫異的問:“有人願意同你生?那多好,記得帶回家來養,別讓他留落在外頭。”
尚知為之氣結。
散了場他倆去吃海鮮,宜室肆無忌憚地捧起蟹蓋便啜,多好,不必給誰看她最好的一面,宜室懷疑她已經沒有更好的一面了。
她已不打算為任何人挺胸收腹裝模作樣,她喜歡在晚飯時叫一杯基尼斯,咕嘟咕嘟喝下去,在適當時候打一個飽嗝,然後傻氣地笑一笑。
她哪裏還受得起折騰,宜室覺得她又救了自已一次。
隔壁坐着一桌上海籍中年人,正在談論移民生涯。
“——總是為將來啦。”
“但現在已經開始吃苦了。”
“先苦後甜,先苦後甜。”
宜室瞄一瞄,只見桌子上一大碟辣味炒蜆,香氣撲鼻,這樣子還叫苦,可見離家別井,非同小可。
尚知在説:“……暑假可以過來了。”
他永遠做回他自己,守住他的原則,萬事由宜室變了方法來適應他。
“房子租出我就來。”
尚知見她終於下了氣,十分高興。
屋子少了孩子就靜,也似乎不像一個家。
宜室有時似聽見瑟瑟喚人,自動脱口應一聲,才發覺只有她一個人在忙。
星期天晚上,宜室送尚知到飛機場。
“快點收拾東西,”尚知叮囑,“我們等你。”
宜室揮手向他道別。
星期-經紀帶來一對中國夫婦,那位太太看到廚房有她熟悉的烹飪設備,貪起小來,讓經紀叫屋主留下給她用,宜室搖搖頭,請走他們一家。
何太太急道:“你索性搬走,交給經紀租予白種人,一了百了,住壞了至多拆卸重建,地皮還是值錢的,自己挑房客:到天老地荒還未辦妥。”
宜室遺憾:“本來兩家孩子約好秋季去摘蘋果及粟米的。”
“你會喜歡多城,那是個大都會。”何太太安慰她。
沒想到週末,尚知又飛來了。
他用苦肉計。
不過這樣不聲不響來來去去,的確用心良苦。
宜室不悦:“這是幹嗎?”
“我不出手,明年此刻你還留在此地。”
李尚知三扒兩撥,把衣服及日用品裝滿兩隻箱子,叫搬運公司提走,對宜室説:“我只準你打一個電話。”
宜室想一想,電話打給湯震魁。
“證件出來沒有?”
“托熟人打聽過,絕無問題。姐姐,他們説,多倫多大學的工程系出色。”
可見都註定了。尚知連忙把新地址告訴他。
完了尚知説:“我似為這個唯一的電話你會撥給舊情人。”
宜室笑。
“笑什麼?”
“你太天真,舊情人為何要來聽我電話,貪圖什麼。”
尚知偷偷看她一眼,不作聲。
過一天她就跟丈夫走了。
琴瑟兩女由討知的同事帶着來接飛機,見到母親,擁着便嘰嘰喳喳説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趣事來,統統不記得温哥華有些什麼好處了。
同事是一位爽宜的年輕人,姓張,面孔上有顆酒渦,笑起來特別可親,一邊開車一邊問李太太對多倫多熟不熟。
宜室搖頭。她只記得有一條蓉街,以及冬季在多倫多,暖氣電費隨時接近一千大元。
宜室的手不停地撫摸瑟瑟的頭髮,瑣碎地問誰替她洗頭誰替她補習,一邊心痛竟把她們丟下這麼久。
小張羨慕的説:“有家庭真好。”
宜室一證,尚知己笑起來,“他還是王老五,真正苦,衣破無人補。”
這年頭,扔掉破的買新衣豈非更好。
但是尚知顯然對婚姻生活有信心,“一定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宜室忽然想到宜家,把她也拉到這裏來成家立室,豈非美事,不由得在倒後鏡裏細細打量起小張來。
宿舍在大學旁邊,開車往超級市場十分鐘,其他的都不重要,慢慢摸自然也就會得熟絡。
小張把車子慢駛,“這是皇后公園,大學就在西邊。”
這時候尚知向宜室充滿自信地笑一笑。
他又恢復了名譽。
一年的時間就這樣在擾攘騷亂中溜走。
何太太寫信給宜室,附着伊莉莎伯及姐弟弟佔姆士的照片,又向宜室報告,新房客循規步矩,是份正經人家,只是愛煎鹹魚。還有,賈小姐前去探望過她,問她要宜室的地址,“她與英先生還在走,但是好像沒有即時結婚的意思”。最後的好消息:何先生終於把生意頂出,過來團聚。
宜室回信:孩子們打算跟父親到紐約市渡假,她兄弟下個月來準備入學,自東方搬到西方,西岸搬到東岸,她被環境訓練成才,隨時可以收拾包袱出發到任何地方任何角落,地球上沒有什麼事能夠使湯宜室皺眉。
瑟瑟願意把睡房暫時讓出來給舅舅居住。
宜室並不擔心,那樣的男孩子,苦苦哀求他長期與姐姐姐夫同住,未必留得住,遲早會搬走去闖他的天共地,此刻擠一擠沒有關係。
他又是那麼會做人討人喜歡,開口閉口“在校園提到姐夫名字每個人都知道”、“從沒見過這麼快便完全適應的新移民家庭”、“我真幸運,有姐姐作主一切不必彷徨”……是像誰呢,宜室記憶中湯家沒有這般能説會道的人。
那必定是像他的母親了。
家中出奇的熱鬧,人來人往。尚知與震魁在計劃與宜室慶祝生辰,他們説海灣渡輪旗下的輪船,時租三百五十元,沿休倫湖行駛,湖光山色盡入眼簾。
這消息讓宜家知道了,一定趕着要來參加,那位小張先生一早聞説李尚知有這麼一個出色的小姨,便三日兩頭前來探聽消息,説不定有緣份就此湊合……
宜室又犯了老毛病:生活一平靜就胡思亂想。
有什麼分別呢。
相似的大學宿舍,一般的菲律賓籍女傭,差不多的傢俬,熟眼的佈置。
李尚知下班回家,也同往時一樣,一隻手放下公事包,一隻手解領帶,一邊嚷“可以吃飯了嗎?”
同從前幾乎一模一樣。
人類是這樣的害怕變化,誓死維護原有習慣。
唯一不同的是,宜室不再用任何鬧鐘。
現在她起得比從前上班時更早,她必須密切注意,朝朝由什麼人來接小琴上學。
她得同那小子打聲招呼,給他一個警戒的眼色,囑他不得胡作枉為。
就這樣。
然後,星期二變成星期三,九月變成十月,一年又過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