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星期放了學都到醫院去看他。
這個星期三是非常冷的,因為天晴,所以沒有下雪,可是草上都是雪白的地霜,腳踩在草上,草很脆的斷下來,斷下來,我一路上摧殘着草地。路邊的髒水都結成了冰,水是髒,冰卻雪白透明,走過的時候,“咔嚓咔嚓”,像是踏破了薄玻璃。我穿得很暖,一件長大衣到足踝間,鑲着皮草,連帽子,又加長羊毛巾,一身上下就只有一張臉露在空氣外,可是鼻子失去了感覺。一路穿過公園慢慢的走,要四十五分鐘呢。
每個星期三,因為下午不必上課,我總是去醫院看他的。其實我並不認識他,在聖誕節的時候。放假,我閒着沒事做,故此學校的福利官介紹我到醫院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幫醫院做的。
護士長叫我陪病人説話,他們寂寞,他們需要有人説幾句活解解悶。她説:“在這間病房裏,一共有六個病人,都是不治之症,遲早的問題了。你如果可以使他們開心一點,即使是高興那麼一陣子,上帝也是很感激的。”
我當時汗毛站立,幾乎要拔腳而逃,可是還是鎮靜下來了,那間房間並不大,躺着六個病人,都很健康的樣子,老實説,比我還健康呢,並不見得有什麼病容,而且都向我微笑,他們也有親戚朋友坐在一角陪他們。醫院裏很暖和,他們穿着輕便的衣服。
護士長跟我説:“你就在這裏好了,湯姆的手不大好,你可以幫他寫寫信。”她拉我過去,“湯姆,看這位漂亮的中國姑娘。”
湯姆抬起頭來。他是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個非常温和的微笑,他躺在牀上,伸出了他的手,我跟他握了一握。
“我來看你的。”我説。
“謝謝你。”他臉上一個平和的微笑,“吃蘋果嗎?”他問。
我老實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怕傳染,不怕死人,不怕黑,不怕鬼。一個人,時辰到了,就是到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問護士長,“他自己知道嗎?”
護士長反問:“知道什麼?”
“知道他自己不長久了。”
“當然知道,隨時的事,大約在這一兩個月內。”她若無其事的説。“你陪陪他吧,他沒有親戚朋友在此。”
所以過了聖誕,我繼續去看他。
我們共渡了一個快樂的聖誕,我買了一瓶契安蒂白酒,偷偷的拿進醫院,與他一起喝,送着芝士。我想,反正要死的人了,還這麼小心幹什麼?
他是一個愉快的人,很有幽默感,絕口不提他的病症,他請我寫了聖誕卡,寄了出去,然後等着回應,可是他一張也沒有收到。我買了一張給他。他還是很高興的。
我們説很多話,我告訴他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實際上我也是一個寂寞的人,很樂意星期三下午有一個人伴我説説話,聊聊天,他是一個可靠的人,至少他是不會失約的,不是嗎?
今天我又來了,我推開醫院的門,到了他的病房,看見他在教一個小孩子摺紙,老實説,經過這些日子,我很懷疑他的病況,我覺得他是不會死的。
將死的病人我在電影裏看到過,哪有他這麼開心的,無憂無慮的,既不訴怨,也不害怕。
我走過去,“嗨,湯姆。”
他微笑,“你怎麼又來了?當心你的功課呢。過一陣子你考試不及格,別又賴了我,叫你校長來找我算帳。”
“我自己要來的,今天沒有什麼功課。”我説,“你好嗎?”
“好。”他答。
“你的右手怎麼樣?”我問。
“不大方便了,很硬,我要請你替我寫一封信。”他説。
“手不靈,很不方便吧?”我問。
“沒什麼,像剛才我教那孩子摺紙,只是口述罷了:往左邊折,往右邊折——”他笑了,“又可以叫你寫信,懶得動手,吃飯又有護士餵我。”
“這手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麻痹了,神經不流通。”他説。
我把他的筆紙拿出來,準備好了。
“寫什麼?”我問。
他開始口述:“親愛的——”
我取笑他,“你還有女朋友呀!從來不告訴我呢。”
他低頭,臉紅了。他是一個很温柔的男孩子,即使當過兵,還是一個温柔的男孩子。
“請繼續。”我説。
“親愛的,今天我問醫生:我的手需不需要物理治療,醫生但笑不語,叫我休息,我明白我大去之日已不遠矣。癌症真是可怕,外表看來沒有異樣,但裏面大概已腐爛了吧。我自己已不能執筆,但是上帝差下天使一名,代我寫信,她中文與英文一樣流利,在我所餘的日子裏,能得到這樣的安慰,十分滿足——”
我放下了筆,看着他,我説:“你不會死的,一定是你什麼地方得罪了護士小姐吧,她們嚇唬你的,你怎麼能夠死呢?看你那樣子!”我攤開了手,指着他。
他微笑,説下去:“待我死了以後,希望你記得我,親愛的,我一無所有,但是我給你我的愛,因為你把愛給我,願你把愛再傳給別人。你的湯姆,祝你永遠幸福。”
我寫完了,吐吐舌頭,“真肉麻。”我把信放進信封裏。
“姓名地址呢?”
他笑説:“給我,我自己寫。”
“真鬼祟。”我也笑。
“外頭冷嗎?”他問。
“很冷。”我答。
他往窗口外看了看,“可是沒下雪呢。”
“不用下雪也冷,是個晴天,”我説,“今天早晨上課,走過公園,什麼都沒有,只有霧,路邊看不見,我一直走,彷彿像走到永恆裏去,有太陽,很紅,很遠,像一盞燈,在這種天氣裏,上帝彷彿是很近的。”
湯姆微笑,“聽你説話,真好,你怎麼會把景色形容得這麼貼切傳神呢?我多日沒有出外走一走了。”
“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我問,“我可以去問護士長。”
“不,”他搖搖頭,“我需要人扶——”
“別笨了,你扶我吧,你在房間走來走去,又何嘗有人扶過你,我明天跟你出去花園走走。”
他仍是微笑,“你相信上帝嗎?”
“當然我相信!”我説,“我的天,我普天下只相信兩樣:上帝與錢,不騙你。”我壓低了聲音,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運氣真好,我也不禁相信上帝了,你是上帝派來的小大使。”他説。
“我是老魔鬼。”我裝個樣子嚇他。
“明天你要上學的呢。”他説。
“沒有關係,”我温和的説,“天天可以去上學。”
“怎麼可以叫你為我犧牲這麼多。”他不好意思的説。
“湯姆,你放心,好不好?”我説,“我現在要走了,一會兒公園關了門,不好走。”
“再見。”他説。
我握着他的手,“你感覺到嗎?”
他點點頭,“你的手很温暖。”
我站起來,走出病房。
護士長迎面而來,我站定了。
“你又來看湯姆?”她問,“真虧得你了,他每到星期三就開始心急,擔心你不來呢,可憐的孩子,一個親人也沒有,命也不長久了。”
“他……差不多了吧?”我問。
“你看得出來?”
“他的臉——有點浮腫,呼吸的時候,有種難聞的味道,不是口氣壞,而是……彷彿是一種腐爛細胞的味道。”
“真的,不過是這幾日的事了,只有你來的時候,他是健康的,恐怕是支撐着,現在醫生又去跟他注射止痛劑了。”她説。
“他可不可以……到公園去走一下?”
護士長驚異的看我一下,“他?他在牀上已經躺了三個月了,走?他怎麼可以?”
“他反正要死了。”我説,“請醫生準我推輪椅讓他出去看看太陽與草地。”
“真是小孩子!怎麼可以呢!”她拍着我的肩膀。
“我明天來,你跟醫生説一説。”我重複着。
她終於點了頭。
第二天的功課原是很重的,可是我還是到醫院去了。功課每個星期都有的,他……很難説。
是什麼令我每星期來看他呢?是基於一種好奇?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將死的人?還是經過了這些日子,我跟他熟了,什麼都跟他説一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我的快樂,我的怨傷,我的希望。他從不厭倦我的埋怨,我的閒話,有時我絮絮的説着,他只是微笑,有時我覺得生病的是我,不是他。我每來一次,訴説了我的心事,走出醫院的時候,心裏就舒服了。呵,我們的命運。
他只是一個年輕男孩子,因為病的緣故,使他變得忍耐而温柔,他默默的接受了他的命運,絕口不提他的病,他努力的忘記將來,卻沒有掙扎,他的病是沒有掙扎餘地的。
我到了醫院,到了他的病房,看到了他的牀前放着一張輪椅,護士正在幫他穿上厚衣服,他見到我,笑了。我也向他笑。護士默默的幫他穿上大衣,他的手很僵硬,我只好過去,幫他套進油子,扣上鈕釦。他緩緩的站起來,是那麼的瘦,過分寬大的褲子盪來盪去,以前,以前他是健壯的吧?
他坐在輪椅上,護士低聲説:“只是在公園裏,十五分鐘。”我點點頭。
我把椅子推了出去。
“你夠暖嗎?”我問。
“夠的,謝謝,空氣很好。”他説。
我沒有聽護士的話,我把他推到附近的住宅區,有孩子在玩耍,有主婦在説話,我把他的輪椅固定了,我坐在他身邊,在街沿上。
一隻七彩的皮球滾過來,我接在手裏,把它還給一個在笑的孩子。
湯姆在微笑,我把他的圍巾拉緊一點,握住他的手。
一個冰淇淋車過來了,孩子叫着擁過去,冰淇淋車子的音樂響着,瑣碎的,清脆的,訴説着童年的故事,真是最淒涼的音樂。我的童年已經沒有了,湯姆的生命也將近末聲了,我握着他的手,呆呆的聽了很久,忽然想起可以買冰淇淋吃,我問湯姆要吃什麼。
他想了很久,“一個草莓吧。”
“你好好坐着。”我説。
我走過去買了兩個草莓冰淇淋,遞一個給他。
他微笑:“真的,怎麼好意思呢?”
我們慢慢的吃了起來。
這樣好的天氣,這麼可愛的世界,這麼多可以做的事,每個人都應該活到八十歲,可是他的生命將要逝去了。
我看着他黃色的捲髮,他淡灰色的眼睛還是有神的。
我説:“我們回去了,好不好?護士們會生氣的。”
我站起來,推動了他的輪椅,一隻長尾巴的鳥飛過晴空,清脆的叫了一聲,遠遠飛過教堂的尖頂去了。
我説:“舉頭聞鵲喜。”
“什麼?”湯姆側頭問。
“沒有什麼。”我説,“那冰淇淋不大好嗎?”
“不,好極了,有點冷,我牙齒髮酸了。”
我笑。
他説:“這裏美極了,可以停一下嗎?我想在石階上坐一下。”
我説:“當然。”
我怎麼可以拒絕他呢。
我緩緩扶他出輪椅,他整個人靠在我身上,可是沒有一點兒重量,像一個紙紮的人兒,咱們在七月七燒給冥界的,我扶着他坐下了。這個人在沒有生病之前,是怎麼樣的呢?一定是個愉快的人像一切年輕的英國男人,來不及的喝啤酒,來不及的追女人。然而他現在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了。
他的病比我想象中的重得多了。躺在牀上,躺在醫院裏,是沒有人發覺的,一旦走進現實的世界來,他活脱脱就是一個病人。
他忽然開口了,“有時候我想:能夠活久一點,多麼好呢,我死了以後,花開花謝,一切跟我都沒關係了,世界上誰記得我呢。”
我十分吃驚,他一向不説這些喪氣的話,忽然聽見了,有一種異樣的恐怖感。
我説:“我們總是要死的,我們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我們總是要死的,你很勇敢,湯姆,可是大家不過的幾十年的事兒,然後,”我微笑,“鳥鳴花語,一切皆空。”
“我只希望多活幾日。”他還是微笑着。
“沒有關係。”我説,“湯姆,我總有一日會再見你,你或者還能把我認出來,在另外一個地方,或者是更好的地方,然後我可以把我的煩惱,把我的喜樂告訴你,沒有關係,我們總要見面的。”
他看着我,“你那時候是個白髮老太太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我笑,“湯姆,我們總算活了一場,見過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新的事呢,愛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恨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沒有什麼好看呢。也許到那一日,我們見了面,少不免大笑一場——竟苦苦的活了這麼些年。”
“那是禪嗎?”他抬頭問我,臉色是悽苦的。
“不,那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我柔聲説。
“我有點痛,我們回去吧。”他説。
我扶他上輪椅,扶他坐好,他痛得臉色發白,汗洋洋而下。我連忙推着他回醫院,走得很急促,他不説什麼,但我知道他是在極度的痛苦中。
到了醫院,護士匆匆忙忙把他抬上牀,看了我一眼,“你們去了太久。”
我睜大了眼睛,看着湯姆,他渾身都濕了,那病人的氣味隨着冷汗發散出來,他也看着我,他伸出了他的手,我握着他的手。醫生替他注射,護士打理着他的衣服。
湯姆出了一身汗之後,臉上是灰白色的。
我沒説什麼,我離開了病房。
醫生問我,“你是他朋友嗎?”
我搖搖頭,“我只是來跟病人説説話,做點福利工作,我不知道是如何認得他的,我每星期三來看他。”
“你對他很好。”
“他提醒我,我們都是人。”我説,“我們都會死。”
“……也有醫得好的例子,他長在腸子上,切開來一看,根本沒有法子割除,只好又縫合,滿滿的都是癌。”醫生説,“很可憐。”
“每天總有很多人死吧?”
“很多。”
“你難過嗎?”我問醫生。
“當然難過,漸漸也慣了。正像你説,人總要死的。護士都説:你令他很開心,你説許多故事給他聽,希望你可以繼續這種工作,小姐,這是很有意義的。”
我抬頭看醫生。
他向我點點頭,離開了。
湯姆沒有親人,他死了以後,醫院會料理他的後事。
我回了家。
我沒有做惡夢,我是逐漸看着他枯下來的,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去看他,湯姆仍然是好好的。大概醫生們是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的吧。醫生們説他是隨時要去的人了,隨時要去的,那是幾時呢?
他睡在牀上,跟我説了很多話。
他説:“我沒有生病之前,你知道,並不是一個好學生,進了大學只一年,就離開了,進了軍隊。放假,大家出去酒吧喝酒,找女孩子。我喜歡皮膚黑一點的,頭髮很濃的那種南歐女子。曾經有一個女朋友,卻是金髮的,後來也分開了。我決定遲婚,除非是遇到真正理想的對象,那另做別論,一肚皮的計劃……”他喘着氣。
我在一旁聽着。
“父母是早沒了,離婚之後,兩個人分頭走開,到現在影蹤全無,祖母也死了。如果活過三月,我就二十三歲了。”他説,“現在才一月吧?”
“明天就二月了。”
“啊。”他説,“如果活到三月,你能來慶祝我的生日嗎?”
在隔壁,護士把一張白被單拉上一個病人的頭。我只裝作看不見。
“我的要求是越來越不合理了。”他説。
“不,你生日那天,我一定來,是三月二十號,是不是?春天馬上要到的時候了,你要什麼,我送來。”
他微笑,“我要鮮花,紫色與黃色的菊花,一瓶契安蒂酒,最好有中國菜。”
“那還不容易,太簡單了,我一定替你辦到,”我笑道,“你放心吧。”
“好的,謝謝你,真謝謝你。”他掙扎着來握我的手。護士給了我一個眼色,我放下他的手。
我跟護士走出去。
護士跟我説:“我們很感謝你,但是你不便再來了,他……不過是這一兩日的事了,而且恐怕那種氣味對你身體也不好。”
我把宿舍的電話給護士,“如果有事,請叫我來。”
“你太慈善了。”
“並不,並不是為了……為了這個原因。”
“他看上去是這麼可怕,”護士説,“你不覺得嗎?要真是瘦得陷下去,不過是像骷髏,可是他又腫又難受,真可憐,竟拖了三個月。你是他惟一的探訪人。”
“我要走了,公園的門關了以後,我要走一條長路。”
“是的,”護士説,“你走吧,你已盡了你的力量,我們也盡了我們的力量,然而我們敵不過上帝。”
“再見。”我説。
第二天我又去了。只遠遠的看他一眼,他睡死了,沒有把我認出來,他們要把他搬到另外一間房去。
我功課忙,而且醫生不大要我接近他,於是便沒有再去。
有一夜做夢,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外國男孩子,穿一件T恤,一條布褲,提一隻帆布袋,頭髮又短又幹淨,他進門上來,叫着我的名字。
我説:“我不認得你,你為什麼叫我?”
“你怎麼不認得我?我是湯姆。”
“湯姆?”我説,“不,我不認得你。”
“但是你每次來醫院看我……”
我很吃驚,“你是……是那個湯姆嗎?”
“是呀。”他笑了,臉頰上有深深的酒渦。
“呵,湯姆,你的病好了!”我跳躍説。
然後我的鬧鐘響了。
我跳起來,並沒有出一身冷汗的時間,早上那半小時永遠像打仗,洗臉刷牙吃早餐,穿衣服,擠公共汽車,到了學校,又得一堂一堂的上課。
到了星期三下午,我買了紫,黃色的菊花去醫院。
他們並沒有打電話來宿舍,所以我想湯姆還吊着命。
可是到了醫院,護士迎了上來,很歉意的一張臉。
我想:哦,他死了,就這樣。
護士説:“他死了。”
我坐下來,“幾時?”
“前夜。”她説,“我們沒有通知你,畢竟你也不是他的親人,是不是?”
我點點頭。“他可痛苦?”我轉過頭問。
“醫生盡了力。”
“他清醒嗎?”
“昏迷的。”
“他知道要去了嗎?”我問。
“他知道了三個月了。”
“可是哪一刻呢?”
“不知道。但是在那之前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叫我們把這個給你。他並沒有遺物,只有一條金鍊子,有一隻十字架,也説給你,我們都消了毒,在這信封裏。”她走到文件櫃子前,取出一個信封。
她交給我,我接過了。
一隻十字架,很漂亮的一隻十字架,我馬上戴上了。
護士説:“一隻漂亮的十字架。”
“是的。”我説。
可是還有一封信,我拆開了,裏面卻是我自己的字跡,是那一日他叫我為他寫的信,一開頭説:親愛的……我把信放進口袋裏。他叫我寫了這封信給我。
“他被火葬了嗎?”我問。
“嗯。”護士説。
我又點點頭,放下了花,“你能用這花嗎?本來是給他的。”
“可以,孩子們的病房,正需要這麼好看的花呢,春天彷彿要到了。”護士笑着,拿着花走了。
他沒有活過春天,也沒有活到二十三歲。
醫院的走廊裏一塵不染。以後我少一個説話的人了。醫院裏説句話也會引起交蕩的迴音。以後我不再來了。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呢。一個年輕的孩子。
我只曉得他是死了。我緩緩的走出醫院。
在大門外,一輛冰淇淋車子奏着音樂,緩緩的駛過。
護士小姐的腳步急促地追上來,“小姐!小姐!請留步。”
我轉頭,“是!”
“小姐!”她一臉的笑,“我把花送到孩子們那裏去,説是一位中國小姐捐贈的,他們沒見過中國人,都吵着要見你呢。”
“是嗎?”
“小姐,你如果有空,到兒童病房來一下好嗎?這些孩子們,很久沒看到他們的笑臉了。”她説,“你會令他們很高興的,小姐。”
我站住了,遲疑了一刻,“他們都……病得很厲害?”
“不病,怎麼會迸醫院來呢?”護士笑,“你一向是好心的,這一次,算幫我一個私人的忙,你會喜歡他們的,他們自十歲至十五歲不等。”
我只想了一想。“好吧。”
“謝謝你,好像天使一樣。”護士微笑。
有人也這麼説過,是湯姆,當他還活着的時候。
“兒童病房在哪裏?”我問。
“在這邊,請過來。”
我跟在她身後走,我們的腳步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有節奏的,愉快的,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一一的確是一點事都沒有發生嘛,太陽照升着,花照開着,春天照常來臨,有什麼分別呢?
護士推開了兒童病房的門,我聽到一大堆孩子的喧譁聲,我走進去,坐下,孩子們圍上來,我微笑,我想這快成為我的職業了。
我跟孩子們説故事,講笑話,他們都顯得很開心,我摸着他們的頭,我説着我的話,怎麼可以這樣自然呢?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甚至説了一箇中國童話。
他們是一羣可愛的孩子,我不否認。
我到公園將近關門的時候才走。
走過公園的時候,天空是一種灰色的藍,仍然很晴朗,我低下頭,看見胸前,湯姆所贈的十字架。我覺得我應該是哭的,於是我的眼淚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我不十分清楚在天之靈這些事,我不清楚,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無可否認,他是一個勇敢的人。
到了宿舍,我脱了大衣,好好的暖和了身子,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腳,忽然之間愛惜起自己來,我緩緩的摸着自己的臉——活着總是好的,生命是寶貴的,但凡失去了再也得不回來的東西,總是最寶貴的。
我睡在牀上想,下星期三,我還要去醫院,因為他們在等我,那些孩子很歡迎我。為什麼不呢?如果我可以使他們高興一點,為什麼不呢?而且我的時間也不多了,醫生告訴我,我的白血球越來越多,他們沒有辦法克服,如果過了春季還是如此,我也得進醫院了,是的,我也是一個病人,我也患了稀奇古怪的不治之症,我想我距離那個時間,也不很遠了,趁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做一些令自己高興的事,令別人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