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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6章

    35

    船上六個人圍成一圈看着胡老師的卡表,葉海下潛7分鐘,到達了海面下278米。他穿着對身體只有簡單保護的輕裝備就達到了這個即使是佩戴重裝置水肺的職業運動員也很難挑戰的深度。

    胡老師很興奮:“葉海是潛水奇才,如果參加規範的專業訓練,肯定能創造世界記錄。”

    我才不想讓他創造世界紀錄呢,我想他快點上來。

    胡老師通過指示燈向他發出命令:回船。

    葉海沒有反應。深度表上顯示:他在同一個深度上懸浮,還有慢慢地繼續下潛的跡象。

    不對勁了。

    我着急了,對胡美麗説:“老師,你快點讓他上來啊。”

    胡老師連發了幾次顯示燈,召喚他回來。可是他沒有回應。

    我心裏的那一點點不安漸漸擴大,曾經見過的幻象和夢境此時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他臉色蒼白,浮在海面上,被氣泡簇擁,他看着我,看着我,慢慢地飄走,我着急要去追上他,要他回來,可他以我根本無法企及的速度向海底沉去。

    為什麼我總能看見這樣的葉海?

    為什麼他看着我的眼睛,總是那樣的失望呢?

    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他會在海里離開我?

    這念頭讓我嚇了一跳,再不敢耽誤一刻,我拉好潛水服,戴上眼鏡就要往水裏跳,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胡老師一下子把我給攔住:“安菲你幹什麼?”

    我這個時候口不擇言了:“就賴你,逼着他深潛。我要去把他給找回來。你們鬆手,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我的勁頭那麼大,他們幾個人上來都摁不住我。我身上裹着潛水服,心裏面又着急又害怕,急得渾身是汗,心臟都要從嘴裏蹦出來一樣,誰手在我身上,我恨不得一口咬掉它,我要去把葉海給弄回來,我不能失去他。

    胡老師一聲大吼:“你給我老實點!剛才你連五十米都過不了,他現在在二百八十多米,你下去之前就得先被壓死。”

    我被四個膀大腰圓的師弟摁住,剛才一陣掙扎,現在渾身痠痛,劇烈地喘息着,話都説不出來。

    胡老師邊迅速地穿潛水服邊説:“估計是鉀中毒昏迷了,我去。我去把他弄上來。”

    他在腰上捆好了救生索看着我:“安菲,你等着,我肯定把他弄上來。”

    胡老師剛要下去,師弟忽然大聲説:“老師等等,你們快看啊。”

    深度表上顯示,一直沒有反應的葉海正在迅速地上浮,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五十米他像一個魚雷一樣衝向水面。潛過水的都知道,為了調節體內水壓,上浮的速度要儘量放慢,給肺臟和其他的器官以緩衝,否則就會在體內外的壓強下遭到重創。

    可是船上的所有人都沒有時間,沒有注意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了,我們一順兒趴在船舷上,等着葉海浮上來。

    這個傢伙路出水面的時候,學物理的胖師弟只説了一句話:“他不會真是一條鯊魚吧?”

    葉海自己躍上船舷,拿下水鏡,嘿嘿一笑:“剛才在下面睡着了。”

    胡美麗一拳擊在他的肩膀上:“好小子。”

    我沒有説話。

    葉海把身上的拉鎖打開透透氣,餘光看着我笑,十分得意,好像在説:我厲害不?

    我沒有説話。

    胡美麗説:“葉海啊,你剛才在裏面不回答不要緊,安菲差點沒把我給吃了。”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有些大喜過望:“居然有這等事?”

    我沒説話是因為我氣得不知道説什麼了,這個傢伙的惡作劇差點沒把我給急死,他上來之後還臭美呢。我真想説:你要死不死,以後不要嚇唬人。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到肚子裏。他多漂亮啊,黑頭髮濕漉漉的,髮絲貼在白白的臉頰上,眼睛似笑非笑的,又恢復了他經典的西門慶的樣子。最主要的是,他是個活的,不是那可怕的幻象裏,那蒼白的要離我而去的人。

    我上去親他嘴巴一下:“你以後可別這樣了,你聽見沒有?”

    葉海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呢,師弟帶着水肺潛下去以前由衷地説了一句:“你倆太噁心了。”

    那天,我們潛水組在船上照了一張合影。基本上仿照的是《無間道》第三集的風格,要求每個人都儘量擺酷。我跟葉海坐在白帆的杆下,背靠着被,我演陳慧琳,他裝梁朝偉。後來照片出來,發現每個人都有惡俗的小動作。一個胖師弟硬説自己是陳道明,可是他腆着的肚子根本收不回去;胡老師閉了一隻眼睛(他後來説他是特意設計的);我不知怎麼居然在快門閃動的一剎那下意識地用手指比劃了一個V字形;就葉海強點,一皺眉頭一呲牙,弄了一個鬼臉。

    胡老師看着照片説:“行啊,就這樣吧,不重新照了。無論如何,它很好地反映了我們潛水組無理取鬧的整體風格。”

    在胡老師的指導下,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恢復訓練,我的成績有了較大的提高,正在向90米努力,但是與清華大學邱阿明同學一再叫囂的她最近個人最好成績121米比起來,實在是還有很大的差距。

    九月下旬了,南國的沿海颳起了西向的信風,潮汐漲退的週期變長,早晨天氣有些微涼爽,不再像從前那樣奧熱。我已經很久沒跟我的爸爸媽媽聯繫過了。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爸爸,跟他説,我現在在廣州準備參加全國潛水大賽呢。他説,好啊,你要好好比啊,菲菲。

    他説,上次讓你給你媽媽打電話,你打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説話。

    他説,你還是給她打一個吧。她現在也在廣州呢。

    我放下電話想,這幾個月來,我的家庭,我的生活,變化都很大。我跟着莫涼從北京到海島,又跟着葉海回到了潛水組。週週轉轉,反反覆覆,我此時最終知道,我可能再也捕捉不到我的明月光了,但是我更不想失去我的大魔王。

    我覺得現在對我媽媽也不像原來有那麼多的怨恨了。

    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莫涼,我媽媽,我自己,我們都是一樣。

    預賽前一天,胡美麗老師的女朋友從北京來廣州看他,我們也得以放了一天假。葉海請所有的師兄弟出去吃喝玩樂一通,晚上又把所有人帶到他在荔枝林旁的家中,看電影,打遊戲,喝啤酒,甩撲克。

    我們後來喝了五箱子雪花純生,所有人的臉上都貼滿了白紙條,葉海和另一個師弟輸得各自學了三回豬叫,大家就開始找地方睡覺了。

    葉海説:“客房的條件堪比五星級洗手間。諸位大人請。”

    師弟踹了他一腳説:“誰住客房啊?葉海你去住客房吧,我就住你的房間。”

    另一個説:“我也是。”

    另一個説:“我也是。”

    我説:“我也是。”

    葉海踹了我一腳説:“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是。”

    幾個人進了他的房間又戲耍一番,他的什麼金色的長笛啊,籃球明星簽了名的橄欖球啊,勞斯萊斯公司出的粉色的銀影車的車模啊,全讓大家給強暴了。

    我跟你講,喝啤酒喝醉的大學生都是畜生。他的魚缸也沒有幸免於難,師弟説,這水温挺好,還帶氣泡呢,我洗洗腳。

    葉海一下子急了,上去就把他已經伸出來的腳給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喝的動都不會動了,心裏還挺明白:葉海好酒量啊,還比別人清醒些。

    葉海道:“你也太過分了。”

    師弟半睜着眼睛:“…….”

    葉海:“你還洗腳?你沒看見我在裏面洗澡呢嗎?“

    我跟其餘幾個掙扎着圍上去,葉海醉醺醺笑嘻嘻的説:“你們瞎啊?你們。那,那,那不是我嗎?”

    魚缸下面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兩個白色的小塑像,其中一個看髮型和臉形,果然是葉海的樣子。我們都嘿嘿笑起來,我説:“你什麼時候進去的啊?”

    葉海伸手進去把那小塑像臉上一塊魚屎給弄掉,自己喘了一口氣説:“我,我,我説怎麼呼吸不暢。”

    “另一個是誰啊?”我説,“是你,你弟弟不?不過怎麼長頭髮,還穿裙子啊?”

    “笨蛋。”他在魚缸的倒影裏看着我説,“那不是你嗎?”

    大家都仔細看看那小塑像上雕的五官輪廓,五秒鐘之後,胖師弟一下子就哭了,他手裏拿着書架上的那幅長髮女孩的鉛筆畫:“你還把安菲給畫下來了。我早看出來你們有姦情,我還喜歡她來着……”

    他語音未落,倒在地上就鼾聲如雷了。

    接下來幾個依次倒下,摞在一起睡覺。

    我倒下之前看着葉海笑:“那是我啊?哈哈,我還以為是你原來的女朋友呢。我上次來怎麼沒看到這兩個小東西?你怎麼把我給弄魚缸裏去了?也不帶個水肺,你要憋死我啊?”

    他把我摟過來朝另一個方向倒下去:“啊,我樂意。你得陪着我。”

    我沉沉睡去,可是從前的一幕幕卻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一些斷續的,不相關聯的,還有我從前沒有注意到過的東西像被終於剪輯好了的電影,24格連續的放映。

    他是個突然到來的男孩子,在地質系的課堂上講述神話裏大西洋的由來。

    他對我説,天氣如何是由我的心情決定。

    我爸爸那次海上遇險,風暴居然會驟然消失,他明明已經被漩渦吞噬,卻幸運的白撿了一條命回來。他的話讓我和莫涼都印象深刻,他説,彷彿那後面有一雙翻雲覆雨手。

    葉海在那之後跟我説我又欠了他一回的時候,我還在心裏討厭他裝神弄鬼。

    如果這些都是巧合,那麼他在大海里像鯊魚一樣的暢行無阻,氣定神閒的遊走在奇蹟和凡人極限的交界處又該怎樣解釋呢?

    我在黑夜裏睜開眼睛,看見席地而卧,熟睡中的葉海。這一夜於酒醉的我來説,非比尋常。看似一切都蹊蹺而熟悉。

    他的這張臉好像一直都出現在我的夢中。

    我跟他的交情不是幾個月,不是幾年,也不是這一生。好像大歷史本身,橫亙了多少千年。

    他也慢慢睜開了眼睛。

    我輕聲問:“你是誰?”

    “……”

    他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把我的腦袋按在他另一隻胳膊上:“再仔細想想,明天早上告訴我答案。”

    安菲特利特説:“我想要你知道,要是你有了別人,我是不會嫉妒的。”

    他枕在她的腿上:“如果是這樣,那麼就只有一個解釋。”

    “什麼?”

    “你不夠愛我。”他手絹着她的頭髮説,“赫拉為了守護她的丈夫教訓了多少女人,你不這麼做,就是因為你覺得我不重要。”他胡説八道得自己都樂了。

    她親親他的嘴巴然後抬起頭來,看着夕陽下廣闊無邊的藍色大西洋。

    女人怎麼能夠抗拒波塞冬?誰可以不愛海洋?誰能守得住他?

    “現在咱們是兩口子了,我對你有兩個要求。”她捧着他的臉説。

    “請講。”

    “一個是,你不要對我撒謊。我沒有別人聰明,所以更不希望因為你的緣故,讓別人以為我是傻瓜。”

    “第二個呢?”他漸漸收起笑容。

    “第一個你聽懂沒有?”

    “啊。”

    “第二個是,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們要分開的那麼一天,請你不要跟我耍賴,就放我走。”她慢慢的説,“不用賠給我錢,也不用給我安排贍養什麼的,你知道的,我原來自己的日子過的還行。”

    他坐起來,把她摟在懷裏,親親她的嘴唇:“我怕你會捨不得我。”

    “我會捨得的。”她説,“我會詛咒自己喪失所有的記憶,特別是忘了你。”

    這瘋瘋癲癲的對話讓他覺得不安起來,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你,能不能,不跟我説這些話?我跟你講,沒這麼一天,不可能有。”

    “如果有?”

    “即使有,”他把她緊緊摟在胸前,“也不許你忘了我。”

    她也覺得自己無聊,可是為什麼他總是讓她這麼沒有安全感呢?

    第一個愛人。

    唯一的一個。

    光輝燦爛的一個。讓人着迷的一個。

    完美的一個。

    她就勢親吻他的胸膛,舌尖觸在上面,牙齒輕輕重重的啃咬。

    他的手摸到她袍子裏,撫在她腰肢上,稍微翻轉身體把她襲到下面,全身的重量壓上去要她難受,做小小的懲罰:“還敢亂説話?”

    她笑起來,腿纏到他的腿上:“不正經。”

    “正經就不是我了。”他哈哈的笑起來,奔主題。

    安菲特利特為終於得到海皇而愉快又心懷忐忑的同時,波塞冬大人也開始思考關於安全感的問題。他到底還是前所未有的把所有都感情付於一個女人的身上,到底還是把所有的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

    改變日他有點惴惴不安。人們總是眷戀從前的習慣,難怪尊貴的泰坦大神連赴大地女神蓋亞的家宴都喜歡穿舊的袍子。

    他另外的兩個兄弟一左一右,看着他眯着眼睛思考問題。他們之間總是這樣,打打合合,千錘百煉。

    哈迪斯為他斟酒:“你的病治好了嗎?”

    “我沒有病。”

    “還是不行?”宙斯問。他從小耳朵失聰,只能聽見他想聽見的東西。

    “身體很健康,愛人很貼心,牀上很協調,寵物很有愛。”他對那兩頭道,“嫉妒我嗎?”

    “還是那一個?”哈迪斯問,伸出一根手指頭在他眼前晃一晃,像一根諷刺,“獅吼女安菲特利特?”

    她什麼時候得到了這個外號?

    他笑:“對啊,就是她。此女獅吼,但是為人還算厚道。”

    有歌姬上來表演,,其中一個面如豔麗又身懷絕技,用頭髮彈奏六絃琴,曲子十分美妙,聽者銷魂。

    宙斯在他耳邊説:“看她漂亮嗎?是個女妖。名字在三界都很響亮的,美杜莎,知道嗎?”

    他飲一口酒沒説話。

    “好久不見了,我見到你很開心,我把她讓給你。”

    波塞冬看着這個掌管天界的兄弟,他有棕色的頭髮,漂亮的墨綠眼睛,總是吃得很飽精力充沛生機勃勃的樣子,他是那種自己高興能讓身邊所有人都跟着一起愉快的傢伙,但是今天波塞冬不想領情:“你自己去消受吧。”

    哈迪斯橫着眉毛,平平板板地説:“他不能,赫拉等會兒會到。”

    “那你來啊。”

    “他不行,他是單身。”宙斯説,幸災樂禍地遺憾着,“美杜莎不喜歡單身。”

    他將另外兩個推開,“我説了我不要,別想拉我下水,起來,我要回去了。”

    他走在前面聽他們感嘆:“一個風華正茂的浪子上岸了,這世間又少了多少熱鬧。”

    走到外面,看見下場的歌姬間有糾紛。

    小神仙們在給大神仙們表演之後發難,因為不能忍受跟女妖同台,這是何等恥辱?幾個人糾結了,上來就要教訓美杜莎。

    他在這一側喊道:“幹什麼呢?”

    她們見是他,馬上跪下。

    美杜莎沒動,直挺挺的站在那。

    他媳婦當年也做過這事兒,他本來目不斜視的,這回不免要看看她,果然漂亮,一點規矩都沒有,肆無忌憚的漂亮。

    他沒跟她糾纏跪還是不跪的問題,妖精都這樣。

    波塞冬只訓誡那些仙女道:“嫉妒別人的藝術成就不好,應該自己苦練,再説你們唱的也不差,去前面領賞,就説我給的。”

    什麼話他説出來就是好聽。

    跪着的仙女紛紛抬頭看他,小聲嬉笑。

    他離開的時候心裏想,如今已婚,不比從前了。放到過去,今夜肯定是快樂良宵。

    他回到自己的海底神殿跟安菲説起這個晚宴。

    他趴在牀上説:“他們説你是獅吼女。”

    “誰啊?”

    “我那兩個兄弟。”

    “這兩個痞子,以後不要跟他們一起。你也是,不能做點有品位的遊戲嗎?”

    “什麼是有品位的遊戲,大人。”他的手穿過裙子覆在她細滑的腰上。

    她眨眨眼睛:“打撲克,賭錢,踢足球,什麼都比跟他們議論女人有建設性啊。早看出來他們都不是什麼好坯子,下次見到了,我cei死他們。”

    她自己説的好熱鬧,看見他有點驚訝,咯咯笑起來,撥弄他額前的頭髮:“我鬧着玩呢,他們這麼説我,我害你丟面子了吧?”

    他做個老虎造型撲上去:“那你讓我好好玩玩你,補償我吧。”

    36

    我睜開眼睛,葉海一張還貼着紙條的大臉在我面前,眼神有種難以壓抑的興奮,聲音卻小心翼翼:“醒了?”

    “嗯”我被迫看着他,他興奮的眼睛太聚焦了。

    “你,回憶起來點什麼沒有?”

    他這麼認真,我真的思考了半天。

    “你指什麼?”我從地上坐起來。

    “我是誰啊?”

    “你不葉海嗎?”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酒勁還沒過啊?”

    他像被一盆冰水澆熄了的火堆,憤憤然從地上爬起來,沒有好氣的對我説:“快起來,等會就去賽場檢錄了。還敢在這裏睡大覺。”

    我打着哈欠去飯廳,幾個師弟也都洗漱好了,整潔乾淨的在那裏了,我們吃早飯的時候,保姆把收音機打開,政府的大事説完以後,一個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國南海曾母盆地附近發現極大的石油和天然氣儲備資源,初步探明儲量為……

    我喝了一口牛奶,在心裏説:恭喜你啊,莫涼。

    師弟從煎雞蛋裏抬起頭來:“半個波斯灣?”

    “只多不少。”胖子説。

    大家都很驚訝,稍後又議論這是多麼好的消息,對整個國家,甚至是對這個世界:石油的價格有了一個新的穩定因素,相關化工產業的發展,隨之而來的大量的新的就業機會,還有汽油錢——可能一時也不會漲了。

    可是我的腦袋裏面不是這個。

    我想起之前跟莫涼一起造訪過的柳生蘭子和他先生辦的海洋勘探:在最後一個展廳,一側是人類對海洋的開採和利用,另一側是他的報復。

    我的勺子在牛奶裏面無意識地攪來攪去,最近我覺得我自己很奇怪,我心裏的那扇小門,虛掩着另一個世界,在我有意無意的碰觸中,它輕輕呼閃,我覺得好像就要打開它了,它又突然閉得靜靜的。

    一個師弟説:“哎,安菲,我聽説你前些日子在南海勘探,你不會就是這個項目組的吧?”

    我回答之前先看了看葉海,他手裏拿着個麪包片兒正往嘴裏送呢。裝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其實豎着耳朵聽我要怎麼回答呢。

    我説:“我現在啊,是個潛水運動員。”

    葉海叫保姆:“大姐,再給我弄三個煎蛋!”

    麻煩找上來,自己想要清淨都沒有辦法。

    那女妖美杜莎在他巡視印度洋的時候突然出現,把它嚇了一跳。

    波塞冬勒住自己的坐騎龍尾鯨魚,看着她踩在水上,衣袂翩躚。

    “幹什麼?“

    “我來告訴你一下,”女妖説,“我跟你的手下打仗,要是弄死他們,請你記住,那不是針對你。”

    他的手下個個厲害而且殺人不眨眼,眼前這個妖精的大話説得沒邊了,他笑:“要是你被弄死呢?”

    “我不認識別人。煩請你把我的骸骨收拾了,把我掛到天上去,當……”

    “妖精不能當星座。”他一口回絕。

    之後他一路上都在琢磨這件事,這女妖不是就是在交代後事嗎?要自殺啊,別拿他的手下們當劊子手。他催動着龍尾鯨回到印度洋,赫然看見戰事幾乎已經結束,海夜叉就要撕碎美杜莎了。

    他朗聲喝到:“停下來。”

    夜叉住手,給他跪下來,手裏卻還攥着女妖的脖子。

    “把她放了。”

    夜叉明明不肯,卻懾於海皇的命令,躊躇半天,舔舔嘴巴:“好久沒見血了……”

    他話音未落,波塞冬一鞭子抽上去,正中夜叉褐色的胸膛,那裏頓時皮開肉綻,他還是那樣朗聲朗氣地説話,聲音裏還是那樣隱隱有笑意:“那我讓你見血。”

    他帶她走的時候心裏想,夜叉是神,撿來的這個是妖,怎麼神有的時候會比妖精下作?

    美杜莎醒過來,他看着她:“去哪裏?我送你一程。”

    他們航行在大海上,陽光沉落之前竟是橘紅色。女妖慢慢沿着鯨背爬到他旁邊,匍匐下身體,仰視他。

    “這麼做蠢不蠢?你是個彈六絃的,也不是打仗的。”他看着夕陽説,“跟我的夜叉打仗,找死啊?”

    “不是找死。”她説,聲音虛弱,“是要找你。”

    他回頭看她,女妖伸手去抓他的袍子。他揚手一個耳光就把她打遠了,不屑地説:“真放肆。”

    回家的路上經過雅典,他好久沒來這裏,這時看這城市白屋似雪,好像嵌在藍色愛琴海上的明珠。他的妻子安菲最愛美麗的寶石,他要是把它送給她,安菲一定高興。

    他問隨從:“這裏是哪兒?”

    僕人答道:“雅典。”

    “好地方,我要了。”

    “可是陛下,這裏已經是雅典娜的地方了。她是雅典的守護神。”

    “那我就搶過來。”

    他回到海底宮殿,一頭躺在牀上:“安菲,過來。”

    她聞聲屁顛屁顛地過來,趴在牀上,拄着臉看着他。

    “有件事情我好久都沒有做了。“他説。

    “登徒子啊?”

    他坐起來:“你正經點。”

    安菲笑起來,波塞冬要她正經點?她沒聽錯吧?只好收了笑容看着他:“波塞冬大人請指示。”

    “打架,搶地方。”他説,意興盎然的,還把拳頭握起來。

    “你的手又癢癢了?”她看着他,“幹什麼又打架?跟誰啊?”

    他眯着眼想了想,決定還是先不告訴她,禮物應該到最後揭曉:奪來一個城市,新鮮的,還熱乎的,送給她,多麼好。

    “到時候再説。”他抱她過來又要親熱,卻被她一把捉住了袍子的衣袖,他向後拽已經來不及,安菲特利特聞一聞,抬頭看他。

    波塞冬連緊張帶害怕,汗都要下來了。

    安菲仔細看看他:“你説。”

    他咽一下口水。“你這次出巡,是不是路過波斯?怎麼有羊肉串的味道?”

    他心裏一鬆,笑笑,如釋重負,擁她入懷:“忘了給你帶點兒回來了。”

    歡愛之後,兩個人卻第一次分頭各睡一邊。他們都沒有留意到這細微的異樣,因為各有心事,反覆琢磨。

    安菲特利特想,他明明是留了女性的味道在身上,他不應該騙我;轉個念頭再想,其實也不算欺騙啊,他什麼都不説就是沒有騙我啦。這樣她自己把自己勉強説服了,睡着之前確定,他是個好丈夫。

    波塞冬想,我什麼都沒有做,無非是載那女妖一程,有什麼不敢説的啊?難不成,他問自己的小心心,難不成這裏面還有些下流的想法,害怕張了嘴就被發現?他心裏嘆口氣,他畢竟是波塞冬,風流了這些年,起碼在心理上,總要有個緩衝的階段啊。

    所以他這樣一個神仙,哄人説話的時候,嘴巴上像塗了蜜,甜到人的心裏去;但是大多數的時候,他缺乏耐心,去解釋,去溝通。

    溝通是個重要的問題。

    我們趕到賽場,胡美麗老師已經等在那裏了。

    女朋友在旁邊,瞬間他説話比原來温柔很多:“快去檢錄吧,等會兒還得驗裝備呢。你們要努力啊。”

    我聽他後一句覺得很肉麻,師弟在旁邊説:“你也覺得不舒服吧?他女朋友是韓劇迷。被傳染的,沒辦法。”

    葉海從後面上來插在我跟師弟之間:“八卦就八卦,別離那麼近。”他胳膊環住我的脖子,又顛又笑。

    説實話,我覺得特逗,也挺好受的,可是出於習慣,還是想要搶白他一下,我看着他,笑着想了半天,不知道説什麼。

    胖子從後面上來插在我跟葉海之間:“太戀愛就談戀愛,別弄那麼高調。”

    我這一腳就要踹過去了,聽見後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安菲,菲菲。”

    我回頭,是我那美麗優雅的母親,穿着條綠色的紗裙子,像棵風裏的柳樹。

    我隨她走到檢錄處外面來,坐在椰子樹下的長凳子。面臨海灣,那裏面停着大大小小的船,現在都升高了桅杆,準備好了等着載年輕的選手去遠海進行全國潛水大賽。

    別人熙熙攘攘,我們一陣沉默。

    突然我媽媽説:“你早上吃煮雞蛋了?”

    我説:“啊,你怎麼知道?”

    她伸手從我頭髮上拿下一小塊雞蛋皮,:“你什麼時候能自理一點?多大了,怎麼吃雞蛋還能把蛋皮遲到頭髮上來。”

    我撓撓頭,她説的對啊。我心裏馬上就把這個過錯轉移到了葉海的身上,這個笨蛋看什麼來着?我腦袋上有蛋皮他都不知道。

    她摸着我的頭髮就笑了,過來親我臉一下:“傻姑娘。”

    我沒讓她離開,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我覺得鼻子裏發堵:“媽媽,我想你了。”

    她有那麼一會沒有動。

    這個姿勢好這句話是我小時候的殺手鐧,我爸爸出海,她去舞蹈團裏訓練,把我自己鎖在家裏,中午回來看看我,我就勾住她脖子,這麼賴着,不讓她走。

    她在我耳邊説:“你不怪我了?”

    我想一想,慢慢放開她,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笑起來:“行了,別磨蹭了。馬上就要比賽了,你得調節狀態啊。”

    我説:“其實,我這次,我覺得我,我這次夠嗆。”

    “你不是都練了那麼久了嗎?原來在電話裏就説cei這個,cei那個的,怎麼還夠嗆了?”她做了多年的先鋒女性,從來都覺得,只要參加比賽就沒有不贏的道理。

    “我的成績恢復得一般,我昨天晚上還喝多酒了,我很長時間沒有比賽了,我最近還有點便秘……”這個時候沒有信心的自己找一些會輸的理由簡直就都不用想。

    她一摟我:“我給你説,你可別千萬這麼想。你可不是一般人。”

    “哦?”我看着她。

    “安菲,你其實是一條魚。”

    我等了半天竟是這句話,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説我缺心眼兒不?”

    她把我的手拿下去:“你是在水裏出生的,我沒跟你説過吧?”

    新聞。

    “有人説懷孕期間經常在水裏活動活動,對產後身材恢復,哦不,對胎兒智商有好處。”她説了實話又咽回去了,“所以我就一直有游泳到你出生的那天。”

    我心裏這個後悔啊,這個女人為了身材居然游泳到生產那天,當時要是稍微有點閃失,在下這個好青年就犧牲了。

    “別不服氣,”她説“你生出來就會游泳。”

    “蝶式?”

    “狗式。”她停一停,“那也不錯啊,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呢。還有,你肺活量特別大,這個你不能否認吧?”

    我沒應承,現在不是了。

    “還有,”她看着我的眼睛説,“你爸爸想了三個月,派出所催了四次上户口了,我們終於在海邊想了一個好名字給你。”

    “什麼啊?”我好奇極了。

    她徹底無語了,看了我半天:“就是你現在的名字啊。”

    “怎麼好了?”

    “安菲,是海皇的妻子安菲特利特的名字。我跟你爸爸,在海邊走了幾圈,沒有得到什麼珍珠啊,貝殼啊的暗示,就硬生生地想起這個名字,之後偶爾看希臘神話才知道是歪打正着,你説,這難道不是……”

    我心裏的小門忽閃了一下。

    師弟在後面喊我:“安菲,給你檢錄了。快點啊,船馬上就要出發了。”

    我站起來看着她:“我要走了。”

    她點點頭。

    我跑了幾步又回來,:“媽媽,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你説。”

    “你到底愛不愛我爸爸?”

    她仰頭看着我,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過來好一會兒她站起來,扶着我的肩膀説:“你要是能進入決賽,我就告訴你。”

    溝通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但這不是海皇波塞冬大人的風格,他事務繁忙,脾氣武斷,更缺乏耐心。這樣經常會將事情弄得更復雜,將自己放在一個不利的位置上。

    比如,他想得到雅典,如果有耐性進行良好的溝通,完全能夠以一些更聰明更平和的方法辦到。

    可以許諾給居民風調雨順;可以庇佑他們永遠不受海嘯、地震或火山的威脅;或者他也可以用三叉戟輕輕一勾,在內陸開闢通向雅典的新的河道——總之許當地人以恩惠,他們自然會思前想後,權衡利弊,最後歸順與他。

    但是他着急要向新婚的妻子安菲特里特獻寶,二話不説地在某一個夏天的早上水漫雅典城。他瞞着她。

    這個年代的神沒有一個是好脾氣。

    雅典城的守護神雅典娜是司掌智慧和戰爭的女神,生就聰明又尚武,從不怕打架,就怕沒架打。雖然冷不防被波塞冬水淹洞府,在戰事最初處於劣勢,但是全城軍民在災難中同仇敵愾,堅強不屈,發誓和這個挑釁的傢伙鬥爭到底,他們的堅強勇氣被詩人、歌手和講故事的人渲染誇張,流傳開來。

    無數神仙、人、妖、獸都奮不顧身投入戰局,有的熱心熱血,有的濫竽充數,有的充滿理想,有的只是為了分一杯羹。很多人可能在波塞冬揮就的距離滔天中喘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都不知道戰爭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心裏為的只是當英雄,掛到天上去,當星座。

    最初他一直沒有將這場戰爭太當回事。向從前的每一場戰爭一樣,如果一定會贏,那麼過程無非是等待和享受。可是他漸漸就覺得不對勁,越來越多的人在戰場上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不能參戰的便謾罵他,詛咒他。

    這讓這個任性的大仙王更加固執於自己的意願,起先的漫不經心變得認真而且殘忍;綿雨化作風暴,山崩之後海嘯;世界頻於滅頂之災;一個海皇跟所有人對峙。

    他還是瞞着她。

    海豚捎來她的信,他才發覺自己有很久都沒回海底神殿了。他趕快打開,看見她美麗的字跡。

    安菲特里特寫這封信的時候,提了幾次筆又放下,輾轉反覆,終成幾行字:我知道你要打仗,但是我不知道是這麼大的戰爭。

    你殺了很多人和神,停一會兒,行不行?

    我家那邊麥子熟了,咱們一起去快樂地割麥子吧。

    他一眼看完了那封信,再看一遍,心裏的不滿油然而生:她也想讓他放棄?難道這是一封偽造的信或者她根本就不認識他?他,什麼時候,怎麼可能,放棄自己的戰場?

    對她的不滿漸漸變成一種委屈,打了這麼久,連他都幾乎忘了這場戰爭最初的目的了,現在想起來,是為了美麗的雅典,愛琴海上白色的明珠,他要奪過來,是要送給她的,而現在安菲卻勸他停下來。

    他伏在桌子上轉個身,越來越覺得滿腹委屈:這個女人沒有良心。

    他忍不住想起去找她,她説他攪亂了她的婚禮;他給她的國家最好的年景,她連個謝字都不説;她成為海後,多少人仰望的榮光,她視如蔽履,還總是威脅他要走,還弄個失憶什麼的。

    他想到這裏坐起來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安菲特里特連後腦勺長得都是不講理的樣子。

    她的後腦勺,她的後腦勺。不講理也漂亮。

    她真漂亮,越長大越漂亮。一雙貓眼,唇角有梨渦,笑起來很彪悍,鬥嘴的時候很穩健,身體呢,又香又軟。

    他想到這些便原諒了之前腦海裏的種種,再拿起那封信,透過那些彎彎曲曲的筆畫,就像看到她的笑臉。

    他想:要是現在,停戰,回去

    外面忽然有人影閃動,波塞冬心絃一動,哈哈笑起來:“人都來了,還先送信來,拍韓劇啊?”

    他追出去,伸手將她轉過來。

    卻原來不是他的妻子。

    那女妖頷首:波塞冬大人。

    波塞冬道:“你還是走吧。這戰爭太激烈了,不適合你。”

    “適合你嗎?”她問。

    他笑起來:“我最愛好這個。”他想一想,覺得這個美女似乎是個死心眼,有些話他得給她點撥明白:“我這人記性不好,做點什麼好的壞的事兒根本記不得,所以有時很仇人來行刺報復,我殺了他,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很有人在神廟祈禱謝恩,我聽着也厭煩,因為我不記得了。”他停一停,看着外面窩在盆地裏蓄勢的海洋,水旋轉得飛快,明天要把雅典城沖洗乾淨。

    “所以你,”他看着她,“有些事不用掛在心上。”

    女妖心裏想,他所説的有些事,這裏包不包括她小時候,被凍僵在北冰洋的邊上,他偶爾路過,劃一道温暖的洋流把她送到陽光充沛的地方?

    她仰頭看他。又強大又稚氣的大仙王,又兇殘又慈悲的波塞冬。

    “我要去殺掉雅典娜。”她説,“我提她的頭來獻給你。”

    他看着她,他總是眉眼彎彎,似笑非笑:“別説我不領情,但是這跟我無關。”

    她後退,要離開。

    他在後面叫她:“美杜莎。”

    女妖腳步不停。

    他伸手搭在她肩膀上:“你要是不傻,就別去。”

    安菲特里特突然到來時,波塞冬的手還搭在女妖肩膀上。

    在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拿下來之前,他的汗先從額角流下來了。

    剛才的威儀盡失,波塞冬大人説了這樣幾個單音節詞:“我,她你,你,好。”

    安菲特里特根本聽不懂這些,垂着手看着這個豔光四射的女妖和後面驚慌失措的丈夫。

    海皇怕老婆是神界的一景,女妖沒想到會有今天的運氣,如此開眼,想到明天行刺雅典娜,恐怕難逃一死,索性來個惡作劇。

    她笑着對安菲説:“不是你想的那樣。

    安菲沒説話。

    女妖橫了一條心,走之前飛快的吻波塞冬嘴唇一下。

    他倉皇之中覺得這個吻如此絕望,便顧不得跟安菲解釋了,只對那女妖説:“你不要犯傻。”

    他一句話。她已經覺得值得,裙子一擺,駕着霧氣毅然決然的離開。

    忽然間暴雨傾盆而下。

    雨下了半個時辰,安菲一直沒有説話。

    波塞冬看着她:“讓它停下來。”

    她還是不響。

    他覺得一切都亂七八糟的,突然又喪失了去解釋溝通的耐心,他雙手揉一揉額角:“我很累。”

    一聲雷“咔嚓”一下劈下來。

    他還是努力賠了笑臉給她:“你要謀殺親夫啊?

    她蹲下來,握住他的手:“咱倆去我家那邊割麥子吧。這就走,行不行?”

    他思忖良久:“行,但是,等打完明天最後一戰。”

    “一定要?”

    “一定要。”

    她的手要收回去,他跟上握住想要阻止她離開,可是她還是一點點一點點的抽出來。他們手上角力的同時,一直看着對方的眼睛,在那個時候兩個人的心裏都有疑問:這還是不是從前的他(她)?

    她還是走了。

    他自己坐下來,發愣尋思了半天,想起了她唱的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魚不停遊;一天到晚想你的心啊,愛不停休”

    我想我是不可能會弄清楚我媽媽是否愛我爸爸了。

    腕錶上顯示我在水下五十七米處,我感覺我要是再下沉一點會被壓死的。我就此上去嗎?那我就真是來這裏白玩了,剛才測試過的所有女選手都低於這個水位,我不僅不能進入決賽,還會墊底,我會被邱阿明笑話死的。我以後是別想在潛水界混了。

    我腦袋裏面有很多可怕的結果,可是我的身體卻連下潛一分米的可能都沒有。我甚至連嘆氣都做不到,那會牽動我的耳膜,哎,我怎麼覺得那裏已經開始流血了呢?我晃晃腦袋,忽然聽見有人在這個被海水封閉的空間裏叫我的名字。

    “安菲,安菲。”

    我回頭,葉海怎麼過來了?他應該是在男子組進行預賽啊,離這裏好幾海里呢。我説:“你不參加自己的比賽,來這裏幹什麼啊?”

    “我怕你潛不下去,過來帶一帶你。”

    他過來抓我的手,輕輕釦住,我被他牽引,緩慢地向更深忍耐的對地方移動。

    我覺得有他在身邊,好像剛才身體裏的不適都慢慢消失了,我得以順暢的呼吸,因為缺氧和水壓而僵硬的肌肉好像被緩慢注入新鮮的活力,一個熱帶魚游過來,我一把把它逮住。

    葉海回頭看着我,水鏡裏的眼睛在笑。

    我説:“這樣會不會算我作弊啊?”

    他説:“為什麼啊?”

    我説:“因為是你帶着我。”

    他説:“咱們沉到更深的地方,他們看不到就好了。”

    七十米,八十米,一百五十米。我搖頭晃腦地左右觀看,這是我從前熟悉的海底世界,可是我覺得跟葉海在一起,這個大海是我見過的前所未有的生動有趣:水草在水波間舞蹈;魚羣經過,看我們的眼神帶着玩笑和猜測;水温從冰涼變得温暖,好像拂面的春風,好像能流淌到人的心裏。

    我翻了個跟頭笑起來。

    葉海説:“笑什麼?”

    我説:“我很快活,我想唱首歌。”

    “那你就唱吧。”

    “親愛的,你慢慢遊,小心珊瑚碰了你的頭;

    親愛的,你張張嘴,品嚐鹹滋滋的海水;

    親愛的,來跳個舞,我們給螃蟹示範個狐步”

    他衝過來把我的嘴捂住:“你還讓不讓水產們活了?這什麼歌這麼難聽?”

    我説:“零五年特別流行的兩隻海豚,這個你都不知道?”

    他説:“你休息一下,我唱一個吧。”

    我説:“好啊。還沒聽過你唱歌呢。”

    “一首老歌了。”

    “九十年代的啊?”

    “幾千年了。”

    “”

    “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魚不停遊;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愛不停休”

    他沒有唱,他慢慢説出來。

    一切靜止住。

    我忽然覺得有些什麼事情沒有道理。

    這是深海,可是我的身體沒有絲毫的壓力。

    我們一路有説有笑,可是我們連説話的麥都沒有——我怎麼能聽到他的聲音,跟他説話?

    不僅僅是這樣,他隔着厚實的潛水服握着我的手,可是我卻明明感受到他的温柔和温度。

    怎麼可能這樣?

    “安菲,就是可能的。”

    他緩緩的解除自己的潛水衣,又深過手來將我的頭盔、眼鏡、水肺、潛水衣一一拿掉。

    當我們卸掉身上所有的潛水設備,面對面懸浮在海中,自由地呼吸,清楚地看見對方的時候,我覺得我終於認出了他的臉,那曾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臉孔。

    他走過來,低聲地,温柔地,熱烈地説:“你該都記起來了吧,你還讓我等多久?”

    他的吻印在我的唇上,那扇門霍然被打開,一個神話時代撲面而來。

    和田籽玉,鐫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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