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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昌尖叫一聲,丟掉電話。

    她得到一個結論:不但要有積蓄,而且,一定得心安,缺一不可。

    文昌知道姐姐姐夫不是真正來吃晚飯,他們兩人各懷鬼胎,只要別在她小小

    蝸居上演血案就好。

    文昌還是準備了一鍋紅燒肉。

    這是她拿手好戲:最佳牛腰肉一綑,放在各式雜菜之上,調味,蓋上

    蓋,文火烤三個小時,大功告成。

    另外,她準備半打克魯格粉紅香檳,分手,有時也很值得慶幸,希望他們和平

    解決。

    可幸文晶是股票聖手,她天生有買賣觸覺,又不貪婪,很多時候都獲利鬆手,

    頗有斬獲,這些年來,積蓄豐厚。

    對於金錢,她看法透徹:“越老越要花錢,不然,子孫幹嗎要來陪你,上了年紀,更加要穿撙領開司米,輕軟暖。”

    大姐失婚,看不開,可是仍然生活得不錯,多謝私蓄。週五,文昌提早回家準備。

    才脱下外套便有人按鈴,文昌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身段玲瓏的年輕女子。

    “是我,阿昌。”

    文昌深呼吸,“姐,你把自己怎麼了?”

    只見大姐緩緩解下頭上的大絲巾,露出化妝得無懈可擊的一張面孔。

    這張面孔甜美嬌嗔,膚色均勻,漂亮得如同畫中人,是,這根本是一副畫,只不過觀者要過一刻才明白它不是一個人的面孔。

    文昌終於知道其中分別了,高明的化妝師象甘敏強順着當事人的輪廓化妝,可是這位神人卻把面孔當畫布,重新佈置五官。

    慢着,她照着文晶二十年前的模樣創作。

    只見文晶走到露台前拉上窗簾,開亮温柔燈光,輕輕坐下。

    文昌嘆口氣,“見前夫何必化這樣隆重豔妝,”

    “你懂什麼。”

    “是我,我乳臭未乾,年幼無知。”

    “哼。”

    文昌説:“他會受到驚嚇。”

    “他不是你,你沒去過夜總會。”

    “姐,去卸妝,把腰箍也拿下來,成熟、智慧、平和地與他談判、商議,達到協議。”

    文晶不出聲。

    文昌開了瓶香檳,斟一杯給大姐。

    “記得嗎,我倆都喜歡喝香檳,比較拮据之際,只用大耳杯盛着葡萄汽酒喝。”

    這時文晶站起來,“你説得對,阿昌,這段感情已經告終,他給我八位數字,我立刻簽字,那筆錢,只是用來給兩個孩子讀書。”

    文昌鼻子發酸,她發覺姐姐落下淚來,可是隨即抹去,化妝分文不動。

    文晶走進衞生間。

    文昌深深嘆息,這時,門鈴又響,姐夫楊光也早到,這時,才六點過一刻。

    文昌打開門,只見楊光穿着新西裝,戴粉紅色領帶,手中捧着直徑兩尺多的大束牡丹花。

    他額角冒着亮晶晶汗珠,興奮一如中了彩卷頭獎,一管鼻子通紅。

    文昌冷靜地説:“請進。”

    她暗地裏替大姐高興,這樣一個人,算了。

    他坐下來,自斟自飲,“我來早了,實在太想見她,告訴我,阿昌,她叫什麼名字,家境如何,性格怎樣,喜歡些什麼。”

    文昌咳嗽一聲。

    楊光醒覺,他轉過頭,看到那身段玲瓏的年輕女子站在走廊門口,她腰身圓圓,只有一握,正是他一向最喜愛的身型。

    不知怎地,他一見她就有親暱感覺,象與舊情人重逢,有無數旖旎的話要説。

    他已中年,再不把握這種機會,就永遠不再,要到歡場去了。

    他站起招呼:“這位小姐,你好。”

    文晶緩緩走近。

    一瓶香檳已經喝完,文昌又開了一瓶。

    楊光搭訕説:“你看阿昌手勢純熟可任酒保,你可別向她學壞。”

    文昌忍不住大聲笑,但是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她立刻噤聲。

    文晶輕輕走到楊光側面坐下。

    她穿低胸長袖小外套,上圍豐滿,楊光更加高興,他問:“你可是阿昌同學?”

    文晶看着他,化妝實在太多神奇,不笑也象是在笑:“你想怎樣?”

    楊光問:“做個朋友可好?”

    姐妹倆見他如此出醜,都十分難堪。

    文昌終於忍不住,“姐,你實話實説吧。”

    文晶輕輕問:“你不認得我?”

    楊光坐近一點,“你是電影明星?我不大有時間看戲。”

    文晶又説:“我是你妻子。”

    “什麼,”楊光一邊擦汗一邊笑,“沒有這麼快。”

    “我是文晶。”

    “誰?”楊光放下酒杯。

    文昌站起來,“姐夫,她是姐姐。”

    楊光怔住,看看姐姐,又看看妹妹,呵哈呵哈地笑,“阿昌,別開玩笑。”

    文晶卻不客氣了,她取出特殊卸妝紙,象一塊毛巾似,先擦掉臉上左邊化妝,顏料應手紛紛落下,露出原形。

    只見文晶面孔一邊高一邊低,一邊雪白一邊焦黃,嘴角歪斜,十分可怕。

    楊光渾身顫抖,“你,你——”

    手一鬆,酒杯摔到地上,打碎。

    文晶這時脱掉外套,解下束腰,忽然之間,象變魔術似的,她腰間贅肉嘭一聲鬆垮下來,接着,她一手摘下假髮,啊,不折不扣,正是楊光的中年妻子,楊文晶。

    楊光象是看見最驚怖的事,眼若銅鈴,掩住胸口,面孔變得煞白,身子搖晃。

    文昌心中有氣,“姐夫,她是姐姐,不是無常。”

    這時楊光轟一聲倒栽在地上。

    “姐夫姐夫!”

    文晶站在一邊,輕輕説:“他心臟病發。”

    文昌大驚失色,“我去打三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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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晶按住妹妹,“他一向暴飲暴食,最近,還混合服V藥及烈酒,製造刺激,活該找死。”

    “不能見死不救。”

    只見楊光在地上抽搐兩下。

    文晶詛咒:“這種丈夫不死也沒用,死了最乾淨。”

    文昌連忙撥電話叫救護車。

    她問姐姐,“你會做人工呼吸嗎?”

    文晶摔手,“我什麼都不會。”

    文昌怕姐夫缺氧失救,替他做人工呼吸。

    楊光臉色灰敗,奄奄一息,幸虧救護車很快趕到,把昏迷醒的楊光抬上擔架,罩上氧氣,扔到白車,駛往醫院。

    兩姐妹跟車,默不作聲。

    這裏文晶已把化妝完全抹清,她五官秀麗,雖然憔悴,卻並不難看。

    文昌輕輕説:“以後,別扮妖怪了,嚇死人。”

    文晶苦笑,半晌説:“他若真的死了,我便承繼他那數億家產,不用爭個臭死。”

    “他不會死,我們也不要他的錢。”

    “阿昌,你就是這點志氣可嘉。”

    文昌微笑,“你有錢?我也有,我連自家的錢還沒空數呢,多少女子,因為貪圖逸樂,在男性手底下討飯吃,招致的侮辱,足以眼淚淘飯吃。”

    文晶在救護車上低下頭。

    車子號角嗚嗚嗚抵達醫院,急症室醫生已經等候,立刻把楊光接進檢查。

    文氏姐妹在外頭靜靜等候消息,不久醫生要求與楊太太説話,文晶舉起一隻手,醫生要求她簽署讓丈夫做心臟搭橋手術,文晶簽下大名。

    文昌陪姐姐辦各種手續,終於,她們都倦了,靠在沙發上小息。

    天亮時,醫生出來,“萬幸,在家發覺他中風,及時急救,在第一時間送院,才能活命。”

    文昌文晶面面相覷,她們本無意救他。

    “他幾條大血管栓塞,象定時炸彈一樣,隨時爆發,其實事前必有先兆,象胸口梗痛之類,但都為病人疏忽。”

    文昌握着姐姐的手。

    “病人吃得太好,鮑參翅肚,珍饈百味,膽固醇嚴重超標,危險之至,並且,我們又驗出V藥,請叮囑病人該壯陽藥可導致眼盲,心臟衰竭等症。”

    文昌忍不住説:“他喜歡冶遊。”

    醫生點點頭,“他還未甦醒,你們下午再來吧。”

    姐妹在停車場躑躅,文晶説:“我不想回家。”

    文昌唏噓:“你看,家再豪華有什麼用,你到我處休息吧。”

    回到小公寓,彷彿再世為人,文昌收拾一下,把自己的牀讓出給姐姐,文晶忽然哭泣。

    文昌盛一碗小米粥給她喝下,她低聲説:“阿昌,沒想到你這麼會照顧人,臨危不亂,是非分明。”

    文昌失笑,“出來做事,人人如此。”

    “我呢,我怎麼不行?”

    “你被財富寵壞。”

    文晶忽然問,“文昌,他是否被我的化妝嚇死?”

    “姐夫沒有死,搭橋不是稀罕手術。”

    可是文昌心裏想,大姐卸妝到一半,陰陽臉,真的有點象經典恐怖電影中女鬼,相當可怕,楊光可能受到驚嚇,心臟加劇震動,血液亂竄,閉塞血管難以承受壓力……

    文晶終於盹着。

    文昌與公司聯絡,原來同事已找她多次,“你關掉手提電話,有要緊事:裕豐餅家找我們重新設計包裝,是筆大生意,而且非常有趣,同事們十分振奮。”

    “我馬上來開會。”

    她留下一張便條,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回到公司。

    餅家少東剛自南加州回來承繼事業,英俊活潑年輕,口才奇佳,女同事已對他好感。

    初步商議,相當愉快,顧客告辭,秘書對文昌説:“令姐找你,”文晶聲音沙啞:“可要到醫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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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昌説:“即使離了婚,似乎也應當照顧,我來接你。”

    就在這時,文儀公司派人送新款電腦熒幕及巨型打印機來,“已全部付款,請簽收。”

    這是楊光的謝禮。

    稍後醫生對文晶説:“病人注意儀容,但不注意健康,他一口牙齒爛入牙根,需要大修,皮膚處處癬癩,已替他治療。”

    文晶不出聲,她注意到丈夫眼神呆滯。

    她走近牀沿,凝視丈夫,忽然説:“阿昌,拜託你把兩個外甥自温哥華召回。”

    “什麼事?”

    “阿昌,他不認得我。”

    文昌啼笑皆非,這個傖俗的小生意人,幾次三番不認妻,比一齣戲文還複雜。

    醫生説:“楊先生需要悉心照料,康復期也許會比較長。”

    文晶説:“我去聯絡他的律師與會計師。”

    文昌拉着姐姐,“慢着,把你那名化妝師的姓名地址告訴我。”

    文晶這才匆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大字。

    她出去辦她的世俗大事去了,她不得不如此庸俗,她有兩個兒子需要照顧。

    文昌坐近病人,“姐夫,我是阿昌。”

    楊光怔怔看着小姨,結結巴巴説:“你好面熟,誰?”

    文昌忽然想到,姐夫在外頭那些鶯鶯燕燕,紅顏知己,大概也自他的記憶中剔除了,他可能因禍得福。

    楊光張大嘴,露出一口爛牙,有些缺洞,有些蛀黑,沒想到此人竟如此不自愛。言語與物理治療師陸續進來,對文昌詳細講解中風病人如何護理康復。

    文昌很慶幸這不是她的丈夫。

    文晶回來了,她把妹妹拉到一角。

    “阿昌,我見過楊光的律師,他並無最後遺囑,那意思是,我與孩子將承繼所有產業。”

    “他還健在,他自己正要用錢。”

    文晶微微笑,“那些女人白費心機了。”

    是,文晶説得對,楊光此刻坐在輪椅上,可能永遠認不出妻兒,他再也不會計較女伴的年齡身段容貌。

    楊光遭到報應,或者可以説,他尋花問柳的限額已滿,此後都沒有了。

    文昌拍拍姐夫肩膀,放下心來。

    文晶得回丈夫,以後,他廿四小時留在家中,就在妻子身邊。

    世事多麼可笑,上天安排諷刺,文昌不由得笑出聲來,然而她心中更加感慨。

    楊光的心呢?文昌認為姐夫自出生就少了這一顆心。

    她回公寓沐浴梳洗,打開窗户透風,終於,象鐵人似的她也伏在案頭盹着。

    文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不知怎地遊蕩到一個馬戲班裏,一羣衣着美麗的小丑圍上來。

    她們身型比文昌矮,似中童,面部化妝千奇百怪,有一個亮晶晶掛滿淚珠,又一個額中央多了一隻眼睛,還有人頭蓋骨透明像玻璃,可以看腦子在裏邊跳動。

    他們叫她的名字:“阿昌,不認得我們了?”

    文昌並不害怕,她握緊他們的手。

    “阿昌,我們不喜歡原來的面孔,我們重新找人配搭過。”

    文昌忽然問:“你們此刻快樂嗎?”

    “沒有想象中那麼開心。”

    “當初,為什麼要改頭換面?”

    “因為在這個膚淺世界裏,美貌受到重視。”

    “雪膚大眼高鼻是唯一標準嗎?”

    “你看我們的扮相如何?”

    水晶淚珠紛紛落下,第三隻眼睛眨動,文昌聽見她自己説:“我肯定原裝相貌更為適合你們。”

    文昌驚醒。

    電話鈴響個不已,原來是外甥監護人急找。

    “我向學校替他們告了一星期假,不夠的話請再通知,直航飛機CP382明日上午十時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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