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尖叫一聲,丟掉電話。
她得到一個結論:不但要有積蓄,而且,一定得心安,缺一不可。
文昌知道姐姐姐夫不是真正來吃晚飯,他們兩人各懷鬼胎,只要別在她小小
蝸居上演血案就好。
文昌還是準備了一鍋紅燒肉。
這是她拿手好戲:最佳牛腰肉一綑,放在各式雜菜之上,調味,蓋上
蓋,文火烤三個小時,大功告成。
另外,她準備半打克魯格粉紅香檳,分手,有時也很值得慶幸,希望他們和平
解決。
可幸文晶是股票聖手,她天生有買賣觸覺,又不貪婪,很多時候都獲利鬆手,
頗有斬獲,這些年來,積蓄豐厚。
對於金錢,她看法透徹:“越老越要花錢,不然,子孫幹嗎要來陪你,上了年紀,更加要穿撙領開司米,輕軟暖。”
大姐失婚,看不開,可是仍然生活得不錯,多謝私蓄。週五,文昌提早回家準備。
才脫下外套便有人按鈴,文昌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身段玲瓏的年輕女子。
“是我,阿昌。”
文昌深呼吸,“姐,你把自己怎麼了?”
只見大姐緩緩解下頭上的大絲巾,露出化妝得無懈可擊的一張面孔。
這張面孔甜美嬌嗔,膚色均勻,漂亮得如同畫中人,是,這根本是一副畫,只不過觀者要過一刻才明白它不是一個人的面孔。
文昌終於知道其中分別了,高明的化妝師象甘敏強順著當事人的輪廓化妝,可是這位神人卻把面孔當畫布,重新佈置五官。
慢著,她照著文晶二十年前的模樣創作。
只見文晶走到露臺前拉上窗簾,開亮溫柔燈光,輕輕坐下。
文昌嘆口氣,“見前夫何必化這樣隆重豔妝,”
“你懂什麼。”
“是我,我乳臭未乾,年幼無知。”
“哼。”
文昌說:“他會受到驚嚇。”
“他不是你,你沒去過夜總會。”
“姐,去卸妝,把腰箍也拿下來,成熟、智慧、平和地與他談判、商議,達到協議。”
文晶不出聲。
文昌開了瓶香檳,斟一杯給大姐。
“記得嗎,我倆都喜歡喝香檳,比較拮据之際,只用大耳杯盛著葡萄汽酒喝。”
這時文晶站起來,“你說得對,阿昌,這段感情已經告終,他給我八位數字,我立刻簽字,那筆錢,只是用來給兩個孩子讀書。”
文昌鼻子發酸,她發覺姐姐落下淚來,可是隨即抹去,化妝分文不動。
文晶走進衛生間。
文昌深深嘆息,這時,門鈴又響,姐夫楊光也早到,這時,才六點過一刻。
文昌打開門,只見楊光穿著新西裝,戴粉紅色領帶,手中捧著直徑兩尺多的大束牡丹花。
他額角冒著亮晶晶汗珠,興奮一如中了彩卷頭獎,一管鼻子通紅。
文昌冷靜地說:“請進。”
她暗地裡替大姐高興,這樣一個人,算了。
他坐下來,自斟自飲,“我來早了,實在太想見她,告訴我,阿昌,她叫什麼名字,家境如何,性格怎樣,喜歡些什麼。”
文昌咳嗽一聲。
楊光醒覺,他轉過頭,看到那身段玲瓏的年輕女子站在走廊門口,她腰身圓圓,只有一握,正是他一向最喜愛的身型。
不知怎地,他一見她就有親暱感覺,象與舊情人重逢,有無數旖旎的話要說。
他已中年,再不把握這種機會,就永遠不再,要到歡場去了。
他站起招呼:“這位小姐,你好。”
文晶緩緩走近。
一瓶香檳已經喝完,文昌又開了一瓶。
楊光搭訕說:“你看阿昌手勢純熟可任酒保,你可別向她學壞。”
文昌忍不住大聲笑,但是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她立刻噤聲。
文晶輕輕走到楊光側面坐下。
她穿低胸長袖小外套,上圍豐滿,楊光更加高興,他問:“你可是阿昌同學?”
文晶看著他,化妝實在太多神奇,不笑也象是在笑:“你想怎樣?”
楊光問:“做個朋友可好?”
姐妹倆見他如此出醜,都十分難堪。
文昌終於忍不住,“姐,你實話實說吧。”
文晶輕輕問:“你不認得我?”
楊光坐近一點,“你是電影明星?我不大有時間看戲。”
文晶又說:“我是你妻子。”
“什麼,”楊光一邊擦汗一邊笑,“沒有這麼快。”
“我是文晶。”
“誰?”楊光放下酒杯。
文昌站起來,“姐夫,她是姐姐。”
楊光怔住,看看姐姐,又看看妹妹,呵哈呵哈地笑,“阿昌,別開玩笑。”
文晶卻不客氣了,她取出特殊卸妝紙,象一塊毛巾似,先擦掉臉上左邊化妝,顏料應手紛紛落下,露出原形。
只見文晶面孔一邊高一邊低,一邊雪白一邊焦黃,嘴角歪斜,十分可怕。
楊光渾身顫抖,“你,你——”
手一鬆,酒杯摔到地上,打碎。
文晶這時脫掉外套,解下束腰,忽然之間,象變魔術似的,她腰間贅肉嘭一聲鬆垮下來,接著,她一手摘下假髮,啊,不折不扣,正是楊光的中年妻子,楊文晶。
楊光象是看見最驚怖的事,眼若銅鈴,掩住胸口,面孔變得煞白,身子搖晃。
文昌心中有氣,“姐夫,她是姐姐,不是無常。”
這時楊光轟一聲倒栽在地上。
“姐夫姐夫!”
文晶站在一邊,輕輕說:“他心臟病發。”
文昌大驚失色,“我去打三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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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晶按住妹妹,“他一向暴飲暴食,最近,還混合服V藥及烈酒,製造刺激,活該找死。”
“不能見死不救。”
只見楊光在地上抽搐兩下。
文晶詛咒:“這種丈夫不死也沒用,死了最乾淨。”
文昌連忙撥電話叫救護車。
她問姐姐,“你會做人工呼吸嗎?”
文晶摔手,“我什麼都不會。”
文昌怕姐夫缺氧失救,替他做人工呼吸。
楊光臉色灰敗,奄奄一息,幸虧救護車很快趕到,把昏迷醒的楊光抬上擔架,罩上氧氣,扔到白車,駛往醫院。
兩姐妹跟車,默不作聲。
這裡文晶已把化妝完全抹清,她五官秀麗,雖然憔悴,卻並不難看。
文昌輕輕說:“以後,別扮妖怪了,嚇死人。”
文晶苦笑,半晌說:“他若真的死了,我便承繼他那數億家產,不用爭個臭死。”
“他不會死,我們也不要他的錢。”
“阿昌,你就是這點志氣可嘉。”
文昌微笑,“你有錢?我也有,我連自家的錢還沒空數呢,多少女子,因為貪圖逸樂,在男性手底下討飯吃,招致的侮辱,足以眼淚淘飯吃。”
文晶在救護車上低下頭。
車子號角嗚嗚嗚抵達醫院,急症室醫生已經等候,立刻把楊光接進檢查。
文氏姐妹在外頭靜靜等候消息,不久醫生要求與楊太太說話,文晶舉起一隻手,醫生要求她簽署讓丈夫做心臟搭橋手術,文晶簽下大名。
文昌陪姐姐辦各種手續,終於,她們都倦了,靠在沙發上小息。
天亮時,醫生出來,“萬幸,在家發覺他中風,及時急救,在第一時間送院,才能活命。”
文昌文晶面面相覷,她們本無意救他。
“他幾條大血管栓塞,象定時炸彈一樣,隨時爆發,其實事前必有先兆,象胸口梗痛之類,但都為病人疏忽。”
文昌握著姐姐的手。
“病人吃得太好,鮑參翅肚,珍饈百味,膽固醇嚴重超標,危險之至,並且,我們又驗出V藥,請叮囑病人該壯陽藥可導致眼盲,心臟衰竭等症。”
文昌忍不住說:“他喜歡冶遊。”
醫生點點頭,“他還未甦醒,你們下午再來吧。”
姐妹在停車場躑躅,文晶說:“我不想回家。”
文昌唏噓:“你看,家再豪華有什麼用,你到我處休息吧。”
回到小公寓,彷彿再世為人,文昌收拾一下,把自己的床讓出給姐姐,文晶忽然哭泣。
文昌盛一碗小米粥給她喝下,她低聲說:“阿昌,沒想到你這麼會照顧人,臨危不亂,是非分明。”
文昌失笑,“出來做事,人人如此。”
“我呢,我怎麼不行?”
“你被財富寵壞。”
文晶忽然問,“文昌,他是否被我的化妝嚇死?”
“姐夫沒有死,搭橋不是稀罕手術。”
可是文昌心裡想,大姐卸妝到一半,陰陽臉,真的有點象經典恐怖電影中女鬼,相當可怕,楊光可能受到驚嚇,心臟加劇震動,血液亂竄,閉塞血管難以承受壓力……
文晶終於盹著。
文昌與公司聯絡,原來同事已找她多次,“你關掉手提電話,有要緊事:裕豐餅家找我們重新設計包裝,是筆大生意,而且非常有趣,同事們十分振奮。”
“我馬上來開會。”
她留下一張便條,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回到公司。
餅家少東剛自南加州回來承繼事業,英俊活潑年輕,口才奇佳,女同事已對他好感。
初步商議,相當愉快,顧客告辭,秘書對文昌說:“令姐找你,”文晶聲音沙啞:“可要到醫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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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說:“即使離了婚,似乎也應當照顧,我來接你。”
就在這時,文儀公司派人送新款電腦熒幕及巨型打印機來,“已全部付款,請簽收。”
這是楊光的謝禮。
稍後醫生對文晶說:“病人注意儀容,但不注意健康,他一口牙齒爛入牙根,需要大修,皮膚處處癬癩,已替他治療。”
文晶不出聲,她注意到丈夫眼神呆滯。
她走近床沿,凝視丈夫,忽然說:“阿昌,拜託你把兩個外甥自溫哥華召回。”
“什麼事?”
“阿昌,他不認得我。”
文昌啼笑皆非,這個傖俗的小生意人,幾次三番不認妻,比一齣戲文還複雜。
醫生說:“楊先生需要悉心照料,康復期也許會比較長。”
文晶說:“我去聯絡他的律師與會計師。”
文昌拉著姐姐,“慢著,把你那名化妝師的姓名地址告訴我。”
文晶這才匆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大字。
她出去辦她的世俗大事去了,她不得不如此庸俗,她有兩個兒子需要照顧。
文昌坐近病人,“姐夫,我是阿昌。”
楊光怔怔看著小姨,結結巴巴說:“你好面熟,誰?”
文昌忽然想到,姐夫在外頭那些鶯鶯燕燕,紅顏知己,大概也自他的記憶中剔除了,他可能因禍得福。
楊光張大嘴,露出一口爛牙,有些缺洞,有些蛀黑,沒想到此人竟如此不自愛。言語與物理治療師陸續進來,對文昌詳細講解中風病人如何護理康復。
文昌很慶幸這不是她的丈夫。
文晶回來了,她把妹妹拉到一角。
“阿昌,我見過楊光的律師,他並無最後遺囑,那意思是,我與孩子將承繼所有產業。”
“他還健在,他自己正要用錢。”
文晶微微笑,“那些女人白費心機了。”
是,文晶說得對,楊光此刻坐在輪椅上,可能永遠認不出妻兒,他再也不會計較女伴的年齡身段容貌。
楊光遭到報應,或者可以說,他尋花問柳的限額已滿,此後都沒有了。
文昌拍拍姐夫肩膀,放下心來。
文晶得回丈夫,以後,他廿四小時留在家中,就在妻子身邊。
世事多麼可笑,上天安排諷刺,文昌不由得笑出聲來,然而她心中更加感慨。
楊光的心呢?文昌認為姐夫自出生就少了這一顆心。
她回公寓沐浴梳洗,打開窗戶透風,終於,象鐵人似的她也伏在案頭盹著。
文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不知怎地遊蕩到一個馬戲班裡,一群衣著美麗的小丑圍上來。
她們身型比文昌矮,似中童,面部化妝千奇百怪,有一個亮晶晶掛滿淚珠,又一個額中央多了一隻眼睛,還有人頭蓋骨透明像玻璃,可以看腦子在裡邊跳動。
他們叫她的名字:“阿昌,不認得我們了?”
文昌並不害怕,她握緊他們的手。
“阿昌,我們不喜歡原來的面孔,我們重新找人配搭過。”
文昌忽然問:“你們此刻快樂嗎?”
“沒有想象中那麼開心。”
“當初,為什麼要改頭換面?”
“因為在這個膚淺世界裡,美貌受到重視。”
“雪膚大眼高鼻是唯一標準嗎?”
“你看我們的扮相如何?”
水晶淚珠紛紛落下,第三隻眼睛眨動,文昌聽見她自己說:“我肯定原裝相貌更為適合你們。”
文昌驚醒。
電話鈴響個不已,原來是外甥監護人急找。
“我向學校替他們告了一星期假,不夠的話請再通知,直航飛機CP382明日上午十時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