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下樓看見周小眉在視察裝修進度。
“三和,我們幻影製作再向你致歉。”
三和攤攤手。
走近太陽室一看,工人正裝鑲玻璃屋頂。
三和又覺得滿意。
“你放心,他們手工一流。”
“我是因禍得福了。”
周小眉説:“這場戲在這一兩天就可以完工,你生活可歸寧靜。”
“我會依依不捨。”
“看得出你與他們相處融洽。”
“周小姐,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三和你別客氣。”
“請問:可以與王星維約會嗎?”
周小眉一怔,看着榮三和,過了一會才問:“三和,你想得到什麼?”
三和坦然回答:“快樂。”
“什麼樣的快樂?長遠的温馨,還是短暫歡愉?”
三和微笑,“世上有恆久的快樂嗎,我不至於那樣愚蠢。”
“那麼,你渴望男歡女愛,不期待結局。”
“可以嗎?”
“需付出昂貴的代價。”
“真討厭,”三和頹然,“世事永遠這樣。”
周小眉接上去:“牛頓第三定律:每一個動力,必引致相反動力。”
三和抬起頭來微笑,“你們真的有趣,天南地北,無所不知。”
“那樣炙熱的一個人……你會受傷,全身皮膚若七成受三級灼傷,便不能救治。”三和答:“明白了。”
“可是,你總見過晚上營地裏的滅蟲燈吧,那些飛蛾不顧一切撲上去。”三和問:“你呢,你會怎麼做?”
周小眉回答:“我不會覺得享受,我會看不起自己,我的毛病是自視過高。”“你不喜歡王星維?”
“我沒有那樣説過。”
她看看時間,“我得回公司去了。”
“多謝你的時間。”
周小眉轉過頭來,“你不會做我,我全無人生樂趣。”
三和過去搭住她肩膀,“你有事業,我打探過,本市過去三年共有十套賣座影片,你監製的佔了四部。”周小眉展露笑容。
她走了之後三和站着看工人工作,他們要快起來效率一流,眼看就可以完工。然後,三和忽然想起她有約會。
塌樓之後什麼都忘記了。
三和帶着四條狗撲出門去,奔到約會地點,公園門口的長凳旁,已經過了大半個小時,人跡渺然。三和既氣喘又懊惱,腿都跑軟了,蹲着回氣。
三心兩意全無好結果。
無端端與周小眉討論無聊事,丟了眼前約會。
她若真的喜歡王星維,一早捨身成仁,還用向人討教呢。
走了,文昌知道她沒有誠意,已經走了。
三和與四隻狗坐在長凳上發呆。
冰淇淋小販經過,三和叫停他。
她買了冰淇淋與狗只分享。
忽然聽見有人説:“喂,不可餵狗吃甜品。”
三和驚喜,回頭看去,説話的人,卻是一個老氣橫秋的小男孩,約七八歲的他直斥三和不是。三和問:“你也養狗?”
“我愛狗,所以不養狗,我要上學,沒有時間親手照顧他們。”
譁,道理那麼多。
三和問:“可要吃冰淇淋?”
“我在節食,胖小孩會變成胖大人,有礙健康。”
三和看着他,忽然問:“你快樂嗎?”
那小子答:“我很快樂。”
“那很好,多謝指教。”
三和牽着狗離開長凳。
這次失約,不知又要到幾時才能見面。
回程上想:循規蹈矩的周小眉不快樂,可是事事不越軌的小男孩卻很開心,何故,必定是一個不情願,一個自願。三和帶着四隻狗到寵物店剪毛,她捧着雜誌閲讀靜候。
一小時候後四隻狗漂亮地跑出來。
接待員微笑遞上帳單,“它們全是你的狗?當心找不到男朋友,小姐,男生很怕女朋友養狗。”三和微笑,“總有志同道合的人吧。”
“那該要多大的房子呵。”
三和領了狗回家。
裝修工人迎出來,“榮小姐,你來看看可滿意。”
只見玻璃屋頂已經做妥。
“我非常滿意。”
“榮小姐真隨和,很少女子像榮小姐那般絕不挑剔。”
三和只是笑。
“呵對,剛才有人來找你。”
“誰,幾時?”
“約個多小時之前有個姓文的年輕男子,很有禮貌地問了幾句,我同他説起昨日撞車之事。”“人呢?”
“他説有事,先走,過兩日再與你聯絡。”
三和呵一聲。
“是你男朋友嗎?”
管工過來叫他:“老王,不管你事,還不工作。”
他唯唯諾諾走開。
只見各人進來收拾雜務,朱天樂撐着腰,打量面目全非的現場。
他嘆息:“你看,現在這家平房多開心,雨過天晴,玻璃屋頂,滿室陽光,生氣盎然,同先前的憂鬱全不一樣。”被他一説,三和覺得果然如此。
“先頭牆角黃黃,像一張憔悴面孔,今日一經油漆,光潔亮麗,氣氛明快。”三和擔心,“戲拍完沒有?”
“只剩幾個鏡頭,可以搬到角落拍。”
他坐下來。
自然有助手捧來一杯茶。
“本來早就可以拍妥,沒想到發生那麼多事。”
“對,導演結婚了。”三和提醒他。
“可不是,”朱天樂咧開嘴笑,“原來我倆十分適合婚姻生活,有説不完話題,每晚看經典名作到天亮,批評讚美,不遺餘地。”“那多好。”
“可是,全無工作衝勁,幾乎想退休,搬到熱帶小城居住,蕉風椰雨,以度餘生。”“冬虹也這麼説。”
“你看,婚姻的破壞力多強。”
三和看他不斷巡來巡去。
“這間屋子的風水全部改變了,多謝那撞車瘋子。”
“那瘋子好嗎?”
“已被家長送到美國嚴受監管。”
“他對世琦像是真心。”
導演笑了,揚揚手。
有人搬了一盤藕色牡丹花進來,“是星維送給榮小姐。”
又有人抬一面鵝蛋形水晶玻璃鏡子上樓,“世琦説,她找到兩面一對鏡子,拆散可惜,故此送榮小姐一面,掛浴室裏。”要走了,紛紛贈禮告別。
朱天樂苦笑,“三和人緣超卓。”
“還有幾個鏡頭?真不捨得。”
“那麼,我大可拖長來拍。”
“之後,移師何處?”
“之後,我們檀香山拍外景。”
“啊,多意外。”
朱天樂笑説:“新編劇覺得女主角應往檀香山尋親。”
“誰,是世琦那角色?”
“你別説出去,是何展雲,我覺得她像是忽然開竅,演技與外型都到達理想水準,對她完全改觀,她會脱離花瓶階段。”三和點頭,“我們普通女子卻不知多想做萬男敬仰的花瓶。”
“三和你還真謙遜。”
背後一個聲音傳來:“三和,我們全軍撤退,你才有覺好睡。”
三和笑,“導演太太意見多多。”
是蘇冬虹來了,奇怪,短短幾日,她胖了許多,皮膚也較為白皙,笑容滿面,信心十足,可見心想事成,得償所願對一個女子來説是多麼重要。“把片段放給三和看一看。”
冬虹取出隨身帶着小小放映器,打開四乘三寸熒幕,遞到三和麪前。
三和笑,“小電影。”
片段沒有音響,也不需要對白,已經粗略地順時間序剪接妥當,在小小熒幕上,三和看到三個主角為感情糾纏,世琦他們三人在鏡頭下俊美得叫人心痛,觀眾心不由主地關懷同情他們的遭遇,把他們的情慾攬上自身,如同身受。三和對個故事太熟悉了,她看得淚盈於睫。
只見世琦拉住星維的袖子,因為他已不願伸出手來,可見編劇真是細心。三和記得她也一伸手只拉到易泰的衣角,她心死了。
原來,這不過是一個極之普通,天天在發生的故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能引起大量共鳴。片段停止。
三和抬起頭來,“只得這麼多?”
“還有許多落在剪片室地下。”
三和查問:“拍了近月,只得十分鐘?”
蘇冬虹笑,“幸虧她不是老闆,這種口氣嚇煞人。”
朱天樂解釋:“還有一個版本,添加世琦在一旁看着她的感情故事演變,終於醒悟:花開花落、月缺月圓、不過是人生常事。”三和覺得蕩氣迴腸,黯然神傷。
蘇冬虹説:“三和你覺得感動,其他觀眾想必會有同感。”
真沒想到這一編一導會有如此功力。
三和低聲説:“三個主角均有美麗得令人不置信的眼睛。”
“這三位都會有錦繡前程。”
冬虹説:“我比較擔心世琦。”
導演説:“世琦會得保護自己。”
“她弱質纖纖……”
導演笑,“三和,那便是世琦的護身符。”
三和這才明白過來,“啊。”
助手擺了一張小桌子在他們面前,端茶水過來,還有大盒巧克力冰淇淋。蘇冬虹勺一羹到嘴裏,“冰淇淋是上帝賞賜人類的救贖,吃一大球,可撫平傷痕及悲慟。”“可是失望隨後又來。”
“再吃呀。”
他們都笑了。
“三和,我們誠心邀請你到夏威夷羣島來參觀拍攝。”
三和心動。
但是理智瞬息戰勝了慾望。
“我的長假將告結束,我必需回到工作崗位。”
“呀,多可惜。”
導演鼓勵她:“三和,跟我們走,你不會失望,我給你一個職位,你當我秘書好了,實際上什麼也不必做。”“那更不好意思。”
冬虹説:“讓三和考慮一下。”
導演惋惜:“所以循規蹈矩的人年老時一點回憶也沒有。”
可不是。
他們雙雙離去。
裝修工人過來説:“榮小姐,太陽間油漆顏色搞錯了,竟不是純白,帶些淡綠,你來看看,如果不喜歡,立刻改過。”三和進去一看,果然,白中隱隱帶些薄荷色,陽光下十分好看。
三和説:“我不介意。”
“那我們繼續漆。”
這時,電話鈴響了。
又是那歐陽,三和正想找個藉口掛斷,他卻説:“三和,你可記得大學有個賣物會?”三和毫無印象。
“三和,我發現了一箱寶物,已替你留下,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賣物會在何處舉行?”
“在甘仁堂空地。”
“我馬上來。”
三和似有預感,她駕車到大學門口,歐陽已在等她。
他很興奮,“幸虧我來得走,”他把她帶到某個攤位上,“這一列專門賣舊書,看我發現了什麼。”他指着一隻原本放即食麪的大紙箱。
三和一看就認得。
“三和,你不是最喜歡立體圖書嗎?這一整箱都是寶物,九成新,找都沒處找,整箱只要價一百元,像送一樣。”三和自盒子裏取出圖書。
不錯,這正是易泰送她之後又取回結果還是丟出來的立體書。
他也終於明白了,多好。
三和微微笑。
“我已替你買下來,我幫你搬上車子。”
這時,一個小女孩飛奔過來,“慢着,姐姐,這箱書是我的!”
三和尚未開口,歐陽已經與人家爭起來,“小妹妹,我已經付了一百塊,書是我的。”那漂亮的小女孩快哭了,“我先看見,我回去問爸爸拿錢,才被你搶了去。”後面傳來聲音:“我願意付兩百。”
小女孩叫:“爸爸。”
三和笑了,“小妹妹喜歡立體圖書?”
小女孩點點頭。
她父親愛女心切,“我可以出到五百。”
三和想一想,問歐陽:“這箱書歸我?”
歐陽答:“當然。”
“歐陽,我會報答你。”
歐陽靦腆臉紅,“唏,千萬別這麼説。”
三和招手,“小妹你過來。”
小女孩走到她面前,“我叫鄭晶。”
“鄭晶你聽着,我把這箱立體書送你,你需好好保存。”
小女孩大喜過望,跳了起來。
她父親説:“這怎麼好意思。”
三和笑,“還不抬走,別等我改變心意。”
父女立即笑着捧走了那箱書。
歐陽悵惘不已。
“你的好意我只有更加心領。”
歐陽把手插在褲袋中,有點無奈。
三和問:“你可知道這箱書的來歷?”
“檔主説由易泰捧來賣。”
三和笑了,他其實什麼都知道。
歐陽説:“可見你們之間真的完全過去了。”
三和不出聲。
“不過,我卻不是那個新人。”
啊,歐陽並不是笨人,他一向對她傾心,是以手足無措,顯的拙劣。
三和輕輕答:“是我沒有福氣。”
這並不是假話,歐陽會是一個好伴侶。
那日陽光很好,參加賣物會的人也多,紛紛向他們招呼。
“三和,我將赴麻省理工做一年研究。”
三和意外“譁,麻省理工,恭喜你,回來身價百倍,大學一定把你當神主牌供奉。”“三和,醜男只得勤工。”
三和誠懇地説:“歐陽你不醜,況且,男子以才為貌,二十年後,大家人老珠黃,勢必頭凸眼花,還是才華可靠些,連時間大神都不能奪走你的專業知識,你會一日比一日智慧博學。”好話誰不愛聽,歐陽整張臉鬆弛下來,像喝了香檳般窩心,半響才説:“謝謝你,三和。”“不客氣。”
“三和,有時間與心情,請到麻省理工造訪。”
“我從未到過這間一級神秘學府,傳説它實是美國防部及太空計劃分署。”“你別輕信謠言,不妨自己來看個究竟。”
三和説:“有機會一定來。”
他與她握手道別。
三和把車駕回家中。
她一眼看到王先生舊居門口站着好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房屋經紀。
是來看房子的人吧,不知可有成交。
一個小男孩跑出來。
三和與他一起叫出來:“是你!”
經紀轉過頭來,“你們認識?”
三和伸手出來,“我叫榮三和,是你們鄰居。”
那老氣橫秋男孩答:“我是陸家寶,我們下月搬進來。”
三和笑:“你是陸家寶貝啊。”
小男孩受到取笑,自尊受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對年輕夫婦對這一區居住環境十分滿意,三和不知經紀可有老實把前屋主的事告訴他們。“很高興認識你們。”
那年輕太太卻踏前一步,“榮小姐一個人住?”
三和輕輕答:“是。”
“你家裝修師傅真能幹,看樣子人也老實,可否介紹給我?”
“你請過來親口與他説好了。”
那陸太太又問:“榮小姐你獨身未婚?”
三和想一想,忽然發牢騷:“沒人要呢。”
陸太太立刻説:“哪裏的話,是榮小姐眼角高,這事包我身上。”
三和不禁笑出聲來,看樣子新鄰居會同王老先生一般熱情。
三和讓她同裝修師傅好好商量。
她斟一杯茶給客人,稍後又帶她參觀上下兩層住所。
陸太太稱讚説:“地方十分雅潔。”
又走近那面水晶玻璃鏡子,“這面鏡子真漂亮,咦,是古董萊儷,好不名貴。”原來是識貨之人。
“朋友送的。”三和對如此奢華有點內疚。
陸太太又試探,“是男朋友嗎?”
“不,是女友,”三和答:“這年頭,女子有經濟能力,又有審美眼光,時時互相饋贈。”陸太太點點頭,“説得好。”
“陸太太你需要什麼儘管過來拿。”
“遠親不如近鄰,我不客氣了。”
他們走了。
三和十分喜歡那老三老四的陸家寶。
轉過頭來,看見何展雲走進來。
她沒化妝,梳馬尾巴,穿白襯衫與窄牛仔褲,卻配雙鮮紅漆皮極細高跟拖鞋,手中拿着一張畫,嘴裏嚼口香糖。三和最討厭女子抖腳,以及吃口香糖,當眾補粉抹唇照鏡子,可是何展雲的輕佻是一種風情,任何不合理的舉止由美人兒做出來,均變得可以接受,所以美人是美人。“我給你送禮來。”
“你也學他們。”
“跟風嘛。”
“送我什麼好書?”
展雲把禮物拆開。
啊,原來是一張大照片,是所有工作人員合影,連茶水檔工人在內,在後園陽光下拍攝,且每人都有簽名,由朱天樂提上“榮三和我們愛你,友誼永固,‘這樣的愛’工作人員敬贈”。原來這出戏終於有了名字叫“這樣的愛”。
照片內展雲橫卧在草地上風情萬種,楊世琦端坐高凳上頭頂帶着假水鑽皇冠,兩人都十分趣怪,三和笑起來。哎呀,她忽然看到王星維穿着蜘蛛俠戲服。
“照片在什麼時候拍攝?”
“趁你外出。”
“冬虹呢?”
“這裏,背脊朝我們,揹着天使翼的是她。”
“哈哈哈哈。”
“三和,我們捨不得你。”
“周小眉穿着長靴拿着皮鞭。”
“當然,她是監製,鞭策大家。”
“謝謝你展雲。”
“不用客氣,三和,我可借你書房一用嗎?我約了一個人到這裏見面,避記者耳目。”“當是自己家裏好了。”
這樣可愛有趣的照片世上無雙,三和愛不釋手。
只見朱天樂身上掛着一面牌子:標明導演二字。
連四隻狗都蹲在角落成為客串巨星。
三和鄭重把照片捧到樓上。
掛什麼地方好呢,她躊躇,書房還是會客室?她不想炫耀,可是她也想時時看到照片。這樣可好,不如複製一張略小的,縮成十乘八,可放在書桌上。
決定了,三和十分高興,把大照片放進衣櫥陰暗角落保存。
再下樓來,不見展雲,只聽見書房裏有人低聲説話。
一男一女,女的正是展雲。
這是三和的家,對話傳入她耳朵,不得不聽,聽亦無妨。
那男子説:“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答應一聲,便可以結婚。”
結婚?
展雲從來沒説過要結婚,莫非口是心非。
三和索性端張椅子,坐在書房門細聽。
工人還差一面牆漆完就可以完工,所有倒塌破碎部位已全部修復,一些痕跡也看不出來,真是奇妙。客廳散放着牡丹花甜入心濃香,三和公然坐着一邊喝香片茉莉茶一邊竊聽私語,不亦樂乎。裝修工人也在閒聊:“如今小孩讀書真不容易,書簿筆電腦,車費午膳,校服球鞋,還要娛樂費。”“我們小時侯的消遣是捱打。”
“或是幫二叔開工。”
“他們是快活得多了。”
“是嗎,但三十年前從未聽説有小孩跳樓。”
“你這話有道理。”
書房裏一對男女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
只聽得展雲笑着問:“毋需條件,説聲好就可以踏入你家大門?”
“展雲——”
“有條件可是?”
“你向八十老人交代幾句不是難事,以你的演技……”忽覺不妥,收嘴已經來不及。“嗯,”展雲答:“我的演藝還未拿過金獎呢。”
“你朝老太太解釋一下不就行了。”
“解釋何事?我自幼家貧,貪慕虛榮,出賣肉體,拍攝裸照,至為卑賤,現在願意改邪歸正,發誓永不再犯,否則天火焚身,不得好死,可是這樣?”三和微微笑,但又忍不住嘆氣。
正以為男方會知道過分,即向女方道歉,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
男方居然説:“對,就那樣好了,一個字也不用改,你低頭流淚朝她懺悔。”“可需下跪?”展雲繼續調侃。
“我給你找一個軟墊。”
展雲綻出一連串清脆笑聲,難得她絕不動氣。
“你穿素色衣服,別化裝,頭髮紮起,誠心告誡,她一定心軟。”
展雲過一刻才説:“老祖母在你宋家,是個重要人物吧。”
“父母親尚敬畏她三分,她掌祖父遺產。”
三和心想:第一女主角與第二女主角都遇上不能自主的軟腳蟹,可笑可嘆。“老人貴庚?”
“家裏不準提,怕邪惡神靈聽見妒忌,把她帶走,我想不止八十了,也許九十。”“令尊又幾歲?”
“下月六十大壽。”
“你呢?”
“展雲,你明知故問。”
“你幾時離開宋家,獨立生活?”
那男子像聽到最奇怪的話一般:“我姓宋,我是宋家長孫,我為什麼要離開宋家宅,那是我的家,大宅將來由我承繼。”“多久之後的事?”
“展雲,你別急好不好?”
“宋子順先生,待你老祖母百年歸老,又輪到令尊大人當權,屆時你已六十,還得聽令於他,你家又有長壽遺傳,人人活至耄耄,誰進入宋家都似判刑五十年,不不,謝謝你。”“什麼,不?”
“是,不。”
三和聽到這裏,不由得鼓起掌來,啪啪啪,異常響亮。
展雲聽見,探頭出來,見是三和,不由得笑。
“三和,請進來。”
那小宋先生瞠目,“你是誰?”
三和答:“我是屋主。”
“屋主?真有人住這裏,這裏不是一所佈景?”
三和笑答:“不,宋先生,我們住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你的女友有一份好職業收入豐厚,毋需向任何人認罪悔改,戴罪立功,你家富裕,她家也不差,她若要享受悠閒,也可以立刻休息,她不是弱女,你亦非強人。”小宋先生震驚:“你怎可代替展雲説話?”
三和説:“我在我家裏,我喜歡説什麼都可以,”她笑嘻嘻,“所以我們都要先把經濟搞起來,以免在人檐下過,每日需低頭。”“我從未聽過女人這樣説話!”
“什麼都有第一次,宋先生。”
宋子順怒氣衝衝的走了。
展雲攤開手,“三和你罵走了我的男友。”
三和説:“這種男友要來作甚。”
“他家三代開珠寶店,看到這顆粉紅鑽沒有?免費借戴,出外應酬,光芒萬丈,眾女羨慕,現在?只好戴麻繩。”三和輕輕説:“一單食,一瓢飲,居室陋,回不改其樂。”
“去你的,你父母供你大學畢業,又給你一幢獨立屋作嫁妝,你才能不改其樂。”“這種户頭你是很多的吧,這個討厭,換一個好了。”
“那也很累,漸漸我的皮相也鬆弛了。”展雲摸着臉頰。
“宋家真想你跪神主牌前懺悔?”
“説説而已,他們要我知難而退。”
“現在得償所願。”
“那麼,”展雲問:“鑽石可要退回去?”
三和探向前去看那顆拇指大粉紅心型鑽石,真未曾見過那樣好看俏麗的首飾,原來細細白金項鍊上還點綴着黃鑽與藍鑽,價值連城。三和問:“你説呢?”
她笑嘻嘻,把項鍊收到襯衫裏去。
“三和,你擔心歸宿嗎?”
“早三兩年異常掛慮,現在不大去想它。”
展雲答:“我也是。”
這時又有人敲門,三和問:“這會是誰?”
展雲説:“我還約了人。”
三和説:“啊,你們好好談。”
“不,三和你陪我。”
“為什麼?”
“這人是我生父,許久未見,我不知怎樣與他説話才好。”
原來這一場才是主戲。
三和問:“多久未見?”
“十歲至今。”
“展雲,你沒有義務再見他。”
“他聯絡到我經理人,説要見我。”
三和説:“展雲,你應採取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説話、不付款。”
“你怎麼知道他想要錢?”
三和看着她。
“你説得對。”
“你不認識他,他不認識你,此刻巴巴找上來,你説是為什麼?”
又傳來敲門聲。
三和笑笑,“我把你都教壞了。”
她去開門。
門外兩個男人,一箇中年,一個少年,相貌還算端正,衣着普通,可是鞋子髒舊,露出破綻。“何展雲小姐約了我們。”
“請進來。”
三和親自斟茶。
少年問:“有汽水嗎?”
中年人瞪他一眼,少年靜了下來。
三和不出聲,到廚房取出多種汽水,又添兩隻加冰的杯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烘熱一隻意大利薄餅,放在托盤上一起捧出去,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這時,展雲出來了,坐在中年男子對面。
那男子對女兒説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想到你那麼年輕。”
展雲不出聲。
他又説:“我看過你的戲,他們説你現在很紅,是真的嗎?”
這種話,連三和都覺得不知如何反應。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高,眼睛彎彎,真詭異,面孔像是忽然年輕了十年,苦紋餓紋變得淺淡,噫,陪笑臉呢。“那麼,”他説下去:“你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了?”
三和覺得此情此景,這種對白,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編劇可以寫得出來。觀眾會罵:搞什麼鬼:生父説女兒“你真年輕”,失散多年猶如末路,忽然間“生活有無問題”,真人會這樣説話?原來在戲中沒有的對白全會在現實中出現。
一角,那少年老實不客氣舉案大嚼,麪皮老老,肚皮飽飽。
他父親叫他:“小輝,過來見姐姐。”
小輝走近,中年男子説:“這是我後來妻子生的孩子。”
展雲仍然一聲不響,木無表情地坐在那裏。
那男子沒料到她毫無反應,有點意外,繼續説:“我記得你叫小云,怎麼會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雲還是不説話。
男人終於説出他的企圖:“你若是有的話,就拿點出來。”
這時,何展雲忽然站起來,走上樓去。
三和張大嘴,呵,這可叫她怎樣打發這兩父子?
救兵來了,想必由展雲召來。
只見副導演帶着助手進來,“展雲呢?”
“在樓上。”
“導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機説:“可有車子?請載這兩位尤先生到市區。”
副導演即刻説:“兩位請。”
那少年拿着汽水罐依依不捨看着吃剩的薄餅。
兩位尤先生被司機硬接了走。
三和鬆口氣。
何展雲坐在樓梯上,額角抵着欄杆。
三和坐到她聲邊問:“你怎麼不説話?”
展雲輕輕答:“我並非感觸傷懷哽咽無法啓齒,我是詞窮,叫我如何與這種人對話?”“展雲,是否我們過度勢利,看不起他貧窮?”
“不,三和,我們鄙視他為人。”
三和點頭,“這樣我略為好過。”
“你説得對:不應接觸,不過,見過才會死心。”
“他沒想到會空手來,空手回。”
展雲這樣説:“被那樣的人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無條件取得大量現款,是非常危險及不智之舉。”三和長嘆口氣。
幸虧她們都會得照顧自己。
三和露出一絲笑意,“你本名叫小云?”
她點點頭,“有一個導演嫌小字孩子氣,他説雲遇風時會捲起一堆堆,十分壯觀,便叫我展雲。”“你母親姓何?”
“也不,這何字很容易寫,方便籤名,我便到生死註冊處改了名字,以後都叫何展雲。”三和説:“我知道了,假使我再養狗的話,便叫大紅大紫,同你一樣。”展雲笑出來,“多謝你借地方給我見他們父子。”
“不客氣,過了明日,限期已到,佈景便關閉了。”
“是,我們會到夏威夷羣島的卡呼拉威去繼續拍攝,導演説會叫我到火山口附近取景。”“那真得有點心理準備,當心長髮受熱力捲起焚燒。”
展雲笑。“我只想像自己像火神佩利那般,穿蟬翼薄衣站立在腥紅色熔岩之前,背後熱力回射,烏雲密佈……再辛苦也值得。”三和懷疑,“與劇情有關嗎?”
“管它呢,好看不就得了。”
兩人笑起來。
何展雲像是一下子把身世拋開,忘記見過尤氏那兩父子。
她走了以後,三和還是忘不了那中年男人在多年不見女兒之後説的話:“你如果有的話,就拿點出來。”大家都肯定何展雲有點辦法,但,那是維持她些微自尊的救命索,拿出來,下一次有急事,她或許又必需拍裸照。而這種事,也不是年年可以做,即使擱得下臉皮,也未必次次有觀眾入場。展雲知道應該怎麼做。
你若嫌她惡濁,那是因為你未試過像她那般淪落。
三和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時,裝修工人已經完工,陸續離開。
屋內煥然一新。
仍然沒有多餘傢俱,客廳空蕩蕩,可以踩腳踏車,但是,正如朱天樂説,抑鬱氣氛已經一掃而空,陽光普照,暖洋洋,使三和留戀室內。四隻狗走到她身邊輕輕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