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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天醒來,下樓看見周小眉在視察裝修進度。

    “三和,我們幻影製作再向你致歉。”

    三和攤攤手。

    走近太陽室一看,工人正裝鑲玻璃屋頂。

    三和又覺得滿意。

    “你放心,他們手工一流。”

    “我是因禍得福了。”

    周小眉說:“這場戲在這一兩天就可以完工,你生活可歸寧靜。”

    “我會依依不捨。”

    “看得出你與他們相處融洽。”

    “周小姐,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三和你別客氣。”

    “請問:可以與王星維約會嗎?”

    周小眉一怔,看著榮三和,過了一會才問:“三和,你想得到什麼?”

    三和坦然回答:“快樂。”

    “什麼樣的快樂?長遠的溫馨,還是短暫歡愉?”

    三和微笑,“世上有恆久的快樂嗎,我不至於那樣愚蠢。”

    “那麼,你渴望男歡女愛,不期待結局。”

    “可以嗎?”

    “需付出昂貴的代價。”

    “真討厭,”三和頹然,“世事永遠這樣。”

    周小眉接上去:“牛頓第三定律:每一個動力,必引致相反動力。”

    三和抬起頭來微笑,“你們真的有趣,天南地北,無所不知。”

    “那樣炙熱的一個人……你會受傷,全身皮膚若七成受三級灼傷,便不能救治。”三和答:“明白了。”

    “可是,你總見過晚上營地裡的滅蟲燈吧,那些飛蛾不顧一切撲上去。”三和問:“你呢,你會怎麼做?”

    周小眉回答:“我不會覺得享受,我會看不起自己,我的毛病是自視過高。”“你不喜歡王星維?”

    “我沒有那樣說過。”

    她看看時間,“我得回公司去了。”

    “多謝你的時間。”

    周小眉轉過頭來,“你不會做我,我全無人生樂趣。”

    三和過去搭住她肩膀,“你有事業,我打探過,本市過去三年共有十套賣座影片,你監製的佔了四部。”周小眉展露笑容。

    她走了之後三和站著看工人工作,他們要快起來效率一流,眼看就可以完工。然後,三和忽然想起她有約會。

    塌樓之後什麼都忘記了。

    三和帶著四條狗撲出門去,奔到約會地點,公園門口的長凳旁,已經過了大半個小時,人跡渺然。三和既氣喘又懊惱,腿都跑軟了,蹲著回氣。

    三心兩意全無好結果。

    無端端與周小眉討論無聊事,丟了眼前約會。

    她若真的喜歡王星維,一早捨身成仁,還用向人討教呢。

    走了,文昌知道她沒有誠意,已經走了。

    三和與四隻狗坐在長凳上發呆。

    冰淇淋小販經過,三和叫停他。

    她買了冰淇淋與狗只分享。

    忽然聽見有人說:“喂,不可餵狗吃甜品。”

    三和驚喜,回頭看去,說話的人,卻是一個老氣橫秋的小男孩,約七八歲的他直斥三和不是。三和問:“你也養狗?”

    “我愛狗,所以不養狗,我要上學,沒有時間親手照顧他們。”

    譁,道理那麼多。

    三和問:“可要吃冰淇淋?”

    “我在節食,胖小孩會變成胖大人,有礙健康。”

    三和看著他,忽然問:“你快樂嗎?”

    那小子答:“我很快樂。”

    “那很好,多謝指教。”

    三和牽著狗離開長凳。

    這次失約,不知又要到幾時才能見面。

    回程上想:循規蹈矩的周小眉不快樂,可是事事不越軌的小男孩卻很開心,何故,必定是一個不情願,一個自願。三和帶著四隻狗到寵物店剪毛,她捧著雜誌閱讀靜候。

    一小時候後四隻狗漂亮地跑出來。

    接待員微笑遞上帳單,“它們全是你的狗?當心找不到男朋友,小姐,男生很怕女朋友養狗。”三和微笑,“總有志同道合的人吧。”

    “那該要多大的房子呵。”

    三和領了狗回家。

    裝修工人迎出來,“榮小姐,你來看看可滿意。”

    只見玻璃屋頂已經做妥。

    “我非常滿意。”

    “榮小姐真隨和,很少女子像榮小姐那般絕不挑剔。”

    三和只是笑。

    “呵對,剛才有人來找你。”

    “誰,幾時?”

    “約個多小時之前有個姓文的年輕男子,很有禮貌地問了幾句,我同他說起昨日撞車之事。”“人呢?”

    “他說有事,先走,過兩日再與你聯絡。”

    三和呵一聲。

    “是你男朋友嗎?”

    管工過來叫他:“老王,不管你事,還不工作。”

    他唯唯諾諾走開。

    只見各人進來收拾雜務,朱天樂撐著腰,打量面目全非的現場。

    他嘆息:“你看,現在這家平房多開心,雨過天晴,玻璃屋頂,滿室陽光,生氣盎然,同先前的憂鬱全不一樣。”被他一說,三和覺得果然如此。

    “先頭牆角黃黃,像一張憔悴面孔,今日一經油漆,光潔亮麗,氣氛明快。”三和擔心,“戲拍完沒有?”

    “只剩幾個鏡頭,可以搬到角落拍。”

    他坐下來。

    自然有助手捧來一杯茶。

    “本來早就可以拍妥,沒想到發生那麼多事。”

    “對,導演結婚了。”三和提醒他。

    “可不是,”朱天樂咧開嘴笑,“原來我倆十分適合婚姻生活,有說不完話題,每晚看經典名作到天亮,批評讚美,不遺餘地。”“那多好。”

    “可是,全無工作衝勁,幾乎想退休,搬到熱帶小城居住,蕉風椰雨,以度餘生。”“冬虹也這麼說。”

    “你看,婚姻的破壞力多強。”

    三和看他不斷巡來巡去。

    “這間屋子的風水全部改變了,多謝那撞車瘋子。”

    “那瘋子好嗎?”

    “已被家長送到美國嚴受監管。”

    “他對世琦像是真心。”

    導演笑了,揚揚手。

    有人搬了一盤藕色牡丹花進來,“是星維送給榮小姐。”

    又有人抬一面鵝蛋形水晶玻璃鏡子上樓,“世琦說,她找到兩面一對鏡子,拆散可惜,故此送榮小姐一面,掛浴室裡。”要走了,紛紛贈禮告別。

    朱天樂苦笑,“三和人緣超卓。”

    “還有幾個鏡頭?真不捨得。”

    “那麼,我大可拖長來拍。”

    “之後,移師何處?”

    “之後,我們檀香山拍外景。”

    “啊,多意外。”

    朱天樂笑說:“新編劇覺得女主角應往檀香山尋親。”

    “誰,是世琦那角色?”

    “你別說出去,是何展雲,我覺得她像是忽然開竅,演技與外型都到達理想水準,對她完全改觀,她會脫離花瓶階段。”三和點頭,“我們普通女子卻不知多想做萬男敬仰的花瓶。”

    “三和你還真謙遜。”

    背後一個聲音傳來:“三和,我們全軍撤退,你才有覺好睡。”

    三和笑,“導演太太意見多多。”

    是蘇冬虹來了,奇怪,短短幾日,她胖了許多,皮膚也較為白皙,笑容滿面,信心十足,可見心想事成,得償所願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多麼重要。“把片段放給三和看一看。”

    冬虹取出隨身帶著小小放映器,打開四乘三寸熒幕,遞到三和麵前。

    三和笑,“小電影。”

    片段沒有音響,也不需要對白,已經粗略地順時間序剪接妥當,在小小熒幕上,三和看到三個主角為感情糾纏,世琦他們三人在鏡頭下俊美得叫人心痛,觀眾心不由主地關懷同情他們的遭遇,把他們的情慾攬上自身,如同身受。三和對個故事太熟悉了,她看得淚盈於睫。

    只見世琦拉住星維的袖子,因為他已不願伸出手來,可見編劇真是細心。三和記得她也一伸手只拉到易泰的衣角,她心死了。

    原來,這不過是一個極之普通,天天在發生的故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能引起大量共鳴。片段停止。

    三和抬起頭來,“只得這麼多?”

    “還有許多落在剪片室地下。”

    三和查問:“拍了近月,只得十分鐘?”

    蘇冬虹笑,“幸虧她不是老闆,這種口氣嚇煞人。”

    朱天樂解釋:“還有一個版本,添加世琦在一旁看著她的感情故事演變,終於醒悟:花開花落、月缺月圓、不過是人生常事。”三和覺得蕩氣迴腸,黯然神傷。

    蘇冬虹說:“三和你覺得感動,其他觀眾想必會有同感。”

    真沒想到這一編一導會有如此功力。

    三和低聲說:“三個主角均有美麗得令人不置信的眼睛。”

    “這三位都會有錦繡前程。”

    冬虹說:“我比較擔心世琦。”

    導演說:“世琦會得保護自己。”

    “她弱質纖纖……”

    導演笑,“三和,那便是世琦的護身符。”

    三和這才明白過來,“啊。”

    助手擺了一張小桌子在他們面前,端茶水過來,還有大盒巧克力冰淇淋。蘇冬虹勺一羹到嘴裡,“冰淇淋是上帝賞賜人類的救贖,吃一大球,可撫平傷痕及悲慟。”“可是失望隨後又來。”

    “再吃呀。”

    他們都笑了。

    “三和,我們誠心邀請你到夏威夷群島來參觀拍攝。”

    三和心動。

    但是理智瞬息戰勝了慾望。

    “我的長假將告結束,我必需回到工作崗位。”

    “呀,多可惜。”

    導演鼓勵她:“三和,跟我們走,你不會失望,我給你一個職位,你當我秘書好了,實際上什麼也不必做。”“那更不好意思。”

    冬虹說:“讓三和考慮一下。”

    導演惋惜:“所以循規蹈矩的人年老時一點回憶也沒有。”

    可不是。

    他們雙雙離去。

    裝修工人過來說:“榮小姐,太陽間油漆顏色搞錯了,竟不是純白,帶些淡綠,你來看看,如果不喜歡,立刻改過。”三和進去一看,果然,白中隱隱帶些薄荷色,陽光下十分好看。

    三和說:“我不介意。”

    “那我們繼續漆。”

    這時,電話鈴響了。

    又是那歐陽,三和正想找個藉口掛斷,他卻說:“三和,你可記得大學有個賣物會?”三和毫無印象。

    “三和,我發現了一箱寶物,已替你留下,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賣物會在何處舉行?”

    “在甘仁堂空地。”

    “我馬上來。”

    三和似有預感,她駕車到大學門口,歐陽已在等她。

    他很興奮,“幸虧我來得走,”他把她帶到某個攤位上,“這一列專門賣舊書,看我發現了什麼。”他指著一隻原本放即食麵的大紙箱。

    三和一看就認得。

    “三和,你不是最喜歡立體圖書嗎?這一整箱都是寶物,九成新,找都沒處找,整箱只要價一百元,像送一樣。”三和自盒子裡取出圖書。

    不錯,這正是易泰送她之後又取回結果還是丟出來的立體書。

    他也終於明白了,多好。

    三和微微笑。

    “我已替你買下來,我幫你搬上車子。”

    這時,一個小女孩飛奔過來,“慢著,姐姐,這箱書是我的!”

    三和尚未開口,歐陽已經與人家爭起來,“小妹妹,我已經付了一百塊,書是我的。”那漂亮的小女孩快哭了,“我先看見,我回去問爸爸拿錢,才被你搶了去。”後面傳來聲音:“我願意付兩百。”

    小女孩叫:“爸爸。”

    三和笑了,“小妹妹喜歡立體圖書?”

    小女孩點點頭。

    她父親愛女心切,“我可以出到五百。”

    三和想一想,問歐陽:“這箱書歸我?”

    歐陽答:“當然。”

    “歐陽,我會報答你。”

    歐陽靦腆臉紅,“唏,千萬別這麼說。”

    三和招手,“小妹你過來。”

    小女孩走到她面前,“我叫鄭晶。”

    “鄭晶你聽著,我把這箱立體書送你,你需好好保存。”

    小女孩大喜過望,跳了起來。

    她父親說:“這怎麼好意思。”

    三和笑,“還不抬走,別等我改變心意。”

    父女立即笑著捧走了那箱書。

    歐陽悵惘不已。

    “你的好意我只有更加心領。”

    歐陽把手插在褲袋中,有點無奈。

    三和問:“你可知道這箱書的來歷?”

    “檔主說由易泰捧來賣。”

    三和笑了,他其實什麼都知道。

    歐陽說:“可見你們之間真的完全過去了。”

    三和不出聲。

    “不過,我卻不是那個新人。”

    啊,歐陽並不是笨人,他一向對她傾心,是以手足無措,顯的拙劣。

    三和輕輕答:“是我沒有福氣。”

    這並不是假話,歐陽會是一個好伴侶。

    那日陽光很好,參加賣物會的人也多,紛紛向他們招呼。

    “三和,我將赴麻省理工做一年研究。”

    三和意外“譁,麻省理工,恭喜你,回來身價百倍,大學一定把你當神主牌供奉。”“三和,醜男只得勤工。”

    三和誠懇地說:“歐陽你不醜,況且,男子以才為貌,二十年後,大家人老珠黃,勢必頭凸眼花,還是才華可靠些,連時間大神都不能奪走你的專業知識,你會一日比一日智慧博學。”好話誰不愛聽,歐陽整張臉鬆弛下來,像喝了香檳般窩心,半響才說:“謝謝你,三和。”“不客氣。”

    “三和,有時間與心情,請到麻省理工造訪。”

    “我從未到過這間一級神秘學府,傳說它實是美國防部及太空計劃分署。”“你別輕信謠言,不妨自己來看個究竟。”

    三和說:“有機會一定來。”

    他與她握手道別。

    三和把車駕回家中。

    她一眼看到王先生舊居門口站著好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房屋經紀。

    是來看房子的人吧,不知可有成交。

    一個小男孩跑出來。

    三和與他一起叫出來:“是你!”

    經紀轉過頭來,“你們認識?”

    三和伸手出來,“我叫榮三和,是你們鄰居。”

    那老氣橫秋男孩答:“我是陸家寶,我們下月搬進來。”

    三和笑:“你是陸家寶貝啊。”

    小男孩受到取笑,自尊受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對年輕夫婦對這一區居住環境十分滿意,三和不知經紀可有老實把前屋主的事告訴他們。“很高興認識你們。”

    那年輕太太卻踏前一步,“榮小姐一個人住?”

    三和輕輕答:“是。”

    “你家裝修師傅真能幹,看樣子人也老實,可否介紹給我?”

    “你請過來親口與他說好了。”

    那陸太太又問:“榮小姐你獨身未婚?”

    三和想一想,忽然發牢騷:“沒人要呢。”

    陸太太立刻說:“哪裡的話,是榮小姐眼角高,這事包我身上。”

    三和不禁笑出聲來,看樣子新鄰居會同王老先生一般熱情。

    三和讓她同裝修師傅好好商量。

    她斟一杯茶給客人,稍後又帶她參觀上下兩層住所。

    陸太太稱讚說:“地方十分雅潔。”

    又走近那面水晶玻璃鏡子,“這面鏡子真漂亮,咦,是古董萊儷,好不名貴。”原來是識貨之人。

    “朋友送的。”三和對如此奢華有點內疚。

    陸太太又試探,“是男朋友嗎?”

    “不,是女友,”三和答:“這年頭,女子有經濟能力,又有審美眼光,時時互相饋贈。”陸太太點點頭,“說得好。”

    “陸太太你需要什麼儘管過來拿。”

    “遠親不如近鄰,我不客氣了。”

    他們走了。

    三和十分喜歡那老三老四的陸家寶。

    轉過頭來,看見何展雲走進來。

    她沒化妝,梳馬尾巴,穿白襯衫與窄牛仔褲,卻配雙鮮紅漆皮極細高跟拖鞋,手中拿著一張畫,嘴裡嚼口香糖。三和最討厭女子抖腳,以及吃口香糖,當眾補粉抹唇照鏡子,可是何展雲的輕佻是一種風情,任何不合理的舉止由美人兒做出來,均變得可以接受,所以美人是美人。“我給你送禮來。”

    “你也學他們。”

    “跟風嘛。”

    “送我什麼好書?”

    展雲把禮物拆開。

    啊,原來是一張大照片,是所有工作人員合影,連茶水檔工人在內,在後園陽光下拍攝,且每人都有簽名,由朱天樂提上“榮三和我們愛你,友誼永固,‘這樣的愛’工作人員敬贈”。原來這出戏終於有了名字叫“這樣的愛”。

    照片內展雲橫臥在草地上風情萬種,楊世琦端坐高凳上頭頂帶著假水鑽皇冠,兩人都十分趣怪,三和笑起來。哎呀,她忽然看到王星維穿著蜘蛛俠戲服。

    “照片在什麼時候拍攝?”

    “趁你外出。”

    “冬虹呢?”

    “這裡,背脊朝我們,揹著天使翼的是她。”

    “哈哈哈哈。”

    “三和,我們捨不得你。”

    “周小眉穿著長靴拿著皮鞭。”

    “當然,她是監製,鞭策大家。”

    “謝謝你展雲。”

    “不用客氣,三和,我可借你書房一用嗎?我約了一個人到這裡見面,避記者耳目。”“當是自己家裡好了。”

    這樣可愛有趣的照片世上無雙,三和愛不釋手。

    只見朱天樂身上掛著一面牌子:標明導演二字。

    連四隻狗都蹲在角落成為客串巨星。

    三和鄭重把照片捧到樓上。

    掛什麼地方好呢,她躊躇,書房還是會客室?她不想炫耀,可是她也想時時看到照片。這樣可好,不如複製一張略小的,縮成十乘八,可放在書桌上。

    決定了,三和十分高興,把大照片放進衣櫥陰暗角落保存。

    再下樓來,不見展雲,只聽見書房裡有人低聲說話。

    一男一女,女的正是展雲。

    這是三和的家,對話傳入她耳朵,不得不聽,聽亦無妨。

    那男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你答應一聲,便可以結婚。”

    結婚?

    展雲從來沒說過要結婚,莫非口是心非。

    三和索性端張椅子,坐在書房門細聽。

    工人還差一面牆漆完就可以完工,所有倒塌破碎部位已全部修復,一些痕跡也看不出來,真是奇妙。客廳散放著牡丹花甜入心濃香,三和公然坐著一邊喝香片茉莉茶一邊竊聽私語,不亦樂乎。裝修工人也在閒聊:“如今小孩讀書真不容易,書簿筆電腦,車費午膳,校服球鞋,還要娛樂費。”“我們小時侯的消遣是捱打。”

    “或是幫二叔開工。”

    “他們是快活得多了。”

    “是嗎,但三十年前從未聽說有小孩跳樓。”

    “你這話有道理。”

    書房裡一對男女關心的是另外一個話題。

    只聽得展雲笑著問:“毋需條件,說聲好就可以踏入你家大門?”

    “展雲——”

    “有條件可是?”

    “你向八十老人交代幾句不是難事,以你的演技……”忽覺不妥,收嘴已經來不及。“嗯,”展雲答:“我的演藝還未拿過金獎呢。”

    “你朝老太太解釋一下不就行了。”

    “解釋何事?我自幼家貧,貪慕虛榮,出賣肉體,拍攝裸照,至為卑賤,現在願意改邪歸正,發誓永不再犯,否則天火焚身,不得好死,可是這樣?”三和微微笑,但又忍不住嘆氣。

    正以為男方會知道過分,即向女方道歉,事實卻出乎意料之外。

    男方居然說:“對,就那樣好了,一個字也不用改,你低頭流淚朝她懺悔。”“可需下跪?”展雲繼續調侃。

    “我給你找一個軟墊。”

    展雲綻出一連串清脆笑聲,難得她絕不動氣。

    “你穿素色衣服,別化裝,頭髮紮起,誠心告誡,她一定心軟。”

    展雲過一刻才說:“老祖母在你宋家,是個重要人物吧。”

    “父母親尚敬畏她三分,她掌祖父遺產。”

    三和心想:第一女主角與第二女主角都遇上不能自主的軟腳蟹,可笑可嘆。“老人貴庚?”

    “家裡不準提,怕邪惡神靈聽見妒忌,把她帶走,我想不止八十了,也許九十。”“令尊又幾歲?”

    “下月六十大壽。”

    “你呢?”

    “展雲,你明知故問。”

    “你幾時離開宋家,獨立生活?”

    那男子像聽到最奇怪的話一般:“我姓宋,我是宋家長孫,我為什麼要離開宋家宅,那是我的家,大宅將來由我承繼。”“多久之後的事?”

    “展雲,你別急好不好?”

    “宋子順先生,待你老祖母百年歸老,又輪到令尊大人當權,屆時你已六十,還得聽令於他,你家又有長壽遺傳,人人活至耄耄,誰進入宋家都似判刑五十年,不不,謝謝你。”“什麼,不?”

    “是,不。”

    三和聽到這裡,不由得鼓起掌來,啪啪啪,異常響亮。

    展雲聽見,探頭出來,見是三和,不由得笑。

    “三和,請進來。”

    那小宋先生瞠目,“你是誰?”

    三和答:“我是屋主。”

    “屋主?真有人住這裡,這裡不是一所佈景?”

    三和笑答:“不,宋先生,我們住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你的女友有一份好職業收入豐厚,毋需向任何人認罪悔改,戴罪立功,你家富裕,她家也不差,她若要享受悠閒,也可以立刻休息,她不是弱女,你亦非強人。”小宋先生震驚:“你怎可代替展雲說話?”

    三和說:“我在我家裡,我喜歡說什麼都可以,”她笑嘻嘻,“所以我們都要先把經濟搞起來,以免在人簷下過,每日需低頭。”“我從未聽過女人這樣說話!”

    “什麼都有第一次,宋先生。”

    宋子順怒氣衝衝的走了。

    展雲攤開手,“三和你罵走了我的男友。”

    三和說:“這種男友要來作甚。”

    “他家三代開珠寶店,看到這顆粉紅鑽沒有?免費借戴,出外應酬,光芒萬丈,眾女羨慕,現在?只好戴麻繩。”三和輕輕說:“一單食,一瓢飲,居室陋,回不改其樂。”

    “去你的,你父母供你大學畢業,又給你一幢獨立屋作嫁妝,你才能不改其樂。”“這種戶頭你是很多的吧,這個討厭,換一個好了。”

    “那也很累,漸漸我的皮相也鬆弛了。”展雲摸著臉頰。

    “宋家真想你跪神主牌前懺悔?”

    “說說而已,他們要我知難而退。”

    “現在得償所願。”

    “那麼,”展雲問:“鑽石可要退回去?”

    三和探向前去看那顆拇指大粉紅心型鑽石,真未曾見過那樣好看俏麗的首飾,原來細細白金項鍊上還點綴著黃鑽與藍鑽,價值連城。三和問:“你說呢?”

    她笑嘻嘻,把項鍊收到襯衫裡去。

    “三和,你擔心歸宿嗎?”

    “早三兩年異常掛慮,現在不大去想它。”

    展雲答:“我也是。”

    這時又有人敲門,三和問:“這會是誰?”

    展雲說:“我還約了人。”

    三和說:“啊,你們好好談。”

    “不,三和你陪我。”

    “為什麼?”

    “這人是我生父,許久未見,我不知怎樣與他說話才好。”

    原來這一場才是主戲。

    三和問:“多久未見?”

    “十歲至今。”

    “展雲,你沒有義務再見他。”

    “他聯絡到我經理人,說要見我。”

    三和說:“展雲,你應採取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說話、不付款。”

    “你怎麼知道他想要錢?”

    三和看著她。

    “你說得對。”

    “你不認識他,他不認識你,此刻巴巴找上來,你說是為什麼?”

    又傳來敲門聲。

    三和笑笑,“我把你都教壞了。”

    她去開門。

    門外兩個男人,一箇中年,一個少年,相貌還算端正,衣著普通,可是鞋子髒舊,露出破綻。“何展雲小姐約了我們。”

    “請進來。”

    三和親自斟茶。

    少年問:“有汽水嗎?”

    中年人瞪他一眼,少年靜了下來。

    三和不出聲,到廚房取出多種汽水,又添兩隻加冰的杯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烘熱一隻意大利薄餅,放在托盤上一起捧出去,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這時,展雲出來了,坐在中年男子對面。

    那男子對女兒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想到你那麼年輕。”

    展雲不出聲。

    他又說:“我看過你的戲,他們說你現在很紅,是真的嗎?”

    這種話,連三和都覺得不知如何反應。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高,眼睛彎彎,真詭異,面孔像是忽然年輕了十年,苦紋餓紋變得淺淡,噫,陪笑臉呢。“那麼,”他說下去:“你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了?”

    三和覺得此情此景,這種對白,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編劇可以寫得出來。觀眾會罵:搞什麼鬼:生父說女兒“你真年輕”,失散多年猶如末路,忽然間“生活有無問題”,真人會這樣說話?原來在戲中沒有的對白全會在現實中出現。

    一角,那少年老實不客氣舉案大嚼,麵皮老老,肚皮飽飽。

    他父親叫他:“小輝,過來見姐姐。”

    小輝走近,中年男子說:“這是我後來妻子生的孩子。”

    展雲仍然一聲不響,木無表情地坐在那裡。

    那男子沒料到她毫無反應,有點意外,繼續說:“我記得你叫小云,怎麼會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雲還是不說話。

    男人終於說出他的企圖:“你若是有的話,就拿點出來。”

    這時,何展雲忽然站起來,走上樓去。

    三和張大嘴,呵,這可叫她怎樣打發這兩父子?

    救兵來了,想必由展雲召來。

    只見副導演帶著助手進來,“展雲呢?”

    “在樓上。”

    “導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機說:“可有車子?請載這兩位尤先生到市區。”

    副導演即刻說:“兩位請。”

    那少年拿著汽水罐依依不捨看著吃剩的薄餅。

    兩位尤先生被司機硬接了走。

    三和鬆口氣。

    何展雲坐在樓梯上,額角抵著欄杆。

    三和坐到她聲邊問:“你怎麼不說話?”

    展雲輕輕答:“我並非感觸傷懷哽咽無法啟齒,我是詞窮,叫我如何與這種人對話?”“展雲,是否我們過度勢利,看不起他貧窮?”

    “不,三和,我們鄙視他為人。”

    三和點頭,“這樣我略為好過。”

    “你說得對:不應接觸,不過,見過才會死心。”

    “他沒想到會空手來,空手回。”

    展雲這樣說:“被那樣的人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無條件取得大量現款,是非常危險及不智之舉。”三和長嘆口氣。

    幸虧她們都會得照顧自己。

    三和露出一絲笑意,“你本名叫小云?”

    她點點頭,“有一個導演嫌小字孩子氣,他說雲遇風時會捲起一堆堆,十分壯觀,便叫我展雲。”“你母親姓何?”

    “也不,這何字很容易寫,方便籤名,我便到生死註冊處改了名字,以後都叫何展雲。”三和說:“我知道了,假使我再養狗的話,便叫大紅大紫,同你一樣。”展雲笑出來,“多謝你借地方給我見他們父子。”

    “不客氣,過了明日,限期已到,佈景便關閉了。”

    “是,我們會到夏威夷群島的卡呼拉威去繼續拍攝,導演說會叫我到火山口附近取景。”“那真得有點心理準備,當心長髮受熱力捲起焚燒。”

    展雲笑。“我只想像自己像火神佩利那般,穿蟬翼薄衣站立在腥紅色熔岩之前,背後熱力回射,烏雲密佈……再辛苦也值得。”三和懷疑,“與劇情有關嗎?”

    “管它呢,好看不就得了。”

    兩人笑起來。

    何展雲像是一下子把身世拋開,忘記見過尤氏那兩父子。

    她走了以後,三和還是忘不了那中年男人在多年不見女兒之後說的話:“你如果有的話,就拿點出來。”大家都肯定何展雲有點辦法,但,那是維持她些微自尊的救命索,拿出來,下一次有急事,她或許又必需拍裸照。而這種事,也不是年年可以做,即使擱得下臉皮,也未必次次有觀眾入場。展雲知道應該怎麼做。

    你若嫌她惡濁,那是因為你未試過像她那般淪落。

    三和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時,裝修工人已經完工,陸續離開。

    屋內煥然一新。

    仍然沒有多餘傢俱,客廳空蕩蕩,可以踩腳踏車,但是,正如朱天樂說,抑鬱氣氛已經一掃而空,陽光普照,暖洋洋,使三和留戀室內。四隻狗走到她身邊輕輕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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