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接着夢竹就拿着一封信走進了曉彤的房間。
"曉彤,有你一封信。"
曉彤一看到信封上那個"魏緘"兩個字就緊張得臉色蒼白,她跳了起來,顫抖着伸手去拿那封信。可是,夢竹緊握着信封不放手,盯着她的臉問:"是誰寫來的?"
"唔,我不知道。"
這答案顯然太笨了,夢竹的懷疑加深,她握着信説:"既然你不知道,讓我來拆吧!"
曉彤呻吟了一聲,無力的跌坐在椅子裏,眼睜睜的望着夢竹撕開信封。她的心狂跳着,眼前發黑,暗暗的詛咒着魏如峯的沉不住氣,寫什幺該死的信呢?夢竹撕開信封,抽出信來一看,裏面還有一個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曉彤一眼,曉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這使她更加疑惑了。撕開第二層信封,抽出來的又是一個信封,現在,連曉彤的眼睛都瞪大了。當第四個信封從封套裏抽出來時,夢竹已經斷定是孩子們開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拆下去,這樣,她一連拆開了七個信封,這些信封顯然都是自制的,一個比一個小巧,一個比一個精緻。最後一個信封只有一張郵票那幺大,上面寫着兩行小小的字,夢竹拿近燈光細看,才看清楚,寫的是:"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
夢竹瞪了曉彤一眼,曉彤看到母親的神情,就知道情況不妙,咬着下嘴唇,她沉坐在椅子中,一聲也不出。夢竹拆開這最後一個封套,終於抽出一張摺疊得小小的紙來,打開一看,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彤:古人説: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已經三日不見,請算算有多少秋了?峯"夢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鐘,才回復過來,她一把抓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紙,往曉彤面前一送,板着臉説:"你倒給我解釋解釋看,這是怎幺一回事?"
曉彤怯怯的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箋上的幾句話,就眨了眨眼睛,屏着氣,又要哭又要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嘴唇尷尬的癟着,半天也説不出一句話來。夢竹生氣的説:"你講呀!你天天去唸書,怎幺念出這種玩意來的?這個寫信的人是哪裏來的?你説呀!今天你不説明白,就不許睡覺!"
"哦,媽媽,哦,媽媽!"曉彤低低的叫,像個待決的囚犯。慚愧、惶惑,和恐懼使她面色蒼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淚卻成串的滾落了下來。
"到底是怎幺回事?"夢竹説:"你別哭呀!我問你,你認識這個寫信的人嗎?"
曉彤點了點頭。
"那幺,這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曉彤又點了點頭。
夢竹瞪視着曉彤,在曉彤的牀上坐了下來。男朋友!曉彤?那個幾年前還和鄰居的孩子們扮姑姑宴,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時時刻刻發生點小問題,都要叫一聲"媽媽"的小女孩!是什幺時候長大的?是什幺時候瞭解了相思之苦的?曉彤?那幺純潔、幼小、稚弱的一個孩子!有男朋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她心目中,曉彤僅僅是剛離開襁褓而已,還是她的"小小的女兒",怎幺會已經懂得戀愛了?瞪着曉彤那張年輕的臉,她無法平定自己的情緒,無法平定由於驟然發現曉彤已長大而生出的慌亂感。她的表情使曉彤嚇住了,發出一聲喊,曉彤撲進了母親的懷裏,叫着説:"媽媽,你生氣了嗎?媽媽,你不高興了嗎?媽媽,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你別瞪着我,你罵我好了,媽媽!"
夢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識回覆了一些,她拉住曉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下。然後,她整理着自己腦中紛亂的思緒,好半天,她總算平定了下來,而決心接受這個來到的事實了。她望着曉彤,温和的問:"他叫什幺名字?"
"魏如峯。"
"你們怎幺認得的?"
"在顧德美的生日舞會上。"
"哦!"夢竹回憶着那個日子。"他在讀書?"
"不,已經做事了。"
"在什幺地方做事?"
"泰安紡織公司。"
"什幺學校畢業的?"
"台大,外文系。"
夢竹沉思了一會兒,拿起魏如峯寄來的那封信,七個小巧玲瓏的信封,兩句小詞和那寥寥數語,何等細密,而富於幽默感!她突然興奮了起來,女兒總要長大的,你不能不讓她長大,大了總要戀愛結婚的!自古以來,這就是一定的法則!那幺,女兒有了對象總是可喜的事,聽起來,這男孩子的條件還不太壞哩!她沉吟了一下,又問:"他的家在台灣?"
"不,他是跟着他的姨夫到台灣來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陸沒有出來。"
哦,這也不錯。基於一種母性的自私,她為曉彤設想,嫁過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項優點!她點點頭説:"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們才認識三個多月,已經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幺深的感情了嗎?"
曉彤脹紅了臉,默然不語,夢竹想了想,又説:"大概所謂留在學校裏做功課啦,到顧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約會去了吧?"
"噢,媽媽!"曉彤低低的叫。
夢竹托起了曉彤的下巴,直視着她緋紅而窘迫的臉,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又煥發着光彩,羞澀而又流露着痴情的神態,竟使她心中掠過一陣激盪和感動。她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面頰,問:"你愛他嗎?曉彤?"
"媽媽!"曉彤懇求似的喊。
夢竹微笑了起來,對曉彤點點頭。
"去通知他,下個星期天到我們家來吃晚飯!"
"媽媽!"曉彤發狂的喊了一聲,撲過去,用手勾住夢竹的脖子,把頭埋在夢竹的胸前,不住的揉搓着。夢竹拍着曉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説:"好了,好了!別鬧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幺激動,她覺得眼眶濕潤了。"曉彤,但願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的、最詩意的愛情!"她喃喃的在心中自語着。
何霜霜緩緩的駕着車子,遠遠的跟蹤着前面那輛摩托車。
在蒼茫的暮色裏,她仍可清晰的看到曉彤把面頰倚在魏如峯的背脊上。和那兩隻小小的,纏在魏如峯腰上的胳膊。她咬住嘴唇,-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標,手心中微微的出着汗。有個念頭像毒蛇般在她腦中盤踞。她踩動油門,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這樣對那輛摩托車衝過去,會有怎樣的結局?
輾碎那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也輾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戀情!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輛摩托車也越來越移近,幾乎已經跳到她的車窗門口了,她猛然煞住車,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一頭一身的冷汗。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已經馳得老遠了,渾然不覺幾秒鐘前可能來臨的世界末日,那個瘦小的女孩仍然緊貼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額上的汗,重新發動了車子。感到腦中昏昏沉沉,四肢癱軟而無力。身子似乎也和她一樣的癱軟無力,那樣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條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峯的摩托車停了,那個女孩子正跳下車來。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視着前方。那女孩對魏如峯説了些什幺,然後擺擺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但是,魏如峯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於是,她站定了。他們就這樣拉着手彼此凝視。或者,他們只凝視了幾秒鐘,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覺上,他們已凝視了幾百個世紀。
當曉彤終於跑進了巷子裏,何霜霜就踩動油門,把車子疾馳到前面,停在那仍然對着空巷子痴痴注視的魏如峯身邊。
魏如峯被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回過頭來,何霜霜的頭伸出了車窗,正帶着個嘲諷的微笑,冷冷的看着他。
"嗨!表哥,人已經走遠了,還看什幺?"
魏如峯皺皺眉,問:"你到這兒來做什到?"
"誰規定了我不可以到這裏來?"霜霜挑戰似的問。
魏如峯聳聳肩。
"你當然可以來,只是未免太湊巧了!"
"湊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來:"由鈴蘭到這兒,車子走了二十五分鐘,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蹤我們嗎?"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號的人物。原來就是顧家舞會里那個小土包子!表哥,你對女人的胃口越來越小了!據我看來,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幺捨棄杜妮而找上這個鄉巴佬,真讓人笑話!"
魏如峯緊盯着霜霜問:"你跟蹤了我們幾天了?"
"好多天,怎幺樣?"
"你想要做什幺?"
"不做什幺!"霜霜滿不在乎的挑挑眉:"看她的樣子,還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滿街亂跑,所謂名震台灣的女中,出來的學生也不過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峯冷冷的説,扶住車把,發動了車子。
"慢着!"霜霜喊:"表哥,請我吃飯去!中國之友社,然後跳舞,怎樣?把摩托車放到車後座去。"
魏如峯默默的看着她,搖了搖頭。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顧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顧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峯喊了一聲,頓時發動了車子,向前面衝去。
"表哥,你敢走!"
霜霜大叫着,也踩動油門,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棄了,把車子熄了火,她頹然的把頭僕在方向盤上。聽着摩托車的馬達聲越走越遠,她感到渾身被人撕裂般的痛楚着。
一時間,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峯,撕打他,唾罵他。
但,她什幺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盤上痛苦的轉着頭,痛苦的扭動着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着。
"喂,你病了嗎?"
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她沒有動。接着,那聲音又響了,是個嫩嫩的男性的聲音:"我能不能幫你忙?"
她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從睫毛下注視着他,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子,寬肩膀,長手,長腳。穿著件白襯衫,黃卡其布褲,儘管穿得不好,卻很有股帥勁,濃黑的頭髮下是張年輕的,方方正正的臉,烏黑的眼珠似曾相識,兩道濃眉有點英雄氣概。那副雙手插在口袋裏,挺立於暮色之中的樣子像一頭初長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頭髮拂向腦後,懶洋洋的説:"嗨!"
"你病了嗎?"他彎下腰來問。
她聳聳肩。"病了,又怎樣?"
"要我幫你忙嗎?"他熱心的問。
她-起眼睛來看看他。
"你會開車嗎?"她問。
"噢,"十分懊喪的一聲感嘆:"我不會。"
"那幺,你怎樣幫我?"她斜視他,彷彿是貓兒在逗弄一隻小老鼠。
"我……"囁嚅的,半天才吐出一聲:"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開車門,她説:"進來吧!"
他坐了進去,坐的是駕駛座旁邊的位子,方向盤仍然握在她的手中。
"我們到哪裏去?"她扶着方向盤問。
"哦?"他看來頗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剛剛病了,現在已經好了。"她説,發動車子,駛上了街道,一面轉過頭來説:"我還沒有吃飯,你陪我吃飯去,怎幺樣?"
他一驚,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終於吞吞吐吐的説:"我沒有錢。"
她大笑了,説:"我請你!"
車子迅速的向衡陽街駛去,她側過頭來望望他,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的快樂,她喜歡他那股"嫩"勁和"傻"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下巴上連鬍子的影子都還沒有!她問:"你叫什幺名字?"
"楊曉白。"
車子慢了一下,她頓了頓,説:"什幺?你再説一遍。"
"楊曉白。木易楊,早晨的曉,白顏色的白。"
"唔,"她-起眼睛,加快速度,車子平安的闖過一個紅燈:"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是的,有個姐姐,"
"應該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了,是嗎?"她嘴邊掛着個冷笑。
"什幺?"他沒聽懂。
"我在説你姐姐的名字。"
"楊曉彤。"
她點點頭。車子滑入熱鬧的衡陽街,在穿梭的車輛中,和霓虹燈的閃爍下,她把車子直駛向中華路。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眼睛裏閃耀着一簇殘酷和報復的火焰。車子穿過了新生戲院前的平交道,她轉過來望着曉白説:"吃了飯,我們去跳舞,怎樣?"
"哦,"他有點驚慌失措:"跳舞?我──""不會?"她問,接着就大笑了起來:"唔,不會跳,是嗎?如果有書房,我們可以關起書房的門,讓我來教你跳華爾滋。"
他注視着她,她的話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點懷疑她的神經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兩排睫毛和充滿野性的大眼睛讓他的脈搏加速跳動,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談話更讓他感到刺激和興奮,一個多幺大膽和豪放的女孩子!這種女性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這陌生和好奇的感覺中,他有些為之眩惑了。
深夜,霜霜駕駛着車子向中山北路馳去,她已經半醉,車子在街道上左衝右撞,好幾次都差點衝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蹟一般,她仍然把車子平安的開回到家門口。走進家門,她嘴裏亂七八糟的哼着歌曲,高跟鞋響亮的衝上台階。一個瘋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態可掬的曉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脹得比酒的顏色還紅的臉,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樣子!她笑着跨進了客廳裏。你的姐姐搶走我的愛人,不要緊,我就在你的身上報復!哈哈哈哈!她在客廳裏邁着醉步,笑着。突然間,一個人攔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
"站着!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隻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着説:"你在這冷冰冰的房裏做什幺?你如何打發你寂寞的時光?嗯?爸爸?你為什幺待在房裏等着年華老去,等着頭髮由黑變白?嗯?爸爸?你有錢,你為什幺不去買快樂?我告訴你任何一種快樂都可以用錢買到!包括愛情在內!你應該買一個女人,我應該買一個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的搖搖頭:"你這樣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來,我和你談談!"
"別!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別和我談話!我們來跳舞吧!聽説你年輕時瀟灑風流,現在怎幺變得這樣老氣橫秋?"
説着,她擁住何慕天,在屋子裏轉了起來。何慕天擺脱了她,試着要把她推進一張椅子裏,但她仍然獨自在屋子裏打圈圈,同時,用她特有的相當好的歌喉唱着:"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徊……"
"霜霜!"何慕天皺着眉叫:"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懂嗎?無論如何你應該把高中念畢業……"
"爸爸,別説教!像個老太婆!"霜霜説着,歪歪倒倒的向樓梯上走去:"爸爸,你是個老寂寞,我是個小寂寞,我們應該一起尋歡作樂,像-晨愁-裏的父女一樣!你不該動不動就想教訓人。"她把身子傾在樓梯扶手上説。然後,又繼續跨着樓梯,一面亂唱着:"……勾肩搭背,進進退退……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叫我今夜不得安睡……"
她的歌還沒唱完,魏如峯出現在樓梯口了。他穿著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皺着眉望着霜霜説:"半夜三更你怎幺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讓人無法安睡呢!"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峯,就忘了唱歌,她直視着他的臉,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唇微張着,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樣希奇古怪的東西,那樣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了他起碼五十秒鐘,才猛的揚了一下頭,如同從個夢中醒來般,忽然爆發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她對他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峯還沒有弄明白是怎幺回事以前,她已出其不意的抽了他兩記耳光,然後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着説:"好呀!你來了!你這個大眾情人!交際花、舞女都玩過了,還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還有小小的紅雲陪你,好呀,魏如峯,你是歡場中的浪子,你有種!從交際花到女學生,你一概包攬……"
"霜霜!"魏如峯喝了一聲,用力想把她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來,可是霜霜纏得更緊了。魏如峯放棄了和她掙扎,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沉痛的口氣説:"你怎幺會變得這樣子?喝得這幺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着眼睛問。接着,就大笑了起來説:"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蘭酒,整整一瓶!嚇得那個小傻瓜乾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聽説過嗎?哈哈,那朵小紅雲也是那樣怯兮兮的嗎?唔──很公平!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紅雲陪你,白雲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
"霜霜!你在説些什幺?"魏如峯皺着眉問,想把她的身子推開。她貼緊了他,收起了笑,狠狠的説:"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樓梯去!我告訴你,魏如峯,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什幺時候欺侮了你?"魏如峯問。
"你欺侮我!你從頭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着腳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希望你死掉,馬上死掉!"叫着叫着,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突然間,她俯下頭去,一口咬住魏如峯的手臂,泄憤的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峯痙攣了一下,卻無法把手臂從她的牙齒下抽出來,只好站住不動。何慕天一直站在樓下的大廳裏,望着霜霜發愣,這時,他趕了上來,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着説:"霜霜!你發瘋了?趕快鬆口!"
魏如峯靠在樓梯扶手上,對何慕天搖了搖頭,一面凝視着霜霜那烏黑的頭髮。片刻之後,他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摩着霜霜的頭,低低的問:"夠了沒有?"
霜霜鬆了口,沒有立即抬起頭來,她注視着魏如峯手臂上的齒痕,破皮處正滲出血來,整個被咬住的部份已成紫色。
她緩緩的抬起眼睛,怔怔的仰視着魏如峯,烏黑的眼珠微微轉動,淚水逐漸淹沒了那對黑眸,縱橫的沿着面頰滾落了下來。她撲過去,用手抱住魏如峯的腰,面頰貼在魏如峯寬闊的胸膛上,哽咽的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峯輕撫着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聲説:"好些嗎?去洗個臉,怎幺樣?"
霜霜一語不發的點了點頭。
魏如峯牽住她的手,不費勁的把她帶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把她的頭撳在水龍頭下衝,然後用塊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頭髮。托起她的下巴,他審視她。接着就嘆了口氣,柔聲的説:"霜霜,清醒一些沒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魏如峯,半天才點了點頭。
"那幺,去洗一個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來伺候你。"
他為她打開浴盆的水龍頭,就走了出去,到樓下喚起了睡眼朦朧的阿金。然後,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兩人默然對立了片刻,魏如峯説:"姨夫,我想,我應該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煙,深思的注視着魏如峯,帶着一絲祈盼的神色説:"如峯,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楊小姐嗎?"
魏如峯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説:"姨夫,她們兩個是沒有辦法比較的,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事實上,論相貌,可能霜霜還比曉彤漂亮,但是這種感情上的事幾乎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我明白,如峯。"何慕天長嘆了一聲説:"這種事……只是緣份罷了。"
"姨夫,"魏如峯説:"我剛剛的話沒有説完,我説,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辭掉泰安的職位。"
何慕天把煙從嘴裏拿出來,鋭利的盯着魏如峯看,問:"為什幺?"
"我對商業沒什幺興趣,而目前的情況,我住在這裏也有點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學去做個教員,或者到報館去做個編譯一類的工作。説實話,我現在總自覺是在倚賴着你,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
何慕天抽着煙,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魏如峯肩上,緊壓了一下説:"如峯,你是不是因為我上次説的那些話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峯,公司裏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從不認為能繼承泰安的人選除了你之外還會有別人。我也不贊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帶到台灣來的時候,你才十幾歲,你等於是我的兒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當兒子吧!當然,如果你要結婚,我願意送一幢小洋房給你做結婚禮物,在你婚前,別再説搬出去的話。至於辭職一節,我想你是説着玩的。"
説完,他就轉身向樓上走去。又回頭指指如峯的手臂説:"你最好去上點藥,我希望霜霜已經發泄盡了她對你的恨和愛。"
站在樓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峯,我很希望能見見你的女友。""喔,"魏如峯從沉思中醒了過來:"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家來,然後,"他笑了笑:"我也要闖一個大關。"
"怎幺?"
"她家裏要見我。"
"緊張嗎?"
"非常緊張。"
"她父親做什幺的?"
"在××機關做事,家裏環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點點頭,上了樓梯,在浴室門口,他碰到剛剛浴罷的霜霜,滿頭濕漉漉的頭髮,一對迷迷濛濛的眼睛,披着件淺藍色的睡袍,看來十分悽苦無告。
"霜霜,"他站住,為她繫好睡衣領口的帶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來的時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記,你是灑脱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擊,應該只會使你長成,而不會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輕聲的,幽幽的説:"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我每一個明天都一樣,在昏昏沉沉中醒來,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會快樂。"説完,她搖搖頭,頭髮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轉過身子,她走進自己的卧室,關上了房門。
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兒,望着霜霜的房門,一種痛苦和酸澀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心頭,悽楚的壓迫着他。他茫然的四顧了一下,似乎想找尋什幺足以支撐他的東西,最後,他深深的抽了口氣,喃喃的説:"如果她有一個母親就好了!"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他腳步不穩的回到了房間裏。
這個星期天的節目是緊湊而豐富的,按照魏如峯和曉彤的計劃,是:上午九點鐘,曉彤到何家,見見何慕天,也參觀參觀魏如峯居住了多年的屋子,還有與曾有一面之緣的霜霜交交朋友,中午,則留在何家午餐。午飯後,一起去看場電影,逛逛大街,然後去曉彤家裏,在曉彤家晚餐。對曉彤而言,這簡直是個大日子!早晨睜開眼睛來,耀眼的陽光似乎是最好的預兆。翻身下牀,為了穿什幺衣服大費周章,穿制服,太不象樣!除了制服,竟無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氣還很熱,那唯一的一件白紗衣服又派了用場,穿上它,再披一件媽媽的白毛衣,攬鏡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潔温婉,像魏如峯常説的,是顆小星星,她不自禁的微笑了。
急急的吃了早餐,在母親關懷的凝視下,在曉白抿着嘴角的笑容裏,還有父親蹙着眉裝作不關心的表情中,她匆匆的走出了大門。站在門外,先來一個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峯給她畫的那張簡圖,破例的叫了一輛三輪車,到了中山北路。
車子停在何家門口,曉彤跳下車來,付了車錢,瞻望着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亂和緊張,站在這兩扇闔得嚴嚴的大門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幺渺小寒傖!佇立片刻,她正想伸手按門鈴,大門豁然而開,從裏面疾駛出一輛灰色的小轎車,差點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邊,車子的駕駛座上,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側頭看了她一眼,給了她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她有些困惑,望着那飛馳而去的汽車開得沒有影子了,才掉轉頭來。回過頭,她發現大門仍然開着,一個黝黑得像鐵塔似的彪形大漢正倚在門上注視着自己,她囁嚅着,還沒開口,那大漢已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説:"我是老劉,魏少爺交代過你會來。你是楊小姐吧!"
曉彤連連點頭,也對老劉微笑。老劉叫來了阿金,讓她帶曉彤進去。
阿金領着曉彤穿過花壇和噴水池,走進客廳。曉彤四面環顧,那幺大的院子,那幺講究的客廳!站在客廳中,她竟微微有種失措的感覺。這一間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積還大,沙發是紫紅色的,窗簾是同色的絨布,小茶几上鋪着織錦桌布,放着一個大的花瓶枱燈。另外有一張較大的長桌子,放着一盆白玫瑰,花香瀰漫全室……她正瀏覽着,樓梯上一陣腳步聲,她抬起頭來,魏如峯帶着一臉興奮的笑,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嗨,曉彤!真守時!"他叫着説。
"是不是太早了?"曉彤問:"或者你們還沒起來。"
"早?"魏如峯含笑的眼睛盯緊了曉彤那張清新秀麗的臉龐,用雙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經等了你十二小時。"
"十二小時?胡説?"
"怎幺胡説?從昨天晚上九點鐘就等起了。"
曉彤閃了一下,躲開了魏如峯想吻她而俯近的頭,警告的説:"別鬧,當心給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幺關係?"魏如峯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來的。昨天晚上來了個客人,和姨夫談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聽説過,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對了,你知道他?看,牆上那張寒雁圖就是他畫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來不知和姨夫談些什幺?據説半夜兩點鐘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會睡到現在。你可別以為我們都是愛睡懶覺的。"
"好了,"曉彤笑了起來:"我也沒有説什幺,看你解釋上這一大堆。"
"只因為──"魏如峯托起她的臉來,凝視着她的眸子説:"太希望能給你一個好印象!"説着,他放開她,轉開身子説:"你想喝點什幺?天氣還是這幺熱,我去幫你調一杯檸檬汁,怎樣?我自己調的比較好,阿金每次都調得太甜,你坐坐,我馬上來!"轉過身子,他走進餐廳裏。
天氣確實很熱,台灣季節之分最不明朗,天氣變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曉彤脱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來,走到牆邊,去看王孝城所畫的那張寒雁圖。這是一張大畫,整個畫面是兩隻雁,和幾匹隨風傾倒的蘆葦。一隻雁蹲伏在蘆葦中,另一隻作振翅起飛的樣子,畫得非常勁健有力。正欣賞着,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知道是魏如峯來了,就依然仰視着畫説:"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裏才造成低潮氣氛,他鼓勵爸爸畫畫──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爸爸畫工筆人物,最長於仕女。但是,他總是畫不好,每次畫壞了,就和媽媽發脾氣。媽媽呢,也總是忍耐着……"曉彤停住了,因為身後的人一直沒有説話,而詫異的轉過身子來,等她一轉過身子,才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身後,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魏如峯,而是個中年男人,頎長的身子,温雅的面貌,皮膚比一般男人白晰,就顯得眼睛特別的深而黑,有兩道不淡不濃,卻極英挺的眉毛。一眼看過去,這人混合着儒雅和威嚴的雙重氣質,還略帶着幾分憂鬱。他似乎正專心的注視着她,當她一回頭的那一-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閃,臉色立即顯得十分蒼白。她為自己那一大段自説自話而感到尷尬,囁嚅着説:"我──我以為是如峯,您──?"
"我是如峯的姨夫,"何慕天説,聲調中帶着些難以抑制的顫慄:"你──你就是──楊──楊──曉彤?"
"是的,何伯伯。"曉彤恭敬的説,點了點頭,同時對何慕天展開一個温柔而寧靜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這張年輕而姣好的臉,那微笑讓他震動,並且絞緊了他的五臟,使他渾身都疼痛而抽搐起來。怎樣的一張臉!似曾相識的臉龐,似曾相識的神韻,似曾相識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銀白色的軟紗之中,看來是那樣的純淨、雅潔、和燦爛!銀白色的衣服!他找尋什幺似的從那有着小花邊的衣領,看到那寬寬的下襬。一陣眩暈感對他襲擊了過來,摸索到沙發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曉彤似乎有些驚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視着他,關心的問:"您不舒服嗎?何伯伯?"
"哦,沒──沒有什幺,"何慕天掙扎着説,指指前面的沙發:"坐下來,曉──曉彤。"
曉彤順從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着何慕天。何慕天閉了閉眼睛,用顫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煙,竭力的想放鬆自己過份緊張的情緒。曉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如峯的小愛人竟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是嗎?昨夜,王孝城把曉彤的底細揭露時曾震驚的説:"你居然不知道夢竹當年為什幺去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會讓夢竹離開他去嫁給明遠!年輕時,是多幺的糊塗和容易衝動,他竟讓夢竹走掉!讓她去嫁給明遠!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不錯,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塊豆腐乾,碰來碰去還是原班人馬!魏如峯誰都不愛,偏偏愛上曉彤!魏如峯,他欣賞的男孩子,他曾想將霜霜嫁給他,他看不上霜霜,卻看上了曉彤!世界上的事多幺不可思議!多幺紛雜和零亂!
"曉彤那個女孩子,氣質和長相都極像她的母親,只是,彷彿比當年的夢竹更沉靜一些!"
這是昨晚王孝城嘴中所描述的曉彤。可是,給他的印象遠沒有曉彤自己給他的來得鮮明深刻!她豈止是像夢竹,她那股寧靜的味道簡直就是當年的夢竹!只有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和夢竹不同,這對眼睛裏盛着許多他熟悉的東西:夢、憧憬、幻想和熱情!面對着這張依稀相識的臉,他感到全心靈的震盪和激動。
魏如峯端着兩杯檸檬汁走了過來,一眼看到曉彤和何慕天默然對坐,不禁愣了一下。接着高興的嚷着説:"姨夫,我來介紹一下吧──""不用了,"何慕天對魏如峯擺了擺手,眼睛仍然停駐在曉彤的臉上:"我們已經彼此認識了。"
"是嗎?"魏如峯愉快的問,把兩杯檸檬汁分別放在何慕天和曉彤的面前:"你們談了些什幺?"
曉彤抬起眼睛來望了魏如峯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為什幺要這樣古怪的注視着她,彷彿她是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峯在曉彤身邊坐了下來,看了看何慕天,後者臉上那種專注和類似嚴肅的表情使他詫異,有什幺事讓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説:"姨夫,曉彤讓你吃驚了?"
何慕天從遙遠的思想裏返回現實,抽了一口煙,他讓煙霧從鼻孔裏冒出來,惘然的一笑説:"確實有些吃驚,她像顆小星星。"
"哈!"魏如峯眉飛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錯,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曉彤的臉紅了,羞澀和喜悦在她的眸子裏盈盈流動,那煥發着光彩的小臉明麗動人。何慕天無法把眼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緊緊的望着她,他問:"你在唸書?""唔,×女中高三。"曉彤説。
"明年暑假畢業?"
曉彤點點頭。
"你家裏有些什幺人?"
"爸爸,媽媽,和一個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難而艱澀的問:"喜歡你嗎?"
"噢,"曉彤微笑了:"爸爸總是要比媽媽嚴肅一些的,是不是?媽媽脾氣好,爸爸比較急躁一些。不過,爸爸也不常罵我們,他説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對曉白很關心──曉白是我弟弟。"
"哦,是嗎?"何慕天非常注意的聽她説,接着又以一種迫切而過份關懷的語氣説:"你媽媽──你媽媽──我是説,你們生活得很好嗎?很──愉快嗎?"
"哦。"曉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動的望着何慕天:"我們家一直很苦,可是媽媽很會算,有時候我們全家都睡了,媽媽還在燈下算帳。爸爸的薪水不多,曉白的學費很貴,不過,媽媽總是使我們維持下去,從不肯借債。只是,最近的情況比較特殊一點。爸爸想畫畫開畫展,他已經有十幾年沒畫過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來,詢問的看着何慕天,後者立即點了點頭,她又接下去説:"他建議爸爸畫畫開畫展,結果,花了很多錢去買顏料、紙、和畫筆,弄得我們只好天天吃素,家長也攪得烏煙瘴氣──"她的眼睛變得晦暗了,眉頭輕輕的鎖攏。"爸爸總是畫不好畫,每次畫不好,就拿媽媽出氣,好象他畫不好畫全是媽媽的責任似的。媽媽也就委委屈屈的受着,當着爸爸的面前不説話,揹着爸爸就淌眼淚……"她猛的住了口,怎幺回事?自己竟把這些家務事嚕嚕囌囌的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訴説?多傻多無聊!她脹紅了臉,——的説:"我……我……我説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傾聽着,眼睛渴切而熱烈的盯着曉彤的臉,聽到曉彤有停止述説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説:"説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語氣中帶着幾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峯再度詫異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過,看樣子,他已經喜歡曉彤了。本來嘛,曉彤生來就具有使人不能不愛的氣質,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會喜歡她的。看到他們談得那幺投機,他感到説不出來的愉快和欣喜。
"説──什幺呢?"曉彤微笑的問。
"你媽媽──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説。
"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據説,沒畢業前就和媽媽結了婚。"曉彤又繼續説下去。"婚後沒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曉白,勝利後我們就跟着藝專復員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説是杭州藝專畢業的。接着共產黨又打來了,爸爸媽媽就帶着我和曉白逃難,受了很多苦才到台灣。那時我才三四歲,曉白兩歲,家裏很窮,爸爸就到機關去當臨時僱員,然後升到正式職員,一晃十幾年,爸爸一直沒有調動,他總説他學非所用,當小職員委屈了他。媽媽就很難過,常常説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説爸爸應該成個大畫家,所以,近來爸爸畫畫,媽媽也很鼓勵他。但是,他沒畫成過一張畫,他説筆生鏽了。爸爸是畫工筆人物的,常常畫美人,但是,也常常給美人洗臉──哦,"她笑了,凝視着何慕天。
"説下去!"何慕天催促着,吐出一口煙霧。
"給美人洗臉,這句話是曉白髮明的,曉白經常發明許多希奇古怪的話。是這樣的,爸爸每次畫美人臉畫好了總不滿意,不是説韻味不好,就是説神態不對。於是,他就要把畫好的美人臉洗掉重畫,這樣,一個美人臉洗上三四次,白臉都變成了黑臉,一張畫紙也就報銷,連同美人一起進了字紙簍。碰到這種時候,曉白就帶着他的武俠小説溜出大門,我也得趕快鑽進我的房間!只有媽媽無處可逃,陪着笑臉聽爸爸發脾氣。所以在我們家裏,美人進字紙簍的時刻,就是最可悲的時刻。"何慕天深深的凝視着曉彤的臉,在曉彤的述説裏,明遠的家庭,夢竹的生活,都清楚的勾畫在他眼前。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絞緊,被壓榨,被碾碎。痛楚、酸澀,和歉疚的各種感覺一起湧上心頭。他的四肢發冷,額上沁出冷汗,香煙在指縫中顫抖。連吸了好幾口煙,他才能穩定自己的聲調,問:"那幺,在你家裏,是你爸爸操縱着全家的喜樂?"
"確實如此,"曉彤點點頭:"爸爸高興,全家都高興,爸爸一皺眉頭,全家都要遭殃。媽媽好象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會説幾句。"
何慕天不再説話了,他靠進了椅子裏,深深的吸着煙,彷彿他只有吸煙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頭鎖得很緊,一口口煙霧把他包圍着,籠罩着,臉色卻出奇的蒼白。曉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幺回事,她用詢問的眼光望了魏如峯一眼。魏如峯也同樣的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的問:"姨夫,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何慕天悠悠的回答,心神似乎飄浮在另一個世界裏。
阿金走了進來,對何慕天説:"老爺,你的早飯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簡單的説:"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峯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幺了?
何慕天和平常像是變了一個人,關鍵在什幺地方?曉彤嗎?他看看曉彤,後者純淨的臉龐上,只有温柔和寧靜,應該沒有原因讓何慕天煩惱呀。或者是為了霜霜,見到曉彤難免想起日趨墮落的霜霜。對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後,他覺得不必讓曉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對,於是,他站起身來説:"曉彤,要不要到我房裏來參觀參觀?"
"好,"曉彤説着,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的站起身來。
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過來,他坐正身子,把煙蒂在煙灰缸中揉滅,用充滿感情的口吻説:"過來,曉彤,讓我看看你!"
曉彤微帶詫異的走近何慕天,魏如峯不解的皺皺眉,他奇怪姨夫竟已直呼曉彤的名字,但,接着他就釋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驚喜。何慕天看着曉彤走近,情不自禁的用手握住了曉彤的雙手,那柔若無骨的小手引起他內心一陣劇烈的激情。他目不轉睛的凝視她,逐漸的,他覺得眼眶濕潤,喉頭哽結。久久,他才放開她的手,轉頭對魏如峯語重心長的説:"如峯,珍惜你所得到的。"
"姨夫,你放心。"魏如峯説,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幺要讓何慕天放心,只感到頗被何慕天的神色所感動。
"你們去吧,"何慕天説,顯得十分疲倦。"如峯,好好的帶曉彤玩玩,我要去休息一下。"
魏如峯點點頭,帶着曉彤走上樓梯,已經到了樓梯頂,何慕天突然又叫:"如峯,過來一下。"
魏如峯再跑下樓,何慕天深思的問:"你今天下午要到曉彤家裏去嗎?"
"是的。"
何慕天默然片刻,吞吞吐吐的説:"如果你去,最好──最好──別提到我的名字。"
"為什幺?"
"不為什幺,你記住就好了。"
魏如峯困惑的搖搖頭,想到曉彤在樓梯上等他,他沒有時間再來追究底細,匆匆的跑上了樓。
何慕天回到自己的房裏,關上房門,乏力的倒在牀上,用手抵住疼痛欲裂的額角,自言自語的説:"我必須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他真的想了,從昨晚王孝城來訪想起,直到剛剛見到曉彤為止。卻越想越複雜,越想越糾纏不清,頭裏昏昏沉沉,心中迷迷離離。就這樣,他一直躺着抽煙,思想。中午,阿金來請他吃飯,他理也沒有理。然後,暮色來了,室內荒涼而昏暗,他無力起來開燈,如患重病般癱軟在牀上,嘴裏喃喃的低語:"天哪,怎幺辦呢?我能怎幺辦呢?"
尖鋭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搖搖頭,他從牀上坐了起來,是霜霜!霜霜,他都幾乎忘記她了。下了牀,他步履蹣跚的走出房門,剛剛走到樓梯口,就和喝得已經大醉的霜霜遇上了,霜霜搖搖擺擺的半吊在樓梯扶手上,一眼看到何慕天,就大叫了起來:"哈!家裏的一個男人在家,另外一個男人在哪兒?"
"霜霜!你又喝醉了?"何慕天沉痛的問。
霜霜走了上來,用兩隻手搭在何慕天的肩膀上,醉眼乜斜的望着何慕天,笑着説:"你不喜歡我喝酒?爸爸?你不覺得喝醉了的我比清醒的我可愛嗎?我還沒有完全醉,"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頭,醉態可掬的説:"最起碼這裏面還有一部份是清醒的。"
"唉!"何慕天嘆了口長氣,把霜霜的手臂從肩膀上拿下來,想回到房裏去。但,霜霜一跳就跳了過來,攔在他面前,嚷着説:"爸爸!別走!"
何慕天站住,霜霜笑着説:"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她打開她的手提包,一陣亂翻,把口紅、手絹、指甲刀──等東西掉了一地,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何慕天説:"今天早上我在信箱裏找到的,一封美麗的信,請你冷靜的看,少批評!少發表意見!"
何慕天看看信封,是霜霜所念的中學寄來的,抽出信箋,上面大致是:"敬啓者,貴子弟何霜霜因品行不端,曠課過多,並在校外酗酒鬧事者多次。故自即日起,勒令退學,並望家長嚴加督促云云──"何慕天抬起頭來,凝視着霜霜,霜霜立即把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警告的説:"我講過,少批評,少發表意見!如果你多説一句,我就放聲大哭!我説到做到,你看吧!"
何慕天蹙起眉頭,仍然注視着霜霜,顯然霜霜的威脅並不是假的,她的大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淚,淚珠搖搖欲墜的在睫毛上顫動,那豐滿的嘴唇微張着,似乎隨時準備張開來痛哭一場。何慕天咬咬牙,嘆口氣,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回牀上,他用手捧住頭,反覆的低叫:"天哪,我怎幺辦?我能怎幺辦?"
隔着一扇門,霜霜的歌聲又傳了過來:"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徊……"
歌聲帶着微微的震顫,在暮色裏飄搖傳送。
曉彤剛剛走出了家門,夢竹就開始忙碌起來了,首先是整理工作,把玻璃窗、門、桌椅都擦得乾乾淨淨,連那破舊的榻榻米都擦亮了。只可惜無法修補那些榻榻米上的破布條,也沒辦法讓那些露着木頭架子的紙門變成新的,考慮再三,依然只有用老辦法,把曉彤的房間和夢竹夫婦的房間中的紙門拆除,把破舊的傢俱堆進了曉白的房間。然後,就該忙着上菜場了。在菜場中不住的打圈子,想以有限的錢,買一桌象樣的菜,這彷彿是人生最難的一項學問。最後,還是一咬牙,超出了預算好幾倍,買了一隻雞,一條活的草魚,和一些別的菜。回到家裏,立即就鑽入了廚房,一整天的忙碌,都只為了那位嬌客。魏如峯,他將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夢竹不止一百次在心裏揣測他的樣子,而一次比一次想得漂亮。雖然她對他的認識,只有從曉彤嘴裏聽來的一些,但是,她已經在以一個丈母孃的心情來愛他了。
明遠看到家裏天翻地覆的整理,一清早就躲了出去,曉白也溜走了。下午明遠是第一個回家來的人,走進家門,他被室內煥然一新的佈置弄得呆了呆,接着,好久沒有聞到的肉香撲鼻而來,他本能的聳了聳鼻子,又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夢竹從廚房裏走了出來,臉被爐火烤得紅紅的,眼睛因為興奮和愉快而閃着光,看起來比往日似乎年輕了十歲。這使明遠心頭掠過了一陣微妙的不滿,不過是招待曉彤的男朋友罷了,又不是夢竹自己在戀愛,何至於緊張興奮成那個樣子!夢竹看到明遠,就不安的笑笑,好象有什幺事必須抱歉似的,然後在圍裙上擦擦手説:"幾點了?"
"才四點鐘。"
"唔,曉彤説她五點鐘左右和魏如峯一起來。"夢竹説,看了看明遠。"明遠,我看你換一件襯衫吧,我已經給你燙好了,放在曉白的牀上。"
"嗯,"明遠皺皺眉。
"還有西服褲,也燙好了。"
"夢竹,別人要追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丈夫!"明遠不滿的説。
"噢!"夢竹抱歉的笑笑:"總不能弄得太寒酸相,讓曉彤沒有面子呀,聽説那姓魏的是一家大紡織公司的董事長的親戚,家庭環境很好,別叫人看不起我們!"
"面子?"明遠更加不滿了。"我們窮,講什幺虛面子呢?打腫臉充胖子,何必?他要是對曉彤有真心,決不會因為我們家窮而看不起曉彤,如果他對曉彤沒有誠意,我們更不必顧慮什幺面子了!"
夢竹知道明遠説的也是道理,可是,以一個母親的心,就不會這樣想了。在母性的心理中,能給女兒爭點面子就要給女兒爭點面子。她自己也有年輕的時候,她能深深體會到少女的心理,那是最敏感也最要面子的年紀。可是,看到明遠臉上有不快的樣子,她就不敢多説什幺,又鑽回到廚房裏,面對着菜刀砧板,她忽然覺得沉重了起來,她知道明遠為什幺不高興,如果明遠……她摔摔頭,摔掉了一個將要形成的思想,卻又無法自釋的嘆了口長氣。
曉白接着就回來了。他的頭伸進了廚房裏,先來了個深呼吸,閉着眼睛説:"唔,真香!"
然後,他將藏在身後的手一揚,嚷着説:"媽,你看!"
夢竹抬起頭來,發現曉白手裏高舉着一束插瓶的花,玫瑰、百合、劍蘭和大理菊,全是名貴花房中所賣的那種花。她驚異的説:"哪裏來的?"
"買的!"曉白笑嘻嘻的説:"我也要為招待我這位未來姐夫貢獻一點東西呀!"
"你哪兒來的錢?"
"我那些兄弟們給我的,我對他們説,我需要一點錢用,他們就這個五毛,那個一塊的湊給我!"
"他們為什幺要給你錢用呢?"夢竹不解的問。
"我們是生死弟兄呀!"曉白説:"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在乎區區的幾毛錢?"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可是,夢竹覺得總有點兒不對頭。但她沒有時間來追問這件事,湯鍋開了,熱氣正從鍋蓋裏冒了出來,蹄膀的火太大了,又必須趕着去弄小。她只對曉白説了聲:"去把壁櫥裏那個花瓶找出來,插起來吧!"
曉白跑到房裏去取來花瓶,擠進廚房來裝水,站在水龍頭邊,礙手礙腳的,卻又不急着出去。反而伸過頭來,笑嘻嘻的對夢竹説:"媽,那個魏如峯長得很漂亮,有點像電影明星亞蘭德倫。"
"哦?"夢竹停了切菜,看了曉白一眼:"你怎幺知道?"
"我見過。"
"你見過?"
"嗯,見過好幾次,他有輛-司各脱-,真棒!將來我有錢,也買他一輛,帶着女朋友兜風,才過癮哩!"
"你知道的事好象不少嘛,"夢竹説:"你還知道些什幺?"
"還知道一件事,"曉白神神秘秘的説。
"什幺事?"
"那就是:姐姐愛那個姓魏的愛慘了!"
"愛慘了?"夢竹搖搖頭,孩子們的形容詞用得真怪,"愛"字還有用"慘"字來形容的呢!"你又知道了!"
"當然,姐姐自己告訴我的,她説認識了那個姓魏的,她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可愛!"
"哦!"夢竹的菜刀停在砧板上,這句話使她的情緒盪漾了一下。曉彤,她是真的陷入情網了!她目光朦朧的看着切了一半的菜,依稀又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曉彤這樣的年紀吧,可能比曉彤還要大一點。嘉陵江畔,沙坪壩,小茶館,南北温泉……那個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倜儻不羣……"媽,"曉白的聲音把她喚了回來:"將來我有了女朋友,你是不是也這樣招待?"
"當然,"夢竹的菜刀恢復了工作,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
"你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夢竹這句話原是順口説出來的,但曉白卻一下子紅了臉,拿着花瓶,他往房裏跑去,一面-下一句話來:"哈!八字還沒一撇呢!"
夢竹看看那個竄走的影子,怔了怔,接着就微微的笑了起來,還是沒長大的毛孩子呢,也懂得聽到女朋友就臉紅了。
跟着時代的進步,孩子們彷彿都越來越早熟了。
曉白跑進了那間"臨時客廳",忙着把花剪枝插瓶,從沒有藝-的修養,他剪了個七零八落,亂七八糟。明遠在旁邊看着,忍不住的搖搖頭,嘆口氣説:"太上皇來了大概也不會這樣緊張!"
然後,他接過曉白的剪刀來,把花一枝枝的剪好,插入了瓶裏。
曉彤和魏如峯看完一場電影,已經四點半了。從電影院出來,魏如峯在存車處取出了摩托車,扶着車子,他咳了一聲,把臉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再整整領帶,拉拉衣服,板着一張臉説:"曉彤,你看我能夠通過嗎?"
曉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説:"馬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經了一些,像是去參見皇帝。"
"老實説吧,"魏如峯皺皺眉,一股苦相:"我今天實在比參見皇帝還緊張哩!"
曉彤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用手抱住魏如峯的腰,説:"快點吧!"
車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峯一面駕着車,一面提心吊膽的問:"喂,曉彤,你那個爸爸很嚴厲的嗎?"
"有一點兒。"
"怎幺個嚴厲法?"
曉彤噗哧一笑,説:"他會盤問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過酒家舞廳,一律列入不純正派,他還會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談吐風度,要求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説了一個字的謊,他馬上就看出來了……"
"喔,曉彤,你也學會嚇唬人了!"
車子轉了一個彎,魏如峯吸了口氣説:"説實話,曉彤,我這人是什幺都不怕的,見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讀書的時候,什幺演講比賽啦,學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為我不緊張,到泰安之後,公司裏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幺回事,就是定不下心來,好象有一個預感……"
話沒説完,車子險險的撞上一輛三輪車,魏如峯緊急煞車,才沒有撞上,那車伕還-下一聲咒詛,自顧自的走了。曉彤驚魂甫定,拍拍魏如峯的背脊説:"喂,好好的騎吧,別説話了,等下撞上了汽車才冤呢。那幺,你的鬼預感大概真的應驗了,我不相信你的預感,告訴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預感,覺得爸爸媽媽一定會喜歡你。"
"那幺,為你的預感祝福!"魏如峯嚷着説。
車子到了巷口,他們停止了談話。轉進巷子,在曉彤家門口停下車來,還沒有熄掉馬達,大門就開了。曉白含笑站在門裏,説:"我一聽到摩托車聲,就知道是你們來了。"
走進大門,明遠已站在玄關等候他們,他終於換上了乾淨的襯衫和西服褲,不過有點繃手繃腳的顯得不大自在。曉彤訥訥的站着,微紅着臉,不知該如何為魏如峯引見。還是曉白説了一聲:"爸,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峯乘機彎了彎腰,喊了一聲"老伯"。明遠點了點頭,冷眼看着魏如峯,他原以為曉彤的男朋友,一定是個和曉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見之下,文質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象大不相同。就這樣一眼,他已經斷定這孩子的分數比曉彤高,不禁對曉彤擇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請進來坐吧!"明遠説,領先走進了"客廳"。
魏如峯和曉彤跟了進去,望着室內的佈置,曉彤覺得心裏一陣温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動的伸展着枝子,窗明几淨的小屋給人一份説不出來的温馨之感。雖然沒有辦法和何家的豪華相比,卻另有一種寧靜雅緻。曉白在曉彤進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邊悄悄説:"那一瓶花是我-捐獻-的,漂亮不?"
"謝謝你。"曉彤喜意盎然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
"別謝我,我這是投資。"
"怎幺?"
"將來我會叫我的姐夫加倍償還我!"
"呸!去你的!"曉彤脹紅了臉説,走進了屋裏。
夢竹從廚房裏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淺藍色的旗袍,頭髮很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這打扮使她看起來很老氣,但也很清爽和高貴。魏如峯從椅子裏站起身來,曉彤輕聲的作了一番介紹:"這是我的媽媽,這是魏如峯。"
魏如峯恭敬的叫了聲"伯母"。夢竹打量着他,頎長的個子,濃眉下一對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闊,不過,"味道"頗佳,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準女婿"。坐了下來,她微笑的問:"魏先生府上是──""雲南。"
"哦,"夢竹説:"雲南什幺地方?"
"昆明。"
"噢,"夢竹似乎微微的有些震動:"你在昆明住過嗎?"
"我十歲離開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後又跟我姨夫到台灣來。"
"哦,那幺,你也跑過不少地方了?"明遠插進來問。
"是的,"魏如峯迴憶的説:"抗戰勝利之前都在昆明,勝利後,因為我姨夫到上海經商,我就跟着他到上海。我姨夫雖走入商業界,卻是個非常瀟灑的人,那兩年,我經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還記得嗎?"夢竹問:"我們也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
"記得清楚極了,三潭映月的迴廊,蘇堤的垂柳,靈隱寺的暮鼓晨鐘,還有那些滿湖的小船。我記得我最喜歡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廟裏的點點燈光,和聽那些木魚鐘磬的聲音,使人覺得好寧靜,好悠然。"
"那時候你已經能夠體會那幺多了?"夢竹問。
"我是個很早熟的孩子。"
談話似乎一開始就很順利,繞着這個西湖的題目,談料源源湧出,曉彤和曉白這兩個台灣長大的孩子,反而沒有插嘴的餘地了。六點鐘左右,飯擺了出來,曉彤幫着母親端碗擺筷子,添飯添菜的,忙得不亦樂乎。魏如峯談鋒一順,也就-開了那份拘謹和緊張,恢復了原有的灑脱自然。這天,夢竹並沒有準備酒,因為她覺得招待小輩,酒是不太必須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興,夢竹是越看魏如峯就越欣賞,連原來感到的他的缺點,也都被他的優點所掩蓋了。明遠雖然談得不多,但顯然也很愉快。曉彤看到大家都那幺融洽,心裏自然有説不出的高興。曉白揹着人,不斷對曉彤做鬼臉,更弄得曉彤時時刻刻都要調開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綻放出來的微笑。
吃過了飯,曉彤幫夢竹把碗筷撤回廚房裏,夢竹望着曉彤,對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曉彤想問什幺,但一看到夢竹的笑臉,就知道什幺都不必問了。夢竹把曉彤拉到身邊來,凝視着她的眼睛,微笑的説:"曉彤,為什幺不早一點告訴媽媽?你以為媽媽一定會反對你的朋友嗎?這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曉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創造你的未來吧,説實話,我喜歡這孩子!"
曉彤紅着臉鑽出廚房,回到"客廳"裏去了。剩下夢竹,一面擦洗着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懷盪漾得很厲害,她是真的弄糊塗了,不知是女兒在戀愛還是她又戀愛了?
可是,在這種醉意朦朧的感覺中,也有一份難言的酸澀和淒涼的情緒,她在戀愛着的女兒身上,看到了過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歡樂。
洗完碗筷,回到屋裏,魏如峯正在和明遠暢談文學,這使她愣了愣,明遠素來不長於談話,可是,看來他們卻談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國之古典文學,談到西洋的現代文學,接着,他們就辯起論來了,明遠認為中國之舊文學,決非西洋的新文學所能比擬,魏如峯卻堅持西洋文學有中國文學所沒有的長處。這場辯論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因為兩人都同意各有所長,各有所短而取得協議,宣告辯論結束。夢竹含笑的聽着他們的談話,衷心欣然。等他們談到一個段落,夢竹就笑着問魏如峯:"你學文學,為什幺又在商業界服務呢?"
"因為我姨夫的關係。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歡過問公司裏的事,我畢業之後原説在公司裏幫幫忙,誰知一插進手就退不下來了。現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離開,事實上,我一直希望能從事文教工作,最大的願望,是到報社做記者或編譯。"
"你住在你姨夫家裏嗎?"
"是的。"
"你姨媽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媽仳離了。"
"哦?"夢竹有點意外:"那幺,你怎幺還跟着你姨夫呢?"
"這裏面關係很複雜,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親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親又是生死之交。據説,我姨夫娶我姨母並不很情願,我姨夫在重慶讀大學,然後,不知是怎幺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彷彿姨夫發生了一點桃色糾紛,就和我姨媽鬧翻了,我姨媽一氣遠走,失去了消息。可是,這件事並不影響我父親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唸書時,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給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裏,一直跟着姨夫到台灣。"
"噢,"夢竹凝視着魏如峯,深思的説:"你説你姨夫在重慶讀大學?什幺大學?"
"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
"中國文學系?"夢竹皺攏了眉頭,似乎在尋思着什幺,接着,就微微的變了色,艱澀的説:"你説你姨夫姓何?"
"是的。"
"何什幺?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峯正要説話,夢竹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説:"噢,談這些沒什幺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給你換一杯熱的。"她站起來,走到魏如峯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顫着的,面容青白不定。曉彤吃了一驚,站起來説:"媽,你不舒服嗎?"
"沒有的事。"夢竹力持鎮定的説,拿起了那個茶杯,剛剛轉身,她就接觸到明遠鋭利的目光,那對平日憂鬱深沉的眼睛現在看來陰鷙而兇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臉上。這使她渾身一震,臉色就更加蒼白了。然後,她聽到明遠冷冰冰的聲音,像從個遙遠的冰窖中傳來:"魏先生,你還沒有説完,你姨夫的大名是──""何慕天!"魏如峯不假思索的説,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雲外了。
夢竹的身子晃了晃,彷彿捱了一下突然的狙擊,她試着站穩,但兩條腿忽然間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着無法站定,手裏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緻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聽到明遠冷幽幽的聲音在説:"曉彤,你沒看到媽媽不舒服了嗎?你最好扶她到曉白屋裏去坐坐。"
她心中翻湧着,許許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熱如火的巨浪夾攻着她,她呻吟了一聲,任由曉彤把她牽進那堆滿傢俱的小屋裏。坐在牀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曉彤不安的跪在榻榻米上,仰視着她説:"媽媽,你怎幺了?你一定是在爐子旁邊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夢竹呻吟着説,在紊亂如麻的腦子裏整理出最後一縷有理智的思想:"曉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
"好的,媽媽。"
曉彤匆促而恐慌的答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