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天一起牀,夏繪溪就走去敲蘇如昊的門,門只是虛掩着,她一推就開了。
他的房間大開着窗,甫一進去就覺得涼,彷彿有寒氣將五臟六腑都凍住了。蘇如昊背對着她站在窗前,一動不動。
遠處的修竹經秋雨一洗,不顯衰敗,倒愈發得挺拔翠綠,襯着寶石藍色澤的天空,將視線洗得清清爽爽。這裏的山水,實在是當得起"翠湘"這兩個字。
他把目光收回來,轉過頭來,見到了夏繪溪,原本肅然的臉上綻開笑意:"起來了?昨晚睡得如何?後來還不冷了吧?"或許是睡得暖,夏繪溪的臉頰還帶着一抹微紅,恰似桃花數瓣。
政府的工作人員陪着他們一道去了醫院腫瘤科的病房。
一間病房裏,一位老人正在反覆擦拭牀頭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農,膚色黝黑,微一低頭,便露出了溝壑縱橫的前額,彷彿就是祖輩世代開墾的那片黃土地。
夏繪溪站在門口忽然就猶豫了,那一步怎麼也跨不動。
蘇如昊撫着她的肩頭,語氣關切:"怎麼了?"她微微定了定神:"沒事。"
略微聊了幾句,才知道事實比想象的更加慘不忍睹。
老伯認識於柯,所以在提到於柯時,那雙渾濁的眼睛泛出了點光絲:"那丫頭真出息,心腸也好,前幾天拿了好些東西來,還陪着大夥説了很久的話。我們都願意多和她聊聊,聊完心裏就能舒服點。"
他指指旁邊牀位上的人,嘆口氣:"現在就靠鎮痛劑了,剛剛睡着。"夏繪溪望過去,兩個年輕人閉目睡着,瘦得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老伯解開自己的幾顆衣釦,給他們看頸下大片大片的紅斑:"這都是喝了那些污染的水之後長出來的。我倒沒什麼,可憐了這兩個娃娃……"夏繪溪看了一眼老人的脖子,皮膚頗顯猙獰,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村子裏還有人在嗎?"老人咳嗽一聲:"有咧。化工廠停產了,可是村子也毀了……"他們説話的當口,一旁一個小男孩也醒了,哎唷哎唷地喊疼,孩子的媽媽心疼地給他擦了把臉,低聲撫慰着。
老人看了一眼,低聲説:"小娃娃更命苦,血癌。"
夏繪溪憋着滿懷的心事,再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了。手機一直在震動,她站起來:"我去接個電話。"
電話講完後,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沒有再進病房。
病房裏的氣氛卻漸漸熱鬧起來,不知道蘇如昊用了什麼法子,在短時間內就融入了那羣悲苦的人。
這更讓她覺得五味陳雜,像是自我厭棄,又像是羨慕。
蘇如昊出來尋她,似乎看出來她心情灰敗,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裏看看。"
他一路上保持緘默,拐出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經遠遠可見,夏繪溪忽然説:"我究竟能為他們做點什麼……"似乎是問句,可語氣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嘆。
蘇如昊沒有馬上回話,他不急不徐地將車子停在了路邊,轉頭看着她,伸手去撫她的頭髮:"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實在有些異常,截然不同於以往的幹練和利落,視線虛無地掃在他的臉上。蘇如昊看了,頗有些心疼。她的臉小,像是一捧就能握住了一樣。蘇如昊薄唇輕輕一動,目光閃爍着,不受控制地想靠過去攬住她。
夏繪溪是在想剛才接的那些電話。上過節目的、表示對慈善計劃有興趣的那些老總們,倒像是約齊了一樣,給她打來電話,紛紛婉言拒絕。
其實她自己明白,那時都是口頭協議,做不得數。假若他們不願意的話,當做沒有説過這個話題會是更委婉的拒絕方式,他們不必打這個電話的。
她彷彿能看見裴越澤此時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過眉骨完美的弧度,配合着唇角不深不淺的嘲弄:"讓一個項目流產的方法有很多,你儘可以試試。"
她喃喃自語:"我要去找他。"
蘇如昊的動作停頓了下,神情錯綜複雜,輕輕吐了口氣,刻意忽略她的那句話:"不要急,會有辦法的。"
他鎮靜得不可思議,似乎擁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可以掌控一切。那雙向來温和清澈的眼睛此刻高深莫測,似神祗洞悉了一切。
夏繪溪倉促地轉了目光,誠心實意地在為剛才那一刻的軟弱而後悔。
很快地,她揚起臉來側目望向前邊那個越來越近的村莊,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有無限的勇氣在她小小的心中澎湃。
翠湘的情況和她想象中的一樣,幾乎成了一座死去的村落。得病的人在外治療,剩下的村民們多多少少的也都得了些病,靠着僅有的一條從外面接進村子的自來水管道過活。懲處救助過後,喧囂也一併而去,只餘下延綿開去的絕望,彷彿是夢魘,盤旋在村落的上空,遲遲無法散去。
那條被污染了的溪水上飄着一層青銅色的鏽綠,泛着詭異而腐朽的色澤。呼吸之間沒有了空山新雨後的鮮潤氣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言的酸澀味道。
夏繪溪悵然地想起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泄漏事件。這座城市成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標本,安靜地佇立在人類的文明史上。
然而,在這裏,這個曾經温熱的、活生生的小村落,又有多少專家和輿論會來關注村民們的現狀呢?蘇如昊在和村長説話,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挪到背風的地方,拿出了電話。
"嘟……嘟……嘟……"她專注地數着電話裏的鈴音。
夏繪溪知道,人只有在緊張和焦躁的時候,才會注意到外界規律整齊的事物,這是強迫症的源頭。
片刻之後,裴越澤愜意隨和的聲音,順着並不算太好的信號傳來。
"我本以為還要等更久。"他笑。
夏繪溪輕微地皺了皺鼻子,無奈地笑了笑:"人在屋檐下。"
他的聲音略帶了些冷酷:"夏小姐,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最後是怎麼想通的。我會讓助手和你確定以後的諮詢時間。另外,你有什麼要求也可以詳細地對他説明。"
電話很突兀地掛了。
喜怒無常,夏繪溪腹誹。她感到困惑:之前裴越澤給自己的印象,冷靜而直接,像是個心理素質極好的獵人,不驕不躁,總是耐心地等候屬於自己的獵物。可是剛才電話裏的語氣又滿是壓抑的暴躁。
她隱隱覺出怪異來,搖了搖頭,走回蘇如昊身邊,低聲説:"心理援助的資金問題解決了。"
蘇如昊一揚眉梢,語氣中不見詫異,只是重複了一遍:"解決了?"夏繪溪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遠處的山間霧靄茫茫,繚繞雲端的除了昨夜的秋雨水汽,或許還有一腔連她都理不清的煩亂心事。
回去的時候,夏繪溪在上車前感嘆了一句:"好好的車被折騰成這樣了。"蘇如昊的車堪比越野了一趟回來,全是斑斑的泥漬。
他不甚在意:"洗洗就好了。"還沒有開動車子,卻聽見她聲音温軟地説:"謝謝你。"
蘇如昊的手扶在方向盤上,一時間沒有動彈。他想起很早的時候,自己對她説"我是為了看你啊"。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呆若木雞的樣子,嘴唇微微張着,大小剛好可以噙下一粒櫻桃,俏皮得叫他很想吻下去。他又不可遏制地想到,這一聲"謝謝你",或許她剛剛就對那個人説過,也是這麼的誠摯温柔。
這個念想讓他的神色有了剋制的嚴肅,又浸潤了些涼意,側臉看起來有種仿若被時光凝成的英俊。
開上了國道,夏繪溪昏昏欲睡的,車子裏很安靜,只有空調絲絲的聲音。蘇如昊卻突然冒出來一句話,他的語氣有些艱澀,卻很緩很清晰:"不用對我客氣,以後也是。"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靜謐柔和的感覺倏然落了下來——這是她很久都未嘗過的安心。
心理援助慈善組織由CRIX冠名,南大方面,也有意將其作為學生的培養基地。所有的運作都正規了起來,集團專門派了人負責所有的聯繫事項,包括網站建設、社會捐款渠道、志願者招募等等,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學生們十分積極地報名。第一個週末的下午,就有志願者趕去了翠湘。
夏繪溪在校門口遇到了他們,親切地叮囑他們注意事項,像是送孩子出征的英雄母親。
志願者的車開走了,帶起一陣風。她有些煩躁地看了看時間,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很多。
上午,裴越澤的助手給她打來電話,語氣彬彬有禮:"夏小姐,今天下午兩點,我最後確認一遍。"
從昨天開始,一共確認了3遍。這些小細節,無形中在加深她的反感和厭惡。
夏繪溪深呼吸一口,再看一眼手錶,下午2點正,抬頭時正看見那輛車子駛了過來。
車子把她送到了上次的大宅子裏。
本以為這裏只是一個工整的四合院。這次踏進來,她略微上了點心思四處看了看,才發現這間老宅真是氣派不凡,她揣測是明清大盛時期建造的江南園林。而類似的園林,如今不是被徵用為了熱門的旅遊場所,便是別具特色地成為了博物館。
其實別墅也好,公寓也罷,都是現代的鋼筋水泥所鑄,總歸是大同小異。而古建築,木為骨,土為肉,似有活生生的靈魂,伴着世間的物是人非,延綿流傳下來。
如今,有人獨享這麼一座大宅,太奢侈了吧?夏繪溪被領到了廂房,留她自己推門進去。
房間的採光極好。大片大片的光順着窗欞撲進來,落在水磨石的地板上,似是以水代墨,揮毫描摹出的一副彷彿梅花又若藤蔓的工筆。
她一下子不能適應這樣的光線,微微閉了閉眼睛。
坐着的男人一動不動地看她,她穿了件墨藍色的針織衫,頭髮隨意一紮,這次沒有戴髮箍,拿了兩枚普通的黑色髮卡,將略長的額髮別在一邊,末端微微翹起,像是街市上賣的絨黃小鴨的尾巴。
裴越澤的目光彷彿凝成了細細的針線,落在夏繪溪的臉上,專注到讓她有種刺痛感。在這樣的注視下,夏繪溪覺得自己拿下揹包的動作有些笨拙。她頗不自在地笑了笑,打了聲招呼:"裴先生。"
裴越澤低低地"嗯"了一聲。
面對面坐下的時候,夏繪溪已經恢復了從容,語氣清淺:"開始吧?"裴越澤慵懶地靠在沙發上,看着她拿出來一本筆記本,又一本正經地握好一支水筆,終於低低笑了一聲:"心理諮詢不就是陪着聊聊天解悶嘛?"小墨滴啪的落在雪白的本子上,墨水順着細微的紙紋滑開去,剎那間如藍蓮綻開。
她温温婉婉地答,波瀾不驚:"並不是的。"她正要詳細給他解釋,卻被打斷。
"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對我的態度全然改變了?"他一挑眉,問道。
夏繪溪有些頭疼地扶着額角。她自然是知道心理諮詢的時候要儘量讓對方放鬆,可現在的情況很詭異,連談話節奏都被對方掌控了。
在同意做他的心理諮詢師之前,她對他不負有任何責任,她有一萬種理由抗拒、排斥他。可現在,她必須消解以往所有的負面情緒,以防止諮詢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反向轉移。更何況,如果認真算起來,之前的那個夢,其實已經算得上是一種反向轉移了。
唯一令她手足無措的,是直到現在,他都不曾告訴她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才會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心理醫生。她暗中觀察過這個男人。他談吐清晰明白,情緒掌控得極好,彷彿汪洋大海般,將他的內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這樣的人,即便有了心理疾病,往往也會不動聲色地排斥幫助。
他不符合所有的心理側寫。
她索性放下了筆答他:"職業道德。"
這個答案並不讓他意外,裴越澤微微思考了一下,繼續問:"也就是説,現在開始,你會對我百依百順?"夏繪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這麼放鬆地笑,沒有絲毫的戒備。
裴越澤隨着她一起笑:"抱歉,我確實是門外漢。"
夏繪溪套上筆帽,把筆在指間輕輕旋轉了幾輪:"那麼,你有什麼困擾?""困擾?"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將眼中的笑意徹底收斂起來,雙眼幽遠得彷彿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穴。
她諄諄善誘:"一般來説,像你這樣的身份來尋求心理諮詢的,大概都是因為一種所謂的"山嶽病"——焦慮,不安,偶爾頭暈。就像是站在了山之巔,俯瞰眾生,對未來期待又恐懼。"
裴越澤專心地聽着,面無表情,既不贊同,也不否認。這稍微給了夏繪溪一點點信心,她繼續説下去:"這種困擾在成功人士中是十分常見的。裴先生,您會做夢麼?"説到了夢,夏繪溪的表情掠過一絲不自然,尤其是直面如夢中那樣灑滿清輝的眼睛時。他的眼眸彷彿琉璃珠,射進她的心底,將曾經的夢境照得纖毫畢現。
此刻,他正用這雙漂亮的眼睛爍爍地看着她臉頰上的那抹粉紅,如一片完整潤美的桃花瓣兒,裴越澤抿了下唇:"什麼夢?""下次您可以試着有意識地記住自己的夢,如果我們一時間找不到分析的切入點……""我不會做什麼夢。另外,夏小姐,我沒有什麼困擾。找你過來,就是想找個機會和你見個面。所以你也不必做這麼多準備。"裴越澤聲音冷冷地打斷她,彷彿是冰霜凍成的利劍,"我並不想被人分析。"
説不清是什麼情緒在剎那間糾纏住了她,夏繪溪咬咬唇,冷靜了數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沒有放在那句"找你過來,就是想找個機會和你見個面"上,而是最後一句話讓她豁然開朗:"我並不想被人分析"。
還是符合她對他的側寫的。
這樣一來,她就安心了。這一場心理追擊,自己一直很被動,像是被懸掛在了山崖上,只有光禿赤裸的山岩,草木不生,環視周圍的時候,終於找到了一處借力的地方。於是,欣喜於看見了一絲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線,心下生出了把握。
她揚了揚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會注意。"
諮詢結束後,夏繪溪臨走時,裴越澤喊住了她,語氣有些猶豫,又有些輕軟:"你生氣了?"他真的是小心翼翼地在問她,聲音柔軟清和,就像夜風掀起蕾絲窗簾,就像流雲擦過無盡蒼穹,就像春雨飄過楊柳堤岸。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麼會?"裴越澤立在椅子之後,身材修長,五官完美——俊美得不似凡人,隱隱生出一些距離感來。
而他的表情——夏繪溪有些困惑地想,為什麼這麼小心翼翼?彷彿是失望的孩子……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她還是跨出去,又帶上了門。
那雙眼睛輾轉而專注地看着她的背影,隨着那聲關門聲,他的目光像是墨玉罩子的小燈,噗的滅了。
他緩緩地坐下,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伸出手來支住了下頜,忽然又聽到門吱呀響了。
"裴先生,我還想問一問,假如我們的心理諮詢因故中斷了,會不會對之前的協議有影響?"裴越澤愕然,此刻的他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和理智:"因故中斷?""比如,您覺得不再需要我的諮詢,或者……"她沉吟了一會兒,"我要出差幾天。"
"出差?那沒有關係。"他無所謂地笑笑,"至於前面那個理由,你更不用擔心了。"他一字一句地説:"因為,這是由我決定的。"
夏繪溪坐上了他派來送她的車,瞄了眼手錶,一共進行了半個小時。雖然金融危機了,可她賺錢倒是越來越輕鬆。30分鐘的諮詢時間,賺的相當於她一個月的工資。
和裴越澤對話着實很費神,她在車上幾乎要睡過去了。這時學校院辦一個平時挺要好的同事給她打來了電話。
迷迷糊糊幾句話聽下來,她驚得差點沒從後座彈起來:"你説有人匿名捐了多少?""我們這裏都在議論呢。那筆錢據説指定要把剩下還住着的村民遷出來,太綽綽有餘了,這年頭還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這個電話擱了,蘇如昊又打電話過來。
她笑盈盈地接起來:"什麼事?"他似乎也在笑:"剛才手機怎麼關機了?"夏繪溪趕緊把那個好消息告訴他,不過蘇如昊並沒有像她那樣感到意外,只輕描淡寫地説:"是麼?那太好了。"
她也覺得自己有些太激動了,轉了個話題説:"我手上有個案例,挺奇怪的,找時間一起研究研究吧。"
蘇如昊立刻説:"隨時都可以。"他頓了頓,又説:"其實我是想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