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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初夏聽他的語氣有些不悦,頗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他剛進君府,又沒有什麼朋友,我不照顧他,還有誰願意呢?”

    公子唇邊重又浮起一絲笑意,微揚下頜,對身後青龍道,“東西呢?”

    青龍手中捧着一大堆賬冊模樣的卷籍,忙上前,扔在了蘇秀才枕邊。他又小心覷了覷公子的臉色。

    公子的表情沉沉的,很像是之前自己不好好練功,偏又被抽查到,只能挨罰——青龍想起往事,略有些同情的看了看蘇秀才,不敢多説什麼,站到後面去了。

    “是你?”蘇風華已不知今夕是何夕,目光渙散了好一陣,才找到了牀邊熟悉的人影,“初夏姑娘?”

    初夏笑了笑:“是我。現下你沒事啦,好好休息吧。”

    公子鳳眸微挑,顯然不這樣認為。他轉向初夏:“你想讓他在賬房幫忙?”

    初夏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什麼問得這麼嚴肅。

    “想留下來,賬本總得要看吧?”公子淡淡一笑,順手拿了最上面一本,“蘇先生,你且看看,這本子上記得,從年末至今,是虧是盈?”

    蘇風華有些茫然的看着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又看看初夏,似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公子,他傷勢這麼重,你就不能等幾天嗎?”初夏有些着急的打斷他,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活像只炸了毛的小貓。

    “傷得是腦子麼?”公子依舊不輕不重道,返身坐下,慢悠悠道,“蘇先生,可看得懂?”

    一來二去的,加之初夏對蘇風華慢慢解釋了,蘇秀才倒是明白了這年輕人是誰,以及自己為何身處此處,只是他打死不肯看賬本,正氣凌然道:“我慣讀的是聖賢之書,哼……商賈之道,咳咳咳……恕小生不能為……”

    初夏又是氣公子逼迫,又是惱這書生迂腐,兩邊不討好,氣呼呼的將手中賬冊一摔,咬着牙一言不發。

    屋子裏安靜下來,公子低頭喝茶,泰然自若;而蘇秀才躺在牀上,原本是寧死不屈的樣子,悄悄覷了初夏一眼——卻見小姑娘揪着裙角,都快哭了,心下竟有些不忍起來。他又重重咳嗽一聲,語氣有些頹敗:“君子之財,取之有道……我,我,還是看看吧。”

    初夏聽他鬆口,忙瞧了公子一眼。

    公子端坐着,半邊側影在光暗中顯得極是清雋,卻只是沉默。

    蘇風華想要坐起來,又不免牽扯到傷口,臉上頓現痛苦之色。初夏忙按住他的肩膀,道:“你躺着,我替你舉着賬本,你慢慢看。”

    公子淡淡的將茶盞擱回桌上,一言不發的望着兩人。

    初夏一頁頁的替他翻過去,過了小半,忍不住回頭問公子:“公子,要不明日再來查吧?今天這麼晚了。”

    青龍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初夏,又看看公子,亦忍不住開口:“公子,我也覺得……”

    “這……這……”這回出聲的卻是躺着作殭屍狀的蘇秀才,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又再睜開,只覺得頭暈腦脹。

    “你看懂了嗎?”初夏無聲的比着口型。

    蘇秀才瞳仁愈發渙散,像是要死了一般,搖了搖頭。

    就知道會是這樣,初夏有些苦惱,想了想,又無聲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蘇風華翻了白眼,有氣無力道:“二月,盈餘白銀近三千兩。”

    公子微微一笑,初夏見好就收:“公子,你瞧,這秀才能看懂賬本的。”

    公子站起來,走至牀邊,卻不望向那暈了一半的秀才,只俯身,專注的看着初夏,目光中有些困惑:“初夏,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呢?”

    初夏漲紅了臉,嘴硬道:“我哪裏幫他?”

    公子似笑非笑:“那你再問問他盈餘在何處,支出又是在何處?”

    初夏心底有些惱火了,她可做不到如同公子一般淡定,當下便將賬本往一旁一擱,站起道:“你昨日明明應允的。”

    公子也將笑意收斂了,黝黑的深瞳注視着初夏:“此刻我反悔了麼?我按照慣例詢問幾句,有何不妥?”

    初夏氣急:“這該是你管的麼?你是公子,什麼時候見你管起這些雞皮蒜毛的小事了?”

    公子淡淡一笑:“君府都是我的,有什麼不能管?”

    初夏氣得小臉煞白,還要再説,只覺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卻聽蘇風華斷斷續續道:“多謝姑娘好意了……我在此處,叨嘮主人了……多有不便,還是回自家的好……”

    初夏見他胸口的傷口又似微微裂開,忙道:“你別動!”她轉身重又看着公子,諷刺道,“初夏進君府之前,人人都説公子夜安義薄雲天,鋤強扶弱,到了今日,竟然連一個重傷之人都不願收容。”

    公子微微挑起眉梢,平瀾無波道:“還有呢?“

    “他是酸秀才,手無縛雞之力——可這人寧願自己被打,也不願幫助壞人行兇。我覺得,他比起有些人,不知光明磊落多少!”初夏怒道,“你不願收留也罷,我也不是君府的人,蘇秀才,咱們這就出府去!”

    公子眸色愈發暗沉,唇角抿得極緊,不怒反笑:“你為了他,要離開這裏?”

    初夏咬牙:“不錯。”

    青龍站在兩人身後,不知為何,轉眼弄成這份光景了。而且……公子和初夏,究竟為了什麼在鬧彆扭?他茫然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呆若木雞。

    窗外春雨綿綿,淅淅瀝瀝的自檐角落下來。公子臉上怒意一閃而逝,隨即拂袖而出,帶起一陣涼風,將燭光吹得搖搖欲墜。

    青龍在跟着出去之前,又跑回初夏身邊,囑咐道:“你可別衝動。現下你帶着這秀才出去,他可活不了。”他撓撓頭髮,又有些不解的望向窗外,“也不知公子怎麼了,突然就變了臉色。唉,我再去勸勸吧。”

    説完,青龍便追了出去。

    隔了老遠,依然能感受到公子的怒氣,青龍跟在後邊,躊躇着不知該如何開口。幾絲春雨飄在臉上,涼颼颼的,他正猶豫着是否要加快腳步,前邊公子倒停了下來。

    “她出去了麼?”公子的聲音不辨喜怒。

    “沒。”青龍忙道,“初夏説的是氣話,她怎麼會出去呢?”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忽道:“今日之事,我做得過了麼?”

    青龍頓時一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自小在公子身邊長大,人雖頑鬧不堪,公子又頗為縱容,只是內心深處對於公子,卻是極為敬仰依賴的。

    這般向自己徵詢意見……還真是頭一遭。

    他鎖緊眉頭,以示自己正在嚴肅的思考,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覺得……有點兒。”

    公子不答,恰好走至臨風閣前,他便微微仰頭,小樓黑着燭光,今夜甚是寂寥。他揮了揮手,不叫青龍瞧見自己的臉色:“你回去吧。”

    回到臨風閣,初夏的屋子自然是無人,只一扇窗被風捲得忽開忽闔,風雨飄零。公子立在牀邊,江楓漁火,點點滴滴映淌在滄江邊,他想起初夏的話,驀然間又生了些惱意。這是她頭一次,因為旁人而和自己生氣……偏偏那人還是綠柳巷的,説不準是不是小丫頭常常唸叨在口中的未婚夫。

    不知過了多久,公子微微眯起眼睛,耳中聽到舒園內打更的聲音傳來,心中的惱意疏解了一些,卻又忍不住想,那蘇風華所住之處,便只一牀一椅,初夏這一晚……又會跑去哪裏呢?

    待到他回過神的時候,身子卻已經出了臨風閣,往左一繞,出了舒園。舒園外那條長長的迴廊上,竹影瀟瀟,兩側的屋子都未點着燭光,而一道細細的薄影在走廊的最遠處坐着,一動不動。

    公子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初夏坐的地方穿堂風甚烈,卷着細雨,便往人身上落。她的半身都被沾濕了,人卻像雕塑一樣,坐着沒動。

    春雨空靈,落在身上,觸到心底,卻是涼的。他看到她瑟縮了肩膀,輕輕一聲哽咽。

    公子心中似有一根細線,被輕微的扯了扯,他來不及去想自己做了什麼,跨上半步,由後至前,將她抱在了懷裏。

    他的下頜將將擦着她的頂心,柔聲道:“還在鬧彆扭麼?”

    初夏先是渾身劇烈的一顫,聽到是公子的聲音,漸漸的止了哭泣聲,卻越來越用力的掙扎起來。

    公子不理她的掙扎,只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暖着,輕道:“傻孩子,這麼晚了,又凍成這樣,怎麼不回去?”

    初夏掙不開,只是哭得更厲害些,一邊道:“是你要趕我走的。”

    公子愕然,旋即微笑:“我何曾説過要趕你走了?”

    “那也是你説話不算話。你為什麼……要和那個酸秀才這般斤斤計較?”初夏道,“他這般可憐,你便是賞他吃口飯,又怎麼了?”

    公子依然抱着她,良久,才道:“既然喜歡他,為什麼獨自在這裏坐着?他屋裏總比這裏暖和。”

    “酸秀才説,男女授受不清,怎好同處一室?”初夏斷續道,“他傷成這樣,我怎好讓他出來!”

    話音未落,初夏反應過來:“等等——誰説我喜歡他啦?”

    公子微微一笑,薄唇擦着她的耳廓:“你不喜歡他……卻為了他要搬出去?”

    初夏沉默着,一言不發。

    “初夏,你想過我為什麼這麼在意麼?”公子見她不答,忽然問道。

    初夏有些茫然的搖了搖頭。

    公子輕輕嘆了口氣:“那是因為,我總在想,蘇風華他……”

    初夏等了半日,卻沒聽他説下去,忍不住便道:“什麼?”

    公子一低頭嗅到初夏髮間縈繞的幽香,卻無論如何不願説之前那剩下的半截話了,只帶了笑意道:“若是同處一室便是授受不清的話,我們可早就不清了——”

    空氣中有着夜來香的味道,淡淡的幽香,而公子看似玩笑的話語中,又彷彿糾纏着極致的曖昧,初夏熱得臉頰發燙,她忽然在他懷中半轉過身,異常認真的看着公子,神色間有些恍然大悟:

    “公子……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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