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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去哪裏?”初夏一愣。

    公子不答,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初夏雙眉輕輕一皺:“你不是要我陪你去君——”

    她十分謹慎的沒有將那個地名説出來,卻見公子並未反駁,心下便是一涼。

    公子淡淡道:“不錯,我想帶你一起去。”

    初夏沉默了一會兒,抽出手來:“我不想去。”

    不錯,她不想去。她怕這一去,就像青龍説的,“被賣了還在幫人數錢”。若論起心機深沉,初夏冷笑了一聲,她自知絕對比不過公子——而如今,哪怕公子喜歡自己,她……也不敢完完全全的放心。

    公子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揉了揉眉心,語氣中帶了倦澀:“丫頭,我帶你去,絕不是為了利用你。”

    初夏扭開了臉。

    他便伸出手去,不輕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頜,掰過來,耐心道:“我不能放心將你留在這裏。”

    初夏不得不與他對視,語氣絲毫不退讓:“天罡被你滅了,我留在這裏,怎麼不能讓你安心了?”

    公子依然心平氣和的凝視她,卻不再解釋,只道:“你答應過我一件事。”

    初夏微微張大了嘴巴,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説什麼?”

    “你應允過我一件事,如今我讓隨你一道出去。”公子面無表情道。

    初夏臉色更冷,咬牙道,“君夜安,原來是在這裏等着我。”

    公子放開她,負手而立,他的衣角被風撩撥起,他的眸色沉沉,卻只安然道:“我們再過幾日啓程,不需再準備什麼了。”

    他不再説什麼,轉身要走,初夏躊躇了許久,終於還是喊住他:“公子……我真的不想去。”

    公子停駐下腳步,轉身看着她,原本面無表情,卻在對上她的目光時倏然一怔。

    她的目光裏沒有倔強和彆扭,只是這樣看着他,柔軟而透明,卻又似是哀涼。

    “初夏……”他心下忽然一軟,幾乎忍住答應她。

    初夏卻已經收斂起那一刻的眼神,只是側過頭,不叫他看見自己的表情:“公子,我只是很不安……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山水謠什麼的,我們不要去管了,好不好?”

    公子抿了抿唇,靜靜的看着她,柔聲道:“丫頭,我並非是為了山水謠而去。只是山水謠這件事,又非解決不可。”他一步步走近她,輕柔的撫着她的髮絲,慢慢道,“有些事,我不去管,它也會自己找上門來。所以……還不如先發制人。”

    初夏仰頭看着他,他的語氣這樣温柔誠懇,叫她不得不信他——可她也信自己的直覺,那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無法消弭心中的不安:“可我總有不好的感覺……假若這一趟去了,你或者我……都會後悔的。”

    公子將她攬進懷裏,勾起唇角笑了:“不會……丫頭,我説了不會,就是不會。”他的下頜輕輕擦過她頂心的髮絲,軟軟癢癢的,“山水謠的事情一了,我們便去江南,去漠北,你想看什麼,就去看什麼,好麼?”

    初夏埋首在公子懷裏,如同過往的每一夜,但凡自己夢靨了,就是這種淡淡縈繞的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

    她忽然答非所問道:“公子,是你麼?我做噩夢的時候,那個人……是你麼?”

    這是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第一次,公子避而不答,而這一次,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的等着他開口,最終聽到一句低沉肯定的“是我”。

    她的手不自覺的抓緊他的衣襟,仰頭看着他的臉。

    深深的庭院中,光線穿過樹影,零落映在公子清雋的輪廓上,他的目光帶着愛憐,又慢慢俯身去親吻她的臉頰。

    初夏並沒有避開,只是喃喃的説:“公子……我還是害怕。”

    公子的動作頓了頓,忽然笑道:“初夏,不要再叫我公子——我記得你叫過我的名字。”

    “君夜安?”初夏喚了一聲,又覺得有些不妥……自己似乎只有在動怒的時候,才會這樣喊他的名字。

    “就叫夜安吧。”公子輕描淡寫道。

    初夏在心中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可最終要開口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無力。

    “公子——”

    公子淡淡看她一眼。

    “嗯,夜安?”初夏的語氣有些弱,似乎並不那麼肯定。

    公子卻笑了,笑得那樣真切,忍不住評價道:“還要多叫幾次,才能習慣。”

    身後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初夏連忙後退了一步,見到白雪似笑非笑的站着,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她有些臉紅,匆忙招呼了一聲,轉身就走。公子並不攔她,只是看着一身短打裝扮的朱雀使:“準備好了?”

    白雪點了點頭,又嫣然一笑:“公子,你讓青龍跟我一道去?”

    公子微微挑眉:“怎麼?你不願?”

    “千願百願,我自然會好好照看他。”白雪眼神中的笑意慢慢淡去,“只是公子,你和初夏兩個人,這一路上會不會有事?”

    公子大約是覺得這個問句有些匪夷所思,一時間倒不知道怎麼回答。

    “公子,有情無情,差之一字……可其中的涵義,卻天差地別。之前你一人縱橫江湖,自然無牽無掛,無畏無懼。如今心裏多了一人——公子,你捫心自問,此刻你與初夏兩情相悦,還舍不捨得如當初一般,以她為餌扔給天罡?”

    公子默然不語,白雪便輕輕嘆了口氣:“總之,公子,請一切小心。”

    蘇秀才的傷勢眼見一日日的好起來,精力也好得多了。這秀才頗有些死腦筋,每日除了養傷、看書外,便是捧着賬本,從頭至尾的翻閲,若是遇上看不懂的,拉着人便問。初夏有時覺得他未免太過辛苦,不免勸上幾句,蘇秀才卻搖頭晃腦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既然答應了做賬房,自然要好好的做。”

    初夏見他有些笨拙的撥弄着算盤,噼噼啪啪一陣亂響,那珠子卻又亂了。她有些無語的站起身:“我再去給你拿些書吧。明日我要出府一趟,十天半月才能回來呢。”

    秀才愕然:“你去哪裏?”

    初夏卻不答,只看了看天色道:“今日看起來,是要下暴雨了。”

    蘇秀才掙扎着坐起來:“你既要出行,我便幫你算上一卦,以卜吉兇吧。”

    初夏停下腳步,微微好奇道:“你會算卦?”

    蘇風華得意道:“那是自然。”

    “那你怎的沒算出自己家道中落、又被人追殺呢?”初夏問得甚是誠摯,一雙眸子黑白分明的望着蘇秀才道。

    “這……”蘇風華有些尷尬的咳嗽一聲,“算卦者不自算。”

    “好罷,那你便替我算算。”

    這日的午後厚實的雲層像是棉被一樣重重壓下,悶得人坐立難安。初夏打開窗,空氣潮濕得能滴下水來,可就是一絲風也無。蘇秀才擺弄了半天,額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面色凝重。

    遠處一道閃電撕開雲層,觸目驚心,悶雷滾滾而來,彷彿無盡山巒,層層逼近。

    初夏皺了眉:“卦象怎麼説?”

    “卦象為兑,易遭口舌,遭折毀。”蘇風華喃喃道,“大凶啊……大凶。”

    數日後,公子與初夏星夜出發,出了滄州城,一路南行。

    天氣已是薄夏了,悶熱難言。幸而是夜間行路涼爽得多,兩匹馬馳在官道上,四蹄翻飛,敲出清脆的聲響。

    初夏悶頭騎了一陣,微微氣喘,勒住了馬頭,放緩了速度道:“我們……這是去哪裏?方向好像不對啊。”

    公子亦勒住馬,抬頭辨了辨方向,方道:“沒錯。”

    “此行不是去洞庭麼?”初夏有些迷惘。

    “先去嵩山。”

    初夏略略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好。”

    她清叱一聲,正欲催馬前行,公子卻伸出手,不輕不重的勒住她的繮繩。

    初夏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怎麼?”

    公子無奈一笑:“你不快活了?”

    初夏沉默。

    “你以為我又在騙你?”公子帶着笑意看着她,彷彿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微微嘆氣道,“去嵩山是拜訪長輩,走前臨時決定的。你別多心。”

    初夏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她側頭看了公子一會兒,才道:“我沒有多心。”

    公子微笑道:“沒有多心便好。”他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她伸出手道,“夜間行路可覺得累?你坐我身前,在馬上睡一會兒罷?”

    初夏對他嫣然一笑:“不用。我們天亮就能趕到一個鎮甸吧,到時候再休息吧。”

    趕到嵩山腳下的鎮甸之時,已是兩日後的清晨了。

    正是趕早集的時候,晨曦微露,遙望少室山山頭,煙雲繚繞,佛家氣象萬千。彷彿能叫人靜下心來,連山腳下的小鎮也比尋常的地方清涼上許多。

    初夏牽着馬,小心的在人羣中穿梭,直到在一家小客棧門前停下,小二甚是熱情的迎上道:“兩位打尖嗎?”

    公子要了兩間客房,又命小二送了熱水與飯菜到屋內。初夏推開窗,卻聽公子道:“你吃了飯,好好歇息一會兒,傍晚之時,我們上嵩山。”

    初夏乖乖應了一聲,用完飯,又洗了澡,疲乏已極,便睡了下去。

    再醒來之時,霞光滿天。牀邊放着一套薄綢青衫男裝,想是公子送來的,初夏穿上,又將長髮挽起來,束上布巾,方出門去找公子。

    公子換了一身深藍色長衫,正擺弄着窗台下的一副棋子。初夏知道他的習慣,思索棋局的時候不喜人打擾,便靜靜在一旁坐下。

    棋盤上黑白兩子勢均力敵,呈膠着狀態,公子手中捻着一枚黑子,沉吟了良久。

    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初夏起身點了燈,又站回棋局邊,悄聲指了指:“這裏呢?”

    公子凝神想了想,將黑子嵌入那個位置,撫掌笑道:“雖然困住了自己一小片,卻少了身後的累贅,不用瞻前顧後——好棋!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略略抬頭看着初夏:“怎麼從未告訴我你會下棋?”

    初夏搖搖頭道:“我不會,只是有次在你書房中翻過一本棋譜,便記住了其中一局。”

    燈花微顫,公子的表情雖是淡淡的,唇角的笑意很是温柔:“書房中的那些棋譜,連我都未曾讀完。難得你記得這麼多。”

    初夏有些得意的笑笑:“説不準以後,你就不是我對手了呢。”

    公子點頭,一本正經道:“後生可畏。”他甚是隨意的看看窗外天色,將棋局一推,站起道:“走吧,咱們去山上看看。”

    初夏從小二手中牽過馬匹,卻見小二甚是好奇的打量了自己數眼。她有些不自然的往公子身邊躲了躲,卻聽那年輕的夥計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兩位……是去山上求姻緣吧?”

    初夏一愣,望向公子。

    公子微笑道:“這山上可以求姻緣麼?”

    那小二見兩人全不知情的樣子,有些訕訕道:“我看這位姑娘改了男裝……還以為,以為你們是——”

    初夏臉頰微紅,脱口而出:“以為什麼?我們可不是私奔!”

    許是這被這句話唬了一跳,小二説話也結巴起來了:“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公子眼中笑意更濃,温言道:“小哥,有很多人去嵩山上求姻緣?”

    “可不是麼?你沿着前邊山道上去,走到半山腰,會看到一株老柏樹,上邊系滿了同心鎖。都説那裏結一把鎖,就會有月老保佑。不過少室山上的大和尚們不樂意了,常常把人趕下來,如今好多人都趁着夜間沒人看見,悄悄的往上趕。”

    公子點了點頭道:“多謝小哥告知。”

    嵩山分為太室山與少室山,此刻暮靄沉沉,初夏也辨不出道路。公子將兩匹馬拴在山腳下,初夏才問:“這是少室山?”

    “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我們自然是去少室山。”公子耐心道,“少林寺不許女客上山,我才要你換了女裝。”

    初夏“哦”了一聲,忍不住問道:“你是要見少林寺的高僧麼?”

    公子笑了笑,卻不答:“見了你便知道了。”

    初夏不會武功,夜間行路頗有些困難,公子原本牽着她的手,忽然停下腳步道:“我負你上去吧。”

    初夏沒有立刻答應,公子便笑道:“你不是説我走得比馬還穩?”

    想起數月前的光景,當真是恍若隔世。初夏乖乖的趴在了他的背上,又咕噥了一聲:“你怎麼記得這麼牢?”

    公子並不回答,只是輕聲吩咐説:“環住我的脖子。”因他走的是一條不易察覺的小徑,沿途重溪煙靄,飛流危棧,若不是他走得這般如履平地,若是初夏一人,倒真會覺得有些懼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上中天,方到了少室山山後。

    公子將初夏放下,四下看了看,又辨了辨方向,低聲道:“應是這裏了。”

    初夏掏出了火折,點燃之後,才發現這是一片密林。月明星稀,少有光線能透過叢林落下來,只有夏蟲愀鳴,窸窸窣窣的不知什麼野獸從腳邊竄過。

    初夏疑惑道:“這裏有人麼?”

    公子薄唇抿得很緊,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卻撫着腰間懸掛的漁陽劍。

    空氣似乎漸漸的在變潮濕,有露水不輕不重的落下,恰好觸到初夏的鼻尖,微涼。

    “你果然來了。”

    像是已經在劍鞘中生鏽的長劍,又被人拔了出來;又彷彿是腐朽的黃木被人踐碎的聲響——叢林之中,一道陌生而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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