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芽花了將近兩個禮拜的時間才算看懂周原的第一份"象形文"手稿,這份手稿厚長得恐怖,無法以頁數計算。只好以公分來衡量,將它一疊疊堆高在地毯上,恰恰與她的腰齊平,全文約有一百五十萬個字左右,當真是鴻篇鉅製。
芷芽都是利用下班時間,窩在周原的大辦公室裏,一個字一個字敲進他上了密碼的電腦。芷芽雖是打字高手,每天的進度卻只能鍵入一萬來個字,因為周原的字潦草得像在土堆裏鑽的蚯蚓,再加上他由幾何圖形改編自創出的簡字取代系統,沒經過仔細鑽研、歸納與記錄的話,根本看不懂他在説啥故事;所以她常花費兩個小時的時間讀過一小節,把高達一千度近視眼折磨到酸澀不堪,在腦袋混沌不清的情況下以反射動作將故事敲進電腦,等到成品列印完整後,才鎖進周原的保險櫃裏,讓他驗收。
以上的工作雖然傷眼,猶比不過白天的秘書工作來得傷神。
她的前輩陳雅芳小姐,在"遠業"服務了將近五年,是個極度有效率、同時也是個自視甚高的美麗女人,對老闆而言,她是個百分這百完美的秘書,除了中打沒芷芽強外,不論是外表與工作績效都教人無可挑剔,但對同事而言,她也是個競爭性非常強的人,讓芷芽頻頻聯想到方雪晴。
芷芽曾在學著編檔、如何歸納文書信件時,怯生生地問她過,"陳小姐為什麼要離開-遠業-呢?”
她起先是不苟言笑地看了芷芽一眼,才以冷冷的口氣説了一句,"沒前途。”
三天後的午休時間,當芷芽照慣例把一杯咖啡端到前輩的桌上,回到自己的小桌坐定,打算繼續背下國內外與"遠業"有業務往來的公司和負責主管的名字時,陳雅芳倒開口跟她聊起天了。
她的口氣充滿無奈與自嘲,"姜子牙,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姜子牙就是芷芽的這位前輩嫌她的名字饒舌,才幫她安的。
這時的芷芽已吞了一匙的飯和豆芽菜進嘴,若不即刻答話,恐讓人誤會她不想知道,所以馬上以手捂着嘴上的飯粒,應道:“因為這份工作沒前途。”
陳雅芳嗤了一聲,略挑起一雙修飾得漂亮時髦的眉毛後,才跟她坦白道:“事實上,我是被董事長下的驅逐令逼走的。”
芷芽將下滑到鼻翼的眼鏡往上推,訝然不已,"董事長逼你走!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在公司待了那麼久,既然當初她同意你留下來,為什麼到現在才要逼你走?芷芽説完後,馬上噤聲,小心翼翼地瞄了前輩一眼。
陳雅芳輕啜了咖啡,以平淡的音調説:“你也別緊張,反正現在只有我們倆,大方地説出來也沒什麼不妥,那個叫方雪晴的虛榮富婆受不了別人比她美!"她言下之意是在跟芷芽灌輸她比老闆娘美的概念,“但她畢竟還是勉強忍受我的存在長達四年之年久,直到她那個寶貝兒子從國外回來進入公司後,就嚷着要總經理開除我。她停了下來,等芷芽發問。
芷芽不想聽到任何有關周莊的事,所以她選擇沉默。
可是陳雅芳才不管芷芽的感覺,她在"遠業"熬了五年,總算等到一個墊底的人可以大肆折磨一番。她從名牌皮包掏出一隻香奈兒的粉盒開始補妝,以權威式的口氣跟芷芽道:“給你一個建議,今後如果你想保住這個鐵飯碗的話,幹萬別跟那個富婆搶男人。”
芷芽聽到這兒,漾起一絲尷尬,心裏思付着,前輩是在指總經理嗎?
陳雅芳打斷芷芽的思緒,緊接着説:“如果你真想搶的話,就搶老的,幹萬別去碰少的,他是個大地雷,踩上了雖過癮,但會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當然我們都知道你太年輕,本事還不夠。”
芷芽對前輩笑了笑,感謝前輩還想到要為自己留點面子,説她年輕沒本事,而沒指出真正的原因乃是她姿色平庸沒本錢。
她吶吶地問對方:“為什麼?”
“因為那個富婆獨佔欲特強,強到有戀子情緒。我就號因為跟周莊約會過,才會被那富婆列入黑名單的。
“你……你跟周莊約會過?"芷芽膛目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沒必要那麼吃驚,於是馬上摘下鏡架,隨手抽了一張面紙用力擯着鏡片,以免被陳雅芳察覺她在發抖。
芷芽是多操心了,因為陳雅芳忙着在粉盒小鏡裏孤芳自賞。
“沒錯,"她不在乎地説,"總經理不喜歡社交應酬,所以有些次要的餐會便派周莊和我去。”
芷芽聽到這裏,着急地打了個岔,"那表示你離開公司後,就得換我陪着他去應酬嘍!”
陳雅芳手一緊,將粉盒蓋起來了,往皮包裏一丟,説:“你把份內的工作顧好就好,屆時他若要應酬自然會找個能端得上台面的花瓶去。”
芷芽知道陳雅芳説這番話是要解除她的困慮,只是方法不是很有技巧就是了。
“咦,我剛才講到哪裏了?”陳雅芳問。
“嗯……你説總經理不喜歡應酬,所以派他兒子和你代表出席。”
“對,我和周莊一同出入社交場所幾回後,自然而然就對彼此起了興趣。老實説,追過我的男人多得不可勝數,但我得承認初出茅廬的他已是天生的玩家了。你知道嗎?
大家都説我們很登對,若不是我們上舞廳別的同事撞上的話,那富婆也不會發現我們有來往。你不知道她是怎麼對付我的,她在開會時,當着各級主管的面,賞了我一巴掌,還説我勾引她兒子,想圖他們家產。"陳雅芳説到這裏時氣不過,硬生生地折斷了一支眉筆,"真是破天荒的笑話!”
芷芽只能傻傻地問了一句心裏最在意的事,"他愛你嗎?
“愛我?”陳雅芳將斷成兩截的眉筆往垃圾桶一擲,荒謬地笑了出來,"他當然愛了!
只要任何女人有張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哪一個男人會不愛到底?哼,我唯一後悔的是,沒想到要先忸怩作態、多吊他幾次胃口,卻笨笨地讓他開口先説了莎喲娜啦。不過,你可別以為我被甩了,如果他不是早我幾天行動的話,被甩的人會是他。總而言之,我很高興自己能離開"遠業",告訴你這些只是讓你知道來龍去脈罷了,以免我走後,那狡猾的富婆散播一些中傷我的流言。”
芷芽迷惑地看着陳雅芳,為她剛才那番話而心寒,難道都市男女的愛情一定非得爭出個輸贏不可嗎?當唐永賓和天美的愛情告吹時,天美也是説了一些狠話。表示不甘心被甩,但芷芽知道好強的天美實際上是很愛唐永賓的。然而在聽到陳雅芳的一面之辭時,她卻體會不到周莊與陳雅芳之間有任何感情的存在,當然沒有愛情的親密關係是怪不得任何一方的,只是她總覺得這樣的男歡女愛有點冷血。
鐘敲了一聲,提醒她們午休結束時,陳雅芳起身踩着高跟鞋進廚房洗杯子,芷芽則是把未吃完的便當收進大包包裏,努力將心思集中在公事上,強迫自己別再想着周莊。
芷芽告訴自己,陳雅芳説得對,他是個大地雷,踩上了雖過癮,但會教人死無葬身之地,你能躲就躲吧。
芷芽進公司整整一個月,沒遇上週莊半次過,並非她刻意要閃躲,而是真的沒那份機緣,直到陳雅芳將一小疊報表及臨時會議紀錄本往她的辦公桌上一放時,她才忐忑不停。
“你將這些報表影印好,就直接進會議廳將資料發下去,紀錄本上有錄音設備,會議結束再整理也可以。總經理不與會,所以派周莊主持會議,因此你最好把紀錄做到完善。還有什麼問題嗎?"陳雅芳以專業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説。
“嗯……陳小姐不進去嗎?”芷芽一臉企盼地看着她。
陳雅芳將嘴一抿,僵着聲音解釋:“不,從上次我被人打了一記耳光後,總經理就得從別的部門調人進會議廳做紀錄了,這是我肯再待到年底才走的唯一條件。別對我露出那和可憐兮兮的臉,這次還只是中階主管的研討會而已,人不趁早學着克服膽怯,下次開董事會時,準得消化不良。”
“喔!"芷芽只得忍下怯畏,拿起桌上的報表,硬着頭皮去做了。
她站在影印機前,胡亂想着待會兒遇上週莊的情景,對方照理該是沒什麼驚異的感覺才是,就怕她自己緊張過度沒法集中精神。不過,在芷芽的內心深處,她還真盼能看到他一眼,以確定周莊並不如印象中那麼令人目炫神迷,那麼她就可以將他燦爛如大海的笑眼從腦海裏抹掉。
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與芷芽所冀望的相反,她愈不想要"那樣",老天偏就只留"那樣"給她,還沒得挑,學琴是如此,雙親身亡把弟妹丟給她是如此,就連她找工作也是如此,所以這回的下場的確又是如此時,芷芽一點都不以為怪。
當搶眼的周莊與眾多主管魚貫地踏進會議廳時,芷芽馬上注意到他了。他穿着一套剪裁合宜的西裝,充分地突出他優越的體格及風度,尤其當他邁着穩健的步伐來到馬蹄狀會議桌的中央,坐進芷芽旁邊的主席位子,對着麥克風宣佈會議開始時,那自然散發的翩翩神采,差點沒教她當着三十來個老叟的面拍案稱好。
自此,芷芽的眼裏只容得下他的影子,耳裏只能接收他感性的嗓音,其他人的存在簡直就是在破壞畫面的協調,講出來的話也好像是干擾通訊的雜音。會議走到三分之二時,一名海外部的經理上台以投影幻燈片解説五個海外設廠的地理環境。
大夥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前方的影像,熱絡地提出問題與台上的經理互相交換意見。
芷芽則是趁黑暗之便,謹慎地打量旁邊的人。此刻他以一手撐着頰,面無表情地直視正前方(截止目前,他沒理芷芽一眼過),任投投影機的光線在黑暗中照出自己有稜有角的側影。
芷芽屏住氣,以傾慕的目光一釐一毫地剪下他的側影,打算貼在自己的腦裏,留待日後回味,當她剪完他鼻下的人中,打算朝上半唇動刀時,那張寬大性感的嘴突然往右努了一下,嚇了她一大跳,不多想便心虛地調開目光,這時她才發現,原來簡報早結束了,他們頭頂上的照明燈一一亮了起來。
周莊等眾人坐正,傾前對着麥克風説:“謝謝陳經理為我們展現這些資料,也謝謝每位與會同仁提供寶貴的意見,我相信能幹的張秘書會將各位的意思完整地傳達給總經理,散會。”
芷芽聽到自己的名字時,猛然清醒了過來,她茫然地看着眾人魚貫走出會議室後才轉頭瞄了周莊一眼,赫然發現他雙手環抱胸前,整個身子攤靠在椅背上,掛着一抹戲諧的笑容斜睨她。
被他識破自己在偷看他,芷芽紅着臉,尷尬地推椅起身,心虛地抓起筆記本,打算從麥克風匣裏取出錄音帶便要溜回自己的辦公室。當她的手指朝底處摸索片刻,發現匣盒裏面竟是空的!這讓她的身子頓時涼了半截。
她記得陳小姐説有錄音設備的……糟了,準是她會前太緊張,忘了把空白錄音帶放進去,如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周莊那張訕笑的臉和陳雅芳及周原責難的表情得面對了,這就是她浪費兩個小時對着身旁的側影發花痴的懲罰!
芷芽在心裏苛責自己怠慢工作,抖瑟的唇便緊抿了起來,眼角處也凝聚了一層淚水,轉眼就順着她的頰滑下。
在一旁冷觀良久的周莊頓時斂起戲謔的表情,傾身斜趴在桌上,仰首審視芷芽鏡片上的霧水,關心地問:“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芷芽怕他嘲笑自己,搖頭拒絕了他的援助,"不用。我自己想辦法編就可以。”
他眉一挑,直率地取過被她壓在手掌下的筆記本,翻了一下後,不客氣地質問她:
“好個天才!你壓根兒沒把心思放在會議上,如何編?
“我有流程大綱。”芷芽抽出那從文件翻了一下。
周莊眯起雙眼,笑着對她説:“那份不準,議題被臨時更動了。”
“嗯。那麼我還是可以找其他同事問。”
周莊白了她一眼,搞不懂她,"眼前就有一個自告奮勇的同事供你參考,你幹麼自找苦吃去麻煩其他同事?那一票人全都有工作狂,可不像我這麼遊手好閒。”
芷芽鬱鬱不樂地站在原地掙扎着。
“好吧!”周莊拍了一下大腿,將筆記本交還給芷芽,順口提道:“一個下午給你編,若編不出來的話,下班後你就到對面長春路的第五條巷口的-霧都-咖啡屋找我,我會一直待到九點。”
芷芽一聽,反射地喊道:“晚上不行!"周莊為她這突發的神經質反應挑起一眉,試探地笑問:“怎麼?跟男朋友約好了?
芷芽想大聲跟他説她沒有男朋友,但又怕自己把周原的秘密泄漏出來,只好忍下了脱口的衝動,小聲的説:“只是事先跟朋友有了約定。”
“土豆芽,什麼樣的約定會比延宕的公事來得重要?周莊語帶玩笑地逗着她,"你不能挪一下嗎?
芷芽想了一下才説:“這樣好了,我跟朋友問一下,如果行的話,再通知你,免得讓你白等。你可不可以給我分機號碼。"説完,她低頭打開筆記本想記下號碼。周莊眼神頓黯,不等她再次抬頭,便風度有佳地笑着拒絕,"用不着那麼麻煩,反正我下班後幾乎都會在那兒,你能分身是最好,不能的話也沒關係。”
“嗯,那就好。"芷芽鬆了一口氣,笑容可鞠地跟他致謝,"謝謝幫忙。”
周莊盯着她看了半晌,寬肩一聳,便將手插進褲袋,踱着慢步走出會議室。
芷芽雙手緊揪地站在周原的大辦公桌前,聽他語帶遺憾地説:“那也沒辦法了!紀錄雖然只是形式上的文件,但畢竟有它存在的必要,你就趁這個機會多跟周莊學一下吧。
我兒子看起來吊兒郎當,但他骨子裏精得很。”
“是,謝謝總經理。我想不會很久的,大概一個小時就能弄好,屆時我再回來幫你整理手稿。”
周原從文件上抬起頭,伸手摘下老花眼鏡,慈愛地衝芷芽一笑,説:“沒關係,你專心把那份會議紀錄弄好後,就直接回家,不用再進辦公室了。至於……"他説到這裏時垂下了眼皮,以眼鏡耳搔了幾下太陽穴,然後抬眼看了站在桌前的單純女孩,委婉地開口道:“我動筆寫書的事,希望你能依約守住,別跟周莊提任何一個字。"説話時,左手還一逕地在空中轉着。
後知後覺的芷芽不解地盯着周原的那隻手猛瞧,片刻才猛眨了一下圓瞪的大眼,保證道;"請總經理放心,我答應過您,一定會辦到的。"然後站在原地不動,等着欲言又止的總經理的指示。但周原終究沒開口跟芷芽解釋,只略揮一下手,趕她出去。
芷芽掩下心中的好奇,退了出去,心想,總經理和周莊似乎不怎麼親近。
她若有所思地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時,陳雅芳提起皮包,扣緊毛皮小外套,走到她身邊,遞了一張紙條給她,"剛才你進去時,有個鼻音很重的男同事打電話上來留言,説聚會的地點改了,要你六點整在麥當勞門前等,逾時不候。怎麼?這麼快就有入追你了?
芷芽起先聽不懂陳雅芳的話,接下紙條咀嚼了一秒才懂她的意思,"喔!不是的,是我忘了記錄,同事好心要幫我。”
“喔!這麼好。”陳雅芳以修長的紅寇丹指甲輕點了芷芽的後,提醒道:“那人似乎得了重感冒,你小心被傳染到。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了。"不等芷芽道再見,她便跨着一雙美腿,搖着百褶裙走了。
重感冒?鼻音很重?芷芽捏着紙條的一角費神想着,陳雅芳指的會是周莊嗎?但周莊的聲音很低沉特殊的,如果是他的聲音,陳雅芳應該認得出來才是!莫非周莊臨時改變了主意,另找替死鬼來幫她!想到這裏,芷芽便有些意興闌珊了,收拾桌面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芷芽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在盥室裏,對鏡妝扮自己。她口紅除了三次,也抹了三次,第四次時,她決定桃紅色的唇膏讓她的嘴腫得像戲班裏的小丑一般,於是再次抽出紙巾抹去殘紅,對鏡子裏的那張臉投降。後來,她又花了十分鐘的時間在擺滿攤位的地下道逛着。不是她刻意要逗留,而是她迷路了,來回試了三次才找到正確出口,現在她總算了解面試那天,周莊警告她別走地下道的原因何在了。
當她踏出迷陣似的地下道時,已是夜幕低垂時分,車水馬龍的街道與掛在樹上的閃爍霓虹,將夜映照得比白天更活躍。最令芷芽驚訝的是,席捲整個北台灣的寒流不但沒把行人驅散,反而留住更多壓馬路的上班族人潮,一對對紅男綠女臂挽着臂地緊膩在冷風中的温馨畫面,教不知戀愛為何物的芷芽稱羨不已。她刻意佇立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感受一下浪漫風情,然後才想起她也有約,只是無關風花雪月就是了。芷芽瞄了一眼手錶,六點零六分了!這讓她加快腳步來到人羣結集的廣場前。她雙手插在厚重的灰外套口袋裏,靦腆地呆站在廣場中央,等着那個鼻音很重的同事來"招領失物",但熙來攘往的人羣中似乎沒人有接近她的打算。
終於。六二十分時,芷芽藉着通明的街燈,認出了三個喊不出名的男同事談笑風生地往自己這個方向走來,這讓她喜逐顏開。在他們走近她時,又視若無睹地繞過她往店裏走去。
芷芽不多想,轉身便跟上同事,打算問個究竟時,後方就傳來了一陣喊叫:“土豆芽,這邊。
芷芽猛地煞住腳步,回鄉看到一輛銀黑色的轎車停在慢車道上,駕駛大戴了一副太陽眼鏡鑽出車窗跟她揮了一下手,要她過去。
芷芽認出是周莊後,鬆了一口氣地奔上前,彎身探頭對他説:“我以為你有事,改託別的同事來了。”
他嘴角掛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慢聲同道:“我也以為你把會議紀錄掰出來,所以不打算來了。”
由於他戴着太陽眼鏡,芷芽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只好忐忑地咬着唇説:“對不起,我在地下道迷路了,所以耽擱了時間。”
“我想也是,所以沿着附近的巷子兜了一圈再回來看看。好了,有話上車後再説吧。
"他説完,便挪正身子。
芷芽打開車門,在皮革椅坐定後,玻璃窗便自動往上關起,周莊這時才摘下太陽眼鏡往西裝口袋一塞,啓動引擎,開車上路。
跟他坐得那麼近,芷芽緊張地抱着包包側頭問:“你要帶我去呢?
“上館子吃飯。我餓了,得先祭過五臟廟,才有力氣辦正經事。"周莊從容地解釋,從前視鏡瞄到芷芽垮下的表情,馬上問:“你不餓嗎?”
芷芽一臉尷尬地説:“餓啊,但是……
“但是什麼?”周莊口氣仍是很温和。
“你説要上館子吃飯,但我有帶便當呢!”
周莊不太理解地瞄了她一眼,隨後才忙將注意力集中在擁擠的道路上,過了一分鐘後,才分神問:“你沒吃午餐嗎?”
“吃了啊!但還有一個。"芷芽拍了一下自己的袋子。
“你晚上也帶便當?”周莊大眼一瞪,不可置信地道:“不餿掉才怪!”
芷芽以堅定的口吻跟他保證,"放心,公司有冰箱和蒸飯箱,不會餿掉的。”
周莊眉頓時皺成一團,不解地問:“幹麼帶兩個便當?
芷芽被他問得啞口,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説:“因為我已事先跟朋友有約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難道你的朋友連跟你約會的晚餐錢也舍不出嗎?莊調侃語氣明顯地濃過疑問。
芷芽不知怎麼答,只好説:“不是我的朋友捨不得,而是我覺得這樣做的話省時又省錢。”
周莊聽了,不以為然地評了一句,"太奇怪了!
芷芽馬上表示,"一點都不奇怪,這樣真的很方便!想想看,人與人交際時大都花在吃喝上,等到要聊天時才發現時間己溜了一大半。可是如果能各分開用餐的話,兩人間有更多的時間專心溝通辦事了。”
周莊被她的理論嗆了一下,想她外表古樸得很,沒想到論點卻這麼"創世紀"!管他能忍受她不加飾的外貌,卻難苟同她古怪的想法。晚餐對講求美食主義的周莊來説是忙碌一天後的嘉勉,是調劑心情的仙丹,如果又有美女同桌共飲的話,那無異是種享受。
若照土豆芽這種嚴肅的態度來吃飯的話,他可能早得胃炎了。
他沒算與她爭辯,僅禮貌地詢問:“那現在你打算拿那個便當怎麼辦呢?但掩不住語氣裏的戲謔。
好在她沒聽出來,單純的星眸與他世故的雙眼在前視鏡裏接觸了幾秒,才以非常隨和的口吻説:“我可以帶進飯館裏吃。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這樣的建議讓周莊的雙眉不由自主地挑高起來,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接着就往下撇,以非常堅持的口吻説:“抱歉,今晚不行,至少跟着我吃飯時不行。”
芷芽回頭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不行?
周莊毫不顧忌地跟她説出原因,"因為你這樣做會毀了我吃飯的興致。”
芷芽轉頭不安地觀察了直視前方的周莊一眼,雖然他的半張酷臉無任何表情,她卻可以從他温和有禮的口氣裏聽出一絲不耐煩。芷芽的心開始彆扭起來,想他大概是在後悔被她牽絆住吧!她看着周莊一身氣派的行頭,再垂頭看着自己上不搭下的裝束,於是她緊絞着十指,吶吶地説:“喔,這樣子啊我不知道……”
周莊看到她臉上浮着一抹尷尬,便很快她説:“這樣好了,你把飯盒倒了、餵狗、喂貓,或者着隔天吃都行,但今晚我們得同桌用餐,不僅同桌用餐,還得吃同樣的菜。
"説完,他迅速瞄了一眼前視鏡裏的老實影像,想得到她的首肯,不料卻看到她雙眉微擰的表情,細緻的三點雀斑鼻也皺了起來。
會得到這樣的反應,倒是周莊始料未及的,他以為這粒土豆芽對自己有好感,只要他口氣硬一點,她應該會順從才是,但他似乎錯看了她。
芷芽凡事都好商量,但一扯上"飯盒"這件事,她就變得相當固執並且跋扈,原因是她有一對不愛吃便當的妹妹和弟弟,這幾年來,她為了他們老是故意不吃完便當而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便養成了以身作則的習慣。便當即使再怎麼不可口,她也一定得吃光光;這是原則,破不得,一破便無法坦然地要求妹妹和弟弟,但要芷芽跟一個交情不深的人解釋這些又似乎太多餘了。
她看了一下反射在前視鏡裏那雙濃眉微挑下的深遂眸子,不自地輕顫了一下,才開口説:“周經理……”
“周莊,"他打了岔,加重提醒,"我的名字叫周莊,經理兩個字省着上班用。”
芷芽以舌尖潤澀的唇,吞了一下口水,合作地喊了他的名字:“周莊。”
“如何?"周莊忙回應了一聲,以便堵住她將出口的反對。
此時紅燈正好亮起,讓他有機會側目打量身旁的人。
他往椅背一靠,目光被她紅亮得不可思議的唇吸引住。上回在計程車裏,他無意間窺知她有副好身材,這次他又發現她有兩片豐嫩柔軟如花瓣的紅唇,半合半張之際,能引起男人的某種遐想。不知何故,周莊就是覺得眼前這張不成熟、不世故的面孔很迷人!
周莊想到這兒,蹙起眉頭,一時間,除了"迷人"二宇,他竟想不出適當的詞來形容她,只知道説她長得漂亮是矇眼説瞎話,説她長得醜又絕非事實,説她平凡,正眼瞧她時,好像是真的很平凡,但背過身子後,她無色彩的面容和稻草人似的孤影卻又能在他繽紛的世界裏佔有一席之地,並且不時地在睡夢中撩撥他的想像力。
一見鍾情嗎?當然不是!周莊差點啞然失笑,他喜歡女人,尤其欣賞美麗又有大腦的女人,在讚美女人這方面他更是毫不吝惜,但這不表示他一刻沒女人就會死,非得拉旁邊這個土豆芽為伴,打發時光不可。截至今日,他已歷經無數次的一見鍾情,雖然場場戀愛的結果不是無疾而終,便是草率收場,卻沒教他對愛情徹底失望,反而讓愈挫愈勇的他變得實際、謹慎,甚至無動於衷。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是因為一時莫名的衝動,才把這粒"與人有約"的土豆芽從辦公室裏找出來,美其名曰是要協助她完成會議紀錄,但他真打的歪主意是想把她連根挖來"吃",好確定她並不如預期中好吃,以便抹去連日來侵襲他睡夢是平淡面孔與火辣辣的身材;當然,如果豆芽真是表裏不相應,可口味美得讓他無剔可挑的,他不反對和她維持長久關係,直到任何一方厭倦為止。
他承認這種想法有失厚道,但土豆芽緊盯着他看、一臉想吞了他的表情讓他無暇多想,他只知道她對他有興趣,既然如此,雙方就是兩情相悦,恰恰符合他交友的原則。
綠燈亮起,他半合着長眼簾,將多情的目光從她身上挪到方向盤上,輕柔地又問了一句"如何?”
這次,從她頰上泛起的紅暈,周莊有八成的把握她會順他的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芷芽撫住脖子,深吐一口氣後,改變了主意,"好吧,那我就不把便當帶進飯館裏。”
“Goodgirl"周莊回頭對她綻了一個嘉許的微笑,騰出右手輕搭上她的肩。
受到他的褒獎,芷芽泛起酒後般的陶然,無限的喜悦也自然而然地從被他讚許的肩部輸入她的心房時但她沒因此忘記自己對弟妹的責任,於是頰上浮着兩朵笑渦的她傾下了頭,一語不發地從包包裏拿出便當,以紙巾拭淨鐵匙,當着周莊的面,埋頭吃起冷飯來了。
周莊沒想到她會臨陣拆招,眉霍然大蹙,但即而想到她已讓步,也就不再堅持已見,任她在自己的車裏扒飯。一路上,他不時以眼角瞧着她不露半絲忸怩的吃相,那一臉的滿足,彷彿她口裏嚼的不是泛黃的青菜豆腐,而是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