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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集 還我頭來(上)

    第一章 靠天靠地靠老子,不算是好漢

    諸葛先生道:“對。古往今來,勸人者無不自以為有理,但自以為有道理並不代表真理,也不等於一定是對。連大奸大惡的人,也莫不以為自己所作所為、所信所奉乃是正確的,但事實上自以為是卻不一定是真知灼見。我也常常勸人,也知道為人處世,沒有自己一套定見、一定原則,那是寸步難行的。可是,我在規勸他人接納愚見之際,也一樣戰戰兢兢的思忖:以對方的高明和修為,還用得我勸嗎?我這樣勸,到底是為了自己逞能好勝,謀私圖利,還是真心為了對方好?其實,我是不是對的?聽了我意見之後,影響究竟好還是壞?結果是不是正確的?對方該聽不該聽?該信不該信?我當説不當説?當勸不當勸?”

    他苦笑一下又道:“坦白説,有時我也有莫大的猶豫,相當的迷惘。”

    舒無戲哈哈笑道:“我就説你又何必自苦呢!所以我一向不勸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説着還安慰似的在諸葛小花肩膀上拍了一下。

    拍得還相當的不輕:要不是諸葛有一對鐵肩膀,恐怕就像糙米餅一般碎了開來。

    ——但如果不是舒無戲,這種跟諸葛正我有過命交情的人,還有誰的手能拍上諸葛神侯的肩膀?

    沒有。

    ——就算有,也一定會付出代價。

    慘痛的代價。

    諸葛也報以微笑:“話説回來,舒莊主也一樣在做同樣的事?”

    舒無戲“哦”了一聲,道:“我只會左一句閃你老子的,右一聲辣塊媽媽……”他一面用諸葛先生給他的藥丸捏碎敷在手心的小小血口子上,一面好像很享用、頗享受的道:“我才不把我的時間心力花在勸導人的身上。人,能學好的就學好,不學好的你教的再好也沒用,就像走路一樣,不真個摔倒過就學不會走路,但有的人摔過了走起路來還是歪歪斜斜的,你又奈他何!何況,有的人聽了你的勸才走了運,但他得勢後第一就是要宰掉勸他的人。我去他儂們個仙人闆闆!”

    無情在旁點頭道:“是的,就像‘詩經’裏的一首詩。”

    舒無戲馬上撓腮抓頭皮拍後腦勺子:“詩?這個……詩!?”

    這回到追命接道:“‘公無渡河’?”

    無情點頭:“是‘公無渡河’。”

    追命一聽,詩興便鬥發了,當下長吟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公死。當奈公何。”這次卻吟得甚為慨然自得。

    無情道:“便是這首詩。”

    “怎麼説?” 舒無戲聽得似丈八金剛不但摸不着腦袋,卻連腳趾頭也摸不着了,“那個公公年紀那麼大了還去游泳淹死了嗎!?不是姓唐的吧?”

    唐乃子眼色一厲,叱了一聲:“你找打!”

    淒涼王機警,悽然一笑,馬上接過話題:“這兩位小兄弟説的是咱們……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迫於無奈,我還真不願意動手殺你。……也好,但願,能夠尋着另闢蹊徑的法子吧!我也實在不忍心再做這種事。成大事真的要犧牲那麼大嗎?蒼天何忍哉!皇天何狠乎!”

    “説的是咱們?”郭九誠也一頭霧水,“我沒聽懂,也想不通。”

    淒涼王淡淡地道:“有些人對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明知道是碰壁、出事、遇險、遭難,也得要去嘗試、面對的,所以,雖然已勸告了‘公’母要渡河,可是‘公’還是要去渡河,到頭來‘公’墮河而歿,勸的人又能對‘公’做什麼呢!”

    他的神容出現了一種罕有的光采,那兒藴有冷誚的熱心,堅定的操持,以及寂天寞地的情懷。

    諸葛先生一向內藴的眼神,忽然綻出了一種很奇特的光芒。

    諸葛先生眼神並不凌厲,反而有點慈和,其實,他只是英華內斂,爐火純菁了。

    一個人的眼神,最能透露他內心的真話,他真正的性情。有些人怒的時候眼裏是笑的,有的人笑的時候眼裏是傷心的;諸葛小花,通常竭力不在他眼裏流露出他的真性情,所以反而最常呈現的是一種狡黠的智慧的光芒。

    可是,就在這一刻,他的眼神里也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感情:

    敬重。

    相知。

    也有抗拒。

    更明顯的是惋惜之情。

    “我明白。”諸葛先生幾乎忍不住也要像舒無戲拍拍他肩膀似的,也去拍拍淒涼王的肩膀。可是他忍住了。因為他不知道淒涼王會不會誤會。一旦誤會了,因而反擊或防備,那恐怕是非常可怕的激烈,也是激烈的非常可怕的——而且,連他自己也未必製得住、控制得來的!

    “所以你在東北一出江湖,一下江南,前後就誅殺了朱勔、童貫身邊的貪官惡奴三十二名,還一口氣幹了幾件扭轉時局的大案,一下子震住了蔡京六賊在民間的氣焰孽行!當時東北‘神槍會’,人才濟濟,財雄勢大,兵多將猛,卻留也留不住你,朝廷治也治不住你,奸佞聞之喪膽,俠風為之大振,黑道為之盡斂。”諸葛先生把話説了下去,“之後,你因反新政過苛而意圖刺殺王荊公,再因蔡京貪婪誤國而行刺之,近日長孫廁身太保府,恐怕也枕戈待旦,別有所圖吧?……想來,‘氣量王’所作所為,也是一種‘公竟渡河’吧?”

    淒涼王莞爾,吟道:“不過下兩句就是:‘渡河公死,當奈公何’了……”他搖頭笑道:“下場堪虞呀!”

    “後會有期”雷腫忽啐道:“胡説!氣量王之功業,當名垂萬世,光耀四海,澤被蒼生,福惠天下。”

    雷腫雖然看似魯莽火烈,事實上也曾出身於仕途,一度落籍刑部,曾掌大理寺刑獄,因結怨太多,殺戮太重後來遭彈劾丟官,終於還是為‘六分半堂’賣命,然後跟隨在‘淒涼王’身邊,不捨不去。“

    他當然希望淒涼王大志能籌,永垂不朽。

    淒涼王不以為意,道:“行大事者本就不顧慮自身安危。自己顧慮越多,就越不能為天下蒼生着想。先生所説的那些案子,有些也確令我平生久恨恨未消,不無遺憾,更深感遺恨。”

    説着,他的目光更有悽然落索之意,不自覺的望向無情。

    諸葛小花心中一凜,馬上把話題接了過去,道:“只有死人才不犯錯,人誰無過。氣量王本來就是皇裔、王侯,但長孫閣下卻視富貴為浮雲,膽敢到江湖上闖一番事業,這氣慨可不是人人能學的。錯不要緊,錯的存在就是要辨別出什麼是對的,但只要莫要再往一條錯的路向一路錯下去才是切要的。”

    他把話説的語重深長。

    長孫笑了:“人説諸葛先生武功無敵,槍法第一,智計無雙……我卻認為他最大的特長是:能把反對者都變成同路人。”

    他笑吟吟的道:“這點很不容易。這點最難得。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至於離開山東神槍會,那也不算什麼,那時,‘大口孫家’已派系各擁山頭,你虞我詐,黨同伐異,內鬥不絕了。我不喜歡。我認為,男兒志在天下,要流流自己的血,要揮揮自己的汗,自己的仇人自己殺,自己的恩怨自己還,自己的禍患自己扛,自己的事情自己擔。靠天靠地靠老子,不算是好漢;靠勢靠錢靠靠山,贏了不好看。”淒涼王一氣説的甚順,反過來問諸葛説:

    “你也不是一樣!”他搖搖首,目中流露了與諸葛先生看他幾乎同樣的神色。

    ——至少,有一種是完全同樣的:

    惋惜之情。

    “你還在勸,還在諫,還在盡一份士大夫的宏願。可是,你勸的,諫的,正在‘公竟渡河’,萬一‘渡河公死’,連累的,可是天下老百姓,萬民福祉,還是不如我……嘿嘿——”淒涼王目中閃過了狠色,“你和你的門人是墨、儒、道的結合,這三家一旦成功的結合上了,就是俠。”

    他笑了又道,“你仍在‘公無渡河’,你勸的人正‘公竟渡河’,而家國社稷,卻正在‘墮河公死’,我們呢?卻在‘當奈公何’!”

    掩藏不了的,是他眼神的無奈和惆悵,當中,還夾雜了一分殺氣!

    第二章 不忍心就是一種狠心

    諸葛先生嘆了一聲,道:“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就一定對,也沒有認為大家一定得跟着我走。我是在渡河,而且是見步走步,深一步淺一步,摸着石頭把住樁的渡,萬一渡不了,給洪水沖走,給大河淹個肚皮朝天的,那也是我活該的事。不過,我要是渡得了河,那就是摸出一條路了,那就可以搭橋拉索,後人可好走多了。但這河,我不得不渡,因為不是我要過河,很多人都熱切着找一條可行的路過對岸去啦!”

    淒涼王搖搖頭,道:“可是,你是武林宗師,又是自在門最有號召力的人,在朝廷殿堂、黑白兩道、天子跟前,都有影響力,萬一你渡不了,很多跟着你走的人都一齊淹個沒頂,你可是誤了人。”

    大石公馬上道:“我們自己要諸葛拉着我們走,不然早就沉到江底喂王八了,萬一渡不了遇急流,怨得誰來?”

    舒無戲咕噥道:“你只會説人家,但跟你也沒好處。放着個大好‘神槍會’你不好好整治,現在東北大口孫家已互相傾軋,惡人橫行,聲名敗壞,而你卻溜來京師,見一個殺一個,殺到頭來,你殺不着,對頭人活着逍遙,大惡人繼續橫行,你卻浪費了光陰,枉費忠心跟隨你的人操勞。我操他個舒大坑的!你會勸人不會勸己!”

    唐乃子一楞,道:“什麼坑?”

    追命向無情擠了一下眼.

    無情馬上回話:“是人名。是一位御封大將軍;沙場殺敵無算

    ,領功回京時,因功高而一日連降八次,本要謫官貶放南海,世叔力保,現在‘自在門’當護法。”

    唐乃子冷哼一聲:“這名字好難聽。好好一個人,卻叫一個坑!”

    卻不知何從,忽然傳來“蟈”的一聲。

    唐乃子四顧不知聲自何來,諸葛先生面色微微一變。

    唐乃子狠狠對無情、追命一瞪眼,狠狠的道:“別以為你賣乖老身就不會挖你的眼——”

    説罷,看這無情的眼,不覺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很像……”

    忽然,捂心嗆咳了起來。

    仇烈香忙扶着她,小聲的問:“奶奶……是不是又發作了……?”

    唐乃子一面急促的喘呼着,但仍強撐着挺起背脊,也低聲的道:“這兒高手多,別管我,既已進來了,就得要挺下去。”

    唐烈香眼圈兒一紅:“娘,我是不該越牆來的……讓你受累了。”

    唐乃子冷峻地道:‘是不該越,這棟牆是我們的死線。越了就守不住了。不過,越了就越了,沒啥大不了的。我看這是一個局,我們踩了進去了。但就不知是誰的局。諸葛老兒以為是他設的局,看來他也在局中,蔡卞、蔡攸既是佈局人,但好像也漸漸成了局裏人。背後的蔡京,那才是最可怕的。不過——哎——也真的像……”

    唐烈香不禁狐疑的問:“——像?像什麼呀?”

    唐乃子道:“你爹。”

    唐烈香一震。

    唐乃子喃喃地道:“……他眼睛還真的好看——我也……”

    她沒有説下去。

    因為淒涼王和諸葛先生兩造人馬已開始針鋒相對,無情也説了話。

    無情一説話,唐烈香的心,便已飛到了無情那兒,就像飛天在盛唐時舞得最美,月亮在沙漠的午夜明得最亮,詞在宋最入味,夢在醒時最惆悵。

    唐乃子眼見唐烈香眸子發亮,那兒似也藴藏了夢和想望,卻照不見幻滅的傷寒。她也只好幽幽一嘆:

    (這眼神怎麼這麼像你。

    我當年就是這樣陷在這眼神里。

    ——其實我又怎麼捨得挖去這一雙眼睛,可是,我又有什麼可以選擇的!

    娘也不忍心啊……

    可是,不忍心就是一種狠心。

    ——娘就折在情字上,這樣冷豔的眼神,不挖了就要挖個心給他了!

    唉!)

    這些話,唐乃子都沒有説出來,但在心裏説了。

    唐烈香當然沒有聽見。

    因為場中已有變化,她一面為娘捶着背,一面心已飛到無情身上。

    在舒無戲説了那番反詰之後,“後會有期”雷腫忽道:“我當過官。我是酷吏。因為不酷就不能嚴厲執法。執法不嚴,就會令罪犯橫行無忌。可是手法一旦嚴了,難免禍及無辜。一旦有冤,我也一定給反誣、彈劾,不但烏紗帽保不住,刑獄懲罰,自作自受。如果執法寬鬆,人人目無王法,那又形同虛設。結果,我還是不行。孽是造多了,但法仍不可行。我是枉作惡人了。要不是氣量王和雷損跟我脱了罪,我不死在‘江南霹靂堂’,也必喪命在大牢裏。他活了我的命。我的命是他的。他願意為他死。了無怨懟。”

    郭九誠也道:“我本來就是獄吏,看盡人間地獄種種慘事。我覺得我認識的人裏,就氣量王長孫先生最有大志。他殺一人救萬人。他殺不死的人是因為他自標太高,志氣太大。”

    他頓了頓,又道:“我們可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成敗,而去判斷他的成就。他不成功,是因為他作的事非尋常人能辦。他的失敗,只是暫時還未成功,我願跟隨他。氣量王認為中華上國,人才遍地,之所以不成大器,那是因為不肯團結力量,老是自囿於一家一族之勢力聲名,固步自封於門户之見,而非為全國全民着想。難怪人人自危,人人自保,而家國不強,民族不顯,常受外族鐵蹄凌虐踐踏,那都因為眼光太淺、眼界太短之故。”

    他堅定的作出總結:“所以我佩服他。我願跟隨他。生死榮辱不計。”

    諸葛先生看着郭酒誠與雷老腫,眼裏已充滿尊敬之色。

    可是接下來,林十三真人卻歪着嘴加冒出了一這句:“你瞧!這才是大氣派!大氣量!不像有的小幫小派,同門還互相傾軋,勇於內耗,門户之見!你看,還要一羣聞到棺材香的老人家追隨,那也就罷了,這幾個少年人,有的酗酒,有的是盜竊,有的還半殘不廢的,就不能收一個完好一點像人樣的徒弟嗎!全讓廢人跟個政壇失意的中年傢伙誤入歧途了。”

    追命忽笑嘻嘻的問:“你好。”

    林十三真人一怔,回了句:“好。”

    追命道:“你昨晚才去過小甜水巷吧?”

    林十三真人臉上一紅,隨即怒道:“這關你屁事!?我犯法了!?”

    “我好歹是個差役,為保京畿平安,見人易妝夜行,總要跟上一段,看看有無異行。”追命笑嘻嘻地道:“你嫖妓夜宿,本沒犯法,但作為修道之士,你修的是什麼道呀?”

    林十三真人忿然道:“我追隨道君皇帝,還有林師兄真君,你敢抨擊誣陷我道!?”

    “不敢。”追命道,“你們狗上瓦坑各有門道,但我追隨世叔,效命自在門,又關你屁事?你為金門羽客林靈素為虎作倀,蠱惑人心,我可説你們‘元妙府’打着修道實搜刮呢!”

    追命正色又道:“我本為酒徒,出身寒微,喜歡喝酒,裝瘋賣傻,但不亂性!我當過小偷,得世叔提拔教導,才有今日,找到渡河的路。可是今天能當成捕快,全因為世叔一力栽培,也因為我知錯能改,有錯必改,我跟他是跟定了,用不着像你,束了發戴了儒冠去狎妓,又愛權又要錢,你還修什麼狗屁道呀你!道人我不厭,道高如天,但我最討厭是裝修道扮真人的,那是形同建座廟宇來劫婦孺吃狗肉,這種道人比討飯哩的更不如!你要像樣的自在門人嗎?看來,你的臉色是受了點內傷,大概已吃了我二師兄的虧了,再要像樣一些的,只怕你就早些羽化登仙去了!”

    林十三真人拔劍就要動手,怒叱:“我操你媽的——”忽聽一個語音道:“疾。的聲。”

    淒涼王一皺眉。

    多指頭陀一手將林十三真人的劍捏住。

    林十三真人拔劍極速。

    一拔,劍已在手。

    劍光精亮。

    劍已刺出。

    劍已在喉。

    ——追命的咽喉!

    可是劍就凝住了。

    多指頭陀的指間。

    ——多指頭陀用兩隻手指捏住了劍身。

    追命依然笑嘻嘻的,眼也不眨一下。

    林十三真人怒道:“頭陀,你為何阻我!?”

    多指頭陀道:“氣量王沒説動手,誰也不可以動手。”

    第三章 靠錢靠勢靠靠山,贏了不好看

    林十三真人怒叱:“我又不是姓孫的龜孫子!我為啥要看他臉色行事!”

    他一運勁,力透劍鋒,劍聲發出一陣嗡嗡,劍身一抖,急切多指頭陀手指。

    多指頭陀手指一陣急彈,全身劇烈旋動,在幾個變招之間,已收了招,不但奪了林十三真人的劍,而且還把林十三真人的劍插回劍鞘裏去。

    林十三真人呆住了。

    他只知道對方多用了四招。

    第一招卸掉他的劍勁。

    第二招扣住他的手腕。

    第三招奪下他的劍。

    第四招就把劍插回他腰畔的鞘內。

    林十三真人毫無招架之能。

    也無反擊之力。

    他只看到多指頭陀的十二隻手指都在抖,都在動,就像彈琴一樣,又似泫洔一般。

    他甚至好像還聽到琴韻。

    ——那是響自他的劍鋒,給對手的指勁彈動。

    但他就是躲不過去。

    避不開去。

    劍已給奪。

    ——志亦為之所奪。

    他怔立當堂,臉上烘地發了燒。

    多指頭陀道:“氣量王沒下令,你就不要動,我説過了。”

    追命道:“好指法。”

    無情道:“是多羅葉指。”

    追命道:“遇上這種指法,最好還是乖乖站着,少丟人!”

    無情道:“遇上這種場面,四肢健全的,還是去小甜水巷混到窩裏去吧,少給我這種殘廢的看了心涼!”

    林十三真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紫,又聽得一聲:“疾!”林十三真人好像受到號召似的,忽咆哮了一聲:

    “我操你奶奶的——”

    他反正已扯破了臉,也不在乎破口大嗎了。

    可是他這句話沒罵下去。

    因為他已罵不下去。

    人影一閃。

    拍拍兩響。

    林十三真人已給摑的金星直冒,錚的一聲,腰畔的劍已給拔了出來,就架在他脖子上!

    林十三真人痛得擠出了眼淚來,待睜開眼時,前面站的是唐乃子。

    劍在唐乃子手裏。

    林十三真人摸着正發腫的臉龐,怒道:“唐奶奶,我又沒惹着你——!”

    大石公道:“你不該罵了那兩個字。”

    林十三真人兀自叱道:‘我罵你奶奶的,關你——”

    這次他也自動説不下。

    住了嘴。

    閉了口。

    因為他明白了。

    唐乃子目中綻放出一種凌厲。

    那是一股殺氣。

    ——看來,她是動了真怒了。

    多指頭陀“嗯”了一聲,長身於攔在唐乃子與林十三真人之間,揚袖道:“唐奶奶,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元妙府’和‘蜀中唐門’素無重大過節,何必為區區語言傷了和氣?”

    唐乃子道:“割了。”臉色煞氣嚴霜。

    多指頭陀暗笑問:“割了什麼?”

    唐乃子道:“割舌。”

    多指頭陀依然揚這大袖,涎着笑臉道:“沒那麼嚴重吧?”

    唐乃子冷冷地道:“沒有人敢在蜀中唐門子弟面前罵這兩個字,尤其他是衝着我。”

    多指頭陀説好説歹的道:“我看是誤會,請唐老奶奶衝着我的面子……”

    唐乃子一句截了下去:“我為什麼要給你面子?”

    多指頭陀強笑道:“那就當是賞個面子給金門羽客林侍晨天君吧!”

    唐老奶奶冷冷第道:“那個唬神騙鬼的,我誰的面子也不給!剛才長孫也説過:靠錢靠勢靠靠山,贏了不好看——元妙這夥人就是這貨色!”

    多指頭陀尷尬地笑道:“你要殺他?”

    唐老奶奶冷笑道:“你擋得住?”

    多指頭陀抱拳一揖,幾乎一揖到地,道:“説什麼他也是我至交的師弟,懇請唐老奶奶給個賣個面子。”

    唐乃子暗一運勁,手腕一振,劍鋒從中斷為四截,口氣卻有些軟了:

    “我一向都不願跟牛鼻子打交道,如今死罪可免,活罪難討。”

    話沒説下去,忽聽諸葛先生一聲清叱:

    “小心——”

    大變遽然來。

    變化急。

    而且劇。

    整個程序是這樣的:

    林十三真人跟追命語言衝突之際,不意罵了句:“操你奶奶的——”

    自唐門以“唐老奶奶”或“唐老太太“主事以來,任何人在嫡系唐門子弟面前,罵出這句話,視為大不敬,都得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更何況現在來的是本是繼任人卻“失蹤多時”的唐乃子。

    唐乃子一幌身就摑了林十三真人兩巴掌,他失口又罵了一句,唐乃子拔其劍架其頸,多指頭陀馬上挺身勸阻。

    唐乃子只想小懲大誡,震碎劍身,就在這一剎,諸葛出言示警。

    説時遲,那時快。

    多指頭陀一揖之際,兩袖陡然噴出一蓬紫霧。

    唐乃子迎面逢着。

    唐乃子馬上屏住呼吸,雙手掩面,迎空一抓,擊得紫霧四散,叱道:“賊驢乃爾——!”

    多指頭陀二話不發,雙手急扣唐老奶奶身上十三處要穴!

    林十三真人都同時出劍!

    這一劍好狠!

    好毒!

    好絕!

    他是穿心一劍。

    他這一次出劍,遠比之前多指頭陀一出手就接回他的劍入鞘來得要快,而且還快多了!也更比他剛才一出劍就給唐乃子奪去長劍來得狠,也來得絕!

    他的劍已給震斷,劍從何來?

    劍仍從鞘中來。

    他的劍鞘就是劍。

    他的劍鍔就是劍。

    劍鞘的尖端,竟要比劍鋒還利。

    劍取丙火,招攻朱雀,走“飛鳥跌穴”,“反青龍式”:

    劍刺唐乃子!

    唐乃子目已不能睜,但依然聽風辨影,急退!

    這一退,已奮不顧身,背後空門大露。

    ——背露破綻,而且,正向着淒涼王。

    淒涼王猛然踏前一步,大步流星。

    諸葛先生也馬上跨前一步,虎踞龍盤。

    兩人都陡然止步。

    都不發一言。

    淒涼王只要在此時一出手,就可以進侵唐乃子及背後的空門。

    但諸葛先生擺明了:只要你一出手,我就必然出手對付你。

    淒涼王猛抬頭,一種凌厲如殺勢,如槍尖破空而去,盯在諸葛雙眉之間。

    諸葛一洗疲態,整個人就似一支殺陣的槍,所向披靡。

    但兩人都沒有動。

    沒有動手。

    ——你一動手我就出手!

    可變化卻沒有止息。

    也許,常就是變,變就是常。

    世事就是不斷的常與變。

    人生就是交替的成與敗。

    血與淚。

    生與死。

    死!

    地上的“死人”陡然躍起!

    一名紅衫劍手,非但未死,還山極快的速度極險的殺度極詭異的角度,一劍刺向唐老奶奶的下顎。

    第四章 殺破狼

    唐奶奶目不能視。

    她閉着眼。

    而且已着了毒霧。

    她的要穴已為多指頭陀所扣。

    地上飛起了劍光。

    劍取她的咽喉。

    這樣的形勢,只有一個結果:

    死!

    ——也只有這樣的結果:

    如果不是唐老奶奶的話。

    但她是唐老奶奶。

    ——唐乃子。

    她突然彈起,整個人像一個倒栽葱,又像一隻倒放的急弩牛尾虎火箭,整個人以頭部急撞向在地上剛躍起出劍的人。

    那個人也沒想到會有這一招。

    同一剎那,唐乃子雙手一撒。

    “霧”!

    ——霧就是她的暗器。

    她即時使用的暗器!

    多指頭陀用“毒霧”對付她,她就同樣以“毒霧”反擊多指!

    她剛才雙手憑空一抓,就是把霧抓到手上。

    霧是飄渺的。

    抓不到的。

    但唐乃子雙手如冰,一下子把霧凝結了,那“霧”就叫“藍精蟲”,飄飛的微塵似是水氣,其實是一種毒蟲的精華,沾之淬毒。

    唐乃子的“冰魄寒魂手”卻一下子將之鎮住了,就在這剎間,反扣擰住多指頭陀兩根手指。

    多指頭陀完全無法想像一個內傷、中毒、目不能睜,給他的“拈花指”扣住,而且同時有林十三真人師兄弟兩大高手的陰陽劍陣夾擊下,居然還能反擊。

    反挫!

    多指頭陀十指痛極,本想用“多羅葉指”拆解反攻,但“藍精蟲”已迎臉撒到,他雖早服了解藥“十字嫁”不致中毒,但“藍精蟲”結成了實體,透過唐乃子的內力撒出打在他臉上,簡直如遭矢射,痛得他全身抽搐,五官變形,剎間真力一瀉,格格二聲,兩指便給唐乃子拗斷拔了出來!

    同時間,唐乃子凌空倒栽,已形同避過林十三真人一劍,但地上那一劍朝天向鋒,也對準了唐乃子:

    ——你敢真的撞下來,我就把你串在劍上!

    其實用劍的人也為之震驚:

    唐乃子猝受多面暗狙仍能反擊!

    更可怕的是:

    她居然拿自己作暗器!

    ——她的身子就是一支暗器!

    但暗器再厲害,也是肉身。

    他拿的可是劍。

    劍名“破軍”。

    他這一劍名為“七殺”。

    一劍刺出,七道殺着。

    他要的是她的命。

    ——這是他主要的任務。

    可是,他沒想到眼看唐乃子要倒衝下來,喂在他的劍尖上了,可是,唐奶奶在半空陡然撒出了暗器!

    手指!

    ——兩隻手指!

    多指頭陀的兩隻手指!

    ——剛從多指頭陀手上拔斷的兩隻血淋淋的手指!

    斷指有血。

    ——有血不打緊,可是這是毒血,因血液裏已混羼了“藍精蟲”凝結了毒力!

    這可是非同小可!

    當初,大家議訂大計,對付唐乃子、諸葛小花,用的是至毒,才選定了“藍精蟲”。就算先服了解藥,哪怕他就是自稱道家第一神君,這毒力一旦侵入體內,他還是解不開、逼不出、化不了的。

    這兩隻手指直射林靈素雙目!

    指比人先到!

    林靈素的“破軍神劍”若要殺唐乃子,雙目得先為兩指所奪!

    這當然換不過!

    林靈素當機立斷,揮劍,格開雙指!

    但唐乃子已至!

    她從上而下,連人帶身、以天為首,直衝了下來!

    勢不可當。

    林靈素反攻力守,劍撥毒指,反而失了先手。

    這短短的電瞬,唐乃子多方受襲,負傷在先,中毒在前,目不能視,但以她應變奇急,及使出她可以從任何事物,甚至無中生有,乃至以自身為暗器的“信手拈來自有神”,反而一一破解、逼退對方設下陷阱,並且重創七發,反攻林靈素,急劇的把危局扭轉過來。

    如果不是——

    她內傷復發的話。

    ——若不是她中毒在先的話……

    是的。

    如果唐乃子不是內傷在先,中毒未愈,驟受暗襲,而又復中毒的話……

    這一戰的結果必改寫。

    其實,這時候,淒涼王和諸葛先生都相視一眼,同時出手,諸葛先生揉身要救護唐乃子,淒涼王長身阻截諸葛小花。

    諸葛小花騰身而起,淒涼王迎面而來。

    諸葛小花見唐乃子受林十三真人所襲,初已解圍牆,但又遇上多指頭陀的扣殺,心中一急,出拳,要震開淒涼王。

    淒涼王悽然還擊。

    他以掌。

    每一掌就像悽然的雨,每一招的姿態都悽然。

    ——但越是悽然,殺傷力就愈大。

    因為淒涼王是一種感覺:不僅傷在身上,可怕是傷在心上!

    他的掌法很飄。

    很逸。

    很悽也很寒,甚至很空無,就像一掌一掌打在虛無之處,卻又令人無處可遁,避無可避,因為空物,反而涵蓋了一切,只求下傷心傷情傷意傷懷是傷人傷己

    諸葛先生則相反。

    他一拳拳的打出去。

    拳法充滿了貪慾。

    和狠。

    ——像一隻狼。

    甚至,我們可以這樣認為:

    這一劍的諸葛先生和他的拳法以及他的攻擊,非常不像平時人所景仰行雲流水、高山仰止、神逸態寧、氣定神閒的諸葛小花。

    只不過,他無論擊出任何一拳一招一式,都是世間的所有教頭、護院、鏢師所打不出、練不成、達不到的境界。

    那是登峯造極。

    正是爐火純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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