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許縣長又唱起來了。許縣長是個女人。許縣長的歌聲把大街上的喧譁壓了下去,或者説許縣長的歌聲從人羣中漂浮上來。許縣長唱歌時,萬物便凝結了,只有她的歌聲流蕩,像雲霧在山尖纏來繞去,氤氲貼着湖面飄移。許縣長唱歌的時候,彷彿站在珠穆朗瑪峯上,街上的人,街上的物,都在幾千米的腳底下渺小,黑不溜秋的臉煥發出興奮、油亮的光澤。
許縣長剛吃了一碗米豆腐,抹嘴時,把油湯抹了一臉。因此臉上就黑一道,灰一道。但是,許縣長的牙齒很白。不要以為許縣長剛去醫院洗過牙,或者用了潔齒靈,波浪型牙刷,白牙素之類的東西。這時候的蘭谿鎮還沒有這些東西,也沒有人想過會有這些東西,或者説,在外面的城市裏有這些東西,但小鎮人不知道,既便有人知道,也不會想到往牙齒上花錢;就算有人想到往牙齒上花錢,這個人也不會是許縣長。許縣長是一年到頭不刷牙的,也就是説,許縣長的牙齒天生完好,好到小鎮人忍不住暗底裏嫉妒。
許縣長唱歌時是拼盡全力的。那時,許縣長的嘴全部張開,不像唱歌,倒像吆喝。似乎是用力過度,許縣長的嗓子裏產生了破音,好像風捅破了窗户紙,忽然漏氣。許縣長不管這個,破音時,就往破裏喊,然後在某一個音符突然恢復正常,讓聽的人措手不及。許縣長有時也會中氣不足,一個音符未完,忽然間泄氣,半張開嘴,獨自發痴。許縣長並不羞愧。她唱得隨心所欲。她可以中斷任何一句,任何一個音符,突然間又開頭重唱:“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等到你胸佩紅花,回家莊……”。即便是跑了調,許縣長也滿懷重振山河的雄心。
只要許縣長一唱,西西總忍不住將一隻腳伸出店門,探頭去看許縣長的身影,在背後齜牙咧嘴地鬼笑。西西當了服務員,對鎮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對許縣長很好奇。不過,西西不敢走遠,也就是從店裏探出半邊身子,隨便看看,聽聽聽,就心滿意足的了。也就這時,有什麼東西掉下來落在西西頭上,她聞到一縷淺淡芳香。她抬起頭一望,只見滿樹紫色的梧桐花在枝頭熱鬧、推搡。太陽在花瓣與樹葉間蹦跳、躲閃,很迅捷。不過樹丫間還被扔了破襪子爛衣服,大煞風景。
“梧桐葉子灰糊糊的,也許下一場新雨就好了,”西西想,“下一場雨,街道和樹葉都會乾淨起來,街道乾淨了,人也乾淨了。”
這時有人在喊口號。還是許縣長。許縣長已經不唱了,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不時地揮一下手臂,與唱歌時的許縣長判若兩人。許縣長喊的口號與政治有關,與文化大革命有關。許縣長喊,喊一陣,默默走幾步,拐到牆邊,用手指頭在牆上亂寫亂畫,完了接着喊。許縣長乾裂的嘴唇結了一層硬殼,兩片嘴皮看起來像塑料做的。西西見那兩片假唇一張一合,只是覺得有趣,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樣好玩。
許縣長的年紀是個迷。也許有六十歲,但是,她滿臉塵土的臉上似乎沒有皺紋。説她只有三十歲,但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蒼蒼茫茫的,像冬天結了霜的枯草,在風裏瑟瑟地抖動。從許縣長的手來看,她應該不老,手有些粗糙,手指頭很長,指甲縫裏塞滿了黑泥。其實,西西並不喜歡聽許縣長唱歌,或者喊口號,她只是愛看許縣長的牙齒。因為許縣長除了唱歌和喊口號外,從不和人説話,也只有這個時候,才能看到她的牙齒。許縣長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女。西西經常這麼想。許縣長要是洗了臉,擦上潤膚霜,換上乾淨衣服,一定是個漂亮女人。西西有時真想許縣長乾淨起來,就像下一場雨,把街道,把樹葉洗乾淨那樣,讓她看見一個清爽的許縣長,一個潔淨的女人。一個潔淨的女人,還帶着很“媽媽”的温馨笑容,那樣就沒有遺憾了。
有一天西西做夢,她夢見自己對許縣長説,你為什麼不回家?許縣長朝她笑,潔白的牙齒朝她笑,她看許縣長的眼睛,許縣長的眼睛也朝她笑,像貼在理髮店牆壁上的港台明星。但是眨眼間,許縣長就坐在米豆腐店裏,嫵媚地説,給我來一碗米豆腐吧。醒來後,西西記得許縣長温柔漂亮的樣子,好像在哪兒見過,後來想起來,夢裏的許縣長就是貼在理髮店牆壁上的明星周海媚,她覺得很開心。西西做過許多夢,通常醒來就忘了,只有關於許縣長的夢,一直清晰。許縣長還是許縣長,並沒有周海媚的靚麗,西西看到的,還是那個瘋癲女人。
西西有點難過。
許縣長頭髮稀少,兩條短促的辮子,豬尾巴那麼細,麻花一樣扭來扭去,就像被太陽烤白後,粘連着的一截的糞便。
許縣長從來不梳頭。許縣長從哪裏來。彷彿自打有了這個鎮子,許縣長便存在了。
許縣長晚上睡在米豆腐店前的梧桐樹下。她很瘦,冬天的時候,衣服裏三件外三件地往身上套,也不會顯得臃腫。堆在許縣長身上的衣服種類很多,有男人穿的,女人穿的,甚至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髒得可以揭下另一件衣服,裂開的線縫裏冒出棉絮,許縣長會扯出來,擦把鼻涕,然後再塞回去。西西不知道“許縣長”這名字的來歷。不知道許縣長是本來叫許縣長,還是因為所有人都喊她為許縣長,所以她就有了許縣長這個名字。反正有人喊許縣長時,如果許縣長在走路,她就會停頓兩秒,並不應答,表情更顯麻木;假如許縣長在低頭沉思,她會突然撲哧一笑,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荒謬。
許縣長總是獨來獨往。想喊時還是喊,聲音照舊很大;想唱時仍是唱,唱起來彷彿面前有億萬觀眾。許縣長就像一件歷史文物,大家已經熟悉她,瞭解了她,知道她身上的娛樂價值,不過就是那幾句政治口號,和一首“九九豔陽天”的歌曲,她從來沒有唱完整過。除了西西,沒有人再對她感興趣。不過,乏味時,人們仍會朝許縣長喊,許縣長,吃飯了嗎?唱首歌吧!
如果是冬天,許縣長披着一堆破爛的衣服,也不知哪一年,哪一個好心人給她的一件軍大衣,鬥蓬一樣寬大,下襬快拖到地上,許縣長穿着像個身披盔甲的猛士;大衣上面的鬆了線的補丁,像勳章一樣,到處懸掛,使許縣長看起來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將軍。許縣長行走時,旁若無人,身上破布飄飄,似乎正被前呼後擁。
3
黎明時分,薛嵩和紅線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叢裏。隔着野草,可以看見寨子裏發生的一切。早上空氣潮,聲音傳得遠,所以又能聽見一切對話。所以,他們對寨子裏發生的一切都清楚了。紅線説:啓稟老爺,該動手了。薛嵩糊里糊塗地問:誰是老爺?動什麼手?紅線無心和他扯淡,就拿過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兩下,説:兔崽子!用這麼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動……此時薛嵩有點明白,就把弓箭接了過來。很顯然,這種東西是用來射人之用的。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個刺客。此時紅線在耳畔説道:你可想明白了,這一箭射出去,他們會來追我們——只能射一箭,擒賊擒王,明白嗎?薛嵩覺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頭對準了刺客頭子。紅線又説:笨蛋!先除內奸!虧你還當節度使哪,連我都不如!他把箭頭對準了手F的兵。紅線冷冷地説:這麼多人,射得過來嗎?現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別無選擇,只好把箭頭對準了老妓女……|j此同時,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這裏為止。
我覺得自己對過去的手稿已經心領神會。那個小妓女是個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説:每一個障礙都能克服我。那個小妓女也説:這寨子裏不管誰犯了錯誤,都是我捱打。相信你能從這兩句話裏看出近似之處。薛嵩就是魯濱孫,紅線就是星期五。至於那位老妓女,絕非外圍的人物可比,她是個中同土產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點近似之處,難怪薛嵩要射死她時心會刺痛。手頭的稿子沒説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這整個故事既是《魯濱孫飄流記》,又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還有些段落隱隱有福爾斯《石屋藏嬌》的意味。只有一點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寫下這個故事?我既不町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爾斯。我和誰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個寫卜.了這些文字的傢伙——我到底是誰呢?
4
下午,我一直在讀桌上的稿子;這些手稿不像看起來的那樣多,因為它不斷地重複,週而復始,我漸漸感到疲憊。後來發生了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在喪失記憶的焦慮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後,帶着滿臉的壓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來;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覺啊——這樣想過以後,又睡着了……
從資江河分支而來的這條小河,名叫胭脂河。胭脂河橫穿蘭谿鎮,把鎮子切成東西兩塊,而拱形的青石板橋又將東西兩塊連成一體。站遠一點看,橋隆起的弧度,像女人不太豐滿的一隻Rx房,如果恰好有一個行人走到了橋中間,那個人就像突起的乳頭。沒有人知道這座橋有多少年的歷史,沒有人關注。它的存在,與太陽和月亮一樣,屬於大自然。綠苔沿着水底的基石一直往上長,覆蓋了橋側的青磚,使橋看上去無比沒落。但是,夏天的時候,兩壁卻爬滿了青藤,青藤上開出白色的喇叭花,忽然又秀美典雅起來。橋的兩端,分立兩頭石獅子,有雌雄之説,鎮裏有不少人煞有其事地看過,不能辨別出來;鄉下來的人也好奇地摸過獅子的屁股,除了感覺石頭的冰涼以外,也一無所獲。他們把疑問吞進乾裂的嘴裏,來來往往,對石獅子視而不見。
橋東的臨河一側,有一片面積約兩三百平方米的楓樹林。似乎有些年月了,有的樹杆像水桶那麼粗,就連枝丫也有飯碗那麼大。楓樹長的不高,春夏期間,樹葉茂盛,彎下腰,只能看見林中人膝蓋以下的部位。所以,春夏間的楓林,是小鎮的一個天然公園,是年輕人戀愛的天堂。靠近楓林的房子,在安靜的夜間,能聽到別人接吻,有人説,那吻混合了激情與唾液,像水牛從水坑裏拔出前蹄的聲音。
橋,名叫楓林橋,或許是因為有那片楓林。但是,年輕人私下底稱楓林橋為“斷橋”。夏天橋上涼快,年輕人愛在橋頭玩耍,這橋上發生了愛情故事。楓林橋是橋東面的人去益陽縣城,以及更遠更大的城市的交通要道,但是這遠沒有“斷橋”的意義重大,因為蘭谿鎮的人,極少到更遠的陌生地方去,鎮裏及以及鎮子邊上的年輕男女,有這座“斷橋”,這片楓林就夠了。
除年輕人以外,在這橋上來去最多就是附近、甚至七八里地外的農民,他們挑着擔子,拉着板車,或光腳,或草鞋,衣衫不整,如騰雲駕霧般從橋上游過。橋底下的橢圓形狀,與河面的倒影合成一個圓,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水中,像半個月亮從水裏浮上來,或者半個月亮沈落水裏。烏篷船經過橋底前,船伕猛撐一把,然後支起撐船的竹竿,立在船頭,烏篷船便從月亮中心急速滑過。被碰碎的月亮搖搖晃晃,好半天恢復原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