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靠坐在自己寬大的椅背上,仰頭看著我。
『請坐。』
『是。』我抖著青紫的嘴唇,就近靠著一張椅子坐下。
醫生示意地對我點了點頭,彷佛想讓我鎮定下來。
『隱葵,我説隱葵他,他為什麼會這樣?他在擔心恢復記憶,是這樣子嗎?』
『請問你和隱葵是什麼關係?』
『戀人關係。』
『你是説隱葵還是正常人的時候嗎?』
『是,在他喪失記憶之前,三年前。』
醫生又點了一下頭,彷佛明白了似的。
『是在不怎麼好的情況下分手的,對不對?』
『是的,我讓隱葵,非常非常傷心。』
『非常想念你,想念得無法忍受,所以這股想念就轉變成了埋怨。』
醫生應該是已經從隱葵媽媽那裏聽到我和他的故事,所以代替我陳述,臉上露出惋惜的微笑。
『你那邊受到的傷害相對來説可能小一些,他本人也很清楚,可是在受到強烈刺激,有可能恢復記憶的那一剎那,他會潛意識地想忘掉你,於是產生一種非常強烈的牴觸意識。』
『……』
『隨著時間過去,他這邊想忘掉你的意識會越來越堅定,最後的結果就是真真正正地忘掉你。幾個月之後,這種症狀可能會更加嚴重,隱葵不斷牴觸自己傷痛的記憶,只會導致他整個大腦神經系統更加混亂,所以每當這段記憶傳來的時候,他都會頭痛得無法剋制。』醫生以關切的眼神看著我,彷佛在詢問我聽明白沒有。
那我該怎麼做?這麼相愛?現在我只能祈禱他趕快、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忘了我,這樣才能不用受頭痛之苦?我該為他忘卻這段刻骨的戀情日夜期盼嗎?
『這麼説,隱葵他,他永遠不會記得我了?沒有辦法能讓他想起我了?』我忍著心痛,顫抖地問道。
『嗯……並不是沒有奇蹟出現的可能,前提是,隱葵必須敞開他的心扉。如果強行逼迫他,只會讓他更辛苦、更難受,而且他現在完全是幼兒的思維方式,稍有差池,説不定他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行動來。』
『您説……奇蹟?哈!您是説讓他記起我是奇蹟,想讓我放棄讓他記起我嗎?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呢?這對他來説也是奇蹟嗎?』
『最重要的是意願,隱葵他現在根本沒有想做回正常人的意願。他覺得自己非常幸福,非常滿足於現在的生活。如果你真的愛隱葵的話,就請放下,雖然我不太懂得你們的愛情,但是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希望這個人獲得真正的幸福呢?』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辦公室,擦擦淚,又走出醫院,勉強打起精神走回了家中。再光蜷縮在家門口,似乎等了我一個晚上,看見我,馬上站了起來。
『喂!』
『……沒有買好吃的東西回來,對不起,再光!啊,對了,你的竹刀。』
『你的臉怎麼搞的?又是那幫兔崽子?難道你只捱打沒反擊啊?』
『打了。』
『那幫瘋子,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本少爺一定打得你們滿地找牙!』
再光奪過我手上的竹刀,氣沖沖地就朝巷口走去。要是平時,我一定會追上去把他抓回來,但今天不行,今天我太脆弱了,我連叫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淨媛的房間。
我和撲撲並排躺在牀上,它貼心地舔著我臉上的傷口,彷佛在問我有沒有事。為了不讓自己打出噴嚏來,我不停地揉著自己的鼻子。
『如果你真的愛隱葵的話,就請放下,雖然我不太懂得你們的愛情,但是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希望這個人獲得真正的幸福呢?』
醫生最後的話在我耳邊回湯,無情地踐踏了我不肯放棄的希望。我真的該那樣做嗎,隱葵?為了你,我真的該那樣做嗎?因為你希望見到的是夏紗娜公主,我就應該放棄你?我該怎麼做,我該從哪裏做起……
我還不如跟你一樣也變成傻瓜,什麼難過的事,什麼悲傷的事,甚至連成隱葵你,我都能忘得乾乾淨淨,每天只需要無憂無慮地歡笑就好。我真的要變成那樣嗎……?
從深夜到天明,我躺在牀上一動也不動,只有無助的嗚咽徹夜陪伴著我,還有撲撲忠心地守候在一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光生龍活虎地跳了進來,臉上留著一個小小的十字傷口,看見我醜陋不堪的狼狽樣,他無聲地掩門退了出去。
等我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爬起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的十點半了,我整整頹廢哭泣了十二個小時。喀嚓!我跳下牀,從櫃子下面掏出一個小箱子,然後把隱葵和我一起拍的大頭照、隱葵送給我的碎布娃娃、小刀、恐龍玩具,還有他曾經掛在頂樓上的三張紙——『對不起』、隱葵的所有照片一一放進去,合上蓋子。隨後,我抱著箱子走了出去,準備在院子裏點一把火把它們給燒了。剛下樓梯,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
『呃,淨媛,你終於下來了,我有話想對你説。』
是隱葵的媽媽,她剛才似乎已經和我媽媽談過了,簡短決絕的口吻,臉上找不到一絲笑容。我留下擔心不已的媽媽,跟著大嬸一個人來到院子裏。
『我非常非常喜歡淨媛,活潑、開朗、漂亮,最重要的是有生氣。』
大嬸究竟想説什麼啊?
『隱葵他病得很嚴重,因為想忘卻的記憶不斷在他腦海中湧現,他真的真的很痛苦。隱葵他,他,我們打算明天送他去他大伯家。』
『那是哪裏?』
『不能告訴你,真的很抱歉,作為隱葵的媽媽,我無法告訴你。』
『隱葵現在在哪裏?』
『他躺在牀上,不説話,也不吃東西,只是不停地叫著要找齊齊貝,也許,你知道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
『我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才來的,隱葵明天就走了,一大清早就走,早上來送送隱葵吧,最後見他一次,然後徹徹底底地忘了他。』
『……』
『對你説這樣的話,實在很抱歉,我們也很遺憾、很難過。』
『不是這樣的大嬸,不是的,您沒有什麼好抱歉的。』
大嬸擠出一絲艱難的笑,拍了拍我的背,走出我家大門。
再見了,成隱葵!慢走,成隱葵!好好活下去,成隱葵!一定要幸福地生活著,成隱葵……
哈哈!該死的……可怕又討厭的夜晚,比起幾年前我和隱葵分手的那天還要可怕得多,傷痛得多的夜晚……
這宛如嚴冬般寒冷的長夜,我一夜未眠,天空才剛露出魚肚白,我便急匆匆地往隱葵家奔去,瘋了似的敲著隱葵家的大門。傻瓜隱葵會不會已經離開了?該不會我還來不及見他最後一眼,他就永遠地離開了吧……我滿腹的恐懼、滿腹的擔憂,直到看見隱葵媽媽前來開門的笑臉時,我才放下了一顆心。
隱葵的家,久違了。那股總是洋溢在屋裏的熟悉香氣,那個我們常用來炸起司卷的廚房,那個走上去會咯吱咯吱響,我們永遠得小心翼翼穿過的客廳,還有那個美麗的歌聲永遠不絕於耳的隱葵卧室……
我輕輕地推開門,眼睛與提起箱子的隱葵對了個正著,他飛快地避開眼。
『隱葵……』
『……』
隱葵默然不語。
昨天受到的衝擊太大了嗎?……他無聲無息地穿過我,把手上的箱子放在門口,又轉回身來取放在牀邊的另一個箱子。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了,隱葵,你不可以這樣的,你不可以這樣氣呼呼地對我的,否則我會一輩子都在記不起你笑臉的噩夢中生活下去的……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了,隱葵……
『成隱葵……』
『……』
依舊是最高品質——靜悄悄。
我噙著淚,幫他理了理雜亂地擺在門口的箱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之後,為了幫傻瓜隱葵的忙,緩緩走了進去。角落裏還放著三個箱子,我搖搖晃晃地拎起它們,順便又提起放在衣櫃旁的一個箱子,正準備向門外走去時,腳上卻踩到了什麼?我緩緩彎下腰……
『隱葵,這是什麼?』
正在搬箱子的隱葵冷著一張臉從我身邊走過,忽然……
『齊齊貝!』
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齊齊貝!齊齊貝!齊齊貝!齊齊貝!』
樓下的大叔和大嬸聽到聲音,立刻龍捲風似的衝進了房間,只看到隱葵坐在地上兩腳亂踢,瘋了似的大喊著齊齊貝,眼淚砰砰地直往下落。
她就是齊齊貝嗎?成隱葵……你説啊,你口中的齊齊貝……就是她嗎?
謊言!哈……一切都是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