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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讓語言站起來

    2002年年初,無數的語言像蒼蠅一樣,在我的腦海裏亂舞,尋找得以釋放的途徑,它們默默地用觸角抵碰,用身體有力地衝撞,它們散亂無章,甚至衝動盲目。它們需要奔跑。我走路的時候,腦海裏的語言便抖落腳下,踩在堆積的語言上,我感覺它們的彈性,柔韌,有時像海草,有時像石頭,有時像鬆軟的泥土。它們給我不同感覺的快慰。大概是一個人在陌生城市獨處久了,且無人交流的緣故,眼中看到一個人,或一件事,就會像個剛識字時見字就唸的孩子,不自覺地開始描述,尤其會去雕刻細節,哪怕是一條皺紋,或者吐痰者的嘴形。有時即便是一個夢,醒來後也會在腦海裏開始敍述,自己覺得那時候思維活躍,妙不可言,大腦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無法控制,於是嚴重影響了我的睡眠。我似乎是在生活着,又似乎已經從生活中抽身出來。我被這種情緒逼迫,開始“小説”創作。把“小説”打上引號,是因為,我的確不知道小説怎麼寫。文學刊物我看得少,像看《收穫》這樣的雜誌,也是中學時候的事情,當代小説幾乎沒有看過。面對當代文壇,更是一片“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知今夕何夕的混沌。在這樣的情況下寫小説,我不得不慶幸與感謝幾個優秀的寫作朋友,他們有時給我提供創作經驗,或者針對我的小説問題具體而談,使我少走了一些彎路。

    記得一位寫作的朋友説:“小説的語言要求精確,尤其注意不能用成語,因為這些熟語已經是僵化的老死的,由於我們應用和閲讀的慣性,它就成了一個空洞的所指”。朋友的話使我在使用語言時警惕起來,記住了“精確”這個詞。另一位朋友説:“語言千萬不能疲軟,一定要立起來,不能漏氣。”我想起韓愈在《答李翊書》裏曾寫過,“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韓文的“氣”與“言”之論,指的是思想道德修養是為文立言的根本。這位朋友提到的“氣”與“言”,也包含“水”與“浮物”的道理。“語言”和“氣”是文章的血液。小説裏的“氣”,應是一種硬朗的、明朗的、準確的、精力充沛的氣質,只有不漏“氣”,這隻語言的輪胎才會圓潤,豐盈,並且彈性十足,因而更富有質感、動感與力量。氣,是語言不疲軟的主要因素。我認為他説的“氣”,就是讓語言站起來。因此,我創作的第一個短篇小説《快感》(刊於《芙蓉》2002第四期),語言便有點撒蹄狂奔般的隨心所欲,並且閃許多精妙的比喻。對於我來説,這種恣意的敍述是快慰的、陶醉的,有讀者説讀起來充滿快感,但是當敍述不受拘束,語言不受控制,描寫沒有起伏、輕重,便會有“氾濫成災”的不良後果。因此又有一位朋友對我談到了敍述的“控制”,明確提出我在小説創作中,必須懂得控制。我想,“控制”與“氣”是不相沖突的,控制大約是離小説技巧又近了一步,更深了一層。之後寫了另一個短篇《TURNON》(刊於《收穫》2002年第六期)。

    我的小説中有許多比喻。運用精確形象的比喻,也能使語言站起來。餘華的比喻是精闢的,如説路上的月光像灑滿了鹽;博爾赫斯説死,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裏寫"感到思念奧黛特的思緒跟一頭愛畜一樣已經跳上車來,蜷伏在他膝上,將伴着他入席而不被同餐的客人發覺。他撫摸它,在它身上焐暖雙手……這隻有“神經質的、敏感到病態程度的普魯斯特”才寫得出來;茨威格華麗而充滿激情的語言及精彩的比喻讓人折服。用形象的隱喻使人想像陌生事物或某種感情,甚至味覺、嗅覺、觸覺等真實的基本感覺來喚起對事物的另一種想像,既有強烈的智力快感,也有獨特新奇的審美愉悦。我在創作長篇小説《水乳》時,寫了七八萬字後,寫不動了,首先是我感覺激情不飽滿,語言軟了下來,腦海裏沒有想像,沒有比喻,也就沒有了語言方向,如果小説僅僅是客觀描述,語言便會變得無趣與枯燥;其次是感覺神經緊崩的狀態很累,支撐不住。於是有位朋友對我説,“寫到這個字數,餘下的,更需要的就是毅力,不要寫得太急,適當調節一下”。我歇了一陣,直到感覺重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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