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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血

    春天的花籟籟的落了,風一吹,我就聽見了聲音。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夜晚,我的耳朵會產生輕微的眩暈,頭有點痛,醫生會讓我吃鹽酸倍他司汀片以及米格來寧,醫生在處方的便箋上寫下我的名字,米格。

    我叫米格。

    我的手心上躺着一片白色藥片。可以治頭痛的米格來寧,可以讓我想起一個孩子,他叫來寧。他很漂亮,眼睛明亮而勇敢,他穿着一件淺藍色的T恤在春天裏奔來跑去的樣子依然清晰,我覺得自已己經很老了,風再也不能把我的身體吹到天空上去,只有寬大的衣服會灌滿風,讓我更加的臃腫。

    醫生説,身體是自己的,要保養好,不要總把神經繃的太緊,多休息。我把衣領扯了扯,我想擁有一個和麪前這個醫生一樣温和的笑容,可是,我做不到。夜晚的時候,一個人穿過黑黑的操場,十字路口有人在燒紙,鮮豔的火焰點燃了夜色,那些燒紙的人在將他們生者對死者的思念和祝福從這裏寄出,寄到那個陽光燦爛的天堂。可是,我看到的只是火,只是火燃燒後剩下的灰燼。

    回到宿舍的時候,開始在電腦上敲這些文字。現在,已經三年了,三年的距離有的時候是用生死都無法丈量的。我已經看不清你從遠處走來時微笑的樣子,我還記得你點燃了一支煙坐在黑暗的校園裏天真的説,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畫一個圈,然後讓我們從這裏跳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我呵呵的笑。

    我仰起臉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來寧為什麼想到另外一個世界。

    來寧拉起我的手穿過三年前的春天。黑黑的小鎮,我們並肩在街道上游蕩,在我的記憶裏,來寧一直是一個沉默而文靜的男孩,那些寂靜的夜晚,如流水一樣在我的記憶上流過,我在回憶裏看見那張臉,白皙,疏眉目。我和來甯越過施工人員的監視,竄進剛蓋起框架的大樓時,我們像鳥一樣高興,跳過亂糟糟的電線和木料堆,我們拾級而上,在六樓的窗台上,我們像鳥一樣蹲踞在那裏,來寧説,想飛。

    我那時就咯咯的笑,亮亮的温暖點燃我的眼睛。

    那些染着青春的鮮血的故事被撕碎,紛紛揚揚的,帶着藍色的憂鬱,飄滿了我們回憶的天空。

    我是米格。

    我想我是一個誠實的孩子,現在我開始講一個關於米格來寧的故事。是一個令人頭疼的故事,我想認認真真的講,拒絕天馬行空的虛構,所以還得從頭説起。我和來寧的相識是在十七歲的夏天,作為班級兩個尷尬的自費生,去教務處交錢的那天,我垂着腦袋跟在爸爸的身後,然後我看見了在牆上靠着的來寧,他遠遠的望着我們這裏,自己紋絲不動,像釘子一樣。

    爸爸對着身邊的女人尷尬的微笑,所有的無奈都強嚥到肚子裏去。他自嘲的攥着一沓厚厚的人民幣説,給兒子交錢。

    女人指指遠處的來寧説,我也是。

    爸爸和來寧的母親離開學校後,我和來寧走到一起。他説,我早就聽老班説咱們班就兩個自費生,另一個原來就是你啊!

    我感到難堪,老班真不給面子。

    來寧説,你就是米格吧。

    來寧一臉驚愕。他説,你知道嗎?有一種治頭疼的藥叫米格來寧,很管用的,我們的名字連在一起……於是,我知道了面前這個男孩的名字,來寧。我們一起坐在校園的柵欄上,悽紅的夕陽沉在西方,我和來寧並肩坐在一起。到今天,我還能想起來寧在夜晚到來的時刻,無比憂傷的説,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畫一個圈,然後讓我們跳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我向來寧要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煙味嗆得我頭暈腦脹。

    那時是秋天,我和來寧,兩個安安靜靜的坐在陰影裏吸煙的男孩,狸紅色的煙頭在黑夜裏閃爍,我和來寧可以聞得到煙草散發出來的清香和秋天腐朽的氣息,秋天的葉子籟籟的落了,風一吹,我們就聽到了聲音。

    來寧是個學習很認真的孩子,週末的時候總能看見他在一樓自習室奮筆疾書的身影,那個時候,我開始熱愛上吸煙,我總是坐在自習室的窗台上,煙灰一簇一簇落到地上,來寧的頭髮也越來越長,長到終於有一天,老師把來寧叫到外面去,她要來寧把頭髮剪掉。

    這個固執的孩子眼睛明亮,他沉默不語。

    老師説來寧,你以為你是誰?

    來寧是一個慣於堅持的孩子,從來都是,來寧的眼睛藏在頭髮的後面,他記着母親送他來這裏時流着眼淚説過的話。來寧知道像他這種學生在學校裏被人怎麼看待。

    秋天就這樣在我們的身邊來了又去了。

    來寧一直在堅持,但考試的成績一次比一次糟糕,他的座位也越來越靠後。我們最後再也看不到曾經那個埋頭讀書的來寧了,他開始趴在教室最後一排的書桌上呼呼大睡。老師在講課的中途把來寧叫起來,讓他到走廊上站着,老師在來寧走出教室後敲着黑板説,這種人還到學校來混什麼。

    十七歲的冬天漫長而寒冷。

    我揹着書包穿過喧鬧的校園之後,在一塊雪地上看見了來寧,他躺在雪地上睜着明亮而憂鬱的眼睛,他説,米格,你看,天好藍。

    我仰起頭,有一陣暈眩。

    我突然想起來我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認真的看這一片頭頂的天空了,它真的很藍,像水洗過一樣。

    來寧,看着它心裏就寧靜了。

    我伸出一隻手遞給來寧,他猶豫了一會兒,把一隻凍得通紅的手伸給我,到現在我還記得那隻潮濕而寬大的手掌,來寧説,我盡力了,可是他們不接受我。

    來寧和我站在雪地裏,站在風裏,我們説了很多話,一直把嘴唇凍得羅嗦而麻木,來寧抹了一把眼淚,他的頭髮垂下來,我看見的是一個衰敗,頹廢的來寧。

    我是來寧。

    我想經由一個死者來敍述這段平淡無奇的青春故事更合適。米格是個敏感的孩子,他對於記憶的虛假從來都不在意,他的講述從來都是和真實相隔千里。

    我一直都是一個粗俗的孩子。

    從小到大,我媽一直戳着我的鼻子罵我和死鬼一樣。

    我出生的那一天他死了,有時候我一個人站在鏡子前感覺死鬼的陰影在我的臉上爬來爬去。

    我在弄堂裏玩鐵輪子的時候將鄰居家的小女孩撞的哇哇大哭。這樣的事情我經常幹,我討厭那個一臉鼻涕蟲的小女孩,弄堂裏沒人的時候我就會弄哭她。然後,我坐在屋頂上聽小女孩的母親一陣陣咒罵。

    那一年的櫻花開了又落。

    十七歲的時候,我進入這所到處散發着潮濕,到處糾纏寂寞和無聊的校園時,我開始留頭髮,我不想讓人看見我那雙眼睛,頭髮垂下來時,世界在我的眼前就消失了。

    米格來到我的面前的時候,這個臉色蒼白的男孩子突然扼制住我強烈的破壞的慾望。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寫滿了孤獨。我閉上眼睛可以看到孤獨像藤蔓一樣糾纏住他的樣子,我不想像一條離水的魚一樣就這樣被弄死。

    有時候看見米格的眼睛害怕,有時候我想尋找一個藉口去死亡。

    米格和我坐在欄杆上的時候頭沉下去,我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孩子,風吹起他的頭髮。

    我説,來,米格,握緊我的手。

    我説,來,米格,這樣暖合一點,一切就好了。

    米格不説話,眼睛一眨,眼淚就滾下來了。

    我從高高的欄杆上跳下來,把米格拋在後面,我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我踢飛了地上的石子,大聲罵了一句髒話。

    天空很藍。

    十七歲的冬天,我在很藍很藍的天空下像賽馬場上的野馬一樣追逐着一個叫朵拉的女孩。我覺得追逐使我獲得了馳騁的快感,在前方,總有一種力量在吸引我,我向前飛奔。

    朵拉很美。

    朵拉的懷抱常常讓我安靜下來,把頭藏進她的頭髮裏的時候,我可以聽見血液在身體裏輕緩的流動的聲音。

    我是朵拉。

    我經常穿灰色的連衣裙,懷裏抱着一大疊資料在校園裏穿梭,老師和父母他們一直教導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們要我在這個地方長好翅膀一翅沖天,我覺得他們可笑,我只是覺得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什麼事情都不值得大驚小怪的,比如十五歲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成為一個女人時,我只是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間鑽到温暖的被窩裏。閉上眼睛想想,是一種温熱的疼痛。

    我覺得我很平靜。

    遇上來寧是在十七歲的冬天,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我走路的時候一般總是低着頭,可是這一年冬天,來寧總來擋我的路,我不得不抬起頭繞道而走,然後我就看見了這個讓我糾纏不安的男孩子。從開始到結束,我覺得自己一直孤立無援。

    來寧告訴我,他叫來寧。

    他還説我叫朵拉,他早就知道,他最後説出他喜歡我時有一點口吃,臉龐有些潮紅。

    我的目光越過來寧的肩膀看見了在校園的欄杆上端坐着的米格,那個孩子的眼神總是有力的攫住我,那麼一種憂傷和無助。一看見那雙眼睛我就心疼。他高高的坐在上面,看着我和來寧。

    一直到現在,我也無法弄清楚到底什麼是愛情,我在米格和來寧這兩個男孩子中間旋轉和墜落透支了我所有的青春。

    我沒有回答來寧。

    我繞過來寧走過去,來寧在後面氣喘吁吁的説,我送你回家,成嗎?我懷裏的一大疊複習資料就在那時撲撲籟籟的落到了地上,來寧滿臉通紅的跑過來,一件一件幫我拾起來,但來寧卻捧在他的懷裏,不再還給我,自己笑嘻嘻的朝前起了。

    我只有低着頭用手緊緊抓住棉裙的下襬,我看見自己的鞋子上沾滿了白雪。

    那年冬天,我開始注意這個在教室最後一排坐着的叫來寧的男孩,他長着長而糾纏的頭髮,上課的時候會發出鼾睡的聲音,那一年的冬天,我開始坐在來寧的單車上,緊緊摟住他的腰,風把我的裙子和他的頭髮吹起來,那一年冬天我到處躲避着米格讓人心疼的眼神。

    我是米格。

    十七歲的冬天,我成一個小偷。來寧説如果他可以有一輛單車的話,他就可以帶着朵拉回家了,他們還可以去看小鎮上美麗的落日,來寧在我的眼前晃了晃一把鑰匙説米格,幫個忙。

    來寧説他手中的鑰匙是萬能的。

    我不相信,這以前,來寧一直是一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好孩子,一種恍惚而陌生的感覺襲擊了我,我拔開來寧長而凌亂的頭髮,看見了他在幸福微笑的眼睛。狹長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後來,我才知道在這之前,來寧曾經偷過不止一台單車,他把它們全都弄殘然後扔進垃圾場。一直到有一天,JOM帶着一些人莫名其妙的衝進教室,JOM把來寧拖到走廊裏一頓拳打腳踢的時候,我才知道。來寧和JOM一直對峙着,一直到死。來寧討厭搞音樂的JOM,他説他是一個流氓。

    來寧一直抱住他的頭,在地上蜷成一團,那時朵拉正在下樓,她懷裏仍舊抱着一大疊的複習資料,安靜的走。

    我從人羣中逃離出來。

    因為我也是JOM追逐的對象。因為是我和來寧一起偷了JOM的單車,這台單車只在我們的生活中存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東窗事發了,可是,有單車的日子仍然值得懷念。

    我感覺自己在徹底的沉淪,我和來寧兩個人變的越來越脆弱,也越來越像倆個小流氓。陽光很好的日子,我和來寧會從後門溜出教室,騎着單車在操場上炫耀。

    那些在操場上打藍球的孩子們個個大汗淋漓,頭髮緊緊的貼在他們的額頭上,拚球搶球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樣子。

    我成為了小偷,可是我並沒有惴惴不安。只是心裏有那麼一種憂傷。我常常站在遠處看來寧和朵拉在一起的樣子。有的時候,來寧會一條腿跨在單車上,等朵拉提着裙子坐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眼睛裏糾纏着寂寞和淚水。

    在我濕漉漉的記憶裏,我一直想弄清楚為什麼我還有來寧還有朵拉,我們為什麼會糾集在一起。來寧説,因為孤獨,可是在這個世界上誰不孤獨呢?突然想起一個叫江心的詩人説過的一段話。在我十九歲的時候告別了朵拉和來寧,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我推開一扇門,坐在一張大桌子的後面,窗外從此是讓我窒息的平靜和綠色。對面的詩人江心説,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人越活越孤獨,外面的世界和屋中一樣,到處都是牆壁,只有人的感情還悄悄的活着,不時的穿過鐵蒺藜的中間地帶,向外爬去。

    藤蔓本身有時也是一條道路。

    我在陌生城市的天空下走路,有時候抬頭看看天空,隱約聽見了來寧的聲音,他説,天很藍。

    天很藍嗎?天一點都不藍,大一的秋天,我一個人步行穿越這個城市的東西兩區,當我躺在一片金色的草坪上呆呆的看着天空時,突然看見了來寧那張臉。

    我聽見來寧説,來,米格,握緊我的手。

    我聽見來寧説,來,米格,這樣暖和一點,一切就都好了。

    這一年,我把自己的頭髮染了,招搖過市,揹着一隻藍色的書包橫在馬路上吃冰淇淋。

    我是來寧。

    JOM把我從教室裏拖出來。我一點都不害怕,他們大嚷着我偷了他們的單車。這是第幾次了,第三次了嗎?我何止偷了他們的單車,我還用彈弓打碎了他們每家一片玻璃。

    我和他們拼,可是他們那麼多人,我根本就打不過。一個拳頭衝過來,我的眼睛就充滿血紅的黑色,這黑色裏我看見朵拉,還有米格,我離不開的兩個人。朵拉,我需要她的懷抱和嘴唇,米格,我需要在很黑很黑的夜裏和他説話,煙火一直清醒着,我們也是。可是,朵拉還有米格你們現在在哪裏呢?

    我聽見骨頭的脆響。我感覺自己正在滑向一個深淵,暗無天日,十七歲的冬天,我的心被人隨意的揉成一團扔進紙簍。最後我屈辱的眼淚無聲無息的從眼睛裏滑出來,可是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知道,長而糾纏的頭髮被眼淚濡濕。

    其中一個小子揪住我的頭髮,罵我是殺人犯的雜種。

    一直沉默的我突然爆發出的力量把所有人都嚇住了,我從小腿裏拔出一把匕首,我狂亂而迷離的眼睛從凌亂的頭髮裏呈現出來,他們從地上爬起來,迅速跑掉。

    老班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陰沉着臉讓我跟她去辦公室。

    她要開除我。

    她要給我媽掛電話,我過去按住她拔電話的手。她被我氣的臉色煞白。她用女人最尖厲刻薄的話來挖苦我。我在這個時候想到了我媽,還有那個死鬼。

    是死鬼害了我媽,也害了我。

    我小的時候就問我媽,我説,媽,我怎麼沒有爸爸?

    我媽説我爸是個死鬼。夢醒來我經常一身冷汗,在陰影里長大的孩子,我不喜歡説話,但我喜歡張揚,有一天,我站到鏡子前,當我發現自己的樣子越發越傾向於死鬼年輕時的稜角分明和白皙英俊時,我好像走進了爸爸的世界。

    媽媽説那是那一年櫻花開得最絢爛的季節。

    我在她的肚子裏已有幾個月了。可是我的爸爸還不肯和媽媽結婚,他在兩個女人之間俳徊着,外公招爸爸來,訓斥了他的不負責任,爸爸喝醉了酒,不知道怎麼搞的用匕首結束了外公的生命。

    那鮮血一直濺到今天,我有時抽抽鼻子就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我爸爸殺了我外公之後揚長而去,他的雙手還沾着鮮血就走向另外一個女人。

    後來,我爸爸就被警察抓起來了,然後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莫名其妙的死去。那天正好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媽媽説我出生的前一天夜裏颳了很大風也下了很大的雨,那一夜裏,幾乎所有的櫻花都落了,落在骯髒滑膩的小巷石板上,像鋪了一層淡淡的血液,一直蔓延到巷子口。

    媽媽説這些時總是很平靜。

    我就只有一個媽媽了,我不想任何人傷害她,老班再逼我,我沒有退路了,只有死給她看。

    我是朵拉。

    十七歲像一個漫長的黑夜,我提着灰色的裙子走進去。就再也走不出來,那兩個讓人刻骨銘心的男孩子,現在我還記得米格絕望孤獨的眼神,來寧凌亂而糾纏的長髮,而我是一個傷感的女孩子。

    我原來一直以為米格是坐在高高的遠處。

    那個有時反帶着鴨舌帽的男孩,在來寧用單車帶着我走遠的時候,我看見他孤立無援的站在風中,緊緊的望着我們,我摟緊來寧,他就不會再回頭,他就不會看見我們身後的米格。

    有時候我閉上眼睛,希望摟住的不是來寧,而是米格。在我家巷子口,我被來寧吻住,他寬大濕潤的手掌攬住我的腰,我們在黑暗的櫻樹下,在冬天掛滿了雪花的櫻樹下,來寧把我弄疼,他像一頭小獸一樣把我的嘴唇咬破,温暖的鮮血沾滿了我和來寧的牙齒,在那些顛狂迷亂的日子,我看見了黑暗中閃動的身影,他靜靜的站在巷子口。

    那一刻,我終於感悟到自己的沉淪。

    我拒絕了來寧的吻,我從他的懷抱裏跳出來。我的雙手緊攥着我的美麗的灰裙子的下襬,我想告訴來寧,我們在傷害一個無辜的男孩,可是我沒有,我張了張嘴,説,來寧,我要回家了。

    我轉身拿起放在車籠裏那疊複習資料,抱在懷裏往家門走去,來寧突然呼嘯着從後面追上來,他把我抱起來,黑暗中我看見他的眼睛,兇狠而憂鬱。他堅硬的懷抱把我一點點攥緊,一點點融化。懷裏的那疊複習資料彷彿春天裏的櫻花,它們在黑暗裏飛翔,一副找不到方向,沒有將來的樣子。我聽見了它們嘩嘩墜落的聲音,它們一直在我夢裏出現,一再一再的。

    來寧把我頂在冰冷的牆上,我突然感受到絕望,一半是堅硬的温柔,一半是堅硬的冰冷。我的淚滑在臉上,一直流到來寧的胸前,他寬大潮濕的手貼近我的肌膚,我微微的顫動了一下。來寧的聲音好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他含混不清的説,安靜,然後那隻手開始在我的身體上游走,一直到來寧發出一聲戰慄的低吼。

    那時不斷有石子從巷子口拋來,它們叮叮噹噹的落在我們的腳下,來寧回頭去看,巷子口那道白色的人影一閃而逝。

    來寧幫我撿起地上的複習資料,然後往我的懷裏一塞,這一次是我看着他推着車歪歪斜斜的走到黑暗中去。

    我是米格。

    十七歲的冬天,大雪覆蓋了我的記憶。

    我和來寧,靜靜的坐在高高的欄杆上。我們現在沒有了單車。朵拉依然漂亮而可愛,來寧依然乾淨而英俊,可是我沒有了單車。來寧現在已經傷痕累累。他説他昨天晚上送朵拉回家被人用石子打破了額頭。

    來寧的話説那裏頓了頓,那雙眼睛直視着我。

    我從高高的欄杆上跳下來。操場上仍然有人在玩藍球。籃球敲在地上撲通撲通的聲音好像我的心跳,向前走,不顧一切。我聽見身後下落後沉重的落地聲。

    我説,來寧,冬天快完事了吧!

    來寧説,米格,沒呢,還沒完事,我們去學跆拳道吧。

    我抱緊自己,有一陣風吹過,我聽見了聲音。來寧,來寧,我們為什麼要學跆拳道呢?

    來寧去理了他長而糾纏的頭髮。

    朵拉見到來寧時驚訝的微笑着。

    我知道朵拉喜歡簡單幹淨的男孩子。她的手指在來寧的頭上劃來劃去。我知道朵拉終於愛上了來寧,愛上了現在的來寧,她摸着來寧頭上的纏繞着的藥布問他,疼嗎?

    來寧説,不疼。

    來寧説着把朵拉拖到自己的身下,在來寧租住的那間小房子裏,朵拉解開了來寧的白襯衫,來寧也解開了朵拉的青春。

    十七歲的冬天,我和來寧每個週末都去離學校不遠的一家跆拳道館,我和來寧的教練是個剃着平頭,臉上有刀疤的三十幾歲的男人。他玩跆拳道玩的漂亮。來寧經常指着他的背影説,他也要和他一樣優秀。

    我和來寧被教練分在一組。來寧總是大汗淋漓的,把我打的鼻青臉腫,十七歲的冬天,我的身體在來寧輪番的打擊下變的堅硬起來,有時候教練會把我們倆個拉開,他問來寧為什麼發力這麼狠?

    來寧抬起他的眼睛説,因為孤獨。

    我被來寧踢倒在地上,氣奄息息的看着教練和來寧在我面前打起來,相比於教練的功夫,來寧的打法顯得充滿了蠻力和笨拙。不久以後,來寧就和我一樣,氣喘吁吁的趴在地上了。

    教練説來寧,小子,記住給別人也給你自己留下條後路。

    來寧在天氣暖和的時候開始穿一件淺藍色的T恤和朵拉在一起奔來跑去,留着短髮的來寧變得明亮而勇敢,只是在課堂上仍舊坐在最後一排呼呼大睡,再也看不到他奮筆疾書的樣子了。

    在十七歲冬天裏最後一個夜晚,來寧突然莫名其妙的抱住我失聲痛哭,他説他還是孤獨,他説他厭惡自己身體裏流動着的血液,他説他不想就這樣活着,他還説這些話怎麼去和朵拉説,她太簡單了,她永遠不會知道那深入骨髓的寒冷的孤獨。

    朵拉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來寧還會哭。

    來寧説,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畫一個圈,然後讓我們從這裏跳到另外的一個世界去。

    我呵呵的笑,然後瑟縮的抱緊雙肩,我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可是身在其中我從來就不知道孤獨是什麼味道,十七歲的冬天,來寧告訴我他感到孤獨,我相信。

    我再次見到朵拉的時候,她開始直視我的眼睛了,她知道在那裏,絕望和仇恨正在糾纏着生長。我在一夜之間開始討厭朵拉,開始討厭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她們穿着漂亮的裙子,可是套住的卻是她們慾望的身體。

    那一天,我和朵拉逃學,守在來寧租住的那間小屋。

    我想,來寧從此應該安靜下去了吧?來寧躺在牀上,倦怠的面龐蒼白。我拉開窗簾,一小塊陽光落進來,方方正正的落在來寧的牀上,朵拉在哭,眼淚不停的流下來,擦乾,又流下來。天氣真的暖和了,我聽見孩子們在外面歡樂的笑聲。

    一個小女孩口齒不清的説,哥,等等我。

    可是屋子裏的空氣仍然冰冷,伸出手去,冰冷的指尖劃開空氣,我幫來寧拉緊被子,他蜷縮在牀上的樣子好像一個孩子,朵拉的手一直放在來寧的額頭上。

    來寧問朵拉,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朵拉説不知道。

    來寧就自言自語的説,為什麼我還是這麼冷呢?

    我想告訴來寧,因為十七歲的冬天就要結束了,因為春天就要來了,春暖花開的時節,我們是否還會像孩子一樣乾淨而純粹。

    來寧。

    我不顧一切,血腥的氣味浸染了我。我看見十七年前,櫻花盛開的季節,一把匕首劃破了美麗,血花在空中飛濺,在手執匕首的人那裏,女人和匕首又有什麼區別,媽媽流着眼淚央求他,只要他留下來,她將放棄對他的起訴。

    是不是媽媽年輕的時候也用兩隻手提着裙襬。她一生只接觸過我爸爸一個男人,可是他傷害了她,他拋去媽媽的愛情猶如抹去玻璃上的灰塵,媽媽説警察去抓爸爸的那天,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的婚禮正在鋪天蓋地舉行,這紅色,那紅色,滿眼的紅色。

    他剛好抓住那女人的手。掌心裏是一枚鑽戒。

    媽媽説,愛到最後就是仇恨,就是要把對方摧毀。她要他們分離,他要他們遠隔千里萬里。媽媽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她愛我的爸爸,所以她才會把我生下來。

    媽媽説我長大了會像他一樣漂亮。

    我知道媽媽沒有倒下是因為有我這最後一道防線和支撐,我不想讓她崩潰,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可是,老班把我逼到絕路上了,我臉色蒼白地告訴她,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那一瞬間,我咬破了嘴唇,血液的甜腥使我變得勇敢,我再次拔出匕首,閃着涼光的刀鋒在我眼睛裏恍惚。

    老班説,你要幹什麼?

    我説,老師,你再逼我,我只能死給你看了。

    老班喘了一口氣説,去死,去死吧。

    我將刀鋒轉向自己的身體,那一刻,世界和我一起搖晃起來,我感覺自己在飛,在墜落,滿眼是春天的櫻花,它們開得血紅。

    老班説,跑這裏來嚇唬人,你倒是死啊!我真是想不明白,你這種人還在學校待著幹什麼?!

    鈍重的刀鋒刺入了我的身體,身體像是被敲破一個洞,疼痛使我的牙齒戰戰兢兢,鮮血濺出來,那是舞蹈的旋律和節奏,幾個男老師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目瞪口呆,他們衝下來的時候,那把匕首已經插在我的身體上了。

    我想罵人,可是我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也沒有開口。

    老班説,快把他給我拖出來,你們都看見了,是他自己要死的,與我沒關係,要死到外面去死。

    他們把我從辦公室裏拉出來,我看見老班又在拔電話,我拚命掙扎着用最後的力氣踹開門,我大叫大嚷,你敢給我媽掛電話,我宰了你全家!

    那些日子,米格和朵拉開始四處奔波。我沒有錢去醫院,只是在急診室簡單的處理一下,然後開始躺在那張温暖的牀上等待着遙遙無期的康復。

    米格削瘦得彷彿只剩下了一個骨頭架子。嘴巴上毛茸茸的鬍鬚在生長,我説米格,你長大了。

    他給朵拉倒了一杯熱水,回頭笑笑,沒説話。

    朵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熱水,她貪婪地渴望温暖,我想起十七歲的冬天,那個讓我一生難忘的夜晚,我打開朵拉,我的手滑向她的臉龐的時候,她哭了。

    年輕的鮮血從朵拉的身體裏湧出來。

    那麼黑的夜裏,我默默不語,朵拉抱緊我的身體小聲地叫着,來寧,來寧,來寧。一直到我昏睡在這無涯的黑夜,需要彼此温暖的黑夜。朵拉還在我的耳邊喊着我的名字,她説,我好怕。

    我也怕,朵拉。

    我也怕,朵拉,真的我好怕,我們都幹了什麼?

    可是這些話我不能説。我只能把自己的不安藏到沉默裏,黑暗裏,朵拉,我看見了你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朵拉。

    來寧躺在牀上的日子,我感覺到寒冷,那是十七歲的冬天,我需要的只是一杯温水,米格總是給我滾燙滾燙的,他説,朵拉,我聞不到你身上樹脂的香氣了,他遞給我一杯水,我抱住它,很温暖。

    米格看我的眼神突然之間變得不再猶豫。米格説,朵拉,伸出你的手來,看看你的掌心,米格説從一個人的手掌能看出她的命運。他説這些的時候漫不經心。可是我已經惴惴不安了。

    我攤開掌心,雙目微合,我害怕看見米格鋭利的眼神,那樣的凜冽,冰冷的指尖被米格抓住,他説,朵拉,你沒有愛情,你也不會幸福,你一直生活在自以為是孤立無援的夢裏。

    來寧剛好睡着。我大睜着眼睛看米格,他一臉的茫然,我轉頭看窗外繽紛的雪花,它們瀰漫在灰色的天空之下,一直到遠方。天從遠處一點一點地黑過來。

    後來,來寧説,米格,送朵拉回家吧。

    我和米格一前一後跨出來寧的房間,我伸出手,一瓣漂亮的雪花落在我掌心,冰冷而濕潤。

    我跟在米格的身後。

    大雪輕輕抹去了另外的世界,米格的身上落滿了毛茸茸的雪花,一瓣一瓣在空中綻開。我低着頭,看見米格將落在地上的雪花踩掉,發出老鼠咬東西時的聲音。

    米格,米格。

    在我家的巷子口,我叫住米格。他回過頭,鋭利的目光看着我。路燈將我們在雪地上的身影拉得悽長。我攤開掌心問米格,你重新説,我有愛情嗎?

    米格説,冬天快完事了,有人在放煙花。

    天空中有漂亮的煙花,落盡黑暗的時候空氣中殘留着硫磺的氣味,我看着那煙花,它們一轉眼就消失在這永遠的黑暗裏。我固執地把手伸到米格的面前,我固執地問他,米格,告訴我,我有愛情嗎?

    米格小心翼翼地用他的手觸動我的指尖,迅速又抽開。

    我哭着説,米格,米格。

    米格猛地拉住我的手,我順勢撲進他的懷裏。米格的懷抱沒有來寧的寬闊,但很温暖,我可以聽見他一直嘀嘀咕咕地説話。十七歲的冬天,我分不清愛情和温暖。我在屬於來寧的黑夜裏感受到絕望和疼痛,他的沉默讓我窒息,我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來寧在夜裏從不説一句話,他只是那樣擁抱着我,咬破我的嘴唇。讓血腥的滋味綿延在我們的夜晚。

    米格輕輕抹去我臉上的眼淚,米格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一個吻,那樣的短暫,我幾乎感受不到它停留的温度,就如掌心的落雪,馬上被温暖融化。

    米格小聲地在我的耳朵邊説,朵拉,我喜歡你。

    米格放開我跑遠,一路上扯開他的喉嚨歇死裏底地大叫大嚷,他説朵拉,我喜歡你。聲音很破碎,很淋漓。

    可是米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的愛情在哪裏生長。十七歲的冬天,我孤立無援地站在黑夜裏,雪落不會停止,優傷就不會停止,它們一直在蔓延,在流淌着白雲的藍天之下,在綻放着煙花的黑夜之中。閉上眼睛就是米格鋭利的眼睛,他在我和來寧的黑夜裏眨動。

    米格。

    我的心情亂透了。兩隻手插在寬大的衣服裏,在操場上轉來轉去,想想日子真是無聊。但是倒黴的很,在操場上抽煙還他媽的有人管,那個腦袋像禿驢一樣的男人,我現在還記得來寧出事前曾被他莫名其妙地訓斥一頓。

    那還是我和來寧剛練跆拳道的時候,來寧説,米格,我們拿那個老東西練練手怎麼樣?

    我當時膽小如鼠,問,行嗎?

    來寧拍拍我的肩膀。

    晚上我們倆個像強盜一樣掩埋在老東西回家的路上,我用一塊磚頭把他從車子上打下來,來寧幾步衝上去,把他從地上拽起,一套漂亮的進攻打得那老傢伙鼻口竄血,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嚎叫。來寧索性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塞進他的嘴裏。

    暴力讓我和來寧歡快。

    來寧説他願意為某個事英勇的死去。

    那些打跆拳道的日子,我和來寧出盡了風頭,來寧一直説,他不想繼續讀書了,那不是他乾的事,他討厭這裏所有的人,虛情假意,裝腔做勢,粉飾太平。來寧説他要去打比賽,就是打死在台上他也樂意。

    來寧説這些時,眼睛裏冒着火。

    我不知道説什麼好。來寧對於我來説,是一口深不可測的井,有時讓我依賴,有時帶給我恐怖。在朵拉撲進我懷裏的那個夜晚,我滿腦子都是米寧,他像雪花填充了天地一樣,佔據了我的世界,我不停地説話,不停地喚回那些所有過去寫在暗處對朵拉的愛戀,可是這一切無濟於事。

    我抱住朵拉,可是我依然孤獨,朵拉呢?朵拉是不是一樣。我們十七歲的冬夜裏彼此糾纏着寂寞和凌亂。我緊緊地貼着朵拉的身體,我想揚起手在昏黃的路燈下告訴朵拉。

    朵拉,我愛你,可我的愛情線呢?

    我揚起手,只是給朵拉擦乾了眼淚。

    我拋開朵拉,因為我知道朵拉終究不是我的,她的身上還沾着來寧的氣息,這支離破碎的愛情,只有逃離,不顧一切的向前,沒有方向,也沒有明天,朵拉真的是太簡單了,像來寧説的,她永遠不會明白我們身上流淌着怎樣的血液。

    那些煙花,上升了,綻開了,淡出了,消失了。

    來寧。

    老班還是給我媽掛了電話。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想真的像米格説的一樣,這個冬天應該結束了。陽光每天方方正正地落在我的被子上,我現在已經能夠自如的在地上走來走去。

    她用手撫摸着我的頭髮,她叫我傻孩子,她説我死了,她怎麼活下去呢?後來,我媽從她黑色的皮兜裏掏出一張發黃的照片,我在那上面再次看到爸爸年輕時的英氣逼人。

    我媽説,來寧,你真的很像他,他是你爸爸。

    我説,嗯。

    我媽説,十八年前,我花錢僱人在監獄裏弄死了他。

    我在那時不合時宜地放肆大笑,這笑聲裏,那血紅色再次流過我的眼前,我説,媽,你永遠都是一個自私的女人。

    我媽説,他是罪有應得。他是殺人犯,殺人有罪,殺人償命,這是天意。

    我搶白説,那你就不是殺人犯嗎?你讓警察用槍打破爸爸的腦袋然後誣陷他越獄,你就不是殺人犯嗎?你就沒有罪嗎?你就不用去償命嗎?

    我凜冽的樣子嚇倒了媽媽,她臉色蒼白地欠身離坐。

    來寧,來寧,你是我的兒子來寧嗎?

    我的心突然像被撕裂一樣難受,我説,媽,你一直給我罩上死亡和復仇的陰影,你那麼愛他,你又為什麼殺掉他,你那麼恨他,又為什麼生下我?

    媽媽不再説話,眼淚籟籟地落下。

    我慢慢地平靜下來。繞過温暖的陽光,我給她衝了一杯熱咖啡,我希望媽媽能忘掉所有的過去,一切不再和昨天有關係,我知道十八年了,這十八年,媽媽活得多麼艱難,她一直在一個死亡的陰影裏跋涉,我的爸爸,那個死鬼,他一直瀰漫在媽媽的記憶裏,那麼糾纏和頑強。

    我説,媽,從明天起,我就是一個大人了。

    我説,媽,從明天起,你也應該找一個人了,一個愛着你的男人。

    大霧突然瀰漫而至,我和媽媽看不清彼此。那一天,媽媽哭了,我也哭了。我答應媽媽從此做一個好孩子,過平靜的生活。

    我覺得現在一切都平靜下來了,因為春天來了,我的十八歲,它在一個綻開煙花的夜晚降臨,我一個人站在窗前,沒有和朵拉在一起,看那些煙花上升的,綻開了,消失了,不見了在黑夜裏的流光溢彩的顏色時,我笑笑,原來一切這麼簡單,原來長大可以這麼容易。

    我幻想着自己可以仍然擁有一輛單車,帶着朵拉,白衣飄飄的朵拉去所有美麗的地方。

    朵拉。

    走到十七歲的盡頭,我終於成了這樣一個女孩子,再也離不開男孩子温暖的懷抱,離不開他們寬大的手掌。走路不再兩手緊緊攥住裙子的下襬,小心翼翼的,目光不再清澈迷離。

    春天來了。

    弄堂口的櫻花再次開放。

    開始喜歡一些極端的東西,比如搖滾樂。我從一個安分守己的女生變得張揚,尖鋭。經常逃課跟一羣搞音樂的小夥子到工廠的破廢車間去練習,耳膜裏面全部是金屬製造的噪音,那聲音,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在搖擺,轟鳴嘶啞。我再次愛上那留着長而凌亂頭髮的男孩,但不是來寧,他剪掉了,也不再是我愛的男孩子。春天來了,他穿着白色的襯衫,經常站在弄堂口,冗長地等待着,來寧不再是激烈的來寧了。他説,朵拉,我們都長大了,一切都平靜了,讓我們重新開始。他在抱着我的時候温和了許多,不再激烈地咬破我的嘴唇,他會在我們的黑夜裏小聲説,朵拉,嫁給我。

    我對來寧的話感到不可思議,結婚至少是十年以後的事情,我們之間或許永遠不可能。但是來寧一直在説,他變得很軟弱。我沉默着。

    這一切都不是來寧了,來寧是那個留着長而糾纏頭髮的男孩子,他有着濕漉漉但卻尖鋭的眼神,他會在黑暗裏把我頂在牆上激烈地將我融化。我開始逃避來寧,然後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和一個吉他手JOM頻頻約會。

    JOM在我的耳邊輕唱着《馬不停蹄的憂傷》:

    我馬不停蹄的憂傷/馬不停蹄/我來到這裏/馬不停蹄向遠方奔去/馬不停蹄我究竟要到哪裏去?

    然後JOM會摔爛那把木吉他,他會像曾經的來寧一樣把我努力抱到他的身下,黑夜和激情降臨,我再也找不到墜落的感覺,他長而凌亂的頭髮覆蓋住我**的臉。

    我閉上眼睛,聽着JOM絕望而咆哮的喘息,我在臨界的邊緣飛翔。

    來寧問我,朵拉,你為什麼和他們在一起?

    我掙脱來寧攬住我的胳膊,大聲地説,我樂意,你管不着。説完這句話,連我自己都驚訝地張了張嘴巴。我看見來寧的眼睛重新燃起凜冽的火焰,我聽見鏗鏹有力的聲音從很深很深的遙遠的內心傳來,它在説,來寧,我們結束了。

    來寧抽了我一個耳光,這和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我歇死裏底地指着來寧清澈凜冽的眼睛尖叫,你有什麼資格?

    來寧説,朵拉,我現在有自己的單車了,我可以帶你去看夕陽。

    我捂着那一半紅腫的臉嘲諷來寧,是不是你又偷了JOM的單車,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偷,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們找你算賬。

    最後,我看見來寧搖搖晃晃的走遠。

    我仰起臉,陽光温暖着我的眼睛,天很藍,那種純粹的,低矮地流淌向遠方。櫻花在我們的頭頂熱烈的綻放。可是,來寧,我現在,我並不是情願傷害你,只是你不再是原來的你,我也不再是原來的我。

    回到JOM的身邊時,他和他的樂隊正在排練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在充滿廢墟的郊外,金屬的尖鋭和那種支離破碎的憂傷又一次襲來。我説不出那是什麼滋味。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裏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大家應該互相微笑/摟摟抱抱,這樣就好。

    在音樂的眩暈中,我莫名其妙地乾嘔了幾次。JOM抽空過來摟住我,他説,朵拉,你做得很好。我看着JOM,我是不是不應該那樣對來寧……JOM用手指堵住我的嘴唇,他説,朵拉,你沒有錯,你做得很好很好,請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朵拉,你是我的。

    JOM吻住我,吻住我的JOM睜着眼睛,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與茫然。

    米格。

    來寧拉起我的手穿過黑黑的小鎮,我們並肩在街道上游蕩。來寧,其實在我的記憶裏,你從來都不是一個野蠻的孩子。

    那年櫻花綻開的春天,我們一起越過施工人員的監視,溜進建築工地,我們跳過亂糟糟的電線和木料堆,我們盤踞在六樓的窗台上,我們説想像鳥兒一樣擁有翅膀。

    亮亮的温暖點燃了我的眼睛。

    來寧説,朵拉為什麼會走呢?

    來寧蓄着整潔乾淨的短髮,而且白皙疏淡。在他的臉龐,能夠看到的只是淡淡的書卷氣,我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他野蠻的樣子,即使是沒有明天的樣子打跆拳道的時候。

    我告訴來寧,朵拉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她相信這世上有種東西叫愛情。來寧,原諒她吧。我省去了自己和朵拉之間的事情,但我告訴來寧,朵拉在櫻花西街的過街天橋上把手掌攤開。

    把手掌攤開,那個術士説,我是江湖術士,説話很準的。

    朵拉很安靜,她把裙襬提起來,蹲在術士的面前,洶湧的陽光流入朵拉的眼睛,可以看見朵拉微藍眼睛裏的虔誠,水晶一樣純粹而透明,朵拉只有這一刻是美麗的。她擺脱了**的羈絆,只留下對愛情的忠貞。

    朵拉問她和來寧。

    術士説結束吧,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朵拉説,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

    術士微微一笑,某種神秘和不安掠過他的臉龐。朵拉咬住嘴唇,一直咬到鮮血滲出來,那種血腥的滋味又讓她想到來寧,來寧會在陰影裏激烈地吻她,一直到咬破她的嘴唇。

    JOM説朵拉,你們是要一定結束的,朵拉輕輕地點頭。

    來寧穿上了一件乾淨的白襯衫。

    這個春天,他一個人騎着單車去了櫻花西街,早晨的櫻花西街流淌着陽光和花香的味道,來寧在其中漫無目的地穿過街道,在櫻花西街的過街天橋上,來寧步伐穩重地走向一個滿臉皺紋和塵土的老人。

    來寧蹲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問,你是術士嗎?

    術士張了張嘴説,把手掌攤開……

    來寧把手掌攤開,遞過去,術士瘦骨如柴的手指抓住來寧的左手,櫻花西街開滿了櫻花,風一吹,就聽見了聲音。來寧的眼睛明亮而勇敢,來寧的右手握住一把明亮的匕首,沒有聲音的,它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刺入了術士的胸膛,那鮮血飛濺出來,在空中旋轉,彷彿春天裏飛落的櫻花濺在來寧純粹的白襯衫上,鮮豔欲滴,術士的手還緊緊抓住來寧的左手。他半張着嘴,緊張而迷惑地看着來寧明亮而冷酷的眼睛。

    來寧抽掉左手,術士的身體隨之歪倒下來。萎縮的身體輕輕地摔倒在地上,發出一種嘆息落地的聲音。最後一注鮮血奮力地噴湧出來,濺向來寧。

    JOM和他的兄弟是這時候在櫻花西街的西面出現的,來寧從橋上下來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近前。朵拉説他們瘋了,JOM和來寧,他們都瘋了,來寧的匕首劃破了三個人的胳膊,來寧的跆前拳道打得漂亮,可他終究是勢力單薄。當朵拉在春天行將結束的時候像一個歷經滄桑的頹廢的風塵女子向我述説來寧是怎樣被JOM殺死的時候,我的眼前依稀看見了來寧身後所有櫻花的凋落,它們伴隨着來寧的身體緩緩下降,風吹起來寧的白襯衫,紅色落在了上面。我説,落在那上面的不是鮮血,是櫻花。在接近死亡的時候最美,是櫻花,也是來寧。零落的紅色和飄動的白色環繞住這樣一個面容英俊的男孩子。他撕打的聲音聽上去決絕而勇敢。

    朵拉坐在我對面努力地微笑,她臉色蒼白。朵拉説,米格,我懷了來寧的孩子。

    温暖的陽光在風中流淌,這一季的櫻花飄零而落。我的目光轉向遠處綿廷的天空,那麼藍的天,那麼美好的陽光。

    來寧説,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畫一個圈,然後讓我們從這裏跳到另外的一個世界。

    春天的花就這樣籟籟地落了,風一吹,我就聽見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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