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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血

    春天的花籁籁的落了,风一吹,我就听见了声音。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夜晚,我的耳朵会产生轻微的眩晕,头有点痛,医生会让我吃盐酸倍他司汀片以及米格来宁,医生在处方的便笺上写下我的名字,米格。

    我叫米格。

    我的手心上躺着一片白色药片。可以治头痛的米格来宁,可以让我想起一个孩子,他叫来宁。他很漂亮,眼睛明亮而勇敢,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T恤在春天里奔来跑去的样子依然清晰,我觉得自已己经很老了,风再也不能把我的身体吹到天空上去,只有宽大的衣服会灌满风,让我更加的臃肿。

    医生说,身体是自己的,要保养好,不要总把神经绷的太紧,多休息。我把衣领扯了扯,我想拥有一个和面前这个医生一样温和的笑容,可是,我做不到。夜晚的时候,一个人穿过黑黑的操场,十字路口有人在烧纸,鲜艳的火焰点燃了夜色,那些烧纸的人在将他们生者对死者的思念和祝福从这里寄出,寄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天堂。可是,我看到的只是火,只是火燃烧后剩下的灰烬。

    回到宿舍的时候,开始在电脑上敲这些文字。现在,已经三年了,三年的距离有的时候是用生死都无法丈量的。我已经看不清你从远处走来时微笑的样子,我还记得你点燃了一支烟坐在黑暗的校园里天真的说,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画一个圈,然后让我们从这里跳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我呵呵的笑。

    我仰起脸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来宁为什么想到另外一个世界。

    来宁拉起我的手穿过三年前的春天。黑黑的小镇,我们并肩在街道上游荡,在我的记忆里,来宁一直是一个沉默而文静的男孩,那些寂静的夜晚,如流水一样在我的记忆上流过,我在回忆里看见那张脸,白皙,疏眉目。我和来宁越过施工人员的监视,窜进刚盖起框架的大楼时,我们像鸟一样高兴,跳过乱糟糟的电线和木料堆,我们拾级而上,在六楼的窗台上,我们像鸟一样蹲踞在那里,来宁说,想飞。

    我那时就咯咯的笑,亮亮的温暖点燃我的眼睛。

    那些染着青春的鲜血的故事被撕碎,纷纷扬扬的,带着蓝色的忧郁,飘满了我们回忆的天空。

    我是米格。

    我想我是一个诚实的孩子,现在我开始讲一个关于米格来宁的故事。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故事,我想认认真真的讲,拒绝天马行空的虚构,所以还得从头说起。我和来宁的相识是在十七岁的夏天,作为班级两个尴尬的自费生,去教务处交钱的那天,我垂着脑袋跟在爸爸的身后,然后我看见了在墙上靠着的来宁,他远远的望着我们这里,自己纹丝不动,像钉子一样。

    爸爸对着身边的女人尴尬的微笑,所有的无奈都强咽到肚子里去。他自嘲的攥着一沓厚厚的人民币说,给儿子交钱。

    女人指指远处的来宁说,我也是。

    爸爸和来宁的母亲离开学校后,我和来宁走到一起。他说,我早就听老班说咱们班就两个自费生,另一个原来就是你啊!

    我感到难堪,老班真不给面子。

    来宁说,你就是米格吧。

    来宁一脸惊愕。他说,你知道吗?有一种治头疼的药叫米格来宁,很管用的,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于是,我知道了面前这个男孩的名字,来宁。我们一起坐在校园的栅栏上,凄红的夕阳沉在西方,我和来宁并肩坐在一起。到今天,我还能想起来宁在夜晚到来的时刻,无比忧伤的说,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画一个圈,然后让我们跳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我向来宁要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烟味呛得我头晕脑胀。

    那时是秋天,我和来宁,两个安安静静的坐在阴影里吸烟的男孩,狸红色的烟头在黑夜里闪烁,我和来宁可以闻得到烟草散发出来的清香和秋天腐朽的气息,秋天的叶子籁籁的落了,风一吹,我们就听到了声音。

    来宁是个学习很认真的孩子,周末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在一楼自习室奋笔疾书的身影,那个时候,我开始热爱上吸烟,我总是坐在自习室的窗台上,烟灰一簇一簇落到地上,来宁的头发也越来越长,长到终于有一天,老师把来宁叫到外面去,她要来宁把头发剪掉。

    这个固执的孩子眼睛明亮,他沉默不语。

    老师说来宁,你以为你是谁?

    来宁是一个惯于坚持的孩子,从来都是,来宁的眼睛藏在头发的后面,他记着母亲送他来这里时流着眼泪说过的话。来宁知道像他这种学生在学校里被人怎么看待。

    秋天就这样在我们的身边来了又去了。

    来宁一直在坚持,但考试的成绩一次比一次糟糕,他的座位也越来越靠后。我们最后再也看不到曾经那个埋头读书的来宁了,他开始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书桌上呼呼大睡。老师在讲课的中途把来宁叫起来,让他到走廊上站着,老师在来宁走出教室后敲着黑板说,这种人还到学校来混什么。

    十七岁的冬天漫长而寒冷。

    我背着书包穿过喧闹的校园之后,在一块雪地上看见了来宁,他躺在雪地上睁着明亮而忧郁的眼睛,他说,米格,你看,天好蓝。

    我仰起头,有一阵晕眩。

    我突然想起来我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认真的看这一片头顶的天空了,它真的很蓝,像水洗过一样。

    来宁,看着它心里就宁静了。

    我伸出一只手递给来宁,他犹豫了一会儿,把一只冻得通红的手伸给我,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只潮湿而宽大的手掌,来宁说,我尽力了,可是他们不接受我。

    来宁和我站在雪地里,站在风里,我们说了很多话,一直把嘴唇冻得罗嗦而麻木,来宁抹了一把眼泪,他的头发垂下来,我看见的是一个衰败,颓废的来宁。

    我是来宁。

    我想经由一个死者来叙述这段平淡无奇的青春故事更合适。米格是个敏感的孩子,他对于记忆的虚假从来都不在意,他的讲述从来都是和真实相隔千里。

    我一直都是一个粗俗的孩子。

    从小到大,我妈一直戳着我的鼻子骂我和死鬼一样。

    我出生的那一天他死了,有时候我一个人站在镜子前感觉死鬼的阴影在我的脸上爬来爬去。

    我在弄堂里玩铁轮子的时候将邻居家的小女孩撞的哇哇大哭。这样的事情我经常干,我讨厌那个一脸鼻涕虫的小女孩,弄堂里没人的时候我就会弄哭她。然后,我坐在屋顶上听小女孩的母亲一阵阵咒骂。

    那一年的樱花开了又落。

    十七岁的时候,我进入这所到处散发着潮湿,到处纠缠寂寞和无聊的校园时,我开始留头发,我不想让人看见我那双眼睛,头发垂下来时,世界在我的眼前就消失了。

    米格来到我的面前的时候,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突然扼制住我强烈的破坏的欲望。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写满了孤独。我闭上眼睛可以看到孤独像藤蔓一样纠缠住他的样子,我不想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就这样被弄死。

    有时候看见米格的眼睛害怕,有时候我想寻找一个借口去死亡。

    米格和我坐在栏杆上的时候头沉下去,我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孩子,风吹起他的头发。

    我说,来,米格,握紧我的手。

    我说,来,米格,这样暖合一点,一切就好了。

    米格不说话,眼睛一眨,眼泪就滚下来了。

    我从高高的栏杆上跳下来,把米格抛在后面,我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我踢飞了地上的石子,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天空很蓝。

    十七岁的冬天,我在很蓝很蓝的天空下像赛马场上的野马一样追逐着一个叫朵拉的女孩。我觉得追逐使我获得了驰骋的快感,在前方,总有一种力量在吸引我,我向前飞奔。

    朵拉很美。

    朵拉的怀抱常常让我安静下来,把头藏进她的头发里的时候,我可以听见血液在身体里轻缓的流动的声音。

    我是朵拉。

    我经常穿灰色的连衣裙,怀里抱着一大叠资料在校园里穿梭,老师和父母他们一直教导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们要我在这个地方长好翅膀一翅冲天,我觉得他们可笑,我只是觉得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什么事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比如十五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成为一个女人时,我只是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钻到温暖的被窝里。闭上眼睛想想,是一种温热的疼痛。

    我觉得我很平静。

    遇上来宁是在十七岁的冬天,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走路的时候一般总是低着头,可是这一年冬天,来宁总来挡我的路,我不得不抬起头绕道而走,然后我就看见了这个让我纠缠不安的男孩子。从开始到结束,我觉得自己一直孤立无援。

    来宁告诉我,他叫来宁。

    他还说我叫朵拉,他早就知道,他最后说出他喜欢我时有一点口吃,脸庞有些潮红。

    我的目光越过来宁的肩膀看见了在校园的栏杆上端坐着的米格,那个孩子的眼神总是有力的攫住我,那么一种忧伤和无助。一看见那双眼睛我就心疼。他高高的坐在上面,看着我和来宁。

    一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弄清楚到底什么是爱情,我在米格和来宁这两个男孩子中间旋转和坠落透支了我所有的青春。

    我没有回答来宁。

    我绕过来宁走过去,来宁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说,我送你回家,成吗?我怀里的一大叠复习资料就在那时扑扑籁籁的落到了地上,来宁满脸通红的跑过来,一件一件帮我拾起来,但来宁却捧在他的怀里,不再还给我,自己笑嘻嘻的朝前起了。

    我只有低着头用手紧紧抓住棉裙的下摆,我看见自己的鞋子上沾满了白雪。

    那年冬天,我开始注意这个在教室最后一排坐着的叫来宁的男孩,他长着长而纠缠的头发,上课的时候会发出鼾睡的声音,那一年的冬天,我开始坐在来宁的单车上,紧紧搂住他的腰,风把我的裙子和他的头发吹起来,那一年冬天我到处躲避着米格让人心疼的眼神。

    我是米格。

    十七岁的冬天,我成一个小偷。来宁说如果他可以有一辆单车的话,他就可以带着朵拉回家了,他们还可以去看小镇上美丽的落日,来宁在我的眼前晃了晃一把钥匙说米格,帮个忙。

    来宁说他手中的钥匙是万能的。

    我不相信,这以前,来宁一直是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一种恍惚而陌生的感觉袭击了我,我拔开来宁长而凌乱的头发,看见了他在幸福微笑的眼睛。狭长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之前,来宁曾经偷过不止一台单车,他把它们全都弄残然后扔进垃圾场。一直到有一天,JOM带着一些人莫名其妙的冲进教室,JOM把来宁拖到走廊里一顿拳打脚踢的时候,我才知道。来宁和JOM一直对峙着,一直到死。来宁讨厌搞音乐的JOM,他说他是一个流氓。

    来宁一直抱住他的头,在地上蜷成一团,那时朵拉正在下楼,她怀里仍旧抱着一大叠的复习资料,安静的走。

    我从人群中逃离出来。

    因为我也是JOM追逐的对象。因为是我和来宁一起偷了JOM的单车,这台单车只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东窗事发了,可是,有单车的日子仍然值得怀念。

    我感觉自己在彻底的沉沦,我和来宁两个人变的越来越脆弱,也越来越像俩个小流氓。阳光很好的日子,我和来宁会从后门溜出教室,骑着单车在操场上炫耀。

    那些在操场上打蓝球的孩子们个个大汗淋漓,头发紧紧的贴在他们的额头上,拚球抢球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

    我成为了小偷,可是我并没有惴惴不安。只是心里有那么一种忧伤。我常常站在远处看来宁和朵拉在一起的样子。有的时候,来宁会一条腿跨在单车上,等朵拉提着裙子坐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睛里纠缠着寂寞和泪水。

    在我湿漉漉的记忆里,我一直想弄清楚为什么我还有来宁还有朵拉,我们为什么会纠集在一起。来宁说,因为孤独,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谁不孤独呢?突然想起一个叫江心的诗人说过的一段话。在我十九岁的时候告别了朵拉和来宁,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推开一扇门,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面,窗外从此是让我窒息的平静和绿色。对面的诗人江心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越活越孤独,外面的世界和屋中一样,到处都是墙壁,只有人的感情还悄悄的活着,不时的穿过铁蒺藜的中间地带,向外爬去。

    藤蔓本身有时也是一条道路。

    我在陌生城市的天空下走路,有时候抬头看看天空,隐约听见了来宁的声音,他说,天很蓝。

    天很蓝吗?天一点都不蓝,大一的秋天,我一个人步行穿越这个城市的东西两区,当我躺在一片金色的草坪上呆呆的看着天空时,突然看见了来宁那张脸。

    我听见来宁说,来,米格,握紧我的手。

    我听见来宁说,来,米格,这样暖和一点,一切就都好了。

    这一年,我把自己的头发染了,招摇过市,背着一只蓝色的书包横在马路上吃冰淇淋。

    我是来宁。

    JOM把我从教室里拖出来。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们大嚷着我偷了他们的单车。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了吗?我何止偷了他们的单车,我还用弹弓打碎了他们每家一片玻璃。

    我和他们拼,可是他们那么多人,我根本就打不过。一个拳头冲过来,我的眼睛就充满血红的黑色,这黑色里我看见朵拉,还有米格,我离不开的两个人。朵拉,我需要她的怀抱和嘴唇,米格,我需要在很黑很黑的夜里和他说话,烟火一直清醒着,我们也是。可是,朵拉还有米格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我听见骨头的脆响。我感觉自己正在滑向一个深渊,暗无天日,十七岁的冬天,我的心被人随意的揉成一团扔进纸篓。最后我屈辱的眼泪无声无息的从眼睛里滑出来,可是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长而纠缠的头发被眼泪濡湿。

    其中一个小子揪住我的头发,骂我是杀人犯的杂种。

    一直沉默的我突然爆发出的力量把所有人都吓住了,我从小腿里拔出一把匕首,我狂乱而迷离的眼睛从凌乱的头发里呈现出来,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跑掉。

    老班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阴沉着脸让我跟她去办公室。

    她要开除我。

    她要给我妈挂电话,我过去按住她拔电话的手。她被我气的脸色煞白。她用女人最尖厉刻薄的话来挖苦我。我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我妈,还有那个死鬼。

    是死鬼害了我妈,也害了我。

    我小的时候就问我妈,我说,妈,我怎么没有爸爸?

    我妈说我爸是个死鬼。梦醒来我经常一身冷汗,在阴影里长大的孩子,我不喜欢说话,但我喜欢张扬,有一天,我站到镜子前,当我发现自己的样子越发越倾向于死鬼年轻时的棱角分明和白皙英俊时,我好像走进了爸爸的世界。

    妈妈说那是那一年樱花开得最绚烂的季节。

    我在她的肚子里已有几个月了。可是我的爸爸还不肯和妈妈结婚,他在两个女人之间俳徊着,外公招爸爸来,训斥了他的不负责任,爸爸喝醉了酒,不知道怎么搞的用匕首结束了外公的生命。

    那鲜血一直溅到今天,我有时抽抽鼻子就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我爸爸杀了我外公之后扬长而去,他的双手还沾着鲜血就走向另外一个女人。

    后来,我爸爸就被警察抓起来了,然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莫名其妙的死去。那天正好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说我出生的前一天夜里刮了很大风也下了很大的雨,那一夜里,几乎所有的樱花都落了,落在肮脏滑腻的小巷石板上,像铺了一层淡淡的血液,一直蔓延到巷子口。

    妈妈说这些时总是很平静。

    我就只有一个妈妈了,我不想任何人伤害她,老班再逼我,我没有退路了,只有死给她看。

    我是朵拉。

    十七岁像一个漫长的黑夜,我提着灰色的裙子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那两个让人刻骨铭心的男孩子,现在我还记得米格绝望孤独的眼神,来宁凌乱而纠缠的长发,而我是一个伤感的女孩子。

    我原来一直以为米格是坐在高高的远处。

    那个有时反带着鸭舌帽的男孩,在来宁用单车带着我走远的时候,我看见他孤立无援的站在风中,紧紧的望着我们,我搂紧来宁,他就不会再回头,他就不会看见我们身后的米格。

    有时候我闭上眼睛,希望搂住的不是来宁,而是米格。在我家巷子口,我被来宁吻住,他宽大湿润的手掌揽住我的腰,我们在黑暗的樱树下,在冬天挂满了雪花的樱树下,来宁把我弄疼,他像一头小兽一样把我的嘴唇咬破,温暖的鲜血沾满了我和来宁的牙齿,在那些颠狂迷乱的日子,我看见了黑暗中闪动的身影,他静静的站在巷子口。

    那一刻,我终于感悟到自己的沉沦。

    我拒绝了来宁的吻,我从他的怀抱里跳出来。我的双手紧攥着我的美丽的灰裙子的下摆,我想告诉来宁,我们在伤害一个无辜的男孩,可是我没有,我张了张嘴,说,来宁,我要回家了。

    我转身拿起放在车笼里那叠复习资料,抱在怀里往家门走去,来宁突然呼啸着从后面追上来,他把我抱起来,黑暗中我看见他的眼睛,凶狠而忧郁。他坚硬的怀抱把我一点点攥紧,一点点融化。怀里的那叠复习资料仿佛春天里的樱花,它们在黑暗里飞翔,一副找不到方向,没有将来的样子。我听见了它们哗哗坠落的声音,它们一直在我梦里出现,一再一再的。

    来宁把我顶在冰冷的墙上,我突然感受到绝望,一半是坚硬的温柔,一半是坚硬的冰冷。我的泪滑在脸上,一直流到来宁的胸前,他宽大潮湿的手贴近我的肌肤,我微微的颤动了一下。来宁的声音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含混不清的说,安静,然后那只手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游走,一直到来宁发出一声战栗的低吼。

    那时不断有石子从巷子口抛来,它们叮叮当当的落在我们的脚下,来宁回头去看,巷子口那道白色的人影一闪而逝。

    来宁帮我捡起地上的复习资料,然后往我的怀里一塞,这一次是我看着他推着车歪歪斜斜的走到黑暗中去。

    我是米格。

    十七岁的冬天,大雪覆盖了我的记忆。

    我和来宁,静静的坐在高高的栏杆上。我们现在没有了单车。朵拉依然漂亮而可爱,来宁依然干净而英俊,可是我没有了单车。来宁现在已经伤痕累累。他说他昨天晚上送朵拉回家被人用石子打破了额头。

    来宁的话说那里顿了顿,那双眼睛直视着我。

    我从高高的栏杆上跳下来。操场上仍然有人在玩蓝球。篮球敲在地上扑通扑通的声音好像我的心跳,向前走,不顾一切。我听见身后下落后沉重的落地声。

    我说,来宁,冬天快完事了吧!

    来宁说,米格,没呢,还没完事,我们去学跆拳道吧。

    我抱紧自己,有一阵风吹过,我听见了声音。来宁,来宁,我们为什么要学跆拳道呢?

    来宁去理了他长而纠缠的头发。

    朵拉见到来宁时惊讶的微笑着。

    我知道朵拉喜欢简单干净的男孩子。她的手指在来宁的头上划来划去。我知道朵拉终于爱上了来宁,爱上了现在的来宁,她摸着来宁头上的缠绕着的药布问他,疼吗?

    来宁说,不疼。

    来宁说着把朵拉拖到自己的身下,在来宁租住的那间小房子里,朵拉解开了来宁的白衬衫,来宁也解开了朵拉的青春。

    十七岁的冬天,我和来宁每个周末都去离学校不远的一家跆拳道馆,我和来宁的教练是个剃着平头,脸上有刀疤的三十几岁的男人。他玩跆拳道玩的漂亮。来宁经常指着他的背影说,他也要和他一样优秀。

    我和来宁被教练分在一组。来宁总是大汗淋漓的,把我打的鼻青脸肿,十七岁的冬天,我的身体在来宁轮番的打击下变的坚硬起来,有时候教练会把我们俩个拉开,他问来宁为什么发力这么狠?

    来宁抬起他的眼睛说,因为孤独。

    我被来宁踢倒在地上,气奄息息的看着教练和来宁在我面前打起来,相比于教练的功夫,来宁的打法显得充满了蛮力和笨拙。不久以后,来宁就和我一样,气喘吁吁的趴在地上了。

    教练说来宁,小子,记住给别人也给你自己留下条后路。

    来宁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开始穿一件浅蓝色的T恤和朵拉在一起奔来跑去,留着短发的来宁变得明亮而勇敢,只是在课堂上仍旧坐在最后一排呼呼大睡,再也看不到他奋笔疾书的样子了。

    在十七岁冬天里最后一个夜晚,来宁突然莫名其妙的抱住我失声痛哭,他说他还是孤独,他说他厌恶自己身体里流动着的血液,他说他不想就这样活着,他还说这些话怎么去和朵拉说,她太简单了,她永远不会知道那深入骨髓的寒冷的孤独。

    朵拉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来宁还会哭。

    来宁说,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画一个圈,然后让我们从这里跳到另外的一个世界去。

    我呵呵的笑,然后瑟缩的抱紧双肩,我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可是身在其中我从来就不知道孤独是什么味道,十七岁的冬天,来宁告诉我他感到孤独,我相信。

    我再次见到朵拉的时候,她开始直视我的眼睛了,她知道在那里,绝望和仇恨正在纠缠着生长。我在一夜之间开始讨厌朵拉,开始讨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她们穿着漂亮的裙子,可是套住的却是她们欲望的身体。

    那一天,我和朵拉逃学,守在来宁租住的那间小屋。

    我想,来宁从此应该安静下去了吧?来宁躺在床上,倦怠的面庞苍白。我拉开窗帘,一小块阳光落进来,方方正正的落在来宁的床上,朵拉在哭,眼泪不停的流下来,擦干,又流下来。天气真的暖和了,我听见孩子们在外面欢乐的笑声。

    一个小女孩口齿不清的说,哥,等等我。

    可是屋子里的空气仍然冰冷,伸出手去,冰冷的指尖划开空气,我帮来宁拉紧被子,他蜷缩在床上的样子好像一个孩子,朵拉的手一直放在来宁的额头上。

    来宁问朵拉,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朵拉说不知道。

    来宁就自言自语的说,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冷呢?

    我想告诉来宁,因为十七岁的冬天就要结束了,因为春天就要来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们是否还会像孩子一样干净而纯粹。

    来宁。

    我不顾一切,血腥的气味浸染了我。我看见十七年前,樱花盛开的季节,一把匕首划破了美丽,血花在空中飞溅,在手执匕首的人那里,女人和匕首又有什么区别,妈妈流着眼泪央求他,只要他留下来,她将放弃对他的起诉。

    是不是妈妈年轻的时候也用两只手提着裙摆。她一生只接触过我爸爸一个男人,可是他伤害了她,他抛去妈妈的爱情犹如抹去玻璃上的灰尘,妈妈说警察去抓爸爸的那天,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婚礼正在铺天盖地举行,这红色,那红色,满眼的红色。

    他刚好抓住那女人的手。掌心里是一枚钻戒。

    妈妈说,爱到最后就是仇恨,就是要把对方摧毁。她要他们分离,他要他们远隔千里万里。妈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爱我的爸爸,所以她才会把我生下来。

    妈妈说我长大了会像他一样漂亮。

    我知道妈妈没有倒下是因为有我这最后一道防线和支撑,我不想让她崩溃,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可是,老班把我逼到绝路上了,我脸色苍白地告诉她,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那一瞬间,我咬破了嘴唇,血液的甜腥使我变得勇敢,我再次拔出匕首,闪着凉光的刀锋在我眼睛里恍惚。

    老班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老师,你再逼我,我只能死给你看了。

    老班喘了一口气说,去死,去死吧。

    我将刀锋转向自己的身体,那一刻,世界和我一起摇晃起来,我感觉自己在飞,在坠落,满眼是春天的樱花,它们开得血红。

    老班说,跑这里来吓唬人,你倒是死啊!我真是想不明白,你这种人还在学校呆着干什么?!

    钝重的刀锋刺入了我的身体,身体像是被敲破一个洞,疼痛使我的牙齿战战兢兢,鲜血溅出来,那是舞蹈的旋律和节奏,几个男老师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目瞪口呆,他们冲下来的时候,那把匕首已经插在我的身体上了。

    我想骂人,可是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也没有开口。

    老班说,快把他给我拖出来,你们都看见了,是他自己要死的,与我没关系,要死到外面去死。

    他们把我从办公室里拉出来,我看见老班又在拔电话,我拚命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踹开门,我大叫大嚷,你敢给我妈挂电话,我宰了你全家!

    那些日子,米格和朵拉开始四处奔波。我没有钱去医院,只是在急诊室简单的处理一下,然后开始躺在那张温暖的床上等待着遥遥无期的康复。

    米格削瘦得仿佛只剩下了一个骨头架子。嘴巴上毛茸茸的胡须在生长,我说米格,你长大了。

    他给朵拉倒了一杯热水,回头笑笑,没说话。

    朵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热水,她贪婪地渴望温暖,我想起十七岁的冬天,那个让我一生难忘的夜晚,我打开朵拉,我的手滑向她的脸庞的时候,她哭了。

    年轻的鲜血从朵拉的身体里涌出来。

    那么黑的夜里,我默默不语,朵拉抱紧我的身体小声地叫着,来宁,来宁,来宁。一直到我昏睡在这无涯的黑夜,需要彼此温暖的黑夜。朵拉还在我的耳边喊着我的名字,她说,我好怕。

    我也怕,朵拉。

    我也怕,朵拉,真的我好怕,我们都干了什么?

    可是这些话我不能说。我只能把自己的不安藏到沉默里,黑暗里,朵拉,我看见了你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朵拉。

    来宁躺在床上的日子,我感觉到寒冷,那是十七岁的冬天,我需要的只是一杯温水,米格总是给我滚烫滚烫的,他说,朵拉,我闻不到你身上树脂的香气了,他递给我一杯水,我抱住它,很温暖。

    米格看我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不再犹豫。米格说,朵拉,伸出你的手来,看看你的掌心,米格说从一个人的手掌能看出她的命运。他说这些的时候漫不经心。可是我已经惴惴不安了。

    我摊开掌心,双目微合,我害怕看见米格锐利的眼神,那样的凛冽,冰冷的指尖被米格抓住,他说,朵拉,你没有爱情,你也不会幸福,你一直生活在自以为是孤立无援的梦里。

    来宁刚好睡着。我大睁着眼睛看米格,他一脸的茫然,我转头看窗外缤纷的雪花,它们弥漫在灰色的天空之下,一直到远方。天从远处一点一点地黑过来。

    后来,来宁说,米格,送朵拉回家吧。

    我和米格一前一后跨出来宁的房间,我伸出手,一瓣漂亮的雪花落在我掌心,冰冷而湿润。

    我跟在米格的身后。

    大雪轻轻抹去了另外的世界,米格的身上落满了毛茸茸的雪花,一瓣一瓣在空中绽开。我低着头,看见米格将落在地上的雪花踩掉,发出老鼠咬东西时的声音。

    米格,米格。

    在我家的巷子口,我叫住米格。他回过头,锐利的目光看着我。路灯将我们在雪地上的身影拉得凄长。我摊开掌心问米格,你重新说,我有爱情吗?

    米格说,冬天快完事了,有人在放烟花。

    天空中有漂亮的烟花,落尽黑暗的时候空气中残留着硫磺的气味,我看着那烟花,它们一转眼就消失在这永远的黑暗里。我固执地把手伸到米格的面前,我固执地问他,米格,告诉我,我有爱情吗?

    米格小心翼翼地用他的手触动我的指尖,迅速又抽开。

    我哭着说,米格,米格。

    米格猛地拉住我的手,我顺势扑进他的怀里。米格的怀抱没有来宁的宽阔,但很温暖,我可以听见他一直嘀嘀咕咕地说话。十七岁的冬天,我分不清爱情和温暖。我在属于来宁的黑夜里感受到绝望和疼痛,他的沉默让我窒息,我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来宁在夜里从不说一句话,他只是那样拥抱着我,咬破我的嘴唇。让血腥的滋味绵延在我们的夜晚。

    米格轻轻抹去我脸上的眼泪,米格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吻,那样的短暂,我几乎感受不到它停留的温度,就如掌心的落雪,马上被温暖融化。

    米格小声地在我的耳朵边说,朵拉,我喜欢你。

    米格放开我跑远,一路上扯开他的喉咙歇死里底地大叫大嚷,他说朵拉,我喜欢你。声音很破碎,很淋漓。

    可是米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爱情在哪里生长。十七岁的冬天,我孤立无援地站在黑夜里,雪落不会停止,优伤就不会停止,它们一直在蔓延,在流淌着白云的蓝天之下,在绽放着烟花的黑夜之中。闭上眼睛就是米格锐利的眼睛,他在我和来宁的黑夜里眨动。

    米格。

    我的心情乱透了。两只手插在宽大的衣服里,在操场上转来转去,想想日子真是无聊。但是倒霉的很,在操场上抽烟还他妈的有人管,那个脑袋像秃驴一样的男人,我现在还记得来宁出事前曾被他莫名其妙地训斥一顿。

    那还是我和来宁刚练跆拳道的时候,来宁说,米格,我们拿那个老东西练练手怎么样?

    我当时胆小如鼠,问,行吗?

    来宁拍拍我的肩膀。

    晚上我们俩个像强盗一样掩埋在老东西回家的路上,我用一块砖头把他从车子上打下来,来宁几步冲上去,把他从地上拽起,一套漂亮的进攻打得那老家伙鼻口窜血,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嚎叫。来宁索性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塞进他的嘴里。

    暴力让我和来宁欢快。

    来宁说他愿意为某个事英勇的死去。

    那些打跆拳道的日子,我和来宁出尽了风头,来宁一直说,他不想继续读书了,那不是他干的事,他讨厌这里所有的人,虚情假意,装腔做势,粉饰太平。来宁说他要去打比赛,就是打死在台上他也乐意。

    来宁说这些时,眼睛里冒着火。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来宁对于我来说,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有时让我依赖,有时带给我恐怖。在朵拉扑进我怀里的那个夜晚,我满脑子都是米宁,他像雪花填充了天地一样,占据了我的世界,我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唤回那些所有过去写在暗处对朵拉的爱恋,可是这一切无济于事。

    我抱住朵拉,可是我依然孤独,朵拉呢?朵拉是不是一样。我们十七岁的冬夜里彼此纠缠着寂寞和凌乱。我紧紧地贴着朵拉的身体,我想扬起手在昏黄的路灯下告诉朵拉。

    朵拉,我爱你,可我的爱情线呢?

    我扬起手,只是给朵拉擦干了眼泪。

    我抛开朵拉,因为我知道朵拉终究不是我的,她的身上还沾着来宁的气息,这支离破碎的爱情,只有逃离,不顾一切的向前,没有方向,也没有明天,朵拉真的是太简单了,像来宁说的,她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身上流淌着怎样的血液。

    那些烟花,上升了,绽开了,淡出了,消失了。

    来宁。

    老班还是给我妈挂了电话。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想真的像米格说的一样,这个冬天应该结束了。阳光每天方方正正地落在我的被子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自如的在地上走来走去。

    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她叫我傻孩子,她说我死了,她怎么活下去呢?后来,我妈从她黑色的皮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我在那上面再次看到爸爸年轻时的英气逼人。

    我妈说,来宁,你真的很像他,他是你爸爸。

    我说,嗯。

    我妈说,十八年前,我花钱雇人在监狱里弄死了他。

    我在那时不合时宜地放肆大笑,这笑声里,那血红色再次流过我的眼前,我说,妈,你永远都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我妈说,他是罪有应得。他是杀人犯,杀人有罪,杀人偿命,这是天意。

    我抢白说,那你就不是杀人犯吗?你让警察用枪打破爸爸的脑袋然后诬陷他越狱,你就不是杀人犯吗?你就没有罪吗?你就不用去偿命吗?

    我凛冽的样子吓倒了妈妈,她脸色苍白地欠身离坐。

    来宁,来宁,你是我的儿子来宁吗?

    我的心突然像被撕裂一样难受,我说,妈,你一直给我罩上死亡和复仇的阴影,你那么爱他,你又为什么杀掉他,你那么恨他,又为什么生下我?

    妈妈不再说话,眼泪籁籁地落下。

    我慢慢地平静下来。绕过温暖的阳光,我给她冲了一杯热咖啡,我希望妈妈能忘掉所有的过去,一切不再和昨天有关系,我知道十八年了,这十八年,妈妈活得多么艰难,她一直在一个死亡的阴影里跋涉,我的爸爸,那个死鬼,他一直弥漫在妈妈的记忆里,那么纠缠和顽强。

    我说,妈,从明天起,我就是一个大人了。

    我说,妈,从明天起,你也应该找一个人了,一个爱着你的男人。

    大雾突然弥漫而至,我和妈妈看不清彼此。那一天,妈妈哭了,我也哭了。我答应妈妈从此做一个好孩子,过平静的生活。

    我觉得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因为春天来了,我的十八岁,它在一个绽开烟花的夜晚降临,我一个人站在窗前,没有和朵拉在一起,看那些烟花上升的,绽开了,消失了,不见了在黑夜里的流光溢彩的颜色时,我笑笑,原来一切这么简单,原来长大可以这么容易。

    我幻想着自己可以仍然拥有一辆单车,带着朵拉,白衣飘飘的朵拉去所有美丽的地方。

    朵拉。

    走到十七岁的尽头,我终于成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再也离不开男孩子温暖的怀抱,离不开他们宽大的手掌。走路不再两手紧紧攥住裙子的下摆,小心翼翼的,目光不再清澈迷离。

    春天来了。

    弄堂口的樱花再次开放。

    开始喜欢一些极端的东西,比如摇滚乐。我从一个安分守己的女生变得张扬,尖锐。经常逃课跟一群搞音乐的小伙子到工厂的破废车间去练习,耳膜里面全部是金属制造的噪音,那声音,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摇摆,轰鸣嘶哑。我再次爱上那留着长而凌乱头发的男孩,但不是来宁,他剪掉了,也不再是我爱的男孩子。春天来了,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经常站在弄堂口,冗长地等待着,来宁不再是激烈的来宁了。他说,朵拉,我们都长大了,一切都平静了,让我们重新开始。他在抱着我的时候温和了许多,不再激烈地咬破我的嘴唇,他会在我们的黑夜里小声说,朵拉,嫁给我。

    我对来宁的话感到不可思议,结婚至少是十年以后的事情,我们之间或许永远不可能。但是来宁一直在说,他变得很软弱。我沉默着。

    这一切都不是来宁了,来宁是那个留着长而纠缠头发的男孩子,他有着湿漉漉但却尖锐的眼神,他会在黑暗里把我顶在墙上激烈地将我融化。我开始逃避来宁,然后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和一个吉他手JOM频频约会。

    JOM在我的耳边轻唱着《马不停蹄的忧伤》:

    我马不停蹄的忧伤/马不停蹄/我来到这里/马不停蹄向远方奔去/马不停蹄我究竟要到哪里去?

    然后JOM会摔烂那把木吉他,他会像曾经的来宁一样把我努力抱到他的身下,黑夜和激情降临,我再也找不到坠落的感觉,他长而凌乱的头发覆盖住我**的脸。

    我闭上眼睛,听着JOM绝望而咆哮的喘息,我在临界的边缘飞翔。

    来宁问我,朵拉,你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

    我挣脱来宁揽住我的胳膊,大声地说,我乐意,你管不着。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惊讶地张了张嘴巴。我看见来宁的眼睛重新燃起凛冽的火焰,我听见铿镪有力的声音从很深很深的遥远的内心传来,它在说,来宁,我们结束了。

    来宁抽了我一个耳光,这和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样。我歇死里底地指着来宁清澈凛冽的眼睛尖叫,你有什么资格?

    来宁说,朵拉,我现在有自己的单车了,我可以带你去看夕阳。

    我捂着那一半红肿的脸嘲讽来宁,是不是你又偷了JOM的单车,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偷,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们找你算账。

    最后,我看见来宁摇摇晃晃的走远。

    我仰起脸,阳光温暖着我的眼睛,天很蓝,那种纯粹的,低矮地流淌向远方。樱花在我们的头顶热烈的绽放。可是,来宁,我现在,我并不是情愿伤害你,只是你不再是原来的你,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

    回到JOM的身边时,他和他的乐队正在排练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充满废墟的郊外,金属的尖锐和那种支离破碎的忧伤又一次袭来。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互相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在音乐的眩晕中,我莫名其妙地干呕了几次。JOM抽空过来搂住我,他说,朵拉,你做得很好。我看着JOM,我是不是不应该那样对来宁……JOM用手指堵住我的嘴唇,他说,朵拉,你没有错,你做得很好很好,请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朵拉,你是我的。

    JOM吻住我,吻住我的JOM睁着眼睛,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与茫然。

    米格。

    来宁拉起我的手穿过黑黑的小镇,我们并肩在街道上游荡。来宁,其实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都不是一个野蛮的孩子。

    那年樱花绽开的春天,我们一起越过施工人员的监视,溜进建筑工地,我们跳过乱糟糟的电线和木料堆,我们盘踞在六楼的窗台上,我们说想像鸟儿一样拥有翅膀。

    亮亮的温暖点燃了我的眼睛。

    来宁说,朵拉为什么会走呢?

    来宁蓄着整洁干净的短发,而且白皙疏淡。在他的脸庞,能够看到的只是淡淡的书卷气,我怎么努力也想不起他野蛮的样子,即使是没有明天的样子打跆拳道的时候。

    我告诉来宁,朵拉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她相信这世上有种东西叫爱情。来宁,原谅她吧。我省去了自己和朵拉之间的事情,但我告诉来宁,朵拉在樱花西街的过街天桥上把手掌摊开。

    把手掌摊开,那个术士说,我是江湖术士,说话很准的。

    朵拉很安静,她把裙摆提起来,蹲在术士的面前,汹涌的阳光流入朵拉的眼睛,可以看见朵拉微蓝眼睛里的虔诚,水晶一样纯粹而透明,朵拉只有这一刻是美丽的。她摆脱了**的羁绊,只留下对爱情的忠贞。

    朵拉问她和来宁。

    术士说结束吧,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朵拉说,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

    术士微微一笑,某种神秘和不安掠过他的脸庞。朵拉咬住嘴唇,一直咬到鲜血渗出来,那种血腥的滋味又让她想到来宁,来宁会在阴影里激烈地吻她,一直到咬破她的嘴唇。

    JOM说朵拉,你们是要一定结束的,朵拉轻轻地点头。

    来宁穿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

    这个春天,他一个人骑着单车去了樱花西街,早晨的樱花西街流淌着阳光和花香的味道,来宁在其中漫无目的地穿过街道,在樱花西街的过街天桥上,来宁步伐稳重地走向一个满脸皱纹和尘土的老人。

    来宁蹲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问,你是术士吗?

    术士张了张嘴说,把手掌摊开……

    来宁把手掌摊开,递过去,术士瘦骨如柴的手指抓住来宁的左手,樱花西街开满了樱花,风一吹,就听见了声音。来宁的眼睛明亮而勇敢,来宁的右手握住一把明亮的匕首,没有声音的,它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刺入了术士的胸膛,那鲜血飞溅出来,在空中旋转,仿佛春天里飞落的樱花溅在来宁纯粹的白衬衫上,鲜艳欲滴,术士的手还紧紧抓住来宁的左手。他半张着嘴,紧张而迷惑地看着来宁明亮而冷酷的眼睛。

    来宁抽掉左手,术士的身体随之歪倒下来。萎缩的身体轻轻地摔倒在地上,发出一种叹息落地的声音。最后一注鲜血奋力地喷涌出来,溅向来宁。

    JOM和他的兄弟是这时候在樱花西街的西面出现的,来宁从桥上下来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近前。朵拉说他们疯了,JOM和来宁,他们都疯了,来宁的匕首划破了三个人的胳膊,来宁的跆前拳道打得漂亮,可他终究是势力单薄。当朵拉在春天行将结束的时候像一个历经沧桑的颓废的风尘女子向我述说来宁是怎样被JOM杀死的时候,我的眼前依稀看见了来宁身后所有樱花的凋落,它们伴随着来宁的身体缓缓下降,风吹起来宁的白衬衫,红色落在了上面。我说,落在那上面的不是鲜血,是樱花。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最美,是樱花,也是来宁。零落的红色和飘动的白色环绕住这样一个面容英俊的男孩子。他撕打的声音听上去决绝而勇敢。

    朵拉坐在我对面努力地微笑,她脸色苍白。朵拉说,米格,我怀了来宁的孩子。

    温暖的阳光在风中流淌,这一季的樱花飘零而落。我的目光转向远处绵廷的天空,那么蓝的天,那么美好的阳光。

    来宁说,米格,你用手指在眼前画一个圈,然后让我们从这里跳到另外的一个世界。

    春天的花就这样籁籁地落了,风一吹,我就听见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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