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澤愷睡得很不安穩。
先前是因為傷口的疼痛害他輾轉難眠。在連續啜飲兩杯威士忌後,疼痛稍減,他才終於得以沉入夢鄉。然而,半夢半醒之間,怪了……好象有螞蟻在身上爬?!一隻,兩隻……癢癢的,又帶點麻?這感覺太真實,似乎不是夢!他揪緊眉頭,閉目細察。
突然,呀!好痛!他霍然驚醒。
夜幕如煙輕籠牀前,淡白月光照拂出一個朦朧的剪影。疑真疑幻,彷彿仍在夢中。
那影子覺出動靜,轉過頭來,手中細白長針金芒乍現。
“是你?!”高澤愷狠狠抽氣。要死了!這笨女人竟然想殺他!
“你不要亂來啊!只要我一喊,你休想跑得了。”他盯着她手中長針,警告她。
“噓,不要叫。”殷靈輕聲阻止他。
“你怕了?怕了還不快點説,半夜三更,你鬼鬼祟祟地在這裏做什幺?”高澤愷惡狠狠地瞪着她。
早就覺得她有些古怪了,沒想到這幺快就露出馬腳,嘖嘖嘖,找這幺笨的人來做殺手的人,想來也不會高明到哪裏去!
人在商界走,多多少少會樹立一些敵人,可是,他還真想不出,自己什幺時候竟有了這幺蠢笨的對手。
“呃。”殷靈不安地看他一眼,道,“弄痛你了?”
“笑話!”高澤愷冷哼一聲,咬牙切齒,“你拿那幺粗的針扎扎你自己試試?”
這個女人簡直是不可理喻嘛!他越想越氣。
“就是啊。”殷靈拿着針,沮喪地嘆氣,“我也不明白,為什幺這個地方的針都那幺粗呢?”
這不能怪她,她已經找遍整個醫院了,惟獨她手上的這幾根針還算比較細。她也想不通啊,為什幺過了一千年,連人的穴位也變粗了?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難道我明白嗎?”高澤愷大聲地吼回去,老天,他的耐性快耗盡了。
如果不是他的身子不能動,如果不是他還有一點點理智、修養的話,他會擰斷她的脖子,再在她裝痴扮傻的嘴裏釘上十七八根針頭。到時候,看她還明白不明白?
原來他也不明白。
殷靈撇撇嘴,有些泄氣,“我以為你會懂的。”畢竟他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類,不是嗎?
嚯!她這是什幺話?高澤愷從來不知道,説話也會這幺累人。與其這樣,他還真寧願憋死算了。
他深吸了幾口氣,穩定一下情緒,這才問道:“你既然不知道它是做什幺用的?你又拿它幹什幺?”
真是的,護士竟然不知道怎幺打針?這藉口也太蹩腳了吧?只是,要用這幺一口小針來殺人,未免也太高估她自己的能力了。她以為她是武林高手啊?
“我當然知道應該怎幺用了,只是,它的樣子有了些變化而已。”殷靈皺着眉頭道。
樣子?變化?這根針有什幺變化?
高澤愷越聽越糊塗,只好説道:“那幺,你剛才是在給我打針?”姑且就算是這樣吧,他無奈地想。
“打針?”殷靈疑惑地看看手中的針,又看看一臉陰沉的高澤愷,喃喃地道:“不是扎針嗎?”
“扎針?你用靜脈注射的針頭給我扎針?”高澤愷呼嚷起來,一雙俊挺的濃眉皺起,醖滿了怒火。
對啊,不就是扎針嗎?殷靈清亮的眉眼不見一絲一毫的愧意。
她從前又不是沒替他扎過,有必要這幺大驚小怪的嗎?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忽然想起來,時間已經過去一千多年了,他要記得才怪!她苦澀地笑了笑,咬緊了下唇。
不是吧?這樣就要哭?
高澤愷矇住額頭嘆息。她那泛紅的眼光、傷心的表情,好象他犯了什幺十惡不赦的大錯似的。
有那幺嚴重嗎?不過,説真的,她那無助又憂傷的模樣看起來還真是又可愛又可憐,是男人都會心軟的,對吧?
他緊繃的面容奇異地緩和下來,儘量放低音量,道:“你學過中醫?”
會扎針,應該是學過一點吧?只是,這技藝未免也太貽笑大方了。
“中醫?”殷靈搞不清楚狀況地將她的白痴腦袋發揮到極致,“莫非還有前醫、後醫、左醫、右醫?”
呼!天哪!高澤愷忍住咆哮的衝動,嘴角抽搐,瀕臨發狂邊緣。
如果,她先前的泰然自若是裝出來的話,那幺,現在他可以肯定,她不是行為白痴,就是語言智障!再不然,就是另有目的!而他,竟然還得苦命地接受她的護理!
“天哪!換人!我要換人!”
他對着窗外銀盤似的月亮大聲吼叫。
沒有人答應他的要求,因為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説什幺。
醫院裏的護士本來就不夠,一個人幾乎要做三四個人的事,哪裏還能為他配備特別護理?
院長賠盡了小心,只是一個勁地囑咐他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看着他的眼光還充滿了同情,氣得高澤愷差點神經錯亂。
敢情他們都當他是瘋子啊?
不換就不換,有個蠢笨的殺手待在身邊,也算是給枯燥的生活加了點刺激,對不對?高澤愷深吸了一口氣,很滿意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要不然,他早晚會被這羣莫名其妙的人給送進精神病院去。
有氣無處發的滋味真叫人難受。更令人難受的是,那個殷靈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照樣是半夜來,天明去,鬼鬼祟祟地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
當然,最最最令他忍受不了的是,她看他時充滿憐憫的目光以及臉上那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
行為白痴一個,還在這裏裝清高!以為他是瞎子啊?
哼哼,他早晚要逼出她的廬山真面目來!
“殷靈。”好不容易逮到她,他還不支使她個夠?
“怎幺?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她那輕輕柔柔的話語如春風熨暖了他的心。嗯,看樣子,她對他的關心不像是假裝的。
但是,但是,這不是真正的她,對不對?真正的殷靈應該是……應該是怎樣的呢?一個大白痴?或者説是一個天才?能夠裝傻裝得這幺徹底的人,不是天才,也是個人才了。
他斜臉打量她的表情。
擔憂分明寫在她清如山泉的眼中,那樣純真,那樣無邪。
見鬼了,他閉上眼睛,低咒。上帝造人何其不公,給了一個人天使的容貌,卻又偏再給她一個魔鬼的心靈,真是可惜!
殷靈看着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咬牙,又一會兒猙笑的樣子,感覺奇怪極了。
“你是不是……疼得厲害?”她俯低身子,靠近他,細細察看他的臉色。都怪她,沒事幹嗎拿針扎他嘛,真是好心做壞事。
她的臉離他那幺近,幾乎連眉毛都數得清。白皙透明的臉蛋,深邃温柔的眼眸,特別是她那柔潤而略帶蒼白的唇瓣,那幺近,那幺近,令他一陣頭昏。
啊,不對不對,他叫住她不是要令自己意亂情迷的。他有些懊惱,又有些沮喪,不自禁地偏開頭,想擺脱她探究的注視。然而,炙熱的唇卻不經意擦過她的頰畔,引起一陣心悸。
他胸腔繃緊,身體瞬間燙熱。
該死,他該死的熱血沸騰。怎幺會這樣?這原本不是他想要的。然而那熟悉的氣息,那深埋的慾望,都在一一挑戰着他的理智,令他只想沉淪。
最奇怪的是,殷靈卻並未着惱。她笑低了頭,髮梢不經意地觸上他的胸膛。他一陣心癢,差點忍不住攬她入懷。詭異!這種感覺太詭異了!有問題!
高澤愷斜睨着她,半晌,突地笑開來。他明白了,他早就該明白!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不就已經知道了嗎?這傻丫頭在暗戀他!
都説戀愛中的女人喜歡裝模作樣,裝腔作勢,沒想到,這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也學會了這一套。她所作所為的這一切,不都是為了想引起他的注意嗎?
困擾在心中好幾天的謎團終於得以解開,他不禁得意地手舞足蹈起來。
可是——
啊?樂極生悲!他的傷腳毫不客氣地踹上了一邊掛藥瓶的鐵架子。
唔!痛死了!
他叫得極為淒厲。
但是,更沉重的打擊還在後面,架子禁不住這突來的撞擊,“砰咚”一聲倒了下來,眼看着就要報那一腳之仇。
要命!高澤愷暫時忘了疼痛,驚駭地瞪着轟然壓來的重型鐵器。完了完了!砸下來了!
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不對呀,他試着扭動了一下大腿,沒事?他怎幺一點感覺都沒有?莫非?他的腿失去知覺了?
他倏地瞪大了眼,這才看清,鐵架子全部砸在殷靈的背上。
她這是來真的?做出這幺大的犧牲?
他倒抽一口氣,怔住了。
“你沒事吧?”殷靈扶好架子,抬起頭來,正對上他那雙錯愕的眼,不由得安撫地笑了笑。
這丫頭有沒有搞清楚,受傷的到底是誰啊?
高澤愷哭笑不得,滿心混亂。他一直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卻沒想到,她為救他竟連自己的性命也會不顧。
“你——疼嗎?”高澤愷硬着頭皮問。上帝知道,他從來沒有説過這幺肉麻的話。但是,是人都有感情,是人都懂得感激的,對吧?更何況,她的身子是這樣的嬌小脆弱,那鐵架子又是如此的沉重龐大。
“我沒事。”殷靈笑得燦爛,心頭忽然被一種奇異的温柔所填滿。他這樣,算是在關心她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橫亙在他們之間。
“讓我瞧瞧,有沒有流血。”他輕聲道。她太不會照顧自己了,受了那幺重的撞擊,居然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知道為什幺,他的心裏驀地掠過一陣痛。
“不,不用瞧,真的沒什幺。”她顯得很緊張。
如果被他看到她的背上一點傷都沒有,那可就糟了。
她想着,蒼白的臉上湧起陣陣潮紅。
心悸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發生在高澤愷的心坎。她的善良,她兀自強裝的堅強,以及她慌亂中帶着嬌羞的孩子氣無不令他心動。
他閉上眼睛,苦笑。不可能吧?高澤愷,你不可能愛上殷靈的吧?
“為什幺不可能?”她忽然問,眼神無辜得令人想犯罪。
“你……你怎幺知道的?”連他心裏想的,她也聽得見?他駭異地望着她。
“你忘了,我有順風耳。”殷靈狡黠地笑笑,黝黑的瞳眸綻放出奇異的亮光。
高澤愷料到丁謙攔不住佟若薇,只是沒有想到她會來得這樣快。
佟若薇來的時候,是第三天的清晨。
“呀!這地方哪裏是人住的?”彷彿有幾千幾萬只麻雀在他耳邊聒噪,比報曉的雄雞還準時。
“丁謙,難怪你騙我説澤愷哥哥不在這裏,你是怕我看到你這樣虐待他吧?碧水村裏難道就沒有一家像樣點的醫院嗎?”擾攘成災的聲音繼續説。
“沒有,這是惟一的一家了。”
高澤愷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此刻丁謙苦笑的樣子。
有點想嘆,有點想笑,卻又不願醒來面對佟若薇的嘮叨,所以,他選擇了忍。
一股笑氣在胸腔裏洶湧奔突,卻被強制着衝不出來,於是,他的嘴角痛苦地彎成弧度,渾身肌肉緊繃着,壓抑,再壓抑。
“澤愷哥哥,有那幺好笑嗎?”
一張精緻嫵媚的臉俯看着他,吹彈可破的肌膚,勾畫細緻的眉眼,以及傲慢得如公主一般的神態。
説她像公主,一點也不錯。她年輕,美麗,再加上一點點小聰明,在社交圈中儼然已是小有名氣的寵兒。更何況,她還擁有一個足以與公主媲美的身份——寰宇科技董事長最疼愛的孫女兒。別以為寰宇科技只是一間小公司,事實上,它是一個勢力龐大的企業,其規模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的。這樣的身家背景,讓她傲慢一點,任性一點,這又何妨?更何況,高家和佟家還是幾代的世交呢!
只可惜,高澤愷的個性比她更不可一世,更目中無人。從小到大,所有的人都遷就她,順從她,只有他,從不正眼瞧她一下。然而,他越是討厭她,躲避她,她便越是糾纏他。有時候,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這到底是一種什幺心態。
“你來做什幺?”高澤愷被迫清醒過來。
這時候,真正面對她了,他卻又笑不出來,只感到透頂的無聊。
“我怕你悶嘛。都是高伯母啦,竟然派你到這種地方來。這不,還不到一天你就摔成這個樣子,我一定要好好跟高伯母説説,讓她快點調你回去。徵用土地這點小事,有丁謙在就好,幹嗎非要你親自來?”佟若薇的連珠炮如喪鐘一般在他耳邊敲響。
“小姐,你不要多事好不好?”高澤愷嫌惡地皺皺眉頭。
“那……”話峯轉得太快,令她的舌頭差點打結,“你既然不想回去,我就留下來陪你吧。仔細看看,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錯,山明水秀的,就當是度假好了。”
“不用你留下來,丁謙,你馬上開車送若薇回去。”高澤愷的語氣裏透着不容質疑的堅定。
“什幺?我才剛來耶。”佟若薇撒嬌般地噘起了嘴巴。
“沒人要你來。”他淡淡地瞟她一眼。
“高總,還是讓佟小姐留下來吧,你的身邊也確實需要一個人照顧。”丁謙息事寧人地插口道。
“她能在這裏待上一個小時,我就算是服了。”高澤愷一臉看扁她的樣子。
“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但你都摔成這個樣子了,我怎幺能回去呢?就算是再簡陋的環境,我也忍受得了。更何況,還有你在我身邊呢。”佟若薇樂觀地笑道。
高澤愷呆呆地聽着,忘了如何反應。也許,只有自以為是的人才比較容易得到快樂吧。
“就這樣説定。我先讓丁謙載我去鄰鎮買點日用品,然後就回來陪你。”她邊説着邊彎下腰來,在他的唇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搞什幺?可惡。
一直到佟若薇的背影消失在房門之外,高澤愷的一隻手還按在嘴唇上,懊惱極了。
有一種心虛的感覺在心裏狠狠醖釀,彷彿暗處正有一雙眼在窺伺着他。説偷窺是有一點不妥,但,為什幺殷靈的氣息是那樣明顯地瀰漫在他的周圍?極淡極淡的桃花香,揮之不去。
以前,不是沒有和女孩子親熱過,就連若薇,也有過比這更深入的熱吻。可是,為什幺在此刻竟然會產生如此深重的犯罪感?惟恐被別人發現。而且,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別人就是她——殷靈。他的眼光再一次警覺地掃過四周,然後,他失笑了。
他真的被她騙到了。他居然被一個小女孩的謊言給唬住了。瞧,不是感覺,而是他真的摔傻了,傻到去相信一個普通的鄉下女孩長着一對順風耳。
然而——不,他知道的,或者説是感覺到的,她其實並不普通,一點兒也不普通。
不是嗎?那樣清新如天籟的聲音,那樣純淨如泉水的笑容,那樣纖弱如風的身影。
她絕不應該是普通的。
絕不。
“你在想我?”長裙黑髮的殷靈從沒有關上的門外走進來。
這一次,他看清楚了,她的確是走進來的。而且,她的耳朵軟而薄,小小兩扇,透明一般,泛着晶瑩潤潔的光澤。沒有什幺特別,既沒有招風,也不是金屬製成。
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會去注意她的耳朵。
“你的朋友走了嗎?”殷靈又問,以她慣有的温柔語調。
“你又知道?”高澤愷沒好氣地挑眉。
“我在門外看見他們進來的。”
“哦,所以你躲開了,到現在才來?”高澤愷不確定地問,心裏卻不由得暗自慶幸着,也許,她並沒有看見剛才那一幕。
殷靈又是淡淡一笑,不分辯,也不解釋。
他不禁有些懊惱,“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看見你那副什幺都在股掌中的神態。”彷彿沒有什幺能逃過她的眼睛似的,這讓他有種無所遁形的狼狽的感覺。
殷靈一愕,蹙了蹙眉頭,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喃喃自語道:“我的手中什幺都沒有啊。”
高澤愷好笑地嘆了口氣,再神秘,再超脱又怎幺樣,一樣是一個行為白痴。他用沒有綁繃帶的那隻手捉住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掌心中畫着圈,“怎幺沒有呢?每個人的命運都寫在自己的掌心中呢。”
“我也有嗎?”殷靈狐疑地瞅他一眼,像個迷途的小孩。
“當然。”高澤愷堅定地點點頭,然後拉她走近他的身邊,俯視她的掌心。
她的手指纖細而冰涼。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有些顫抖,心裏泛着異樣的悸動,彷彿是在靠近什幺。那樣似曾相識的熟悉,夾雜着強烈到令他無法負荷的哀傷,猛烈地炸開來,侵襲到四肢百骸。
房間裏的一切緩緩地沉澱下來,一種幽暗的香氣漂浮在空氣裏,讓他頓時有種時空倒置的錯亂感覺。
眼前,彷彿是重重高閣,閣樓的窗子開了,正對着奼紫嫣紅的花園,東風拂過,桃花翩翩。
那交握着的雙手,映着窗前的日光,紅融融的,如黃昏的天空上最後一抹彩霞,隱隱帶着一種缺憾的美。
他倏然一驚,冷汗涔涔。
“還是不要看了。”殷靈像被什幺給蜇了一下般,慌忙抽出手來。
高澤愷看着她,怔忡半晌。剛才的感覺帶給他強烈的震撼,那樣的恍惚,彷彿觸動內心深處某根細微的神經,卻又渺不可覺。
他不知道,為什幺會這樣?更不清楚,這樣下去,會是個怎幺樣的結局?
“你冷嗎?”殷靈怨惱着自己。
不應該給他看她的掌紋的,是不是?她根本沒有命運可言,又何來徵兆一生的掌紋?他,可是看出了端倪?
她心裏惴惴不安,惟恐天機在這一刻泄露。
“呃。”高澤愷回過神來,臉上表情不能確定,“你知道杉樹林嗎?”
杉樹林,對,就是那個地方,他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不尋常都是源自那裏,那個陰翳蔽日的地方。
“杉樹林?”殷靈臉色微變。
“對,杉樹林。”高澤愷笑起來,“你應該知道在哪裏吧?”
“我——知道。”她點頭。
“那幺,我們去杉樹林。”他説,又加重語氣地強調,“就現在。”
殷靈看他一眼,搖頭再搖頭。
“不行,我不能去。”
“為什幺?”高澤愷有些生氣。他記得這已經是她第二次斬釘截鐵地拒絕他了。
“我……真的是……”她為難地咬着嘴唇。
“不需要你去,你只需偷偷出去幫我叫一輛車來……”他生氣地,固執地説。
“你為什幺一定要去杉樹林?”殷靈突然打斷他的話,眼神亮晶晶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高澤愷聳聳肩,唇角微微勾起,“因為我很悶,想出去走走,這個理由可以嗎?”
“可是……”她仍然是一副有許多顧慮的樣子。
“即使你不去,我也一樣會去的。”他篤定地望着她。
“那,好吧。”她勉強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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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秋高氣爽。
風松一陣緊一陣,送來不知名的花香,也跟着濃一陣淡一陣。
束縛了好多天的身心一旦得到解脱,竟有了一種衝出牢籠般的感覺。自由,原來是這樣的好!
“這個,你拿着吧。”殷靈從輪椅後面遞過來一把油紙傘。紫竹柄,八十四骨,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遺留下來的廢物。
“為什幺要用這個?”高澤愷抗拒地推開它。
真不明白,在她的身上,除了那套衣衫和這把傘之外,究竟還有多少出土文物?
“拿着吧,外頭太陽毒。再説,從這裏到杉樹林還有好長一段路呢。”殷靈的聲音温和清爽,不帶一絲強求與火氣,反倒令他拒絕不得。於是,平生頭一遭,他昂藏七尺男兒身竟頂着一把太陽傘出門。
最難消受是美人恩哪!高澤愷不由得苦嘆一聲。
輪椅沿着一條廢棄的土路往前走。
路的左側水流淙淙,右側則青山爭綠。一片竹林隔開了初秋的驕陽,極悠閒,極適意。
“這個地方果然是休閒療養的好去處。”高澤愷由衷地讚歎,第一次認同了公司董事局的提議。
“所以,你想將它據為己有?”殷靈困擾地,試探地問。
她不知道徵用土地是什幺意思,但,這幾天來她看得多,見得多,感受便也多了,私心裏卻從不肯承認高澤愷便是那個掠奪者。
碧水村是美麗的,也是恆久的,似乎從那個時候起,它就沒有變過。每一草,每一木,陪伴她度過無數個晨曦黃昏。
然而,這一切是不是就要因着他的到來而有所改變了呢?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模糊的,愁惻的傷感。
“呵,據為己有?這就是你的理解?”高澤愷側着頭斜眼睨她,感到好笑,“或者説,這就是那些村民的理解?”
“難道不是?”
“殷靈。”他打斷她,臉上的表情認真而嚴肅,“你覺得我是壞人嗎?掠奪他人家園的壞人嗎?”
從前,他並不覺得徵用碧水村有什幺好,或有什幺不好,這一切都與他無關。成也罷,敗也罷,最多也就是董事局的問題。而現在,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心裏真正的想法。
在她心目中,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好或是壞?善或是惡?
這對他來説,很重要!
殷靈站定,臉上的笑容温柔而又堅定,“你不是壞人,在我的眼裏你從來就不是壞人。”
高澤愷的心輕緩安定,笑容慢慢漾起,“殷靈,你知道嗎?你是個認真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他對她説——心疼。
殷靈一震,微垂下頭,一些特別温柔的波光湧進眼眸,跟着心臟一起躍動。
高澤愷也怔住了,為自己有意無意的脱口而出。
空氣裏升起一種奇異的沉默,只有車輪轆轆,彷彿是碾過歲月的年輪。
然而,即使是歲月也會有坎坷不平的時候呢。這一失神,便令得輪椅筆直往左側的溪流衝去。
“呀。”來不及吃驚,她用力拉住脱軌的車輪。
溪邊垂釣的老人驚訝地回首,看着憑空定在身後的輪椅,目瞪口呆。
“殷靈,你搞什幺?”輪椅上的高澤愷驚魂未定地問。
“對不起。”她慌慌張張地拽了輪椅往回走。
“喂,小夥子……”老人站起來,嘴唇打着哆嗦,喊了幾個字,卻終於沒有説出口。
前面就是杉樹林了,據説,很久很久以前,那裏曾是一片桃花林,但不知道為了什幺,桃林在一夕之間焚燬,從此,這片土地再也開不出半片桃花,於是,漸漸地,便成亂葬崗,甚至還由此衍生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傳言。
而今,他算是親眼所見了,卻終究沒有勇氣去喊破。
世人怕鬼,那是千古不變的箴言啊!
“你剛才不會是想謀殺我吧?”心跳漸漸安定下來,高澤愷嘲弄地挑高眉角。
好奇怪,這來歷不明的女子,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滲透進他的理智中,如涓涓水滴,穿透冷硬的頑石,就連心也變得軟了。
他終究是捨不得責備她的。
然而,殷靈卻心神不寧地四處張望着,彷彿沒聽到他的話一般。
他忍不住轉過頭來,想要説什幺,眼角卻瞥見路邊稀疏的幾十棵杉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杉樹林?這就是他發生車禍的地方?
樹倒是參天的大樹,只是數量不對,太少太少了,幾乎藏不住一輛車子,更何況是橫衝直撞的跑車?
丁謙對它的形容還真算是客氣的了。
高澤愷的眉心幾不可見地擰成細紋。沒有來時,心裏藏了疑惑,及至真正見到,疑惑卻更加深了,車禍出得蹊蹺,就連隨後發生的一切也充滿了詭異。彷彿有什幺重要的事情被他忘記了,似乎要想起,卻終究遺失了一些片段,串連不起。就像漏看了某部粵語殘片中最重要的幾集,便始終弄不明白,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幺關聯?這個人和那個人又有什幺關係?
他驀地焦慮煩躁,雙手不停地催動車輪,想依照那天的記憶重新拾回某些事故可能發生的依據。
然後,他便聽到殷靈不忍的驚呼聲“啊!不要!”夾雜着撞擊聲衝入他的耳膜,迫使他的意識停頓下來。
他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