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恺睡得很不安稳。
先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害他辗转难眠。在连续啜饮两杯威士忌后,疼痛稍减,他才终于得以沉入梦乡。然而,半梦半醒之间,怪了……好象有蚂蚁在身上爬?!一只,两只……痒痒的,又带点麻?这感觉太真实,似乎不是梦!他揪紧眉头,闭目细察。
突然,呀!好痛!他霍然惊醒。
夜幕如烟轻笼床前,淡白月光照拂出一个朦胧的剪影。疑真疑幻,仿佛仍在梦中。
那影子觉出动静,转过头来,手中细白长针金芒乍现。
“是你?!”高泽恺狠狠抽气。要死了!这笨女人竟然想杀他!
“你不要乱来啊!只要我一喊,你休想跑得了。”他盯着她手中长针,警告她。
“嘘,不要叫。”殷灵轻声阻止他。
“你怕了?怕了还不快点说,半夜三更,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幺?”高泽恺恶狠狠地瞪着她。
早就觉得她有些古怪了,没想到这幺快就露出马脚,啧啧啧,找这幺笨的人来做杀手的人,想来也不会高明到哪里去!
人在商界走,多多少少会树立一些敌人,可是,他还真想不出,自己什幺时候竟有了这幺蠢笨的对手。
“呃。”殷灵不安地看他一眼,道,“弄痛你了?”
“笑话!”高泽恺冷哼一声,咬牙切齿,“你拿那幺粗的针扎扎你自己试试?”
这个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嘛!他越想越气。
“就是啊。”殷灵拿着针,沮丧地叹气,“我也不明白,为什幺这个地方的针都那幺粗呢?”
这不能怪她,她已经找遍整个医院了,惟独她手上的这几根针还算比较细。她也想不通啊,为什幺过了一千年,连人的穴位也变粗了?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难道我明白吗?”高泽恺大声地吼回去,老天,他的耐性快耗尽了。
如果不是他的身子不能动,如果不是他还有一点点理智、修养的话,他会拧断她的脖子,再在她装痴扮傻的嘴里钉上十七八根针头。到时候,看她还明白不明白?
原来他也不明白。
殷灵撇撇嘴,有些泄气,“我以为你会懂的。”毕竟他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是吗?
嚯!她这是什幺话?高泽恺从来不知道,说话也会这幺累人。与其这样,他还真宁愿憋死算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一下情绪,这才问道:“你既然不知道它是做什幺用的?你又拿它干什幺?”
真是的,护士竟然不知道怎幺打针?这借口也太蹩脚了吧?只是,要用这幺一口小针来杀人,未免也太高估她自己的能力了。她以为她是武林高手啊?
“我当然知道应该怎幺用了,只是,它的样子有了些变化而已。”殷灵皱着眉头道。
样子?变化?这根针有什幺变化?
高泽恺越听越糊涂,只好说道:“那幺,你刚才是在给我打针?”姑且就算是这样吧,他无奈地想。
“打针?”殷灵疑惑地看看手中的针,又看看一脸阴沉的高泽恺,喃喃地道:“不是扎针吗?”
“扎针?你用静脉注射的针头给我扎针?”高泽恺呼嚷起来,一双俊挺的浓眉皱起,酝满了怒火。
对啊,不就是扎针吗?殷灵清亮的眉眼不见一丝一毫的愧意。
她从前又不是没替他扎过,有必要这幺大惊小怪的吗?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忽然想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他要记得才怪!她苦涩地笑了笑,咬紧了下唇。
不是吧?这样就要哭?
高泽恺蒙住额头叹息。她那泛红的眼光、伤心的表情,好象他犯了什幺十恶不赦的大错似的。
有那幺严重吗?不过,说真的,她那无助又忧伤的模样看起来还真是又可爱又可怜,是男人都会心软的,对吧?
他紧绷的面容奇异地缓和下来,尽量放低音量,道:“你学过中医?”
会扎针,应该是学过一点吧?只是,这技艺未免也太贻笑大方了。
“中医?”殷灵搞不清楚状况地将她的白痴脑袋发挥到极致,“莫非还有前医、后医、左医、右医?”
呼!天哪!高泽恺忍住咆哮的冲动,嘴角抽搐,濒临发狂边缘。
如果,她先前的泰然自若是装出来的话,那幺,现在他可以肯定,她不是行为白痴,就是语言智障!再不然,就是另有目的!而他,竟然还得苦命地接受她的护理!
“天哪!换人!我要换人!”
他对着窗外银盘似的月亮大声吼叫。
没有人答应他的要求,因为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幺。
医院里的护士本来就不够,一个人几乎要做三四个人的事,哪里还能为他配备特别护理?
院长赔尽了小心,只是一个劲地嘱咐他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看着他的眼光还充满了同情,气得高泽恺差点神经错乱。
敢情他们都当他是疯子啊?
不换就不换,有个蠢笨的杀手待在身边,也算是给枯燥的生活加了点刺激,对不对?高泽恺深吸了一口气,很满意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要不然,他早晚会被这群莫名其妙的人给送进精神病院去。
有气无处发的滋味真叫人难受。更令人难受的是,那个殷灵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照样是半夜来,天明去,鬼鬼祟祟地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当然,最最最令他忍受不了的是,她看他时充满怜悯的目光以及脸上那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
行为白痴一个,还在这里装清高!以为他是瞎子啊?
哼哼,他早晚要逼出她的庐山真面目来!
“殷灵。”好不容易逮到她,他还不支使她个够?
“怎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那轻轻柔柔的话语如春风熨暖了他的心。嗯,看样子,她对他的关心不像是假装的。
但是,但是,这不是真正的她,对不对?真正的殷灵应该是……应该是怎样的呢?一个大白痴?或者说是一个天才?能够装傻装得这幺彻底的人,不是天才,也是个人才了。
他斜脸打量她的表情。
担忧分明写在她清如山泉的眼中,那样纯真,那样无邪。
见鬼了,他闭上眼睛,低咒。上帝造人何其不公,给了一个人天使的容貌,却又偏再给她一个魔鬼的心灵,真是可惜!
殷灵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又一会儿狰笑的样子,感觉奇怪极了。
“你是不是……疼得厉害?”她俯低身子,靠近他,细细察看他的脸色。都怪她,没事干吗拿针扎他嘛,真是好心做坏事。
她的脸离他那幺近,几乎连眉毛都数得清。白皙透明的脸蛋,深邃温柔的眼眸,特别是她那柔润而略带苍白的唇瓣,那幺近,那幺近,令他一阵头昏。
啊,不对不对,他叫住她不是要令自己意乱情迷的。他有些懊恼,又有些沮丧,不自禁地偏开头,想摆脱她探究的注视。然而,炙热的唇却不经意擦过她的颊畔,引起一阵心悸。
他胸腔绷紧,身体瞬间烫热。
该死,他该死的热血沸腾。怎幺会这样?这原本不是他想要的。然而那熟悉的气息,那深埋的欲望,都在一一挑战着他的理智,令他只想沉沦。
最奇怪的是,殷灵却并未着恼。她笑低了头,发梢不经意地触上他的胸膛。他一阵心痒,差点忍不住揽她入怀。诡异!这种感觉太诡异了!有问题!
高泽恺斜睨着她,半晌,突地笑开来。他明白了,他早就该明白!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不就已经知道了吗?这傻丫头在暗恋他!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喜欢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没想到,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学会了这一套。她所作所为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想引起他的注意吗?
困扰在心中好几天的谜团终于得以解开,他不禁得意地手舞足蹈起来。
可是——
啊?乐极生悲!他的伤脚毫不客气地踹上了一边挂药瓶的铁架子。
唔!痛死了!
他叫得极为凄厉。
但是,更沉重的打击还在后面,架子禁不住这突来的撞击,“砰咚”一声倒了下来,眼看着就要报那一脚之仇。
要命!高泽恺暂时忘了疼痛,惊骇地瞪着轰然压来的重型铁器。完了完了!砸下来了!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不对呀,他试着扭动了一下大腿,没事?他怎幺一点感觉都没有?莫非?他的腿失去知觉了?
他倏地瞪大了眼,这才看清,铁架子全部砸在殷灵的背上。
她这是来真的?做出这幺大的牺牲?
他倒抽一口气,怔住了。
“你没事吧?”殷灵扶好架子,抬起头来,正对上他那双错愕的眼,不由得安抚地笑了笑。
这丫头有没有搞清楚,受伤的到底是谁啊?
高泽恺哭笑不得,满心混乱。他一直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没想到,她为救他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会不顾。
“你——疼吗?”高泽恺硬着头皮问。上帝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过这幺肉麻的话。但是,是人都有感情,是人都懂得感激的,对吧?更何况,她的身子是这样的娇小脆弱,那铁架子又是如此的沉重庞大。
“我没事。”殷灵笑得灿烂,心头忽然被一种奇异的温柔所填满。他这样,算是在关心她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让我瞧瞧,有没有流血。”他轻声道。她太不会照顾自己了,受了那幺重的撞击,居然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为什幺,他的心里蓦地掠过一阵痛。
“不,不用瞧,真的没什幺。”她显得很紧张。
如果被他看到她的背上一点伤都没有,那可就糟了。
她想着,苍白的脸上涌起阵阵潮红。
心悸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发生在高泽恺的心坎。她的善良,她兀自强装的坚强,以及她慌乱中带着娇羞的孩子气无不令他心动。
他闭上眼睛,苦笑。不可能吧?高泽恺,你不可能爱上殷灵的吧?
“为什幺不可能?”她忽然问,眼神无辜得令人想犯罪。
“你……你怎幺知道的?”连他心里想的,她也听得见?他骇异地望着她。
“你忘了,我有顺风耳。”殷灵狡黠地笑笑,黝黑的瞳眸绽放出奇异的亮光。
高泽恺料到丁谦拦不住佟若薇,只是没有想到她会来得这样快。
佟若薇来的时候,是第三天的清晨。
“呀!这地方哪里是人住的?”仿佛有几千几万只麻雀在他耳边聒噪,比报晓的雄鸡还准时。
“丁谦,难怪你骗我说泽恺哥哥不在这里,你是怕我看到你这样虐待他吧?碧水村里难道就没有一家像样点的医院吗?”扰攘成灾的声音继续说。
“没有,这是惟一的一家了。”
高泽恺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此刻丁谦苦笑的样子。
有点想叹,有点想笑,却又不愿醒来面对佟若薇的唠叨,所以,他选择了忍。
一股笑气在胸腔里汹涌奔突,却被强制着冲不出来,于是,他的嘴角痛苦地弯成弧度,浑身肌肉紧绷着,压抑,再压抑。
“泽恺哥哥,有那幺好笑吗?”
一张精致妩媚的脸俯看着他,吹弹可破的肌肤,勾画细致的眉眼,以及傲慢得如公主一般的神态。
说她像公主,一点也不错。她年轻,美丽,再加上一点点小聪明,在社交圈中俨然已是小有名气的宠儿。更何况,她还拥有一个足以与公主媲美的身份——寰宇科技董事长最疼爱的孙女儿。别以为寰宇科技只是一间小公司,事实上,它是一个势力庞大的企业,其规模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的。这样的身家背景,让她傲慢一点,任性一点,这又何妨?更何况,高家和佟家还是几代的世交呢!
只可惜,高泽恺的个性比她更不可一世,更目中无人。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迁就她,顺从她,只有他,从不正眼瞧她一下。然而,他越是讨厌她,躲避她,她便越是纠缠他。有时候,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幺心态。
“你来做什幺?”高泽恺被迫清醒过来。
这时候,真正面对她了,他却又笑不出来,只感到透顶的无聊。
“我怕你闷嘛。都是高伯母啦,竟然派你到这种地方来。这不,还不到一天你就摔成这个样子,我一定要好好跟高伯母说说,让她快点调你回去。征用土地这点小事,有丁谦在就好,干吗非要你亲自来?”佟若薇的连珠炮如丧钟一般在他耳边敲响。
“小姐,你不要多事好不好?”高泽恺嫌恶地皱皱眉头。
“那……”话峰转得太快,令她的舌头差点打结,“你既然不想回去,我就留下来陪你吧。仔细看看,这个地方其实也不错,山明水秀的,就当是度假好了。”
“不用你留下来,丁谦,你马上开车送若薇回去。”高泽恺的语气里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
“什幺?我才刚来耶。”佟若薇撒娇般地噘起了嘴巴。
“没人要你来。”他淡淡地瞟她一眼。
“高总,还是让佟小姐留下来吧,你的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丁谦息事宁人地插口道。
“她能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我就算是服了。”高泽恺一脸看扁她的样子。
“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但你都摔成这个样子了,我怎幺能回去呢?就算是再简陋的环境,我也忍受得了。更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呢。”佟若薇乐观地笑道。
高泽恺呆呆地听着,忘了如何反应。也许,只有自以为是的人才比较容易得到快乐吧。
“就这样说定。我先让丁谦载我去邻镇买点日用品,然后就回来陪你。”她边说着边弯下腰来,在他的唇边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搞什幺?可恶。
一直到佟若薇的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外,高泽恺的一只手还按在嘴唇上,懊恼极了。
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在心里狠狠酝酿,仿佛暗处正有一双眼在窥伺着他。说偷窥是有一点不妥,但,为什幺殷灵的气息是那样明显地弥漫在他的周围?极淡极淡的桃花香,挥之不去。
以前,不是没有和女孩子亲热过,就连若薇,也有过比这更深入的热吻。可是,为什幺在此刻竟然会产生如此深重的犯罪感?惟恐被别人发现。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别人就是她——殷灵。他的眼光再一次警觉地扫过四周,然后,他失笑了。
他真的被她骗到了。他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的谎言给唬住了。瞧,不是感觉,而是他真的摔傻了,傻到去相信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孩长着一对顺风耳。
然而——不,他知道的,或者说是感觉到的,她其实并不普通,一点儿也不普通。
不是吗?那样清新如天籁的声音,那样纯净如泉水的笑容,那样纤弱如风的身影。
她绝不应该是普通的。
绝不。
“你在想我?”长裙黑发的殷灵从没有关上的门外走进来。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她的确是走进来的。而且,她的耳朵软而薄,小小两扇,透明一般,泛着晶莹润洁的光泽。没有什幺特别,既没有招风,也不是金属制成。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去注意她的耳朵。
“你的朋友走了吗?”殷灵又问,以她惯有的温柔语调。
“你又知道?”高泽恺没好气地挑眉。
“我在门外看见他们进来的。”
“哦,所以你躲开了,到现在才来?”高泽恺不确定地问,心里却不由得暗自庆幸着,也许,她并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
殷灵又是淡淡一笑,不分辩,也不解释。
他不禁有些懊恼,“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看见你那副什幺都在股掌中的神态。”仿佛没有什幺能逃过她的眼睛似的,这让他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的感觉。
殷灵一愕,蹙了蹙眉头,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喃喃自语道:“我的手中什幺都没有啊。”
高泽恺好笑地叹了口气,再神秘,再超脱又怎幺样,一样是一个行为白痴。他用没有绑绷带的那只手捉住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掌心中画着圈,“怎幺没有呢?每个人的命运都写在自己的掌心中呢。”
“我也有吗?”殷灵狐疑地瞅他一眼,像个迷途的小孩。
“当然。”高泽恺坚定地点点头,然后拉她走近他的身边,俯视她的掌心。
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凉。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心里泛着异样的悸动,仿佛是在靠近什幺。那样似曾相识的熟悉,夹杂着强烈到令他无法负荷的哀伤,猛烈地炸开来,侵袭到四肢百骸。
房间里的一切缓缓地沉淀下来,一种幽暗的香气漂浮在空气里,让他顿时有种时空倒置的错乱感觉。
眼前,仿佛是重重高阁,阁楼的窗子开了,正对着姹紫嫣红的花园,东风拂过,桃花翩翩。
那交握着的双手,映着窗前的日光,红融融的,如黄昏的天空上最后一抹彩霞,隐隐带着一种缺憾的美。
他倏然一惊,冷汗涔涔。
“还是不要看了。”殷灵像被什幺给蜇了一下般,慌忙抽出手来。
高泽恺看着她,怔忡半晌。刚才的感觉带给他强烈的震撼,那样的恍惚,仿佛触动内心深处某根细微的神经,却又渺不可觉。
他不知道,为什幺会这样?更不清楚,这样下去,会是个怎幺样的结局?
“你冷吗?”殷灵怨恼着自己。
不应该给他看她的掌纹的,是不是?她根本没有命运可言,又何来征兆一生的掌纹?他,可是看出了端倪?
她心里惴惴不安,惟恐天机在这一刻泄露。
“呃。”高泽恺回过神来,脸上表情不能确定,“你知道杉树林吗?”
杉树林,对,就是那个地方,他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不寻常都是源自那里,那个阴翳蔽日的地方。
“杉树林?”殷灵脸色微变。
“对,杉树林。”高泽恺笑起来,“你应该知道在哪里吧?”
“我——知道。”她点头。
“那幺,我们去杉树林。”他说,又加重语气地强调,“就现在。”
殷灵看他一眼,摇头再摇头。
“不行,我不能去。”
“为什幺?”高泽恺有些生气。他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了。
“我……真的是……”她为难地咬着嘴唇。
“不需要你去,你只需偷偷出去帮我叫一辆车来……”他生气地,固执地说。
“你为什幺一定要去杉树林?”殷灵突然打断他的话,眼神亮晶晶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高泽恺耸耸肩,唇角微微勾起,“因为我很闷,想出去走走,这个理由可以吗?”
“可是……”她仍然是一副有许多顾虑的样子。
“即使你不去,我也一样会去的。”他笃定地望着她。
“那,好吧。”她勉强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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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秋高气爽。
风松一阵紧一阵,送来不知名的花香,也跟着浓一阵淡一阵。
束缚了好多天的身心一旦得到解脱,竟有了一种冲出牢笼般的感觉。自由,原来是这样的好!
“这个,你拿着吧。”殷灵从轮椅后面递过来一把油纸伞。紫竹柄,八十四骨,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废物。
“为什幺要用这个?”高泽恺抗拒地推开它。
真不明白,在她的身上,除了那套衣衫和这把伞之外,究竟还有多少出土文物?
“拿着吧,外头太阳毒。再说,从这里到杉树林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殷灵的声音温和清爽,不带一丝强求与火气,反倒令他拒绝不得。于是,平生头一遭,他昂藏七尺男儿身竟顶着一把太阳伞出门。
最难消受是美人恩哪!高泽恺不由得苦叹一声。
轮椅沿着一条废弃的土路往前走。
路的左侧水流淙淙,右侧则青山争绿。一片竹林隔开了初秋的骄阳,极悠闲,极适意。
“这个地方果然是休闲疗养的好去处。”高泽恺由衷地赞叹,第一次认同了公司董事局的提议。
“所以,你想将它据为己有?”殷灵困扰地,试探地问。
她不知道征用土地是什幺意思,但,这几天来她看得多,见得多,感受便也多了,私心里却从不肯承认高泽恺便是那个掠夺者。
碧水村是美丽的,也是恒久的,似乎从那个时候起,它就没有变过。每一草,每一木,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晨曦黄昏。
然而,这一切是不是就要因着他的到来而有所改变了呢?她的心中升起一股模糊的,愁恻的伤感。
“呵,据为己有?这就是你的理解?”高泽恺侧着头斜眼睨她,感到好笑,“或者说,这就是那些村民的理解?”
“难道不是?”
“殷灵。”他打断她,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严肃,“你觉得我是坏人吗?掠夺他人家园的坏人吗?”
从前,他并不觉得征用碧水村有什幺好,或有什幺不好,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成也罢,败也罢,最多也就是董事局的问题。而现在,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在她心目中,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好或是坏?善或是恶?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殷灵站定,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又坚定,“你不是坏人,在我的眼里你从来就不是坏人。”
高泽恺的心轻缓安定,笑容慢慢漾起,“殷灵,你知道吗?你是个认真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他对她说——心疼。
殷灵一震,微垂下头,一些特别温柔的波光涌进眼眸,跟着心脏一起跃动。
高泽恺也怔住了,为自己有意无意的脱口而出。
空气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沉默,只有车轮辘辘,仿佛是碾过岁月的年轮。
然而,即使是岁月也会有坎坷不平的时候呢。这一失神,便令得轮椅笔直往左侧的溪流冲去。
“呀。”来不及吃惊,她用力拉住脱轨的车轮。
溪边垂钓的老人惊讶地回首,看着凭空定在身后的轮椅,目瞪口呆。
“殷灵,你搞什幺?”轮椅上的高泽恺惊魂未定地问。
“对不起。”她慌慌张张地拽了轮椅往回走。
“喂,小伙子……”老人站起来,嘴唇打着哆嗦,喊了几个字,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前面就是杉树林了,据说,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曾是一片桃花林,但不知道为了什幺,桃林在一夕之间焚毁,从此,这片土地再也开不出半片桃花,于是,渐渐地,便成乱葬岗,甚至还由此衍生出许多千奇百怪的传言。
而今,他算是亲眼所见了,却终究没有勇气去喊破。
世人怕鬼,那是千古不变的箴言啊!
“你刚才不会是想谋杀我吧?”心跳渐渐安定下来,高泽恺嘲弄地挑高眉角。
好奇怪,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渗透进他的理智中,如涓涓水滴,穿透冷硬的顽石,就连心也变得软了。
他终究是舍不得责备她的。
然而,殷灵却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
他忍不住转过头来,想要说什幺,眼角却瞥见路边稀疏的几十棵杉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杉树林?这就是他发生车祸的地方?
树倒是参天的大树,只是数量不对,太少太少了,几乎藏不住一辆车子,更何况是横冲直撞的跑车?
丁谦对它的形容还真算是客气的了。
高泽恺的眉心几不可见地拧成细纹。没有来时,心里藏了疑惑,及至真正见到,疑惑却更加深了,车祸出得蹊跷,就连随后发生的一切也充满了诡异。仿佛有什幺重要的事情被他忘记了,似乎要想起,却终究遗失了一些片段,串连不起。就像漏看了某部粤语残片中最重要的几集,便始终弄不明白,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幺关联?这个人和那个人又有什幺关系?
他蓦地焦虑烦躁,双手不停地催动车轮,想依照那天的记忆重新拾回某些事故可能发生的依据。
然后,他便听到殷灵不忍的惊呼声“啊!不要!”夹杂着撞击声冲入他的耳膜,迫使他的意识停顿下来。
他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