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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洗盡豔妝,

    留得遺鈿。

    尚有暗香如昨。

    歲寒天遠離懷短,

    匆匆去孤懷難託。

    向花道,

    春來未應誤約。

    ——邵亨貞《見梅》

    春雪初融,嫩草泛青。

    二月才剛過,這冬似乎已走到盡頭。

    空氣裏浮動着淡淡的清香,似花非花,温暖的陽光在窗前閃耀,不知名的小鳥兒在窗台上啾啾歌唱,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來,鳥兒“噗”一聲拍打着翅膀飛遠了。

    腳步聲沉而且響,“咚咚咚”,一步一個腳印似的,沒絲毫遲疑,穩厚而敦實。

    腳步聲漸近,穿過堂屋,走到後院,然後,如他所想象的,一個爽朗而憨厚的嗓聲響起:“茴香妹子,水缸裏的水滿了。”

    茴香?

    他心裏一動。

    彷彿沉寂多年的琴絃被一隻手無意中撥響。

    丁冬……丁冬……

    茴香……茴香……

    “大力哥,謝謝你。”一把清脆的嗓音如豆子傾倒進油鍋裏,熱鬧而爽利。

    但,卻是那樣陌生。

    與他記憶中的屬於那個人的嗓音完全不同。

    他皺了皺眉,然而,就連皺眉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卻這樣艱難。

    他動不了,醒不過來,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裏。

    霧中看花。

    “我再去劈柴。”男人熱心地説。

    “不忙,大力哥,你先歇會,我煲了湯,給你盛一碗墊墊胃。”

    男人憨憨地笑了。

    接着,是湯食温熱的香氣嫋嫋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他好像感覺到一些餓,又好像不是,心裏不免有些奇怪,為什麼那兩個人自顧自地説着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呢?

    大力喝着湯,咕嚕咕嚕的,一點也不斯文的樣子。

    他從前似乎並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他慢慢想起他的從前,輕裘寶馬,香車紅袖,但,他好像並不快樂,起碼,並不像大力此刻這樣幸福而滿足。

    “那個人,今天還要推出去曬太陽嗎?”大力擱下湯碗,才想起來,屋子裏還有他這麼一個人。

    茴香一邊收碗,一邊笑説:“等小姐回來她自己弄。要不然,我們兩個做了,她又會挑三揀四説我們這裏沒做好,那裏弄壞了。”

    “哦。”大力也不再説什麼,高高興興地自去劈柴。

    他不免有些疑惑。

    不知道這位小姐又是誰呢?

    聽起來似乎很緊張他的樣子。

    可腦子裏,仍然有些空白,有很多東西想不起來,可又有些東西,似乎並未遺忘,但卻比遺忘了感覺還要陌生。

    比如茴香。

    他的思維捕捉着那一抹輕微靈巧的腳步聲,隨着茴香的一舉一動,緩慢緩慢地轉動着。

    過了一會兒,大力像是想起什麼來,扯開嗓子問:“今天你不給小姐送早飯嗎?”

    茴香邊輕快地收拾着屋子邊答:“今天是山下東頭村的王大娘請小姐去給她們家母雞看病,會留小姐吃飯的。”

    “哦。”大力應了一聲,接着,又好奇地問:“聽説,司徒小姐原先在京城裏醫死過人?”

    “呸。”茴香啐了一口,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用力敲上大力的頭,他“嗷”地哀嚎了一聲,“誰醫死過人了?你若再説這樣的話,以後就別進司徒家的門。”

    大力有些委屈地説:“司徒小姐人美心慈,你也知道,我們這山裏人全拿她當菩薩看待,哪個心裏對她有半點褻瀆的心思?只不過,山下村裏的人都這麼説,人病了是不讓司徒小姐看的,畜生病了,不去找別人,就偏偏老是讓小姐下山去給免費醫治,我心裏是憋屈不過才這樣問的。”

    茴香許是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説:“小姐並沒有醫死過人,那人根本就是被別人給害死的,雖然最後,事情總算水落石出,害人者得到報應。但因為這件事,姑爺心裏對朋友有愧,為了有一天,姑爺能安心醒過來,她只有替他贖罪,不論是人還是畜生,總歸是一條命,無論如何,她都會盡力去做,哪還管自己委不委屈?”

    他聽了,心頭巨震。

    往事紛紜,一個一個熟悉的畫面紛至沓來。

    靖王府牆頭上的初次相見,落雪軒裏的釋然談心,人工湖畔第一次讓他對自己的感情產生懼意,然後是刻意的疏遠,卻敵不過珍膳樓的遽然相見,掙扎,妥協,妥協再掙扎,那一個吻讓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

    然而,卻也知道,她是他最觸摸不得,最不願採擷的帶刺的花朵。

    逃避,逃得遠遠的,以為不去看,不去想,一切,終究會過去。

    他還是他。

    她也終將還是她。

    兩個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卻不知,那夜晚歸,在王府的後牆之外,他看到揹着草簍出外採藥的她。

    還是那樣明淨的雙眼,還是那樣澄澈的笑容,天空般高遠,大海般深邃。那一剎,他恍然明白,若是命中註定,躲是躲不掉的,逃也逃不了。

    那就這樣吧。

    追隨心之所向,不再堅持,或者説不再彷徨。

    他,逃得累了,對自己的放逐,也累了。

    他願意試圖接受,願意接納她所説的那一句話:“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慕澄的悲哀,若不是他的錯。

    那麼,他也是可以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吧?

    上帝做這樣的安排,將瘋掉的不快樂的慕澄帶走,送來另一個不帶任何往事陰影的靈魂,是否已然在向他預示着些什麼?

    那一刻,他再不遲疑,更不懷疑,幸福,其實正在前方向他招手。

    前路,哪怕有一些荊棘,有一些坎坷,他已也做好準備,要帶她一起鍈過湍河。

    然而,在幸福來臨的剎那,他太高興,太欣喜,太沉醉於自己的世界裏,以至於疏忽了身邊其他的人和事,負了朋友重託。

    綠柳的死,雖説是紅荔下藥所至,但,那是直接的理由,間接的,依然是他,如果他早一點看清自己的心,早一點令紅荔死心,或者,他不是那麼粗心,早一點看出紅荔對綠柳的嫉恨,早一點洞悉她想要一箭雙鵰的心機,早一點告訴她,綠柳肚子裏的孩子是南宮毅的,那麼,悲劇就不會發生。

    那一刻,他承認,他想保護“茴香”,同樣,也想維護紅荔。

    紅荔雖是殺人兇手,卻也是因他而起。她終究是一個可憐的女子。

    是以,他幾番猶豫,始終沒有説出來,沒有告訴南宮毅,綠柳真正的死因。

    他原以為,所有的罪孽,都可由他一人承擔。

    但,他沒有想到,“茴香”會去而復返,會查到藥渣中的秘密,只可惜,失去理智的南宮毅並沒有給她開口為自己辯白的機會,那一剎,劍光陡炙,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都絞緊了,深深的恐懼攫住了他,他腦子一片空白,心裏只有一道信念,一定要保護她,一定要!

    從來沒有哪一刻,有那樣強烈迫切的渴望,從來沒有哪一刻,會那樣害怕失去一樣東西。忽然之間,他完完全全理解了南宮毅的悲痛和絕望。

    那一剎,他多恨自己,天煞災星。

    若他只能帶給人苦難和悲傷,那麼,就讓他離去。

    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所以,老天爺,請你請你一定不要禍及無辜。

    “茴香”是無辜的,她是無辜的。

    那一剎,心念電轉,無數個念頭如潮水一般飛速掠過。

    一直到“噗”的一聲,劍氣裂帛,透體而入,那絲劇痛讓他神志一震,終於,他趕上了,還來得及,一切還來得及。

    他心下一寬,就此昏睡過去。

    不願醒來,再也不願醒來,請讓他一直沉睡下去。

    一直。

    如此,直到今天……這時……這刻……

    “司徒姑娘,你真是個好人。”

    “司徒姑娘的醫術就是高明。”

    “你才知道啊,前陣子,西頭村的豬崽子鬧瘟疫,多少大夫去看了,豬崽子還是一頭接一頭地死,後來還不是司徒姑娘去下了帖藥,瘟疫才給止住。”

    “那還用説,司徒姑娘是神醫之後,當然醫術非凡了。”

    “……”

    村民們熱切的讚頌之聲還在耳後,司徒聞鈴已然轉上了上山的小路。

    回頭望去,山下面那棵大榕樹下,還依稀可以望見站在那裏揮手送別的人們。

    她微笑着,對他們招了招手。

    回到丹霞山,已近一個年頭了,山外的是是非非,已遙遠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雖然説,有些遺憾,是生來如此,命中註定,再如何努力也不可改變,但,生而為人,並不是只有做大夫這一事一途,不能醫人,就算是醫禽醫獸,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喜歡做,並能給別人帶來歡喜和感動,這就足夠了。

    她拉拉藥箱,看村民人仍然目送着她不肯離去,她便微笑搖了搖頭,也不再堅持,轉身朝山上走去。

    路邊稀疏地冒出一點點青綠,昭示着春來的消息。

    真的是好消息呢。

    前日,她接到王府送來的秘密書信,説老七慕白被皇后娘娘設計從天牢裏調換了出來,此刻,已隨公主奔赴前沿戰地,希望可以戴罪立功。

    又説,老二慕驍在失蹤一個月後,帶艦隊剿滅了南海之上最大的一處海盜基地。皇上頒下聖旨,靖王府以功抵罪,不賞不罰。

    如果,慕騏大哥再在北方蠻地帶領族人打上一場勝仗,那麼,謝家不日便可再拾昔日朝堂之上的輝煌。

    接到書信之後,她在慕駿的牀前一一展讀,然後點火焚燒。

    她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但,這些消息,卻是王妃冒着生命危險命人送上山來的,無論如何,她都要讓他知道。

    雖然是在丹霞山這僻遠之地,家裏的人也無時或忘於他。

    無論是好的,壞的,能説的,不能説的,他們都會想盡辦法讓他得知最新消息。與他們同喜,與他們同悲。

    包括,慕澄失蹤的信息。

    一年前,他們才剛回丹霞山,王府裏的人隨後便找了過來,説慕澄在大靈寺的法殿之上,於眾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無蹤。

    起初的時候人們還四處尋找,後來,因毫無頭緒便猜測着,是不是殿上的神明顯靈,帶她去天界成仙了呢?

    過得一些時日,這件事便被擱了下來。

    再無消息。

    然而,她卻在告訴謝慕駿的時候説:“慕澄一定已回到了她的世界。”

    或許她來此一遭,不過是為了促合他倆的這段姻緣。

    如今心願已了,成仙也罷,回到未來她的世界也罷,司徒聞鈴堅信,不管是真的慕澄還是假的慕澄,老天爺一定會善待他們的。

    就像上天一直在善待着她一樣。

    司徒聞鈴還未回來,小小草廬裏卻像一滴熱水滴入油鍋一樣,噼裏啪啦地炸了開來。

    “茴香。”在牀上躺了一年多的男人倏然坐了起來。

    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一點也不像久病初愈的樣子。

    正挽了一盆剛洗淨的衣裳準備去前院晾曬的茴香驀地定住身子,以緩慢又緩慢的姿勢轉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房內端坐牀頭的男子,手一鬆,“砰”的一聲,木盆墮地,衣物散了一地。

    後院劈柴的大力聽到響動,丟掉斧子,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在見到他的瞬間,也是呆頭呆腦地愣在那裏。

    嘴巴大張,半晌,合不攏來。

    “我在做夢吧。”茴香問。

    “我也在做夢。”大力揉了揉眼睛。

    茴香抓起大力的胳膊,用力咬了一口。

    大力“哎喲”一聲痛得跳起來。

    茴香也跳起來,拍着手,團團轉,一時衝到房門口,一時又衝到廚房,一時又衝到大門口,嘴裏喃喃着:“怎麼辦?怎麼辦?姑爺醒了!他醒了!小姐,快去通知小姐。”

    她搓着手,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告訴司徒小姐。”大力自告奮勇。

    “對對對,啊,不,你等等,還是我去吧,你留下來照顧他。”茴香心細,想到昏睡多時的病人醒過來時,多半會有一些生理要求,比如上茅廁啊什麼的,還是留個男人來照顧比較妥當。

    誰知,她前腳才跨出大門,“茴香。”那一聲温雅柔和得令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喊聲已隨後而至。

    她眼皮跳了兩跳,還是轉過身來,“呃,姑爺有什麼吩咐?”

    “姑爺?為什麼你要叫我姑爺?你以前不是喊我四少爺的嗎?嗯,叫四少爺也不對,你還是喊我慕駿吧,或者駿哥哥也行。”謝慕駿滿意地微笑。

    暈倒!

    茴香一副備受驚嚇的模樣,兩手在眼前急擺,“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不是你?你不是叫茴香嗎?不是丹霞山來的小丫頭?”

    “是……不是……我是茴香……不是那個……”茴香口吃,求助的目光望向大力。

    大力搔搔頭,瞧瞧這個,又瞅瞅那個,一顆心滿不是滋味。

    這男人,昏迷的時候已是那樣好看,這剎,微笑起來,劍眉飛揚,眸底生輝,更是英俊瀟灑得一塌糊塗。連他都不免看得眼直,卻未料到,他睜眼的一瞬間,喊出的名字竟是茴香。

    怎麼會這樣?

    他不是茴香嘴裏的姑爺嗎?不是司徒小姐的丈夫嗎?

    怎地竟會用那樣一種温柔得不像樣的眼光看着茴香?

    他心頭一哽,也不管這男人的身份有多麼尊貴,直來直去地道:“喂!茴香是我的人,她的名字不許你那樣叫。”

    “大力!”沒料到那憨子竟會這樣説,茴香一時窘得恨不得挖個地縫鑽進去。

    “本來就是嘛,你説,你是不是喜歡我?”大力挺一挺胸,對自己的勇敢覺得很滿意,感覺儼然是個英雄了。

    “你還説,你還説。”茴香直跺腳,一張臉羞得通紅。

    “她不肯説,自然是喜歡我咯。”謝慕駿笑眯眯的。

    大力梗直了脖子,急得直瞪眼,“茴香你告訴他,不是這樣的,對不對?你告訴他,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茴香你告訴他,我們在珍膳樓裏做過的事。”

    珍膳樓?

    “珍膳樓我跟你做過什麼事?”茴香衝口而出。

    “親吻。”謝慕駿神色不變。

    大力“啊”的一聲如被雷擊。

    茴香再度跳腳,“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她急急地搖着傻呆呆站成石頭的大力。

    “怎麼不是你?那時候我都喊你茴香。”

    “姑爺,我求求你,你別玩了好不好?大力!大力!”

    司徒聞鈴一腳踏進院子的時候,聽到的就是茴香帶着哭音的呼喊。

    她吃了一驚,疾步穿過院子。

    剛走到門口,忽然,一個熟悉的嗓音讓她止住腳步,心口驀地一震,被無數只小鹿撞得淤青,差點喘不過氣。

    “茴香,你也別玩了好不好?”謝慕駿可憐兮兮的,“我知道有一句話還沒有來得及……”驀地,他語音一頓,不是因為茴香急得幾乎要掉淚,不是因為大力眼睛鼓得要突出來,而是……而是……像是有某種感應似的,他轉頭,目光透過敞開的窗牖望出去,窗前那一株梅樹下,站着的,不正是她?

    是她!

    沒有錯!

    無論他沉睡多少年,她的容顏,那秀麗的臉龐,那眉眼間顧盼的神色,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開謝如雪。

    他不會忘。

    永遠也不會忘。

    忽然,謝慕駿笑了,望着司徒聞鈴微紅的眼,隱隱壓抑着激動的顫抖的雙肩,他目光如水,温柔地微笑地説:“有一句,我一直沒有來得及告訴你,那就是——我愛你!”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屋內倒下兩具呆立的“石像”。

    門外,司徒聞鈴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凝在眼角的那滴淚終於跌落下來,落在如花的笑靨上,那是——

    幸福的淚水。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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