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第五十二章尊臀
這世間有很多事,巧合得彷彿天意。
就像命運落子,從不看棋局是否穩操勝券。
破廟裏捉蝨子的乞丐也許是個有着傷心往事的曾經的大人物,破廟裏的搓垢泥的乞丐卻肯定是凰盟屬下。
三教九流,下層人士,往往有着更靈通,更接近事實的消息,因為他們沒有諸般利益攸關的顧忌,沒有身在高處浮雲遮眼的矇蔽,他們較之高層人士,更坦白,直接,明朗,並不吝分享。
凰盟屬下平日裏各司其職,各有各的身份,以那些帶着塵世煙火氣息的身份混跡於十丈軟紅,可以是青樓裏的煙花女,可以是街頭的小販,可以是出入皆華堂高馬的從政人士,可以是隨便哪個武林小幫派的二代弟子,沒有身份高低,只有崗位任務角色不同而已。
比如那位在赤偃城破廟裏搓泥的乞丐,就是凰盟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現實崗位的一個菜鳥,崗位不太理想,但是員工很敬業。
那日,搓垢泥的乞丐沒有搓出泥,卻敏感的搓出了那句話裏的含義,而一直在思考如何能夠更加有利的進入玄螭宮的凰盟老大秦長歌,則敏鋭的抓住了這個信息的源頭。
“真是好髒的路啊……”秦長歌小心的跟在蕭玦身後鑽洞,仔細看着被落葉和淤泥覆蓋的小道,延伸進一個青磚砌成的半圓通道,隱約可以看見一些顏色和形狀都曖昧不明的污物,這裏原先大約是玄螭宮的排水渠之類的設置,後來又廢棄不用,看這年代,怕是有一些年頭了,大約還是陰採在世時候建的,陰離大祭司日理萬機,自然不會知道一條廢棄的管道。
“髒最好,説明沒有人來過。”蕭玦捂住鼻子,沒辦法,皇帝大人雖然一向沒什麼架子,也不吝於為心愛的人陷陣衝鋒,但是嗅慣了龍檀香之類氣味的高貴鼻子,一時還真的沒辦法接受這般腐臭的氣味,總是想打噴嚏,只得用袖子拼命捂住。
回身看其他人,臉上的表情也忍耐得很,唯獨祁繁負着的楚非歡,依舊神色沉靜,彷彿什麼都沒聞見。
蕭玦心中突然一沉,想起叢林妖花出來時看見的楚非歡,那一身的污臭狼狽而神色不改,想起他那三年的生涯,微微出了會神,卻將袖子放下了。
秦長歌偏頭看他一眼,目光掠過楚非歡,看着他越發不濟的精神,轉過臉時她神色一黯。
那兩日一夜的灼心的等待,耗盡了非歡最後的元氣。
從猗蘭崩塌那剎起,十八個時辰的焚心等候,一分一秒,每一霎時間流逝,是不是都化成了堅硬而生滿稜角的沙礫,時時挫磨着非歡如貝殼般外表堅硬內在柔軟疼痛的心?終至傷痕累累,血肉模糊?
秦長歌緩緩用左手,撫過自己的指骨……那日,撲身火線之上的她,就着驚喜至微微顫抖的非歡遞過來的手爬起時,竟然被他突出的指骨給咯着。
那嶙峋堅硬的觸感讓秦長歌立時心中一涼並一慟——非歡什麼時候瘦成這樣了?
往日他一直穿着寬大的袍子,因為畏寒手叫縮在袖中,袍子一日日寬鬆,不需行動也隨風飄舉,可以看得出人瘦如菊,只是不親手觸及,當真難以想象到那般消瘦的程度。
令人驚心,驚心中生出悲涼。
那一處短暫相接的嶙峋,從此硬硬的梗在了秦長歌的心深處,壓迫了她的呼吸和微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覺自己越來越難以做到重生之初,可以對着任何場景和人物笑意淡淡的散漫無心,重生以來這些日子,每前行一步,每將身邊的人們多看一眼,每當闖過一次陰詭灼烈的鐵血風險,那些不斷髮生的人或事,那些或悲涼或沉重或寂寥或無奈的他人的人生,那些執着的守候和等待,那些無畏的追隨和犧牲,都帶着鮮豔的顏色和迫人的光彩,闖入她一直寧願靜如深水的心底,一波漾起,終難止歇。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漠然的轉過身去?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清淡從容的微笑?
是因那山崖上衣袖砍出的裂縫,將她搶先扔上的決然?是因那兩崖相抵之前霹靂一擊,身為高手卻將自己使力脱囟的拼命?是因那火藥山下,明知粉身碎骨卻不避不讓淡淡俯身,將火花湊向引線的無畏?
還是因為那夜靜水悠悠,死在愛人懷裏那個孩子,明明一生遺憾卻滿溢愉悦的微笑?
水渠污髒,道路血腥,那些開放在漫漫旅途中的情意,卻潔淨無垢宛如青蓮。
水渠污髒,終至盡頭。
秦長歌揚起頭,看着頭頂那一方鏽跡斑斑的生鐵蓋子,那東西在她眼裏,不會是什麼了不得的艱難,但是關鍵是,打開這個蓋子後,自己會遇見什麼?
排山倒海而來的機關大陣?
軍列整齊早有準備的玄螭屬下?
毒蛇小紅們嬌笑的烈吻?
還是那些或者少個腿或者多個腦袋的玄螭怪物們?
既來之,則安之。
皇帝大人的無畏一向名聞各國,是以他以比秦長歌更快的速度伸手,悄然而又準確的,金剛般的手指繞着鐵蓋飛快的劃了一圈。
他的手指,穿石裂剛,厚重的生鐵蓋子,立刻無聲無息的掉落下來。
鐵蓋掉落。
彷彿有什麼紅色的圓形的東西啪的往下一頓。
險些逼到蕭玦和秦長歌的眼簾前。
隨即那紅影一閃,向上一拔,呼呼衣袂風聲捲起,眼花繚亂的一陣亂飛。
接着便是吱吱吱的一陣亂叫。
聲音聽來甚是熟悉。
秦長歌和蕭玦相視——苦笑。
哎呀,與姑娘們暌違久矣,輾轉反側求之不得,不想咱們緣分非凡,他鄉處處遇故知,隨便從哪個角落鑽出來,都能遇見美貌與智慧並重的小紅姑娘你。
真令人感動得淚奔……
而剛才那個圓圓的,隱約間輪廓熟悉的,險些掉落到秦長歌臉上的物體。
好像是……
陰大祭司的。
尊臀。
還有什麼比你偷偷摸摸鑽了人家狗洞想偷人家家裏東西結果剛從狗洞裏爬出就發現人家的狗和主人就蹲在洞口更悲摧?
世間倒黴事莫過如此。
秦長歌皺着眉,努力讓自己忘卻剛才了有大祭司尊貴的臀部曾經險些壓上自己如花的臉龐的悲慘事實,惡狠狠想着陰離剛才怎麼不直接掉下來算了,直接掉下來,把蓋子一蓋,幾個人砰的往上一撲,壓也壓死他了。
可惜人家武功太好,現在自己倒成了甕中的鱉。
心中暗罵那個提供入口的傢伙缺德,出去後一定要大卸八塊先。
不待她發狠,洞口,陰大祭司已經陰惻惻道:“底下五位朋友,何必在地窖中受那腌臢氣?不如上來,讓本座好生招待你們。”
秦長歌默然——本來還想讓祁繁保護着非歡留在地下想辦法退出去,不想大祭司連有幾個人都點出來了,再遮掩實在沒有必要了。
唉……來南閔前應該先算個命的,這流年不利的程度,着實令人髮指。
只是……他説,地窖?
陰離不知道這地下是什麼地方?
那就是説,乞丐沒有騙他們,只是他大約多年未曾回到玄螭宮,不知道內部佈局更改,原先出口處的大陣,現在好像改成了陰離的練功閉關之所,而關閉水渠的鐵蓋子,現在成了大祭司屁股下的坐墊。
陰離目光幽幽,陰火閃爍,遙遙看着地洞並不近前,秦長歌訕訕的準備爬出來,被蕭玦一拉,搶在她之前出去。
一爬出洞,便覺五色迷離,刺人眼目,地下以金絲銀線刻着七星圖,四壁掛滿各式鏡子,鏡子多半式樣古奇,什麼顏色都有,交織着反射着勾連成縱橫光網,鏡子下小紅們圍成一圈,看見五個人出來,腦袋齊齊一動。
那一動,不知怎的光網立即一陣變幻,又是一陣令人頭暈的冷光激射。
除此之外,這間闊大卻絲毫沒有人氣的房子內,什麼東西都沒有,哦對了,還有個破碎的坐墊,掉到洞裏去了。
容嘯天上前一步,擋在楚非歡面前,避免他直接接觸那光,秦長歌捂着腦袋,喃喃道:“哎呀……這什麼地方?”
“這什麼地方?”遠遠高鋸於一張八角赤色蝙蝠鏡子下的陰離,僵木的臉毫無表情,“我也想問問諸位呢,你們原先以為,這是什麼地方?”
穿得很土氣,形容很猥瑣的秦長歌搔搔腮幫,笑嘻嘻道:“我以為是象姑館。”
陰離宛如木頭雕成的枯黃的臉居然還是沒有表情,陰沉沉的望着秦長歌,手指在一條小紅頭上緩緩摩挲,道:“説吧,水家的?還是大衍宮的?我會給你們不同的死法。”
卷二:六國卷第五十三章回首
秦長歌微笑看着他——大祭司,你底氣很足,但是行動卻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你搶佔了這個大陣唯一的生門,你的小紅們在你身邊左擁右抱,你隱在那些光芒逼人的鏡子身後説着廢話——其實這些廢話你完全可以在擒下我們之後再説,你為什麼不擒呢?
眼珠轉了幾轉,秦長歌在看清楚陰離腳下的時候,幾乎想要仰天大笑了。
那個……大祭祀,你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怎麼會尿牀呢?
她微笑着,彈了彈手指。
身側,從來不會將她放離自己視線的蕭玦心有靈犀的看向地下,目光在觸及哪攤水的時候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目光大亮。
而秦長歌已經笑吟吟的拍拍衣服,突然騰起一股灰塵。
小紅們立即開始躁動不安。
蕭玦突然箭一般的射了出去。
人未到劍光已經灑滿寬闊的室內,絢麗的白色光柱騰騰而起,長龍般直直穿向屋頂,將那些飄連的光網牽引得四處飄移,於此同時秦長歌一反手,啪的砸碎了身後的一個鏡子。
鏡碎,光散,千萬碎片四濺,對面一直站在那裏的陰大祭司,突然消失了。
秦長歌卻根本不為所動,立即低頭看地面。
西南角。
沒有人。
地面上卻突然多了個帶着水印的足跡。
“果然如此”的一笑,秦長歌騰身而起,怒鷹般飛撲向南。
天光突然一黯。
鏡子,小紅,大祭司,非歡,蕭玦,突然都不見了。
頭頂也不再是熾光反射的鏡子,忽的換了飛鳳盤龍,丹頂金藻的宮殿之頂。
那殿頂看來有幾分熟悉,十二金釵姿態騰舞攢擁江山之珠,睥睨下望,凌雲般的神姿。
她心中轟然一響,一時竟至怔住。
這是三年前的長樂宮。
翠屏金案,錦氈玉榻,榻後重重羽綃沉落如夢,一挽便是一手的離海明珠,風過,竹子碰撞的聲音細碎,旋動光華灼灼,有如流螢般閃爍不定,紫金琺琅山河鼎中龍腦香暗香隱隱,小宮女用金撥子去撥那暗青色的香塊,氤氲的香氣裏懶懶的一個呵欠。
……彷彿如是一夢。
卻真實的觸到那珠子明潤,嗅到那香氣幽沉,一色晃動的珠光裏她神色怔怔,欲待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説起,卻見殿口光線一暗,有人緩步進來。
小宮女揉着眼睛張望,視線自她身上穿過,彷彿什麼都沒看見般,突然有些慌張的丟下金撥子,匆匆迎上去。
“皇后娘娘!”
她霍然回身。
……殿口處,絲衣女子螺髻珠簪,背光而立,衣裙輕盈飄帶欲飛,背後錦繡宮燈光彩深深,映得一雙妙目眼波流裝,姿態間明媚飄逸如天際飛鴻。
她微笑抬了抬手,道:“溶兒睡了?”
小宮女低低答:“是……太子已經睡了有一刻。”
絲衣女子頷首,步伐飄然進殿,厚而綿軟的織錦長氈淹沒她的腳步,步踏無聲,一切都如此安靜,彷彿困於夢魘之中。
她行過秦長歌身邊,沒有任何異常的進入內殿。
夜明珠在抹了香料和椒泥的壁上熠熠閃光,沒有煙氣的温柔照耀着絲幔後的空間,盤鳳鑲翡翠的鳳榻之上,小小的孩子,正在安靜的香甜的沉睡。
那個世間最高貴的母親,停在了榻前。
一切如此華美、祥和、温存、靜謐。
一切如此森冷、詭異、陰沉、魘魅。
秦長歌渾身一冷,內心深處如炸開千萬霹靂,震撼得幾欲失聲。
……這是再次穿越了嗎?
……這是回到了三年前嗎?
……那麼,我有沒有機會,救回自己,將之後那許多血淚、悲劇、傷痛、艱辛都一筆抹去?
秦長歌霍地回首,看着身後的描金妝台,那裏,會有致人死地的絕殺機關,正隱藏在某個不為人所知的角落,森涼的等待。
猛地撲過去,秦長歌去拉那個妝台中間的抽屜。
她的手,透明的穿過了妝台。
……
身後。
水晶簾玲玲作響,絲幔後,微笑的母親,將要輕輕俯身。
秦長歌再次大力奔了過去。
別!!!
別去抱溶兒!
她大喊出聲,自己覺得那聲音尖利響亮似可穿越蒼穹,然而女子卻恍若未聞的俯身,去抱那睡醒哭鬧的嬌兒。
“啪!”
金光一閃,悲劇眼睜睜在當事人身前再次發生。
她親眼看着自己,中伏,救兒,被殺。
……那飛出妝台的長刀,穿過她透明的身體,再扎入絲衣女子的後心。
秦長歌緩緩伸出手……
鮮血豔紅,紅得淒厲慘烈,張揚若燃起的妖火,升騰不休……
終究……什麼都不能做。
不能救自己,不能避免悲劇,不能阻止溶兒在無母的環境中長大,不能令非歡肢體不殘武功不廢。
什麼都不能……
要你何用?
忽有巨音似於天穹響起,又或是於自己內心深處爆發出的自我否定與懷疑的吶喊?要你何用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轟然一聲,心底有什麼蠕動着蹣跚欲出,有個小小的身影逼近來,問: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那個影子扒開她的心……探頭看外面的世界,她笑吟吟,給她一個單薄秀致的側影,她説我叫明霜,雲州女子,當年術士算命,説我償恩而來,今世此身貴不可言……爹爹耗盡家財送我進宮……嘻嘻……
那我是誰?
你不就是明霜麼?
……無色迷離,天地顛倒,那些金紅翠紫緋白黑藍交織成一匹匹斑斕的錦,呼啦啦的向她當頭罩下來,眼前混亂而昏暗,她突然覺得手指痠軟,一身的武功和元氣剎那間沒有了,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那些拼命掙扎撕擄中,有什麼在一遍遍蠱惑般在她耳邊呻-吟……你其實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所以你救不了自己,誰也救不了……明霜明霜,為什麼要把你的軀體借給別人?……明霜明霜,你其實就是一個死人……你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裏?……回你該回的地方去……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回我該回的地方去。
……
“吱呀”。
長樂殿門再次開啓。
開啓的門拉出日光的匹練,匹練下那長長的影子,被一線日光深黑的鍍在了金磚地面,漸漸逼近。
她踩在自己狼藉的屍首血泊中,緩緩回首。
――――――――――
天地突然一黯。
正在飛行中的蕭玦愕然回首。
砰一聲,腿下一軟,他突然墜落。
墜落在錦被玉帳之中。
眼前一切混沌不清,香氣烈得令人想要永久醉倒,不知從哪裏伸來粉光緻緻的手臂,一兜就兜住了他的脖子。
他下意識的要掙扎,忽然發覺渾身痠軟,四肢百骸的力氣,都空蕩蕩的不知哪裏去了。
他大驚——剛才中了陰離的迷香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啊。
這是哪裏?剛才那個鏡室呢?
……有紅唇豐潤,柔膩香豔的遞過來,一段旖旎香一段風月,那麼活色生香那麼柔軟流麗的捲了來。
要把它捲入其中。
肌膚如月,肌膚如波,肌膚如脂如玉如夢如明珠如花瓣如世間一切最美好的物事。
他卻滿身冷汗的掙扎。
忽有人輕輕叩響牀前玉帳勾,淺笑吟吟。
“陛下,此番滋味可好?”
他撕扯着黏黏纏纏滑滑膩膩的錦被,滿面詫異的,回首。
――――――――――
天地突然一黯。
眼前蓬的一聲起了勃然的烈火。
烈火騰的一下衝過楚非歡的身體,火龍般穿過他胸膛撲向那些楹殿玉階,朱堊丹墀,宮闕萬間,宮闕萬間瞬間都做了土……
他詫然摸了摸心口——沒有灼熱的痛感,沒有跳動的力度,什麼都沒有。
一轉眼,看見前方地下,那個看起來背影很眼熟的男子,跪於女屍之前,輕輕自她腰間,取下一方羊脂玉佩。
男子的手指緩緩摩挲那方已經不再帶有主人體温的玉佩,一點一點觸摸過那光潔的風雕,長樂二子浮凸於上,清晰鮮明,於這熊熊烈火中卻如一個巨大的諷刺。
長樂,長樂,從此無樂。
男子將玉佩珍重的掛在自己腰間,隨即輕輕站起,轉身之間,容顏一閃。
立於一角的他怔住……
那不是自己麼?
哦……原來我已死去?
他悵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穿過那些火焰,並不曾驚惶恐懼,這個時刻他已預見了很久……只是有些微痛的想起……長歌呢?我死,她會不會傷心?
會不會流淚?
幽州事變那一滴珠淚,滴落在他心上,卻如烈火般不絕燃起,灼得他疼痛至難以呼吸,一夜夜烙下永難癒合的深痕。
不想看見她流淚或嘆息,那本不是屬於永遠都平靜從容睥睨天下的她的神情。
記憶裏她永遠翩若驚鴻,一瞥間眼波流轉,白鳥般飛躍蘆花而來的女子,凌厲而又温存的闖入他心底的寒潭。
長歌……但望此生裏你幸運永如上天鍾愛。
哪怕那種愛要將我一生好運拿來換取。
如果可以,我寧願將我此生的所有幸福祭獻,疊加於你人生命盤,換得從此後一路坦途,海晏河清。
卻絕不願成為你的負擔或罪孽。
熊熊烈火,焚此殘軀,他在火中微笑。
無論如何,今生今世,蕭玦不會再負她了吧?
這段日子冷眼旁觀,內心裏的不安和疑慮一點點被消磨。蕭玦依舊愛她,他是那麼的愛她,那眼神真摯熱烈,任誰也做不得假,雖然那樣的愛燃燒得絢爛而華美,越發對比出他的無力和蒼白,雖然那樣的愛如刀似劍的橫在他眼前割至他心痛,然而內心深處他是喜悦的,真好,她不寂寞,她有人那般全力愛着,那麼將來即使他離開,她永不會墮入寒冷與孤獨。
長歌,我將長行,不必相送。
長歌,若有來生,你可願再與我重逢?
……
恍惚中景物一變,一碧深水,我渡橋下水寒如冰,鮮血温暖的融入,再瞬間消散,他意識漸漸消亡,下肢的遊動變得沉重滯澀。
隱約聽得碎裂聲響,有白色玉片墜落紛紛,落在橋底沙礫之上,遠遠看去若滴滴眼淚或閃閃星光,明滅。
他苦笑着摸了摸腰部——剛才容嘯天那一掌,正擊在玉佩之上,玉佩粉碎,自己卻掙得半條性命……長歌,你死去依舊能夠救我,為何我卻不能救你?
水波粼粼,宛如巨大的水晶,逐漸凝固,將他包圍。
“嗶!”
水波突然如牆豎起,轉眼間化為長壽宮牆,深紅名黃,直直矗立在眼前。
……月過宮牆,花影搖曳,風裏有晚香玉的清香,這人間風月,從來不看是否身處淒涼地,沒有主人的長壽宮,不影響那花開得熱鬧,豔裙香風。
他穿過一朵半謝的花,看見宮中那個藍衣男子,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內殿的一面牆。
那時候在做什麼?哦……溶兒偷跑去幽州了,長歌和自己來找他,現在長歌去了龍章宮找蕭玦,自己留在長壽宮密道處等候。
……男子驅動着輪椅,慢慢的行向那面牆。
他扣緊了手指,掌心裏滿是冷汗……算了……別看,別看……
“轟!”
他於長壽宮妖豔繁花之間,霍然回首。
――――――――――
轟!
容嘯天殺氣騰騰的突然一劍劈裂了地面。
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他眼裏,他只看見秦長歌擊碎鏡子怔在了那裏,蕭玦劍至半空突然砰的掉下來在蛇羣中掙扎,在祈繁背上的楚非歡突然滿面冷汗的雙手顫抖掐住了祈繁的咽喉,祈繁被猝不及防一勒,立時接不上氣。
容嘯天也算半個千絕門人,頓時知道他們都被陣法控制了,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陣法能令幾大高手不知不覺間全部陷入,但是情形危險,間不容髮——陰離冷惻惻的飄向秦長歌,蛇羣噝噝吐着蛇信糾纏不休,雖然蕭玦是高手,下意識的掙扎保住了一時安全但絕對不能長久,至於祈繁——快被神情痛苦的楚非歡給勒死了。
這一霎情形之險,不容猶豫!
容嘯天死馬當做活馬醫,萬事不管,立即一劍悍然劈地!
鏡子不能打,秦長歌碎鏡的下場就是被困,蛇羣不能動,一看就知道那東西和陣法無關,那麼,剩下來的只有這七星地面了。
劍光揚起,向着:北斗!
“咔嚓”
地面碎裂,一道筆直的裂痕橫亙於七星圖上,直直將北斗星劈成兩半。
滿室光網,霍然一斂!
秦長歌瞿然一醒,目光一亮,一眼正看見陰離枯黃的臉已經逼到自己面門!
卷二:六國卷第五十四章分桃
鐵板橋,大仰身,秦長歌呯的向地上一倒。
肩項觸地,機關連動,立時唰唰的射出幾枚閃着藍光的飛刀。
陰離拂袖,掌中紅光一閃,飛刀頓時無影無蹤,秦長歌卻已經一蹬牆角,哧的一下倒滑一丈,到了祈繁身邊,一抖手銀針飛閃正紮在楚非歡虎口,楚非歡手一軟放開祈繁,脱力暈去,容嘯天一把接住,秦長歌嚓的掣出腰間的長劍,橫在自己眼前一照,隨即抬腿,旋風般將他兩人一踢!
呯一聲容嘯天和楚非歡被秦長歌踢向一處只掛了一塊巨鏡的牆壁,那塊巨鏡隱藏在諸鏡之後,在入口的正後方,先前幾人出來時,因為方位問題一時都沒有看見。
秦長歌毫不猶豫的踢出。
身後腥風襲近,陰離枯黃的手一閃,抓向半空中的容嘯天!
秦長歌跳起,火箭般向陰離懷中一撞!
以頭搶懷耳。
嚓的一聲她的後頸裏咻咻冒出一排飛剪,這回冒的是綠光。
陰離掌間紅光再一閃,飛箭粉碎,然而秦長歌已經飛袖一抖,又是一大堆梅花針。
飛針完了是如意珠,如意珠完了是金錢鏢,金錢鏢完了是金彈子……
最後出手的黑絲,振臂一甩黑光暴漲。
刷的一聲向陰離面門。
陰離急退,身後,蕭玦毫不客氣狂飆而來,半空中飛身下劈,毫無花哨卻殺氣驚人的“力劈華山”,悍猛絕倫的劈下來,看那架勢,似想將陰離一劈兩半!
陰離看起來並不畏懼秦長歌滿身亂七八糟沒完沒了的暗器,卻對這樣真正雄厚的真功夫頗有忌憚,拂袖一甩,再次一退數丈。
隨即他仰頭髮出一聲尖嘯。
尖嘯方起,呼的一聲,容嘯天和楚非歡即將撞上巨鏡的那一刻,鏡子突然消失,發現空洞,兩人毫無阻攔的從洞中飛出。
尖嘯方起,秦長歌突然奔向蕭玦。
看模樣就像懷春的少女本想自己的情郎。
蕭玦怔了一怔,立即受寵若驚的伸手去接。
秦長歌一抬頭,對他好抱歉的一笑。
黑絲再次出手!
一把纏住蕭玦伸出的手,三繞兩繞飛快繞了個結就收振臂一甩,將蕭玦甩出剛才容嘯天帶着楚非歡飛出的那個鏡子!
“這個昊天陣!人多反而壞事,去找東西要緊!應該就在這附近!”
懊惱的低喝一聲,蕭玦回身便撲,秦長歌已經眼快的一腳將旁邊的一個鏡子踢過剛才那個入口,嘩的一聲,光芒一亮,接着便是什麼東西在外面悶聲撞上的聲音。
秦長歌暗暗對着蕭皇帝的額頭懺悔捱到了一秒鐘,一翻身拉着祈繁騰的跳上了一面古鏡,和陰離面面相對,低低對祈繁笑道:“抱歉,生門開啓就那一刻,實在來不及把你送出去了,你就陪着我吧。”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祈繁也在笑,低聲問,“你剛才不是被迷了麼?現在怎麼又看出來生門了?”
“我智慧天縱,”秦長歌臉紅也不紅的答:“擊鏡是對的,只是這個陣法有所改變,而我被陰離站的位置所迷惑,計算反了擊錯了,這個陣法攻人內心,越是彼此間有心靈感應者越易被控制,最終攝魂奪魄而死,嘯天誤打誤撞擊碎北斗,捱得這一刻生門開啓,再不將他們送走,反而大家互相牽絆,都會困死。”
“陰大祭司,武功好像不怎麼樣啊,只是怎麼看起來好像有點憤怒?”祈繁眯着眼睛打量對面一直按兵不動的陰離。
“人家正練到緊要光頭,被我等不識相的驚動尊駕,絕世神功即將大成之際被打斷,一番心血付之東流,你説人家要不要恨你?”秦長歌幸災樂禍的拍拍祈繁的肩,“你就等着被小紅門分食吧。”
祈繁滿不在乎的一笑,“既然要死,我想死得明白,剛才你們發生了什麼事?”
秦長歌的嬉笑之態忽然一收,默然少頃道:“……一點幻覺……也未必全是幻覺……大約這個陣法利用人心最脆弱的部分,將心中最隱痛最畏懼的事一以曖昧朦朧的方式顯現,還反射了一些深藏的秘密,尤其以互相之間有情仇糾纏的人更易墮陣……我一時也不甚清楚……”
祈繁狐疑的盯着她的神情,這人説話向來明決乾脆,從無像今日這般吞吞吐吐,她剛才,到底看見了什麼?
“大祭司,”秦長歌已經轉向陰離,“你在調玄壇陰兵是麼?我知道你現在很想將我等碎屍萬段,但是把我殺了也挽不回你的損失,這樣吧,咱們來談談。”
怒極反笑,陰離森森道:“你覺得你配和我談?”
“配。”秦長歌不以為杵,笑吟吟答:“因為,我能殺了你,在你的陰兵從幽澤戰場趕來之前。”
長聲大笑,笑聲裏滿是輕蔑,陰離道:“你當我神功未成就殺不了你?你以為我身邊沒有守衞?你以為我孤身一人閉關?你當玄螭宮是你家後院,想進便進相處便出?”
“我就後院沒這麼多小紅,也沒這麼銷魂的怪獸。”秦長歌抬起手,做了個撥絃的手勢,“外面那位趴在屋頂上的傢伙,是你們幽火澤神獸窮奇吧?”
引力目光微微一變,“你知道窮奇?”
“西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澤而名不負,有兩獸守之,其狀如牛,蝟毛,音如獆狗,是食人,是為,窮奇。”
“你很博聞,”陰離冷笑,“可惜再博學,窮奇也沒耐心聽你背書,你去它肚子裏背吧。”
“唉,”秦長歌嘆氣,“怎麼就不肯聽我説完呢……大祭司,我得罪了你,自然會想法子補償你,你若一定要我死,補償就拿不到了,這勢必不划算的生意,對不?”
陰離默默不語,眼光刀子般在她全身上下一剜,嘿然冷笑。
“你身上有奇異的氣味……讓窮奇殺了你,我會發現那是什麼的。”
秦長歌懶洋洋敲敲身下的鏡子,“是啊,讓窮奇殺了我,一樣能得到,可是大祭司,你的嘯聲發出了許久,為什麼窮奇沒有下來呢?為什麼陰兵也沒來呢?”
臉色木然不變,眉梢卻微微動了動,陰離沒有回答。
“陰兵不來,是因為無法分身,”秦長歌笑的可惡,“在我來之前,我已經派人調開了天使班晏派阻截大衍宮的人,大衍宮援軍終於赴到幽火澤,陰兵正糾纏於戰鬥,無法分身。”
“至於窮奇……”秦長歌彈彈手指,“我身上那個東西,它好像很不喜歡。”
她從袖子裏掏啊掏,掏出那日從妖花中燒出來的內丹般的東西,託在掌心。
陰曆的臉色立即變了。
“現在我告訴你,我既不是水家人,也不是大衍宮的人,我來,只為踏香珈藍。”秦長歌晃了晃手掌,那東西在掌心咕嚕嚕滾動,“所謂寶物,對自己最有用的東西才算是寶物,踏香珈藍雖然珍貴,但是珍藏在玄螭宮多年沒有動用,大約對祭祀的武功沒什麼用處吧?這個東西卻不同,這是生在你們南閩的奇物內膽,飽吸百年南閩地氣精華,是土生奇寶,而大祭司你們這一脈的武功,很多時候,是要在中土修煉的吧?”
秦長歌微笑的望着微微動容的陰離,大約他這一生還沒有人這般直接的點出他這武功的奧秘所在,秦長歌原本也沒想到,卻是在那日平洲和幽州交界處的樹林裏偶遇陰離,發現他將存身之地變成了一個沼澤,由此想到聞名天下的幽火澤,是不是就是採陰這一門練功練出來的?那麼生在石縫地心的妖花之丹,應該比踏香珈藍對陰離更有誘惑力,如今一試探,果然不錯。
“踏香珈藍,也是舉世奇珍,我為什麼要和你換?”陰離半晌後低沉的開口,目光緩緩掠過屋頂,“無論如何,玄螭宮不是這麼好進好出的,你闖進來,壞了我的大事,還想換了我的東西安然退走,天下竟然還有那麼好的事?你豈不是欺我玄壇無人?”
“你玄壇現在就是沒人,”秦長歌很不客氣的接口,“大衍和上善家族。這次本就合力而來,一力要將玄壇摧毀,陰離,你讓他們看不順眼已有很久,這本就是他們設下的,對付你們的一個局。”
“笑話!”陰離衣袖一拂,神情陰摯,“我玄壇是南閩聖壇,座下教民數十萬,一呼出而百聲應,毀去玄壇,等於毀去百萬子民的信仰和神祗,屆時萬民暴怒,揭旗而起,又將是何等局面?安天慶什麼東西?水鏡塵什麼東西?他們敢冒這個險?”
“信仰是什麼東西?”秦長歌立即反唇相譏,一指小紅們和頭頂的屋頂外的窮奇,“是你這些奇形怪狀的妖物?是你泥巴里打滾練出的神功?你們玄壇供奉的神靈,也就是一灘爛泥,打碎了,在堆個新的,安天慶指着那個神,昨夜剛託夢給他,大祭司陰離褻瀆神靈,倒行逆施,令他代天譴之——你説,成不成?”
“愚民愚民,自然是被愚弄的人民,”秦長歌盯着神色漸變的陰離的臉,“你多年沉迷練功,無心政務,無心經營教眾,你在民眾心中的神聖地位,其實並不是那麼穩固,陰離,不要以為神探高貴,永不可摧,當你從神壇栽落,就會發現原來每個代替你做上去的人,看上去都很像神。”
她微笑着上下打量陰離,“大祭司,做人不要太自戀,那個神的位置,安天慶也好,水鏡塵也好,他們坐上去,民眾都不會有任何抗拒的,你信不信?”
陰離繼續沉默,連小紅的噝噝聲沮喪了幾分。
“這是一個‘破’的時代,”秦長歌拍拍一條游過來的小紅的腦袋,將之拍死,温柔的説:“水家積弊已深,再繼續扮演原來的角色,終有一日會出問題,水家的新一代也拌膩了,他們需要在政治舞台上換個輕鬆有前途的角色當當,多年來經營人脈,多年來韜光養晦,當水鏡塵覺得可以開始的時候,那麼前面無論擋着的是誰,他都會一腳踢開,所以,家主死,所以,綺蘭毀,所以,南閩武林精英毀於一旦,所以,他的目光,落在了玄螭宮——還有誰能比他更適合做一個可以掌控政局的精神偶像?還有誰能比他更適合代替你?這許多年來,他苦心孤詣,早就將自己塑造成了神,就是為了,以最光明最不損害水家聲明的理由,順理成章的坐上你的美妙玄壇,繼而走向更高更輝煌的寶座。”
憐憫的看着陰離,她道:“你拼命練武有什麼用?你練得天下第一,也只能保住你一個人,幽火澤終將落入虎視眈眈的他人之手,陰離,你們陰家人玩起手腕來從來都不是安家的對手陰採死因離奇,聽説死後屍身不全,丟失了玄螭宮最重要的神璽,你知道那東西在誰手裏麼……我看你根本不適合政治,你只適合作個一派掌門。”
“你適合政治?”陰離突然開了口,目光森然,“你知道怎麼殺掉那個虛偽的水晶塵?你如果能為我戰死的幽火澤那許多兒郎報仇,如果能把上善家族就此毀滅,別説剛才的驚擾之罪,就是踏香珈藍,本座都可以立即給你。”
“你願意相信我了?但是我要如何相信你呢?祭司大人?你會不會過河拆橋,等我幫你解了今日之圍,你就把我們給宰了呢?”
“我以先祖陰絕之名起誓,”陰離森然道:“若你今日真的助我玄螭宮解圍,保存實力並反制仇人,陰離定以踏香珈藍相贈,並禮送諸位出宮,若有反悔,陰家世代永墮赤火煉獄,不得超生。”
赤火煉獄是赤螭教義中最為恐怖的地域之淵,陰絕是陰家始祖,這樣的誓言,很重了。
秦長歌微微一笑。
“其實真的很好解決啊……聽過二桃殺三士的典故沒?哦我忘記了你沒穿越,”秦長歌笑吟吟打了個響指,“小紅們,唱起歌跳起舞來,等下你們就有新鮮人肉吃了!”
南閩大衍宮朝承和七年一月初,幽火澤在被圍數日,血流成河後突然退兵,隨即,隔着沼澤,圍攻的兩家人士看見玄螭宮沉寂已久的巨大玄壇燃氣熊熊烈火,噼噼啪啪的燃燒聲遠遠傳來,火光映紅了人們面面相覷,疑惑不安的臉。
數日未曾離開的班晏臉色大變,厲嘯一聲衝了回去,再也沒有出現。
幽火澤陰兵開始分批後退,將死守了數夜的陣地坦然讓給了敵人。
這般出乎意料的變化,反而令進攻的人羣不敢冒險,紛紛停在了當地。
火光映照下水鏡塵遙遙望着玄螭宮,低聲吩咐了身邊人幾句話。
就在眾人四顧茫然的時刻,一陣沉重的震動聲傳來,地面微微顫抖,隱約樹葉拂動中傳來咻咻的鼻息聲,四面出沒的各種奇形怪狀的怪獸突然戰慄着退了開去,齊齊伏道在地,用兩個前爪牢牢抱住他,看來甚是恐懼。
空氣中有種躁動的氣息,帶着鮮血的微腥氣味。
“嗷!!!”
一聲非虎非狼非獅非豹的怒吼,剎那響徹幽火全澤。
眾人心底齊齊一震,隨即便見火光盡頭,一條巨牛狀的怪獸出現,比尋常牛身大上幾倍,渾身毛髮卻尖利直立如刺蝟,閃着凜凜幽光,首蹄豹尾,碧目獠牙,森白的牙齒每一顆看起來都好像是一柄解腕尖刀,尖刀間叼着一卷紅色卷軸。
眾人不禁凜然後退,卻見那怪獸頭一揚,狀似鄙視的將卷軸又向外頂了頂,眾人這才注意到那紅錦金子的卷軸,好像是傳説中上應神示的“玄壇神卷”。
神卷一處,即為神靈宣召,上至大王下至黎民百姓,當人人凜遵。
大衍宮來使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領兵來臨之前,大王特意召自己密室相談,指出陰離遲早都會用上神召,以神靈的力量震懾眾人,使之退兵,大衍宮早就有所防備,不必理會,既然事已至此,放手做便是。
他伸手入懷,摸了摸懷中那個硬硬的事物……陰離,你終於玩這一招了,大王説了,你不董動神卷,咱們也不動神璽,畢竟那意味着在天下人面前自認殺害陰採,説起來終究不光彩,但是一旦你不肯認輸死命掙扎,咱們也沒什麼好在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區區聲明,何足道哉?
“嗷!”怪獸等得不耐煩,又是一聲震動山林羣獸拜服的嘶吼。
大衍宮來使與水鏡塵對望一眼,兩人邁步上前,怪獸仰頭一甩,嘩啦啦長卷展開,幾排紅底金子,灼灼亮於人前。
所有人讀完,積極怔住。
“就知道你們不肯離開這裏,”秦長歌無奈的看着守在門外寸步未移那幾個人,低低道:“我絆住陰離的時間,你們趁玄螭宮人少趕緊找到踏香珈藍多好?省的我還要拿妖花內膽來換。”
“你在説夢話,”蕭玦剛才看見她毫髮無傷的出來,鬆了口氣,立即黑下臉,也不看她,“根本不可能的事你偏要逼我們做,你下次再這樣自作主張,我就……我就……”
“你就什麼?”秦長歌笑吟吟的看着他。
蕭皇帝想了半天,也沒想得出來自己能怎麼,就揍她?……不捨得;就罵她?罵得過她麼?就不理她?算了吧,她會立即很高興的送我離開在天涯之外……
半晌悻悻道:“就請你當皇帝!”
秦長歌撲哧一聲笑出來,眼光波動,嫣然道:“你這話説得真像一個昏君……”
“自從你回來,我就昏了,”蕭玦坦蕩蕩的看着她眼睛,“我做了六年皇帝,沒覺得有多快樂,尤其那後三年……如果拿帝位可以換到你,為什麼不換?”
笑容一斂,秦長歌神情肅了肅,抬眼仔細看他,半晌輕輕道:“別説傻話……”
蕭玦一笑,也不繼續剛才的話題,只道:“為什麼要把我們趕出來?”
“非歡不能呆在那裏,”秦長歌注視着甚至一直沒清醒的非歡,也注視着蕭玦一直渡氣給他的手,“那個迷亂心神的陣法,他這虛弱體質如何經受得?”
“那位什麼不讓我陪你?”蕭玦皺眉感受着楚非歡體內的狀況,神情有點不安。
秦長歌卻靜默了一刻。
直到蕭玦等不到她回答愕然抬眼看她,她才恍如突然醒神般的道:“咱們關聯太近,有……情意牽扯,一旦陷陣便如入泥漿,糾纏不清,甚至可能互相攻擊,所以我把所有和我有心靈相通的人都踢了出去。”
她輕輕嘆道:“而一旦陣法不能在控制我,陰離當時有需要時機調勻氣息,便不會立即對我動手,其實以他的糟糕狀態,地下冷汗都積了一灘,咱們拼命也不是不能殺了他,只是我想着,留下他,制衡野心勃勃得水家和大衍宮,南閩政局才會更亂更好下手……”
有點自嘲一笑,她道:“別瞪我啊,我是習慣性思維,行事喜歡向着最有利政治的方向考慮,而不是個人得失利益,沒辦法,從小在師門就被洗腦了。”
蕭玦無奈的搖頭,伸手去撫她的長髮,緩緩道:“長歌,你要明白,沒有什麼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話音未落,忽聽得遠處隱隱喧囂,陰離出現在眾人面前,手中端着一個黑色晶盒,淡淡道:“踏香珈藍。”
容嘯天祈繁喜動顏色的奔過來。
人影又是一閃,這會出現的是班晏,她鬼魅般幽幽道:“神卷一啓,大衍宮那個傢伙立即就怔住了,我看見他手伸在懷裏,準備掏那東西卻沒掏出來,然後便要去接神卷。”
“水鏡塵沒動?”
“沒有,”班晏瞟秦長歌一眼,“但是水家人和南閩前來助陣的一些幫派人士不滿了,神捲上説玄壇新主當於今日幽火澤中人應命而生,玄壇上下六使將由赤火神重新選擇,在場各位,自然人人都有希望,誰接?誰不接?這個自然要緊得很。”
“只是……”她疑惑的望着陰離,“祭司大人,你真的不做祭司了麼?一旦他們打完了,真的推選出新的祭司,咱們怎麼辦?”
陰離指了指燃起紅色妖火的玄壇,木然道:“你看,神卷還有一卷。”
班晏上前展開金卷,匆匆一閲,先是愕然瞪大眼,隨即不由緩緩展開笑意,喃喃道:“妙……妙……”
“人一旦有了利慾之心,便易為人所控。”陰離道:“他們本來抱着殺死我,不理會任何神諭的心來幽火澤的,但是如今神卷的內容出乎他們意料。將玄壇大位拱手相讓,他們如何捨得不接?一旦接下,便意味着接受神諭尊奉玄壇,那麼這第二卷神卷,他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
“不管勝出的是誰,最後進入玄壇的只能是少數首領,而這些首領一旦進入玄螭宮,進入我們的勢力範圍……”班晏很慢的笑了笑。
她和陰離,同時對秦長歌看了一眼,秦長歌微微一笑,也不掩飾,直接道:“大天使,現在你出門去看戲吧。陰大祭司走火入魔,快死了,作為他最忠心的屬下,你不出去悲憤一下,實在説不過去。”
班晏詭秘的笑了笑,手一抬,身後出現一批彩蠱男女,女子跟着她出去。男子留下來守衞。
陰離注視者手中的踏香珈藍,淡淡道:“你們知道這東西的用法麼?”
秦長歌皺皺眉,當年師祖説起這個,着重於傳説,至於用法,倒確實沒有提過。
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坦然道:“自然是知道的。”
陰離抬眼,瞅她一眼枯黃乾澀的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道:“那麼,那麼。趁着那邊沒打完本座還有點空,趁早把事情辦了。”
秦長歌心裏有點懵懂……辦事?辦什麼事兒?這話聽起來好曖昧哦……
陰離已經指了指蕭玦等人,道:“他快不成了,你們浪費什麼真氣?隨我進去吧。”
蕭玦等人齊齊一怔,秦長歌心念電轉,心道莫非這東西是要現取現用的?莫非只有陰離才懂踏香珈藍的用法,所以他順理成章的叫他們留下來治療?
當下試探的問,“用這麼多人?”
“除了你們陰人不易靠近踏香珈藍,男人越多越好,”陰離漠然道:“我受了傷,功力不夠。”
秦長歌將袖子裏的妖花內丹收了收,訕訕笑道:“大祭司,內丹在我們離開時一定會給你……”
擺了擺手,陰離傲然道:“不必再説。”
他衣袖一拂,身後廊角,突然出現一方八角形的門户,門上畫滿紅色妖蛇,雙目湛碧栩栩如生,陰離看也不看眾人,當先進入。
容嘯天抱起一直不曾清醒的楚非歡,二話不説跟了進去——楚非歡確實已經命在頃刻,無論如何,有任何機會都不能放棄,哪怕前方是深不可測的危險與殺機。
秦長歌看着幾個人魚貫而入,門户深邃,內部黑暗不見微光,什麼都看不見,然而正因為全然的黑暗,越發覺得神秘幽邃,前路難測。
蕭玦最後進入,即將跨入門檻時忽然回身一笑,笑意温暖,朗聲道:“放心,我們會給你帶回健康的楚非歡。”
秦長歌對着他明朗的微笑,亦回以信心十足的笑容。
然而心跳如鼓,手心裏突然生出了一層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