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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兩人突然都感到了自己的自私,露出侷促的神色。

    連笑問:"那個孩子,現在還在人世嗎?"

    老太太點點頭:"聽説,學校把那個孩子交給一對老實的校工夫妻了,兩個人都不年輕了,一直沒有孩子。那天,我從窗户看到他們抱着孩子喜滋滋地坐車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都不曾來過,回到哪裏去?他對格蘭高中唯一的回憶就是冰涼濡濕的地板,他和母親唯一的聯繫是兩人都要自保。母子一場,不過是匆匆的邂逅。那個孩子和他的母親在異地同時想起這段往事時,牽連起的也只有一陣莫名。

    那個神色嚴厲的白髮老頭從連笑進門就開始盯着她,眼珠子盯着她骨碌碌地轉。

    連笑膽戰心驚,不知道是因為自己是他看管學校資料室以來,看到的僅有的幾個直立行走的動物之一,還是自己司馬昭的歹心,路人都看得出來。

    連笑上前對他説:"我要看十幾年前學生的檔案。"

    "不行,學校規矩不允許。"

    他上一次説話可能在三十年前,他自己都被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連笑很想一手把大腿拍得山響,睜圓眼睛説:"我就是規矩!"但是她只是含着胸,指着自己的鼻子柔聲説,"老伯,你看我是誰?"

    白髮老頭戴上眼鏡,像看見了一隻死海狸一樣,微弱地驚訝但是很驚喜:"哦,原來是校長啊。那你進去吧,但不要待太久。"

    連笑繞到他身後,推開了厚重的門。先是覺得寒氣撲面,然後又是雲絛煙繞的,其實這全是灰塵,幾百個書櫃上都灰濛濛的。人跡罕至反而好,所有學生的檔案都按照年代排得規規矩矩。連笑不費神就找到了十七年前學生的檔案。幸運的是,第一個就是副校長的檔案,他貼在上面的一寸照片,讓連笑覺得上帝確實是有幽默感的。

    連笑用手捂住他的臉,往下看着,如副校長自己所説,上面寫着因誹謗同學而記過一次。而他誹謗的同學的名字卻被修正液塗掉了,滿頁的永不褪色的碳素墨水只夾着這麼一塊小長方形的白印。就像音樂家漏掉了一個簡單但重要的音符,而企圖用兩個小時賣力的甩頭跺腳的演出而掩蓋。

    連笑又翻了一百多本檔案,全是一樣,都有大小形狀一樣的短暫白印,掩蓋着被誹謗者的名字。她到底是誰?需要這麼密實地掩蓋?

    一陣敲門聲,連笑一個寒戰,立刻丟了資料貼着牆壁站着,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人體浮雕。

    結果只是那個老管理員:"小姑娘,你查完了沒有,我就要下班了。"

    連笑嘴上諾諾答應着,去拾掉在地上的資料,資料剛剛被扔成反面朝上,連笑定睛一看,竟發現白色凝結下的字從背面可以看出來。她又驚又喜,反倒格外從容,從背面看字全是倒的,她辨認了幾遍都沒有成功。

    厚厚的灰被剔空出三個字,那是正校長的名字。

    被誹謗的女生就是校長,校長竟然有個私生子!

    連笑驚訝得下巴掉到胸口上,覺得風雲變色漫天神佛,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受到了巨大的顛覆。不過她仔細一想,配得上校長親自佈下嚴密保護網的,也只有當年格蘭高中的繼承人了。

    連笑後悔自己多事。她要是還把這件事拿出來拌飯下酒就實在太不上道了,還是順着當事人的意思,物是人非事事休吧。連笑躡手躡腳地把資料放回去。在轉身離開後,她心中又小小地一動,竊笑着折了回來。

    她在資料堆裏扒着,尋找着沐垂陽的檔案。連笑動作快得像裝了兩隻快速裝甲機械手。她為自己的急切自我辯解: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星座,替他算一下今年的運勢而已。好不容易找到埋在最底下的沐垂陽的檔案。

    照片上的沐垂陽比現在稚氣得多,頭髮也短一些,臉上冷漠的表情只想讓人笑着摸摸他的頭,現在誰也不敢了。連笑往下看,發現明天就是沐垂陽的生日。她笑着自言自語:"怎麼這麼巧。"更巧的是,他的生日和十七年前的舞會是同一天,和校長生下那個私生子也是同一天。

    豬腦袋都覺得這個巧合也太巧了,連笑緊張地挪了挪身子,又看父母一欄"皆無業,曾為格蘭高中校工",這就確認了一切。室內的空氣一下子全被抽空了。連笑眼睛一陣陣眩暈,覺得室內的一切都像被蒸了整天的饅頭一樣慢慢脹大,碩大無朋的可怕。

    沐垂陽是校長的兒子!

    那麼他倆都知情嗎?所有的檔案都會被校長過目,所以她肯定知道沐垂陽是自己的兒子,那麼沐垂陽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連笑覺得自己有必要告訴他。

    接着往後看,是沐垂陽在學校的表現情況:"該生一直表現良好。直至進校七個月之後,頻頻與現任校長髮生激烈的言語衝突,屢教不改。"

    看來他知道了,不必連笑來告訴。

    後面還有老師對沐垂陽的評語:"沐垂陽是我從教生涯以來遇到的天分最高的孩子,且尊敬師長態度謙和。直至進校七個月之後,屢次遲到逃課,後來演變為從不在課堂上出現……"

    連笑猜想,在那之後,校長就不再要求沐垂陽上課,而是配置了台電腦讓他自己搗鼓,又把整個廢棄的舊校區撥給沐垂陽作工作室。那個轉折性的"第七個月",大概就是校長告訴沐垂陽他的身世的時機,老實講,並不是好時機,但人生短暫,不能奢侈地全用在等時機上。

    一頁一頁都是沐垂陽和校長的衝突,刻意觸犯校規的劣跡。但是他從始至終沒有受到一丁點懲罰,這些控訴更像一個溺愛的母親對兒子小心翼翼的嗔怪,皺眉時也含着笑:"這樣的行為還是不太合適罷。"校長始終認為自己錯在先,對沐垂陽的傷害是永久性的。

    連笑下次見到沐垂陽時,她可不敢開玩笑地用胳膊肘捅他:"看不出,你年輕時還是個叛逆青年呢。"事實上,她連面對沐垂陽都不敢——在發現他對他母親,他對格蘭高中的恨意之後。

    檔案上沐垂陽的出軌行為止於搬到老校區,之後又回到了名頭嚇人的獲獎記錄,彷彿剛才只是駛過了一段黑暗的甬道,火車最終還是會停於良辰美景。但是連笑清楚得很,沐垂陽不像她沒志沒氣——人生哲學是"不成功,還是人"。目標尚未達到,沐垂陽不會罷休,匿名信只是他下的戰書。

    萬遂臭着一張臉走過來,把懷裏的一疊書丟在桌子上,對木欣欣説:"這是你那天丟在圖書館的書。"然後快速轉身離開,一眼也不看她。木欣欣兀自地對他曾停留的那一團空氣禮貌地道謝。

    連笑把臉湊到木欣欣鼻子底下,親暱促狹地説:"小兩口吵架了?"説完就厭惡自己語氣神態猥瑣得像老媒婆。

    木欣欣坦然地説:"我跟他從來就不是兩口子,也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連笑沒有想到她回答得這麼決絕,小心翼翼地問:"前兩天還有某報記者偷拍到你倆單獨在圖書館學習,萬遂發現偷拍後毆打併趕走了記者,此事是否屬實?"

    木欣欣疲乏地説:"信不信由你,我們只是學習班子。再不可能往前發展一步了,我和萬遂是裝在兩個透明魚缸裏的金魚,自以為是同一個水域的,碰了壁吃了痛,才知道彼此的命運還隔得很遠。"

    連笑覺得詫異,她這幾句話説得蕩氣迴腸,不身為主角無法體會其中的心酸。連笑低下頭,眼角餘光掃到一雙鞋,回頭低聲驚叫了一聲。

    萬遂原來一直沒走遠,面色鐵青站在那裏偷聽,他被發現之後訕訕地走到木欣欣面前,遞給她那個大紙盒子,説:"還有這件禮服,我忘記還給你了。"

    周圍的女生看到紙袋,驚歎着發出一長串在劇烈咳嗽和吐痰之間的聲音,連笑估計那是禮服品牌的名字。

    木欣欣不伸手收,萬遂就只好僵在那裏。聽説自己被嫌棄了,盒子自己也羞憤得全身發熱。

    萬遂覺得那個盒子燙手得緊,甩落在木欣欣的桌子上,説:"你剛剛説什麼金魚的,我不懂,也不相信。但是你昨天説的那個成語我懂,你是氣我之前女朋友很多,其實,一直以來都只是你一個。你笑話我的智商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能笑話我的誠意——這是我在你面前最低限度的自尊。"

    萬遂竟説了"自尊"兩個字,可見他是徹底地走投無路了。

    木欣欣心裏一牽一牽地痛。萬遂對她好,她先於旁人警覺和懷疑。她的一個比較靠譜的猜想是,萬遂一定被泰國人下了什麼降頭術——莎翁的故事裏,就有一種滴了之後就會死心塌地愛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的藥。所以,她的幸福,是踏在不結實的雲層上的。她的快樂,是預支的,以後還要用痛苦來還。但她下意識地忘了這一點。那天萬遂在圖書館裏的冷漠,讓她看到了他破解降頭術,驚醒過來的模樣。木欣欣了悟到要趁早放手。

    木欣欣冷着臉一直搖頭,旁邊的女生被萬遂黯然神傷的表情激發得母性氾濫。

    萬遂説:"舞會我還是會去的,一個人,在一樓等你。你來不來,來不來?"

    他站在那裏不停地固執地問着,雙目失焦地問,像被上了發條一樣地問,許久得不到答覆才走,這回是真的走了,連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木欣欣沒有看,她低頭寫作業。

    木欣欣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直到下午。下午快放學的時候,教室外走廊的呼吸忽然沉重起來,一陣風颳進來,窗户又沒有關,風把桌上的大紙袋吹得嘩啦作響,連笑想伸手摁住,回過臉卻看到木欣欣飛快地運算着,臉上卻是淚痕狼藉,也呆住了,只有假裝沒有看見。

    木欣欣用手指刮掉臉頰上掛着的眼淚,回覆了一張事務性的臉孔,問連笑:"匿名信是不是沐垂陽寫的,你調查清楚了沒有?"

    連笑痛苦地皺着一張臉説:"我好懷念三十秒之前的你,那時的你多脆弱多容易説話。"

    木欣欣説:"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沒有查。其實我剛在沐垂陽那裏翻到匿名信時,我的想法和你一樣,根本不相信是沐垂陽。"

    連笑敷衍地説道:"是啊。"

    木欣欣説:"但是我仔細想想卻覺得並不是不可能。你看,他了解你的所有事,但你對他了解多少?"

    連笑心想:唉,就是了解得太多了。

    木欣欣在旁邊目中精光四射,還逼問着:"你有沒有發現他其他的可疑行為?"

    這時,門口有人叫道:"連笑!外面有人找!"

    連笑一輩子沒跑過這麼快,看起來就像要把四肢甩出去。只要逃離"沐垂陽"這個詞,只要不聽見這三個字,心裏就好受一些。

    原來找她的是梁澤日。

    他永遠都帶着乾爽的笑容,又沒有讓人感到不舒服的親熱。梁澤日説:"舞會的事情你策劃得怎麼樣?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連笑喜出望外,麻利地説:"我早就想去找你的,但又不敢麻煩你。我這回想辦的和前幾年不一樣,我另外選了一個場地,你幫我看看怎麼佈置,我們邊走邊説吧。"

    出了教學樓,連笑立刻覺得頭頂上被罩了一大塊毛玻璃。

    梁澤日抬頭望了望天,説:"天氣這麼陰,要是舞會那天下大雨怎麼辦……"

    説起舞會的注意事項,連笑看着他的側面點頭,尋找着他和沐垂陽五官相似的地方。

    她多想忽然拍着梁澤日的肩膀,説:"沒錯,最好有兩個入口,兩個入口就像兩個同母異父的兄弟一樣。哈哈,我説的就是你和沐垂陽啦!"

    "是的是的,音樂就用這首舞曲,很有趣。有一種社會學現象也很有趣呢,叫做私生子。順便一提,你母親就有一個私生子哦。"

    梁澤日忽然停住腳步,連笑驚恐得臉色蒼白,以為自己得意忘形地把腦袋裏想象的句子大聲説了出來。

    梁澤日説:"我們竟然瞎走了這麼久,你説帶我去看新的場地,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在哪兒呢。"

    連笑展開一個人類歷史上最忐忑的微笑。

    "籃球館?"

    "是啊,我選的場地就是籃球館。我知道學校有個專門開舞會的兩層禮堂,但是那裏的氣氛很壓抑欸,像個供應酒水的殯儀館。但是你看看這裏,多麼的……"

    她張開雙臂作擁抱藍天狀,忽然被梁澤日往後一拉,躲開迎面而來的巨大球狀物。

    梁澤日笑着低頭問連笑:"多麼九死一生?"然後大聲拍手,像個粗暴的教練一樣對正在訓練的籃球隊員喊道,"都出去,出去!訓練時間結束了!"

    終於沒有了籃球鞋在木地板上蹭出的類似於小獸尖叫的聲音,巨大的籃球館空蕩安靜,連笑站在一個籃球架下面説:"在專門的禮堂建成之前,學校一直是在籃球館裏開舞會的,我覺得這種傳統很好。"

    梁澤日站在她對面,左顧右盼,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連笑忽然有些生氣,説:"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無法把窮孩子和富孩子隔開是吧。所有人都像煮粥一樣和在一起,你們富人雪白的麪糰裏被揉進了灰。"

    梁澤日解釋説:"我不屬於你想的這種人,我也一直覺得格蘭高中的這種分化太荒誕,是改變的時候。再不改,只怕會發生暴動起義的。"

    連笑聽了只想握住他的手感激地叫"大哥",她説:"你恐怕是格蘭高中唯一一個支持我的人了,你如果和我合作的話……"她陰笑道,"事成之後,一定有你的好處,給你一塊匾額寫着"護校大將軍"夠不夠誘惑?"

    梁澤日一手撫在下顎,説:"這樣吧,舞會的事情我來通知同學們,到時候同學們同仇敵愾地造反,我怕你應付不過來。我要是被不明物體打中的話,算工傷吧?"

    連笑説:"別説工傷了,算你殉職都可以。"她慈愛地看着梁澤日,讚歎道,"梁澤日,你是我見過最能幹的人了,當然,如果不算你的哥哥的話。"她並沒有立刻發現有什麼不妥,直到她漫不經心地抬眼看了一下樑澤日,才嚇出了一身汗,連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説,如果你有一個兄弟的話,你們能幹程度一定差不多。"

    梁澤日疑惑地盯着連笑,她一刻也不敢多待,嘴裏胡説着:"時候也不早了,我也不叨擾了,好走不送,留步,一路順風。"就往外跑。

    梁澤日在後面追,抓住她的左肩,沉聲問:"你説的,是那個生在廁所裏的孩子吧?"

    連笑先感到的不是震驚,而是終於找到可以分享秘密的人,不用死守秘密了。她對着梁澤日説:"原來你知道?"

    梁澤日反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連笑含蓄地説:"陰差陽錯。"

    梁澤日就近在牆邊找了一張長板凳坐下,向後靠着牆,説:"我母親從來沒有瞞過我這件事,她同時告訴我,孩子的爸爸在她生孩子的當天被開除出學校。而且我知道,那個孩子就在格蘭高中。你能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誰嗎?"

    連笑被問得愣了一下,説道:"我還等着你告訴我呢。"然後揉搓着肚子發出乾笑,"原來你也不知道啊。哈哈。"

    梁澤日見過許多人撒謊,但謊撒得像連笑這樣汗流浹背,神色大變也讓他嘖嘖稱奇。幸虧他沒有追究,淡淡地説道:"你不願意説就算了。"他脱下眼鏡用手指揉着眼睛,忽然問道,"你説那個孩子會恨我嗎?"

    連笑脱口安慰道:"要恨也是恨你媽,不會恨你的。"

    梁澤日古怪地笑了一下,説:"我也恨我的母親。她害得我的整個童年也不快樂,不敢快樂,不配快樂。但我的恨傷害不了我媽媽,只有那個她只見過一眼的孩子,能讓她每晚在睡夢中被魘住,哭着醒來。"

    連笑説道:"他遲早會理解母親的。"

    梁澤日自言自語道:"我就怕來不及了。"連笑心中一驚:梁澤日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梁澤日神色嚴酷,幾次轉過臉對着連笑欲言又止的,連笑温和地説:"愛卿但説無妨。"

    梁澤日説道:"從假冒你發佈淘汰考試的新規定,到寄給副校長的匿名信,格蘭高中最近一直不安寧。冥冥之中,我直覺那個不安定的因子就是這個私生子。"

    連笑説:"你的直覺也許是對的。"

    梁澤日説:"看起來我的情報晚了一步。我覺得我們在和他玩俄羅斯轉盤,一把左輪手槍,只有一個彈膛裏有子彈,輪流摳動扳機,看誰捱到。但是他脅迫着格蘭高中當玩家的條件只有一個。"

    "什麼條件?"

    "因為他在暗處。"

    因為以前不知道他是誰,所以只能被動地等着他一次次進攻和挑釁。梁澤日重新把眼鏡戴上,讚賞地看着連笑:"不過看起來他已經被你誘到明處了。"

    連笑向前走一步想要公佈私生子的身份,梁澤日阻止她道:"你先不要跟我泄漏劇情,我等着看連笑擒兇記。"

    連笑説:"您就瞧好了罷。"不知怎的,她的聲音卻是低沉澀滯的。

    木欣欣在這個時候衝了進來,顯然不是來鍛鍊身體的,而是來追殺連笑的:"連笑!副校長剛聽説這回的舞會改在籃球館舉行,現在正在辦公室裏生氣呢,連發十八道令牌,讓你趕緊找幾根荊條回去請罪。"

    連笑急得跳腳:"大白天的你讓我到哪兒去偷"金條"啊!不行,我一定要説服他接受我的提議,格蘭高中是個海納百川的學校,兩個階級之間的堅冰必須得打破……"

    木欣欣點頭:"好,好,你待會兒就這樣跟他説。看他怎樣反應。"

    連笑一咬牙:"罷了,我就豁出去了,去地獄就當蒸趟桑拿。"撒開丫子跑走了。

    木欣欣站在原地祝連笑好運,梁澤日對她説:"我也要回教學樓,我們一起走吧。"

    木欣欣走路的時候總喜歡想事情,所以步伐忽快忽慢,和常人不太一樣。梁澤日雖然注意到了,但卻總合不上她的節奏,不是遠遠地甩開她就是被落在後面。天色輾轉翻倒着,變化出許多複雜而不常見的顏色,老紅頹綠茄皮紫。降下一層温吞的潮氣,不見雨。木欣欣心煩意亂的,忽然想到了萬遂,和萬遂一起走的時候,他們倆的腳步竟一向是合拍的,她快他也快,但又不太快。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飄出去很遠,梁澤日問了什麼她也沒聽清楚。

    梁澤日好脾氣地又問了一遍:"明天的舞會你去嗎?"

    木欣欣點頭,其實她也是剛剛下的決心。

    梁澤日問:"是和萬遂一起嗎?"這個句子被別人説起來,竟然又格外地心旌搖搖。

    木欣欣還是打算和萬遂一起參加舞會,因為她知道自己是掙不脱那層拔絲了。人心就像硯台一樣,是有一個個眼兒的,沒被封住的活眼最好,而戀愛中的人心眼都被封堵住了,不是被口香糖——口香糖是甜而辛辣的,噝噝透風——而是被拔絲封住了,看上去是透明清亮的,要掙脱,要回復活眼卻只能一身甜腥白費心機。她舉手投降。

    木欣欣的心突突地跳着,心想馬上就要把這個決定告訴萬遂,不知道他是會高興,還是會先耍一下酷再高興。梁澤日又説了話,她歉意地説:"你剛剛説什麼,我還是沒有聽清楚。"

    梁澤日説:"可是萬遂不是和殷悦人一起參加嗎?殷悦人自己説的。"

    木欣欣沉默了一會兒,木木地問:"她什麼時候説的?"

    梁澤日説:"就是今天中午。"

    也就是萬遂邀請木欣欣參加舞會卻被拒絕以後。木欣欣覺得生氣,萬遂這個人,早上相戀,中午分手,下午就拿失戀的事情博得其他女生同情了,小李飛刀都不及他快。她越想越氣,停下腳步,梁澤日沒有發現,還一直往前走着。

    忽然打了一個響雷,兩人同時抬頭。

    梁澤日看着天説:"明天果然會下雨。"

    木欣欣卻看到殷悦人站在教學樓三樓的走廊上,穿着一件赤銅色的復古大擺裙,腰上剔空窄窄的一圈。這大概是明天她要穿的禮服,她轉着,裙襬轉成了一個大圓。殷悦人大笑着問圍觀的人:"好看麼?好看麼?"

    木欣欣愈發希望趕緊落下雨來,打殘那朵大圓花。

    "這是我一生中的好時光。"

    "是最好的時光。"

    兩個圓圓矮矮女生經過連笑身邊時説道,她們穿着一模一樣的拖地長裙——設計師本來設計的是短裙,沒打算讓它拖地的——鮮綠色,看起來就像兩個全新的網球。

    她們能享受最好的時光,連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帶着幾個人在牆上密密麻麻地貼上了金穗子,有點像皇宮屋頂,長的自助餐桌外面裹一層稻草,沿着牆擠擠挨挨地擺着南瓜燈,但頭頂上的吊燈還是水晶大吊燈。走進來的人都無不驚歎,覺得自己掉進了玻璃杯盛着的澄黃透亮的酒裏。

    同十七年前那場舞會一模一樣。

    讓人詫異的是,窮孩子和富孩子竟然待在一室長達一個半小時之久還沒有發生槍擊事件。連笑甚至親眼目睹了兩個階級的孩子面無表情地分享了最後一個麪包卷。不過連笑知道,這一點自己可無法邀功,在經歷了長時間的冷戰之後,對立雙方已然你也索然我也無味,連笑為他們的和解提供了一個機會。她相信,總有一天,兩個階級的孩子會抱着對方的腿,嚎叫道:"以前都是我不好!"

    連笑順樓梯上了一層,這裏本來是籃球館的觀眾席,也鋪上柔軟的稻草當小憩的地方。連笑趴在欄杆上,看着底下的衣香鬢影。同學們還是沒有契合主題打扮,女生們照樣荷袂蹁躚,羽衣飄舞。但今年的舞會場地擠了一點,女生們的裙襬原本是清雅透明的,重疊在一起,不免俗豔得像年畫的顏色。

    只有冉芊晶背心拖鞋,一身瓜農打扮無助地在人羣裏。她扇着一頂破草帽,無比怨毒地瞪着所有圍觀她的人。當她發現萬遂就站在她旁邊時,更是羞得鑽到了桌子底下。

    萬遂並沒有看她,他誰也沒看,但所有人都在看他。

    萬遂沒有像往年一樣穿燕尾服,只穿了一件絲質襯衫,上面是不規則的黑白條紋,下身是一條深灰色面料光滑的西褲,一走動起來,褲邊竟然淌出道道煙雲來。

    他筆直地站在舞池中央,面朝着入口的方向,他這樣一個姿勢已經保持了一個小時,他向四周靜靜地發出冷氣,方圓五米不敢有人走近。

    除了木欣欣,萬遂不會邀請第二個人,這一點連笑都看得出來,木欣欣卻懷疑了他。木欣欣直至終了,都不會出現在舞會上,這一點連笑也看得出來,萬遂仍靜止地站着等待。

    連笑忽然發現自己有了短暫的全知全能的能力,但是卻很悲涼,喜怒哀樂裝在一個密封的瓶子裏,你充其量只是看見了,卻沒有打開蓋子的權利,也嘗不到。木欣欣和萬遂的命運是可以互相觸碰的,連笑才被隔在另外的玻璃缸裏。

    萬遂的身影帶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萬遂之前的戀愛都沒有侵入肺腑,男人得意他的勝利了,女人得意她的逃避了——以為愛情就是這種雙方都滿意的"相知相契"。他從來沒有嘗過這樣的痛苦。

    有人被希望趕緊出現,有人被祈禱千萬不要出現。結果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人聲音恰時在背後響起:

    "舞會辦得很好。"

    是沐垂陽的聲音。連笑背上的寒毛全起立,她有些懼怕回頭,她想打住。如果畫面在這一刻不負責任地全黑,只有一個雪白耀眼的"完"字有多理想,可是生活這出戏的導演像馴獸師一樣拿着皮鞭站在後面,逼着情節前進。

    連笑心中流轉過許多念頭,調整了一下表情,笑盈盈地回頭。

    沐垂陽説:"我差一點沒有認出來你。"

    連笑説:"我多麼好認,全場只有我一個穿褲裝的女生。"

    她穿一件白色的高領無袖毛衣,和黑色長褲,長髮盤在腦後。她笑道:"今天這麼重要的場合,我總得穿得像一個校長。我們看起來是不是像母子?"

    沐垂陽還是穿着校服,是連笑第一次看到他時——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他時——的那身。藍黃相間的毛背心和深色的長褲,一種冷峭的斯文。但他今天沒有戴眼鏡,深邃的眼睛明燦神采了許多,裝下了日月星辰。

    連笑用手在他眼前晃一晃,説:"你不戴眼鏡看得見嗎?"

    沐垂陽説:"其實,我的眼鏡是沒有度數的。我戴是因為怕麻煩。"

    連笑乍一聽覺得有語病,仔細一想才笑了,不戴眼鏡的他一定是煞到太多女生,他戴眼鏡是為了擋桃花。

    她笑道:"你演近視演得真好,你不説我還以為你是個大盲人,視力接近於零呢。你除了會演近視還會演什麼?"

    沐垂陽靜靜地看着她,孤傲冷靜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連笑反而被他看得心虛,語無倫次道:"你怎麼忽然來參加舞會了?哦,我忘了,是我邀請你的。但是你也可以爽約的,你爽約我其實會更加愉快。按理説,既然你不想來,應該爽約才對。"思想簡單的人腦袋一亂是最痛苦的事,於自己於觀眾都是。

    沐垂陽也伏在欄杆上看着舞池,突然説道:"我其實想來。"

    連笑頓住,問道:"為什麼?"

    沐垂陽做出一個邀請的動作,説:"因為我想跳舞。"

    連笑被沐垂陽牽下台階,大家自動地在舞池裏給他倆讓出一個圈來。

    這時,音樂變成了小提琴,沐垂陽怔了一會兒,説:"我不喜歡小提琴,那些音符汩汩地流着,所有值得留戀的,我好像都把握不住。"

    連笑聽見後,慌忙別過臉,説:"既然你不會跳,我就帶着你吧。"

    沐垂陽把手搭在連笑的腰上,説:"又是名師手把手?"

    雖然不敢説是名師,但連笑參加過社交舞蹈訓練班的——那時候她篤定自己會嫁給王子,靈魂被收攝在色彩鮮豔的立體童話書裏,只是得記住第一個條件就是不要在跳舞時把王子踩成豬頭——她跳華爾茲是強項。

    待到真正開始跳,連笑才發現沐垂陽才是真正的高手,他身段靈活高雅,舞步精準得像計算機操作出來的。有好幾次,他的鼻息咻咻地掠過頭頂令連笑亂了腳步,都被沐垂陽救了回來。連笑初中時就停止了學舞,但她和沐垂陽異常合拍,讓她覺得自己彷彿在被遺忘的夢中温習過這種緊隨和旋轉。

    一個前踏,一個後退,兩個交叉步之後,沐垂陽輕聲説:"now,dip。"

    於是連笑往後仰,沐垂陽一隻手在背後承託着她的腰。終於得無可避免地對視着,連笑望進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然後自己的臉忽然模糊了。是自己哭了,不是沐垂陽。沐垂陽輕輕地把連笑拉起來,連笑幾乎立刻就掙脱了他的手,逃到人羣裏不見了。

    整個籃球館忽然在瞬間強光中震盪了一下,有人驚喜地叫道:"開始放焰火啦!"然後扒到窗邊看。

    不是放焰火,同十七年前的舞會一模一樣,舞會開到一半的時候,天降暴雨。

    雨勢一下子就很大,斜斜地刷在窗玻璃上,乒裏乓啷的聲音像是個喝醉酒的人在敲門,沒有輕重,把玻璃窗都逼得往裏凹。同學們連忙把體育館的大門關上擋雨。

    萬遂的身影突然鬆懈下來,他回頭看了看天,説:"下雨了,她更不會來了。"

    他仰頭慢慢地喝完了手中的冰水。只有不經常哭泣的人,才以為這樣能逼回淚水。

    萬遂一刻也沒有多留,大步走到門口,開門走了出去,門口早就有司機候着,利索地把他塞進温暖的皮軟椅裏,駛走了汽車。

    萬遂走了之後,女生們不必矜持地期待着他來邀舞,男生們也喪失了比較的對象。音樂變成八十年代初的流行舞曲,勢如滾雷,這鍋餃子才算真正煮開,還不斷有新餃子跳進來。同學們隨意地以不同幅度擺動着,看起來就像精神病院在舉行消防演習一樣。

    連笑拿着一杯冰鎮橘子水站在角落裏看着沐垂陽。他曾經教給她,面對真正的對手時,兩人就像摔跤手一樣,不會一見面就甩開膀子廝打,而是要裝出無所圖謀的樣子。同時,卻在用手勢和目光準備一個把對方摔倒在地,讓其永無翻身之日的動作。她剛剛就這樣對待着沐垂陽,但是,當她望進他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卻發現自己的企圖無所遁逃,忍不住鼻酸。

    那麼,時機就只剩下一個了,原諒我。連笑放下玻璃杯,快步迎頭走向光亮。

    "沐垂陽!你放棄吧,你一個人是打不贏整所學校的!"連笑站在臨時搭的大舞台上,拿着麥克風喊道。

    稠密的人羣發出一聲鬨笑:"是不是要開始表演相聲了?"

    "不會吧,你看連笑臉色不對。"

    人羣才着了慌,混亂的人海劈出一條道路來,道路的盡頭站着沐垂陽。

    十七年前,也有同樣的一條路。路的盡頭同樣是穿制服的男孩兒,孑立人間,遠望即日之大難。

    連笑聲音平靜了一點,但還有不含糊的威嚴:"我已經查明你的身份,你的母親是……"

    她看到沐垂陽的身形晃了晃,像老樹被風吹得戛然。她心神一動,不打算在全校同學面前公佈沐垂陽是校長的私生子這件事,改口説道:

    "你的母親一定會對你失望的。"

    連笑雙腿發軟,但她仍強裝出犀利的眼神。同學們被燈光和興奮燻得兩頰紅潤,向前傾着身子問連笑:"沐垂陽怎麼了?他幹了什麼?"

    連笑説:"沐垂陽對格蘭高中充滿了仇恨,他一直儲蓄着力量準備置學校於死地!"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聲音會這麼大,震得她兩耳發聾。

    幾千雙眼睛望向沐垂陽,肆無忌憚的,竊竊議論的,指指點點的,最後是一片死寂。

    連笑曾經無數次把沐垂陽所教的一切都付諸同敵人的對峙中,然後轉頭得意地朝他笑。她經常問沐垂陽:"你説我的對手會是怎樣的人呢?會不會是跟鐵塔一樣強壯的漢子?我希望是一個纖細哀愁的,這樣我還有逃生的機會。"

    結果,最終是沐垂陽清瘦地站在那裏。

    外面雷的羯鼓響了一通又一通。多少大樹被雷擊倒後立即結束生命,多少生物被大刀闊斧的暴雨衝擊得四處畏縮躲藏,多少人間哀樂就這樣被衝進大海,白浪翻騰後渣滓都不剩。

    路的盡頭,沐垂陽只是清瘦地站在那裏。

    連笑問:"沐垂陽,你承不承認?"

    同學們把目光又移到沐垂陽身上。

    他眼裏蕩起圈圈漣漪,四漾又複合,他兩手插在口袋裏,輕聲説:"嗯。"

    事情並沒有嚴格地按照十七年前的劇本演,十七年前的那個男孩在面對同樣的問題時止不住地發抖,抵死否認,拼命搖頭。連笑忽然發現,如果他像當年他父親一樣否認,自己是願意相信的。

    舞台下的同學以為連笑沒有聽見,充當了勤勞的傳聲筒的角色,雙手護嘴道:

    "喂喂,他剛剛承認了。"

    連笑心中所有轟隆的聲音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似涼非涼的平靜。她説:"今天發生的事情停留在今天,也只能停留在格蘭高中,任何同學不能向外透露半點風聲。沐垂陽,你"全國第一高中生"的頭銜不會取消。你原本應該今年六月份畢業,現在你提前畢業。"

    沐垂陽點點頭。

    連笑睏乏地説:"從這一刻算起,你就應該離開格蘭高中!"

    她原本想和十七年前的老校長一樣狂暴着燒紅的雙眼吼出這句話,但她發現自己已喪失全身的氣力,連流淚的氣力都沒有。

    同學們一片譁然,忽而靜默。許許多多的人哭着望向沐垂陽。

    沐垂陽看着連笑,忽然無聲地笑了,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説:

    "你終於出師了。"

    他輕輕的一句話越過幾千個頭頂,驀然與連笑迎頭撞上,令連笑的內心世界從此永遠被毀。

    沐垂陽轉身離開,他沒有走幾步,忽然轉回頭對連笑説:"對不起,我還是沒有學會像忍者一樣離開,你仍然要看着我的背影。"

    他推開大門。同學們驟然嚇了一大跳,外面是多麼可怕的天色,漆黑的天上蒙上了白煙一般的紗帳,一驚一乍的紫電光是痛楚的傷疤,無論是人還是牲畜看到這幅景象都會張皇恐懼。

    沐垂陽就這樣走了出去,雨水獰笑着澆灑淌流。

    有女生哽咽着嘆息道:"他甚至沒有一把傘。"

    十七年前的同一時刻,有一個女生在女廁所裏發出無助的嗚咽聲,被掩埋在泥土裏默默無聞了很久。現如今,子彈大的雨水打落在地上,掀起泥土,使那哭聲被釋放,徹夜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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