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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阿智比較親近的時候,已經是國中了。因為念的是同一所國小,所以其實我小學就認識他了,只是不太熟。
但説實在的,孩提時代也沒什麼熟跟不熟的問題,只要你們住在同一個小區域裏,只要你很自然地走過來加入遊戲的行列,大概只花五分鐘,你就是這羣孩子的一份子了。我們小時候住的是集合型的住宅,幾乎那個區域裏的所有孩子都是玩伴,年紀多則相差八歲左右,年紀大的就是孩子王,孩子王説什麼做什麼都像是偶像一樣,如果你學不會,同儕的壓力就會讓你覺得顏面盡失。
民國七十四年左右,八歲大男孩子最愛玩的東西,除了把女孩子的芭比娃娃拿來拆掉左腳跟右腳然後對換再裝回去,讓她看起來像是外八很嚴重的畸形之外,就是打彈珠了。
我記得我們那個時候的孩子王是個資優生,他不太會打彈珠,只會玩一些樂器,還有陪女生跳格子。有時候我們在討論科學小飛俠時,他會跟我們説一些我們聽不懂的東西,類似“well”、“OK!Isee!”、“Fine!”、“Oh!That-sgood!”之類的玩意兒。
“什麼是Isee?”阿智跟我好奇地問。
“Isee就是我瞭解的意思。”他説。
“那‘哩企細’呢?”我們用台語説着“你去死”,藉此消遣他。
“你們很無聊!”他氣紅了雙頰。
他看我們在拆芭比娃娃的大腿時會出手拯救,所以女孩子都喜歡跟他玩,女孩子説他很聰明,又乖又懂事。但他的一切看在我跟阿智眼裏,只覺得他是個很孃的臭男生。
不過,別去猜測我們會因此而欺負他,因為他其實也不太敢來跟我們玩,每次看見我們一大羣孩子圍成一圈在打彈珠,他都只會在旁邊看。當我們邀他一起玩的時候,他會搖搖頭,然後説:“我媽媽不准我買彈珠。”
有一天,孩子王要被送到國外去了,其實這在我們那一區早就不是新聞。他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家的寶貝,受最好的教育,補最多習,會最多東西,頭腦最好。
在孩子王搭上他們家的轎車之前,我、阿智,還有其他的玩伴都在看着,看他跟他父母忙進忙出地搬着一箱一箱行李,還有他最擅長的小提琴。
現在想一想,當時看着他的阿智,眼裏所透露出來的訊息,全都是羨慕。
是的,阿智一直羨慕着孩子王,雖然我們早就已經忘了他叫什麼名字。阿智羨慕孩子王有一個好家庭,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爸媽,家裏有不錯的經濟能力,學的東西都是別人難以企及的。
回頭想想,會發現,阿智其實很喜歡聽孩子王在練習小提琴時的聲音,他曾經因為聽得太入迷而輸掉一大包牛奶彈珠。那時候,牛奶彈珠又貴又漂亮,對小毛頭來説,可以説是寶了,但阿智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對他來説,小提琴的樂音就像是從天堂傳來的聲音,會彈奏小提琴的孩子,都擁有很好的生活環境,就像活在天堂裏。
阿智也很愛學孩子王説英文,他偶爾會説“well”、“good”,或是“Isee”,尤其是旁邊有女孩子在的時候,他更是學得特別起勁。他喜歡享受女孩子看着他,頭上卻有好多問號盤旋的那種崇拜感,雖然他可能連什麼是well都不知道。
那個時候,智爹還不是一個髮鬢斑白的中年人,他是個很高大強壯的年輕人,但是因為書念太少,連大字都不會幾個,所以只能做些苦力型的工作,收入當然也不會太高,因此,阿智家的經濟也比其他人都要差許多。
阿智會羨慕孩子王是正常的,光是孩子王只要考試考得好就有電動玩具當禮物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們都羨慕,就更別説阿智了。
所以,阿智跟我還有一羣孩子,站在遠處看着孩子王搬行李時,阿智的眼神,一直一直透露着羨慕。
過了一下子,阿智拎着自己的那包牛奶彈珠,走到孩子王旁邊去,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見他從那包牛奶彈珠裏,拿出他的“二王”,那是一顆紅白混色的牛奶彈珠,然後送給孩子王。
孩子王接過手,很高興地笑了。他抱了抱阿智,那感覺很像美國人式的示好。
然後,阿智跟他説了幾句話,孩子王也回了幾句,阿智聽完就往回走,還不忘回頭揮手道別,而孩子王也已經搭上車,搖下車窗跟我們説再見。
“阿智,他跟你説什麼?”我們都很好奇地問。
“我問他,他要去哪裏?他説,他要去美國,然後説了一句英文,我聽不懂。然後我再問他,他去那裏幹麼?他説他要去學音樂,他以後想當音樂家。”
“然後咧?”
“然後我就跟他説,當音樂家比當總統難嗎?他説他不知道,不過當總統應該比較難。所以我跟他説我要當總統,他笑得很開心,然後抱住我説,‘Goodbye,President.’我聽不懂,要他再教我一次,於是他又説了一次。”
“咕掰噗噗噗……”聽完阿智的敍述,一羣小朋友就自顧自地學了起來。
“不要噗了!”阿智像個老師在上課一樣地説着,“是goodbye,President。”
“咕掰噗雷斯鄧……”一羣孩子繼續學着。
阿智想當總統的志願還在我們心裏記憶猶新時,他因為看電視新聞,發現飛行員可以開飛機,帥得不得了,於是他問智爹,那些飛行員都是誰管的?智爹回答是國防部長,於是他又想當國防部長。
為什麼是想當國防部長而不是飛行員呢?他的答案是:“這樣我想換飛機的時候,他們只能聽我的,不能跟我搶飛機。”
在當過國防部長之後,阿智又陸續換了好幾個“工作”,換着換着,時間也過了好幾年,我們升上了國中,媽媽跟外婆決定搬家到比較市區的地方,我跟阿智的距離,就比以前遠了些。
或許是因為如此吧,後來阿智跟隔壁班的壞學生混在一起,不知不覺也跟着學壞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他的書包裏看見智爹的長壽煙時,是在我們學校放學後的升旗台後面,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問了一句:“你拿煙幹麼?”
他看了看我,然後冷冷地反問:“便當買來要幹麼的?”
“吃啊!”我説。
“那拿煙就是要抽啊!”他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為什麼要抽煙?”對於他的改變,我有些難以接受。
誰知他點起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長長濃濃的白煙,“爽。”
幾天之後,他在學校福利社看見我,特地走過來跟我説,如果有誰欺負我,告訴他,他會替我擺平。要是來不及告訴他的話,就當着對方的面嗆説:“我關閔綠是蕭柏智在挺的。”他説,亮出他的名字,就沒人敢動我了。
而後他變成全校最兇的學生,距離我第一次看到他抽煙,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他會偷騎智媽的摩托車,然後跑到我家來炫耀,外婆看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怎麼會差這麼多?
本來只是騎到我家炫耀,接着他變本加厲,開始跟着一些不良少年去飈車。他每天書包都是扁的,裏面找不到書,也沒幾枝筆,不過,煙倒是不會少,甚至有時候是藏着刀子的。
智爹因為他的行為嚴重偏差,已經不知道打過他多少次了。我曾經看過智爹強而有力的臂膀高高舉起,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阿智的臉上,阿智只是悶悶地“嗚”了一聲,就趴在他們家的騎樓,動也不動。
然後,夜了,大概是晚上的十一、二點,我房間玻璃窗外的窗沿傳來叩叩的敲擊聲,打開窗户,會看見阿智正拿着石頭往我的窗户丟。
臉腫了一邊,眼角還有點血,阿智掏出一根煙,點燃,煙的濾嘴沾着他嘴裏的血。
“幹!”他輕哼了一聲,半笑着説:“我爸打人真他媽的痛,那一拳下去我都快昏了。”
説完,他從嘴裏吐出半顆牙齒。“幹!又斷了一顆。”
學壞簡單,回頭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