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看過一部童話叫做《天方夜譚》,説它是童話還不夠,事實上呢它是成人的童話。《天方夜譚》裏面有個故事,就是一個小孩子他得到了一個燈,就是所謂的阿拉丁神燈。
我把這個神燈的樣本,給大家看一下,這就是阿拉丁的神燈。這是這個燈芯的捻子,這是蓋子啊,這是阿拉丁的神燈。神燈的特色就是當它一磨擦的時候,就是“轟”的一下子,一個魔鬼出現了。這個魔鬼是個龐然大物,向它下跪説,你是我的主人,你給任何的命令我都會接受,請你給我命令,我會實現你的任何要求。換句話説啊,這個阿拉丁神燈啊,一磨擦就是有求必應啊,要什麼就有什麼。
這個故事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到了現代,有了一個新的版本。什麼版本呢?有一個人到天方去旅行(天方夜譚,天方是什麼地方?天方就是現代的伊朗),它到古董店裏也去買,忽然呢買到了這麼一個神燈。他本來當成古董一樣,跟我這個情況一樣,結果他一磨,它“轟”一聲,一個魔鬼突然出現了,龐然大物向他下跪。這個魔鬼説這個也是神燈的一種,不過你只能向我提出三個要求,三個要求以後,就沒有第四個了——不是有求必應,而是三個要求以後就不再應了。他就非常高興:我買了古董怎麼有這麼神奇的效果?然後呢他就跟魔鬼説,跟他的僕人説,跟他的奴隸説,跟他的龐然大物説:“我希望我住在皇宮裏。”然後“轟”的一聲,他睜開眼睛一看,果然就住在皇宮裏。第一個願望滿足了,然後他又跟魔鬼説:“第二個願望,我希望有很多的錢,很多的金銀財寶。”然後“轟”的一聲,果然他在金山銀海里面,果然到處都是金銀財寶。最後一個願望,他要許願了,他想了一下:我又住在皇宮裏,我又有了錢,我希望怎麼樣呢?“我希望整天整夜,都躺在女人的大腿中間。”然後“轟”的一聲,他自己變了,變成什麼了?變成一條衞生棉,變成一塊月經棉,整天可以在女人的大腿中間。
這個笑話説明了什麼?説明了現代版的人的要求,跟古代版的要求是不一樣的。現代版的要求是我整天睡在女人大腿裏面,結果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變成)一條衞生棉。可是大家想想看,古代的衞生棉跟現代的衞生棉是不一樣的:古代的是草紙亂卷出來的;現代的衞生棉是經過消毒的,各種科技所創造出來的衞生棉,怎麼樣吸水,怎麼樣戴着舒服。在廣告裏面,大家看到,很多廣告,好比説賣汽車、賣飛機、賣音響,可是你注意,那個賣月經棉的廣告很少告訴你他賣什麼東西。一個女孩子告訴你,她説了一句話:我有了它,我就忘了它的存在。忘了它的存在就是表示説它帶在你身上,不會讓你有任何的不舒服,你覺得非常舒服。因為非常舒服,所以它是最好的衞生棉。最好的月經棉,就是你忘了它的存在。
我李敖在台灣這個島上面曾經被人家忘了我的存在,被人家當成月經棉來處理。有多久的時間呢?前後有十四年。十四年長的時間,“李敖”兩個字沒有出現在台灣的書上面,沒有出現在台灣的廣播上面,沒有出現在台灣的電視上面,也沒有任何人在公開的場合,提到“李敖”兩個字。為什麼呢?變成了禁忌。為什麼禁忌呢?因為我住在牛棚裏面,我被國民黨偽政府打壓,我在牢裏面。抓以前和放出來前後呢,還是非常的不自由,不自由到沒有人敢提到我的名字。所以,我最長的時間是十四年被封鎖,比“文革”的十年還要加四年。封鎖到什麼程度呢?封鎖到可笑的程度。
大家看看國民黨偽政府機關裏面出的刊物,名字叫做《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這是上(冊),這是下(冊),這個書呢是由所謂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出版的。上下兩冊九百頁,收了七百零三個作家。在七百零三個作家裏面,各路的作家都有,可是沒有李敖。這個統計告訴各位,我在台灣什麼樣的處境——連作家都不是。台灣有七百零三個作家,可是講排名,你是排名在七百零三個以外!可見我多麼沒有名氣啊,並且可以證明台灣這個鬼島上面,有多少個作家比我有名。為什麼我會(遭到)這樣待遇?原因就是要封鎖你,不但把你關起來,“李敖”兩個字不可以出現,我們要忘了你的存在,因為你使我們太舒服了,因為你是衞生棉或是月經棉,或者反過來説,你使我們太不舒服了,我們不願意提你。我是在這樣情況底下,走出來的。
有趣的是,我常常會被問到一個問題,就是:你在台灣這樣的囂張,今天你在廣播裏面,在電視裏面還這樣囂張,請問:如果你在中國大陸,你會是這樣子嗎?你敢這樣子嗎?會允許你這樣子嗎?我的答覆是:這是個假設性的問題,你怎麼知道那個結果?最好的一個比喻就是,魯迅如果活到今天會怎麼樣?非常有趣的一個問題。
魯迅是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官方捧,過去也被中國共產黨捧的,這是上海的這個魯迅的像。最有趣的一個現象出現了,我在前兩年收到一本書,就是《魯迅和我七十年》這本書。誰寫的呢?就是周海嬰,魯迅的兒子寫的,他出了台灣版以後,送了一本給我。這本書裏面有一個重要的訊息透露出來了,就是説:有一天,毛澤東跟一些湖南老鄉聊天,一個翻譯過馬克思傳的翻譯家,就是聊天的時候,問毛澤東:魯迅活到今天是怎麼樣一個情況?毛澤東想了一下,結論出來了,毛澤東説他或者是坐牢,或者是識大體不講話。毛澤東説魯迅他或者是坐牢,或者他不吭氣,魯迅是這種待遇。
我再念兩段話給大家聽。一個是郭沫若説魯迅的,郭沫若説魯迅在新政權之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政權之下,要看他的表現,再分配適當的工作,這是郭沫若説的。另外,胡喬木也説,魯迅若在,難免不當右派。毛澤東説得最坦白,就是魯迅活到今天,難免要坐牢,難免要被鬥爭,或者識大體,你不要講話。我李敖的處境跟魯迅不一樣,最不一樣的就是:魯迅那個時代的人,是知識分子被尊敬的最後一代。
在台灣有一個人叫做蔣廷黻,是清華大學的教授,後來跟國民黨政府合作,做了台灣的駐美國“大使”,那時候還是有“邦交”的時候,做過台灣的駐聯合國“大使”。他跟胡適是好朋友。有一次講到胡適在台灣,他説:胡先生啊,越老講話越温和、越周到、越客氣,有的時候啊他講的一段話,我們都搞不清他是贊成還是反對。為什麼胡適在台灣講話這麼客氣?因為他遭遇到一些困難,就是在台灣這個環境裏面,他適合講那麼嚴重的話嗎?像1928年、1929年胡適寫文章公開罵國民黨,公開攻擊孫中山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胡適跟在台灣的胡適是不是不一樣了呢?現在我們問起來,胡適魯迅他們——如果胡適在大陸,或者魯迅在台灣——是不是還是不一樣呢?
照着蔣廷黻的説法,他們那一代是知識分子影響政治,對知識分子尊敬的最後一代,這一代過去以後,知識分子不被重視了。在“文革”的時候,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為什麼知識分子不被重視了?因為知識分子沒有權力了,真正的權力跑到軍人手裏,跑到政黨的手裏,跑到商人的手裏,跑到企業家的手裏,跑到有錢的人手裏,真正的知識分子不被重視了。所以,胡適、魯迅那一代還是被重視的最後一代,可是現在我們知識分子不被重視了。什麼原因呢?就是你們已經出局了。
我想,我是最後能夠為知識分子揚眉吐氣的一個人,就是雖然我在台灣遭遇到打擊,兩次坐牢(坐的等於是牛棚一樣),並且被封殺了十四年之久,可是我自己並沒有喪志,怨天尤人,我自己繼續在幹下去,個體户繼續在幹下去。我曾經講過:那個紀錄——我曾經被查禁的書有九十六本,古今中外,從來沒有一個人寫過這麼多的禁書,也從來沒有一個政府這麼樣王八蛋,查禁了他九十六本書,直到查禁我書的這個權威這個政府挎掉了,我活下來了。當然,你會説因為我運氣很好。可是,我必須説,當我被打壓的時候,我自己能夠表達我自己的時候,我從來不放棄。換句話説,我自己並沒有屈服。所以,那時候我被封鎖的時候,你們可以看到《紐約時報》登了我的照片。美國《紐約時報》,1971年5月13日登了我這個事情。這在美國帝國主義的世界裏面是很少見的,它把你一個有色人種照片登出來,用專欄的方法登出來,登出來我的日記怎麼樣被偷運出來,怎麼樣跟國民黨對着幹。所以,我始終認為,只要我們努力,只要我們不屈服,只要我們準備付出代價,我們會得到很多相對的收穫,當然也是很悽慘的代價。那個收穫是一般人所不能瞭解的,一般人不這樣想。一般人會怨天尤人,覺得我不應該被打壓,抱怨對我迫害。我告訴你,我從來不抱怨,原因就是説,我們可以努力去改造一個新的環境,我們可以造出來。
很多人失敗了,像胡適他晚年以後失敗了。他到台灣來了以後,有一次給人家題字,寫了這麼一個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用柳永詞句述遊子懷念祖國的情緒,這是胡適1952年12月7日在台灣寫的。有人會問:有沒有寫錯,遊子懷念祖國?沒有錯啊。為什麼呢?懷念祖國一定在海外嗎?你在國內一樣稱你的國家為祖國。你還有沒有證據呢?你看,這就是證據,大家看:“提高警惕,保衞祖國——毛澤東”。看到沒有,毛澤東也寫這個詞,所以,用“祖國”沒有用錯。可是,胡適呢常常給別人寫詩,這樣就寫到杜甫羌村詩,他説“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在國家亂的時候,我飄流到海外去了,飄流到中國的邊遠地區去了,我希望我能夠生還,可是偶然會滿足我的願望,偶然也不會滿足,有時候看得很清楚。
胡適死在台灣,他最後的聲音沒有能夠傳達到祖國去。我運氣很好,雖然我沒有胡適那一代的人做為一個知識分子那樣地被尊重,可是在軍人壓力之下,在政黨的壓力之下,在媒體的壓力之下,我沒有被打倒,我還是活到現在,有機會我還是要説我的話。
這時候,我們看到了魯迅、胡適他們遭遇的問題。胡適晚年有一次見到我,他跟我談了一個故事,他説:李敖,你有沒有看過《魯迅書簡》這部書?我説:這部書我偷着看過。他説:你有沒有看到裏面一封信,就是魯迅寫給胡風的一封信?那封信裏説,不管我怎麼樣工作,背後還是有一個皮鞭子在打我。胡適説:曉得那個皮鞭子是誰嗎?那就是共產黨左翼的這些主持文藝工作的周楊。周楊他們逼着魯迅,然後呢等於用皮鞭子打他,所以,魯迅給胡風的信裏面,才有這麼一段話。今天,從魯迅的兒子嘴巴里邊證實了:毛澤東説,魯迅如果活到現在,不是坐牢就是閉嘴。
當年套住魯迅整他,逼着魯迅向“左”轉,最後變成了一個戰士的人就是周楊。可是,周楊本身做了中國共產黨的宣傳部副部長以後,在“文革”的下場就是這個樣子。看到沒有?他變成了“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戴着牌子,這就是周楊。我們覺得很有趣,當年周楊是那樣的逼魯迅,結果下場呢?他是這樣一個下場。
我們並不是説有趣,就覺得幸災樂禍的程度,而是告訴大家:我們可能有這個下場,這是一種,沒有錯;可是,另外一種下場,就是我李敖這種下場,就是不管我遭遇了多少打擊,不管遭遇了多少封殺,不管是四年還是十四年,只要我有機會,我仍舊會生根發葉開花結果,我會做我要做的事情。
當然,有人會説:你講話是不是太作情了?你是不是不愛台灣?你還主張用飛彈來打台灣的高壓線電塔,你是不是有了毛病?我告訴你:這才證明了我多麼愛我的同胞。你不喜歡飛彈打電塔嗎?你喜歡飛彈去打人嗎?打倒一個電塔好呢,還是打死一千個人好?所以我這樣做,我這個意見正好是保護海峽兩岸的同胞,不要發生流血的事件,而能解決問題。很多人心眼兒太小了,覺得我在提醒中華人民共和國(祖國大陸)怎麼樣打台灣。不是。我是告訴大家,如果台灣不肯就範,最後不得不兵戎相見的時候,最好是打它的電塔,而不是要它的人命。這樣子仁慈,這樣子慈悲,這樣的避免流血,難道不代表我的好心腸嗎?那些笨蛋真的不瞭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