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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節 扶貧

    第62節扶貧

    有幾年時間,孫乃社常常寫一副老得掉牙的對聯:

    春前有雨花開早,

    秋後無霜葉落遲。

    這幾年,因為天氣應不了景,他不再這樣寫了。春天常常沒雨,花不會開得早了。不過,這花兒該開還開,節令這東西不饒人,也不饒花朵。就好像政策不適應時,照樣有投機倒把,政策適應了,有的人更加富得快一個道理。

    當孫二孬、劉臭蛋等幾個人率先富起來以後,大多數農户並沒有暴富,只是日子比起過去好多了。連續幾年的大旱天,以及後來出現的“拉尼娜現象”,發生洪澇災害,並沒有鬧饑荒,家家户户照樣是大囤滿、小囤流的。只有在1984年,由於小麥種子沒有選對頭,這種麥的子粒沒有熟化期,在即將收割前,一連下了幾天霧細雨,空氣濕熱,麥粒在穗子上發了芽,讓人們吃了一年多出芽麥面,這種面很黏,很不好吃。

    到了這時候,欒二哥等幾個老年人好回憶舊社會。他們説起“三十年年成”時(民國紀元,公元1941年),也是大旱天,餓殍遍野,人們沒有吃的,只有逃荒要飯的份兒。要到了麥收時節,家家户户打下的糧食,不夠交租子。人們把希望寄託到秋天。誰知這年的秋天,又來了一場蝗災。突然有一天,無數飛蝗發出巨大的嗡嗡聲,遮天蓋日地飛了過來,大白天變成了昏黃的顏色,人們驚恐地發現,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滅頂之災,婦女們齊哭亂叫。幾個鐘頭過去,凡是帶一點青顏色的植物,被啃了個精光,玉米稈啃得只剩下一個出來地面的小橛橛兒。那傢伙太厲害了,人站在地上,蝗蟲能夠埋着人腿半尺深。蝗蟲飛走以後,家裏的水缸裏、臉盆裏,地裏的水溝裏、河坑裏,淹死了成堆成堆的螞蚱。有人用麥糠火燒這些死蟲時,到處飄散着一股燒肉的腥香味兒。沒有多久,地裏又生出了一層蝗蟲的幼蟲,叫做“蹦蹦兒”,也是見啥吃啥,剛剛發出的植物嫩芽,就立刻被啃到根部。到即將入冬的時候,這些害蟲凍死了,人們趕緊補種了晚茬子蕎麥,這東西耐寒,生長週期短,是大荒年最救急的植物。凡是種了蕎麥的農户,才免得一年顆粒無收。

    現在就不是這個樣子了,人們不缺吃的,只是缺錢花。賣“打賬鴨娃兒”的人來了,把他們認為都是母鴨的小鴨娃兒,賒給了各户。買鴨娃兒的婦女問,你啥時候來收賬啊?賣鴨娃兒的人説,大嫂,不用急,到紅薯幹一塊錢一斤時我再來。這話真的應驗了,不到一年,紅薯幹就漲價到一塊多,比小麥還要貴。孩子們看到別人吃花捲兒饃時,覺得一定好吃,回家就鬧大人也做這種好看的饃,弄得大人哭笑不得。

    這一年春天,一口氣乾旱了一百五十多天。偶爾滴過幾滴雨,還不如蛤蟆尿多。開始時,上級組織羣眾抗旱,車拉人擔,給莊稼澆保命水。後來,羣眾的吃水發生了嚴重困難,吃一擔水要到四五里以外的一個山溝裏去挑,還是一些渾濁的泥汁子。偏偏在這個時候,孫松寅家的房子失了火。由於沒有水澆,只得眼睜睜地看着房子着得卧了下去。幸虧他家住在寨子以外,周圍沒有其他民房,況且風向正好朝寨子外的方向吹,才沒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事故發生的原因,是孫松寅的小孩子玩火造成的。孫松寅顧不得女人跺着腳大哭,冒着生命危險,躥進屋子,搶出了一些衣服,頭髮眉毛全部燒焦了。別人拉着他,説啥也不讓他再進去了。他又躥到了離房屋最近的豬圈,打開了豬圈門,兩頭即將長成的大豬,被烈火燻烤得十分難受,號叫着躥了出來,撞倒了一大羣人,跑了個無影無蹤。後來,外村的好心人聽説了他家的遭遇,不忍心昧良心,把撿到的豬又給他趕了回來。

    玩火的這個孩子,還沒有起正經名字,叫孫九,才十歲,是個“硬地藕兒”,既頑皮、淘氣,又性子執拗。孫松寅的女人從來捨不得打他,有時氣急了,打他幾下,他就站在媽媽跟前硬挺着,他媽又氣又心疼,説出去的責備話讓人發笑:“我打你了,你還不跑哩?”孫松寅平時不動這孩子一指頭,有時打一下,女人護得像“蠍子後肚兒”。

    可是這一次,孫松寅把孩子狠狠地痛打了一頓,他女人沒有心疼。因為打得過重,別人看不上眼,組長劉繼安上前拉住了,説你再打他於事無補,打傷了,還是罪孽。然後,劉繼安把他們一家人安置到原來八隊的牛屋院裏。這裏的牛屋多數塌了,只剩下兩小間,破敗得不像樣子。然後,東一家西一家的給他家對了吃穿用品,鄉民政所根據村裏的申請,補助了孫松寅二百塊錢,日子勉強過了下來。比比劉繼宗家,好不了多少。

    劉繼宗害的是“拉秧兒病”,不僅把自己折磨苦了,也把他老婆許翠翠害苦了。許翠翠白天要下地幹活兒,回到家裏,還要伺候病人,奶孩子。家裏的東西已經變賣光了,也沒有治好他的病。好在他現在吃藥不多了,按照元叔的治療辦法,身上發軟時,就喝一點“口服氯化鉀溶液”。上邊的脖頸挺起來了,下邊的脖頸卻一直挺不起來。兩口子夜裏的神聖工作,是別人無法瞭解到的。許翠翠再苦再累,也不會有怨言,只是到了夜晚,不願意和劉繼宗在一個牀上睡,因為在一起睡時,太折磨人了。挨着劉繼宗,就是劉繼宗不摸她一下,身上都會起一層雞皮疙瘩,心裏火燒火燎的,不知是為什麼。後來,索性讓劉繼宗睡在地鋪上。劉繼宗睡在地鋪上了,本來應該好一些,可是這牀是兩口子睡慣的老物件,也照樣折磨人。許翠翠乾脆和劉繼宗對換了一下,和小女兒打地鋪,這樣一來,竟然好受一些。鄰居們到他家去,一眼就看出來,兩口子不在一塊兒睡了,看看地鋪上的用品比牀上的好,大約是劉繼宗睡的,心裏很感動,交口稱讚許翠翠真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好媳婦。

    這一年的春上,縣裏派來了一支扶貧工作隊。帶隊的是一個教育局的副局長。工作隊的任務是,對於因災返貧、因病返貧的農户要給予幫助,特別強調要變扶貧的“輸血功能”為“造血功能”,要讓他們從貧困狀態下,先把精神扶起來,志氣扶起來,再把生產生活搞上去。當然,這只是上級領導一廂情願的美好願望,像劉繼宗這樣的人,早已沒有了心勁兒,精神和志氣如同他的小弟弟一樣,再扶也扶不起來。

    劉繼宗和孫松寅當然都在扶助之列,教育局的那個副局長,親自帶領工作人員到他們兩家和其他各家看了看。在劉繼宗家,副局長一會兒用一個小紙巾,做出向上扶眼鏡的動作,其實是在捂鼻子,遮掩難聞的氣味兒。出門後,副局長説,一定要動員全縣教職工舉行捐助活動,給這些無力抗禦災害的人以實質性的幫助。在場的人很感動,連説:“多虧了各級領導,劉繼宗一家應該有救了!”

    副局長走後,再也沒有來過,留下了一個科長,在村裏待了幾天也班師回朝。後來,不過是送來了一批米麪和一批衣服,給貧困户每家撇下了幾百塊錢。他們給劉繼宗家的最多,一千元整。到年底時,又用兩輛大車,送來了一批經過修理的桌椅,還有不少亂七八糟的讀物,全部捐給了馬寨學校。

    劉繼宗得到這些錢後,一點也不打算歸還欠別人的債務。許翠翠説:“人活得要有志氣,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再苦再窮,也別欠別人太多的情!”劉繼宗只得依着她。

    及到還錢時,許翠翠盤算了又盤算,實在不好還清債務。欠人家的錢太多了,只好每處都點補一點。到了最後,還有欠杜思磊的錢不夠還,手裏只剩二百塊錢,還要留下一百塊錢給劉繼宗買藥吃。許翠翠拿着這一百塊錢,去了杜思磊家。這一去,成為許翠翠變心的開始,寨子裏發生了一件人人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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