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好久沒見了!”五反田説道。聲音爽朗清晰,既不快又不慢,既不大又不小,既無緊張之感又不過於輕鬆,一切恰到好處。一聽就知道是五反田的聲音,那是一種只消聽過一次便不易忘記的聲音。就像他的笑容、潔白整齊的牙齒和挺秀端莊的鼻樑一樣令人難以忘懷。這以前我從來未曾注意過和想起過他的聲音,儘管如此,其聲音還是猶如夜半鳴鐘一般,使得埋伏在我腦海一隅的潛在性回憶剎那間歷歷浮現出來。
“今天我在家,請往家裏打電話好了,反正我通宵不睡。”接着重複兩遍電話號碼,隨後道一聲“再會”,放下電話。從電話號碼的局號看來,其住處同我的寓所相距不遠。我記下他的號碼,慢慢撥動電話。鈴響第六次時,響起錄音電話磁帶上的女性聲音:現在不在家,請將留言錄進磁帶。我便道出自己姓名、電話號碼和打電話時間,並説自己一直呆在房間裏。這世道也真是忙亂得夠嗆。放下電話,我進廚房細細切了幾棵芹菜,拌上蛋黃醬,邊嚼邊喝啤酒。這工夫,有電話打來,是雪的。雪問我在幹什麼,我説在廚房嚼着芹菜喝啤酒。她説那太慘了,我説也沒什麼慘的。更慘的事多着呢,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現在你在哪兒?”我問。
“還在赤坂公寓嘛,”她説,“一會兒不出去兜兜風?”
“對不起,今天不成。”我回答,“正在等一個有關工作的重要電話,下次再去吧。唔,對了,昨天你説看見那個披羊皮的人了?我想好好聽聽,那可是件頂大頂大的事。”
“下次吧。”言畢,只聽“咔”的一聲,毅然決然地放下電話。
好傢伙——我不由心裏叫道,看着手裏的聽筒發呆了半天。
嚼罷芹菜,我開始琢磨晚飯吃點什麼。細麪條不錯,粗點切兩頭大蒜放入,用橄欖油一炒。可以先把平底鍋傾斜一下,使油集中一處,用文火慢慢來炒。然後將紅辣椒整個扔進去,同大蒜一起炒,在苦味尚未出來時將大蒜和辣椒取出。這取出的火候頗難掌握。再把火腿切成片放進裏邊炒,要炒得脆生生的才行。之後把已經煮好的細麪條倒入,大致攪拌一下,撤上一層切得細細的香菜。最後再另做一個清淡爽口的西紅柿奶酪色拉。不錯不錯!
不料剛燒開煮麪條的水,電話鈴又響了,我關掉煤氣,到電話機那裏拿起聽筒。
“噢,好久沒見了,”五反田説,“怪想念的。身體還好?”
“湊合。”我説。
“老闆告訴我,説你有什麼事?總不至於又要一起去解剖青蛙吧?”他似乎很開心地嗤嗤笑道。
“啊,有句話想問問。估計你很忙,就打了個電話去。事是有點蹊蹺,就是……”
“喂喂,現在忙着?”五反田問。
“沒有,沒忙什麼。閒得正要做晚飯。”
“那正好。怎麼樣,一起到外面吃頓晚飯如何?我正準備拉個人做伴兒。一個人悶頭吃不出個滋味。”
“這合適麼,風風火火地打來電話就……就是説……”
“客氣什麼!反正每天到一定時間肚子就要餓,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總得填肚子,又不是專門陪你勉強吃。只管慢慢吃,邊喝酒邊聊聊往事,已經好久沒見到老熟人了。我可是真想見面,只要你方便。還是説不方便?”
“哪裏,提出有話要説的是我嘛。”
“那好,我這就去接你。在哪兒,你?”
我説出地址和公寓名。
“唔,就在我附近,20分鐘後到。你準備一下,我到你就出來。現在肚子餓得夠受的,等不及。”
我答應一聲,放下電話。隨即歪頭沉思:往事?
自己同五反田之間有什麼往事可談呢?我全然不知。當時兩人關係又不特別親密,甚至話都沒正經説過幾句。人家是班上金光萬道的全智全能人物,而我説起來只是默默無聞的存在。他還能記得我名字這點已足以使我覺得是個奇蹟,更何往事之有?何話題之有?但不管怎樣,較之碰一鼻子冷灰,當然是眼下這樣好似百倍。
我三下五除二颳去鬍鬚,穿上橙黃色斜紋襯衫,外加克萊恩粗花呢夾克,紮上那條昔日女朋友在我生日時送的阿爾瑪尼針織領帶。然後穿上剛剛洗過的藍牛仔褲,蹬上那雙剛剛買來的雪白的雅馬哈網球鞋。這是我衣箱中最瀟灑的一套裝備,我期待對方能夠理解我的這種瀟灑。迄今為止,還從來未曾同電影演員一起吃過飯,不曉得此時此刻應該如何裝束。
20分鐘剛過他便來了。一位50歲光景的説話禮貌得體的司機按響我的門鈴,説五反田在下邊等我。既然有司機來,我估計開的是“奔馳”,果不其然。而且這“奔馳”特別大,銀光熠熠,儼然汽艇一般。玻璃從外邊看不見裏面,隨着“沙”一聲令人快意的聲響,司機拉開車門,讓我進去,五反田坐在裏面。
“嗬——到底是老同學!”他微微笑着説道。因沒有握手,我頓感一陣釋然。
“好久沒見了。”我説。
他穿一件極為普通的雞心領毛衣,外罩一件防寒運動服,下身是一條磨得很厲害的奶油色燈心絨長褲,腳上蹬一雙阿西克斯輕便鞋。這身打扮實在別具一格。本來是無所謂的衣物,然而穿在他身上卻顯得十分高雅醒目,倜儻不羣。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的衣服。
“瀟灑,”他説,“有審美力。”
“謝謝。”
“像個電影明星。”他並非挪揄,只是開玩笑。他笑,我也笑了。於是兩人都輕鬆下來。接着五反田環顧一下車中,説:“如何,這車夠派頭吧?必要的時候製片廠借給你使用,連同司機。這樣不會出事故,也可避免酒後開車,萬無一失。對他們也好,對我也好,皆大歡喜。”
“有道理。”我説。
“如果自己用,就不開這樣的傢伙。我還是喜歡更小一點的車。”
“波爾西?”我問。
“梅塞德斯。”①
①“奔馳”車的一種。
“我喜歡更小的。”
“西比克?”
“雄獅。”
“雄獅,”五反田點點頭,“説起來,這車我以前用過,是我買的第一部車,當然不是用經費,自己掏的腰包。是半舊車,花掉了演第一部電影的酬金。我十分開心,開着它去製片廠上班,但在我當準主角演第二部影片的時候,馬上被提醒説不能坐什麼‘雄獅’,如果想當電影明星的話。於是我換了一部。那裏就是這樣的世界。不過那車是不錯,實用、便宜,我很喜歡它。”
“我也喜歡。”我説。
“你猜我為什麼買梅塞德斯?”
“猜不出。”
“因為要使用經費。”他像透露醜聞似的皺起眉頭説道,“老闆叫我大把大把地使用經費,説我用得不夠勁兒,所以才買高級車。買了高級車,經費一下子用掉好多,皆大歡喜。”
乖乖,難道這夥人腦袋裏考慮的全是經費不成?
“肚子癟了,”他搖搖頭,“很想吃上幾塊厚厚的烤牛肉。能陪陪我?”
我説隨便。他便把去處告訴司機,司機默默點頭。五反田看着我的臉,微微笑道:“好了,還是談點個人生活吧。你一個人準備晚飯,這麼説是獨身嘍?”
“是的。”我説,“結婚,離了。”
“哦,彼此彼此。”他説,“結婚,離了——付了筆安慰費?”
“沒付。”
“分文沒付?”
我點點頭:“人家不要。”
“幸運的傢伙!”他笑吟吟地説,“我也沒付安慰費,結婚把我搞得一文不名。我離婚的事多少知道?”
“大致。”
他再沒説什麼。
他是四五年前同一個走紅女演員結婚的,兩年剛過便以離異告終。週刊上就此連篇累牘地大做文章,真相照例無從知曉。不過歸終好像是因為他同女演員家人關係不好的緣故,這種情況也是常見的。女方在公私兩方面都有遠非等閒之輩的三親六戚前呼後擁。相比之下,他則是公子哥兒出身,一直無憂無慮,順順當當,處事不可能老練。
“説來奇怪,本來以為還一起做物理實驗,可再見面時卻雙雙成了離過婚的人。不覺得離奇?”他笑容可掬地説道。隨後用食指尖輕輕摸了下眼皮,“我説,你是怎麼離的?”
“再簡單不過:一天,老婆出走了。”
“突然地?”
“是的。什麼也沒説,突然一走了之,連點預感也沒有。回到家時,人不見了。我還以為她到哪裏買東西去了,做好晚飯等她,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見回來。一週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回來。回來的只是離婚申請表。”
五反田沉思片刻,吐出一聲嘆息,説:“這麼講也許使你不悦,但我想你還是比我幸福的。”
“何以見得?”
“我那時候,老婆沒有出走,反而把我趕出家門,不折不扣地。就是説有一天我被轟了出來。”他隔着玻璃窗眼望遠方。“太不像話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而且蓄謀已久,簡直是詐騙。不知不覺之間,好多東西全被做了手腳,偷樑換柱。做得十分巧妙,我絲毫也沒察覺。我和她委託的是同一個税務顧問,由她全權處理,太信任她了。原始印章、證書、股票、存款折——她説這些東西納税申報時有用,讓我交給她,我就毫不懷疑地一古腦兒交了出去。對這類-嗦事我本來就不擅長,能交給她辦的全部交給了她。想不到這傢伙同她家裏人狼狽為奸,等我明白過來時早已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簡直是被敲骨吸髓。然後把我當作一條沒用的狗一腳踢出門去。可算領教了!”説着,他又露出微笑,“我也因此多少長成了大人。”
“34歲了,願意不願意都是大人。”
“説得對,一點不錯,千真萬確。人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一瞬之間就長了好多歲。莫名其妙!過去我還以為人是一年一年按部就班地增長歲數的哩。”五反田緊緊盯住我的眼睛説,“但不是那樣,人是一瞬間長大長老的。”
五反田領我去的牛肉館位於六本木街邊僻靜的一角,一看就知是高級地方。“奔馳”剛在門口停住,經理和男侍便從裏面迎出。五反田叫司機大約一個小時後再來,於是“奔馳”猶如一條十分乖覺的大魚,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們被引到稍微往裏的靠牆座位上。店內清一色是衣着入時的客人,但只有穿燈心絨長褲和輕便鞋的五反田看上去最為灑脱。原因我説不上來,總之他就是令人刮目相看。我們進去後,客人無不抬頭,目光在他身上閃閃爍爍。但只閃爍了兩秒便收了回去,大概覺得看久了有失禮節吧。這世界也真是複雜。
落下座,我們先要了兩杯對水的蘇格蘭威士忌。他提議為離婚前的老婆們乾杯,當即喝了起來。
“説來傻氣,”他提起話題,“我還在喜歡她,儘管倒了那麼大的黴,但我仍舊喜歡她,念念不忘。別的女人死活喜歡不來。”
我一邊點火一邊望着平底水晶杯中形狀優雅的冰塊。
“你怎麼樣?”
“你是問我怎麼看待離婚前的老婆?”我問。
“嗯。”
“説不清。”我直言相告,“我並不希望她出走,然而她出走了,説不清怨誰。總之事情已經發生,已是既成事實。而且我力圖花時間適應這一事實,除此之外我儘可能什麼都不想。所以我説不清楚。”
“唔,”他説,“這話不使你痛苦?”
“有什麼好痛苦的,”我説,“這是事實,總不能迴避事實。因此談不上痛苦,只是一種莫名之感。”
他啪地打了一聲響指。“對,對對,莫名之感,完全正確!那是一種類似引力發生變化的感覺,甚至無所謂痛苦。”
侍者走來,我們要了烤牛肉和色拉。接着要來第二杯對水威士忌。
“對了,”他説,“你説找我有什麼事,先讓我聽聽好了,趁着還沒醉過去。”
“事情有點離奇。”
他朝我轉過楚楚動人的笑臉——雖説這笑臉訓練有素,但絕無造作之感。
“我就喜歡離奇。”
“最近看了一部你演的電影。”
“《一廂情願》,”他皺着眉低聲道,“糟透頂的影片。導演糟透頂,腳本糟透頂,一如過去。所有參與過那部電影的人都想把它忘掉。”
“看了4遍。”我説。
他用窺看幻景般的眼神看着我。“打賭好了,我敢説在銀河系的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人會看那電影看上4遍。賭什麼由你。”
“電影裏有我知道的一個人。”我説。然後補上一句,“除去你。”
五反田把食指尖輕輕按在太陽穴上,眯細眼睛對着我。
“誰?”
“名字不知道。就是星期天早上同你一起睡覺的那個角色,那個女孩兒。”
他呷了口威士忌,頻頻點頭道:“喜喜。”
“喜喜,”我重複一次。好離奇的名字,恍若另外一個人。
“這就是她的名字,至少還有人曉得她這個名字。這名字只在我們獨特的小圈子裏通用,而且這就足矣。”
“能和她聯繫上?”
“不能。”
“為什麼?”
“從頭説起吧。首先,她不是職業演員,聯繫起來很麻煩。演員這號人有名也罷無名也罷,都從屬於固定的一家制片廠,所以很快就能接上頭,大部分人都坐在電話機前等待有人聯繫。但喜喜不同,她哪裏都不屬於,只是碰巧演了那一部,百分之百的臨時工。”
“為什麼能演上那部電影呢?”
“我推薦的。”他説得很乾脆,“我問喜喜演不演電影,然後嚮導演推薦了她。”
五反田喝了口威士忌,撇了撇嘴。“因為那孩子有一種類似天賦的東西。怎麼説呢,存在感——她有這種感覺,感性好。一不是出眾的美人,二沒有什麼演技,然而只要有她出現,畫面就為之一變,渾然天成,這也算是一種天賦。所以就讓她上了鏡頭,結果很成功,大家都覺得喜喜身上有戲。不是我自吹,那組鏡頭相當夠味兒,活龍活現!你不這樣認為?”
“是啊,”我説,“活龍活現,的確活龍活現。”
“這麼着,我想就勢把那孩子塞入電影界,我相信她會幹下去。但是沒成,人不見了,這是第二點。她失蹤了,如煙,如晨露。”
“失蹤?”
“嗯,不折不扣地失蹤。有一個月沒來試演室了,哪怕只來一次,就可以在一部新影片裏得到一個蠻不錯的角色,事先我已打通了關節。並且提前一天給她打去電話,同她約好了時間,叫她不要遲到。但喜喜到底沒能露面。此後再無下文,石沉大海。”
他豎起一隻手指叫來男待,又要了兩杯對水威士忌。
“有句話要問,”五反田説,“你可同喜喜睡過?”
“睡過。”
“那麼,唔,就是説,如果我説自己同她睡過的話,對你是個刺激吧?”
“不至於。”
“那好,”五反田放心似的説:“我不善於説謊,照實説好了。我和她睡過好幾次。是個好孩子,人是有一點特別,但有那麼一種打動人的魅力。要是當演員就好了,或許能有個不錯的歸宿。可惜啊!”
“不曉得她的住址?真名就叫那個?”
“沒辦法,查不出來。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叫喜喜。”
“電影公司的財務部該有支出憑證吧?”我問,“就是演出費支出存根。那上面是應該寫有真名和住址的,因為要代徵税款。”
“那當然也查過,但還是不行。她壓根兒沒領演出酬金。沒領錢,自然沒存根,空白。”
“為什麼沒領錢呢?”
“問我有什麼用,”五反田喝着第三杯威士忌説道,“大概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姓名住址吧?不清楚。她是個謎。不過反正你我之間有三個共同點:第一中學物理實驗課同班,第二都已離婚,第三都同喜喜睡過。”
一會兒,色拉和烤牛肉端來。牛肉不錯,火候恰到好處,如畫上的一般。五反田興致勃勃地吃着。他吃飯時看上去很不拘小節,若是上宴會禮儀課,恐怕很難拿到高分。但一塊兒吃起來卻很叫人愉快,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如果給女孩兒看見,很可能説成富有魅力。做派這東西可謂與生俱來,不是想學就能馬上學到的。
“哦,你是在哪裏認識喜喜的?”我邊切肉邊問。
“哪裏來着?”他想了想説,“噢——是叫女孩兒的時候她來的。叫女孩兒,對了,就是打電話叫,知道嗎?”
我點點頭。
“離婚後,我基本上一直跟這種女孩兒睏覺,省得麻煩。找生手不好,找同行又容易被週刊捅得滿城風雨。而這種女孩兒只消打個電話就到。價錢是高,但可以保密,絕對。都是專門組織介紹來的,女孩兒一個強似一個,其樂融融。訓練有素嘛,但並不俗氣世故,雙方都開心。”
他切開肉,有滋有味地細嚼慢嚥,不時啜一口酒。
“這烤牛肉不錯吧?”他問。
“不錯不錯,”我説,“無可挑剔,一流。”
他點頭道:“不過每月來六回也就膩了。”
“幹嗎來六回?”
“熟悉嘛。我進來沒人大驚小怪,店員也不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客人對名人也習已為常,不賊溜溜地往臉上看。切肉吃的時候也沒人求籤名。如果換一家別的飯店,就別想吃得安穩。我這是實話。”
“看來活得也夠艱難的。”我説,“還要大把花經費。”
“正是。”他説,“剛才説到哪裏了?”
“叫應召女郎那裏。”
“對,”五反田用餐巾邊擦一下嘴角,“那天,本來叫的是我熟悉的女孩兒,不巧她不在,來的是另外兩個,問我挑哪個。我是上等客,服務當然周到。其中一個就是喜喜。我一時猶豫不決,加上覺得麻煩,索性把兩個都睡了。”
“唔。”
“受刺激?”
“沒關係。高中時代倒也許。”
“高中時代我也不會幹這種事。”五反田笑道,“總之,是同兩個人睡的。這兩人的搭配也真是不可思議:一個雍容華貴,華貴得令人目眩,人長得十分標緻,身上沒有一處不值錢,不騙你。世上的漂亮女孩兒我見得多了,在那裏邊她也屬上等。性格又好,腦袋也不笨,説話頭頭是道。喜喜則不是這樣。好看也好看,但算不上美女。説起來,那種俱樂部裏的女孩兒,個個部長得如花似玉。她怎麼説好呢……”
“不拘小節。”我説。
“對,説得對,是不拘小節,的確。衣裝隨隨便便,説話三言兩語,妝也化得漫不經心,給人的感覺是一切無所謂。但奇怪的是,我卻漸漸被她吸引住了,被喜喜。三人幹完之後,就一起坐在地板上邊喝酒邊聽音樂、聊天。好久都沒那麼暢快過了,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很長很長時間裏都沒有過那麼開心的光景。那以後,三人睡了好幾次。”
“什麼時候開始的?”
“當時離婚已有半年,算起來,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他説,“三人一起睡,我想大約有五六次。沒和喜喜兩人單獨睡過。怎麼回事呢?本來可以睡的。”
“那又為什麼呢?”
他把刀叉放在碟子上,又用食指輕輕按住太陽穴,想必是他考慮問題時的習慣。女孩見了,恐怕又要説是一種魅力。
“也許出於害怕。”五反田説。
“害怕?”
“和那孩子單獨在一起,”説着,他重新拿起刀叉,“喜喜身上,有一種撩撥人挑動人的東西,至少我有這種感覺,儘管十分朦朧。不,不是挑動,表達不好。”
“暗示、誘導。”我試着説。
“嗯,差不多。説不清,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無法準確表達。反正,我對單獨同她在一起不太積極,儘管對她要傾心得多。我説的你大致明白?”
“好像明白。”
“一句話,我覺得同喜喜單獨睡恐怕輕鬆不起來,覺得同她打交道會使自己走到更深遠的地方。而我追求的並不是那個,我同女孩兒睏覺不過是為了輕鬆輕鬆。所以沒同喜喜單獨睡,雖然我非常喜歡她。”
之後,我們默默吃着。
“喜喜沒來試演室那天,我給那傢俱樂部打了電話,”稍頃,五反田陡然想起似的説道,“指名要喜喜來。但對方説她不在,説她不見了,失蹤了,不知不覺地。或許我打電話時對方故意説她下在,搞不清,沒辦法搞清。但不管怎樣,她從眼前消失了。”
男侍過來撤下碟子,問我們要不要飯後咖啡。
“還是酒好一些。”五反田説,“你呢?”
“奉陪就是。”
於是上來第四杯對水威士忌。
“你猜今天白天我做什麼了?”
我説猜不出。
“當牙醫助手來着,逢場作戲。我一直在正播放的一部電視連續劇中扮演牙醫。我當牙科醫生,中野良子當眼科醫生。兩家醫院在同一條街上,兩人又是青梅竹馬,但偏偏結合不到一起……大致就是這麼個情節。老生常談,不過電視劇這玩藝兒大多是老生常談。看了?”
“沒有。”我説,“我不着電視,除了新聞。新聞也一週才看一兩次。”
“明智!”五反田點頭稱是,“俗不可耐。要不是自己出場,我絕對不着。不過居然很受歡迎,受歡迎得很。老生常談才能得到大眾的支持,每週都接到一大堆來信。還接到全國各地牙科醫生的來信。有的説手勢不對,有的説治療方法有問題,雞毛蒜皮的抗議多得很。還有的説看這樣的節目急死人。不願意看,不看不就完了!你説是吧?”
“或許。”我説。
“不過,每有醫生或學校老師的角色,還是總把我叫去。也不知扮演了多少個醫生,只差肛門醫沒演過,因為那東西不好上電視。連獸醫、婦產醫都當過。至於學校老師,各種科目的統統當過。你也許不相信,家政科的老師都當過。什麼緣故呢?”
“因為你能給人以信賴感吧!”
五反田點點頭:“想必、想必是這樣。過去扮演過一次境遇不幸的舊汽車推銷員——有一隻眼是假眼,嘴皮子的功夫十分了得。我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演得很來勁,自覺演得不錯。但是不行。接到很多來信,説讓我演這種角色大不像話,欺人太甚。還説要是再分配我演這等人物,他們就不買節目贊助商的產品。當時的贊助商是誰來着?大概是獅牌牙刷,要不就是‘三星’,記不得了。總之我這角色演到一半就沒了,消失了,本來是個相當有分量的角色,卻稀裏糊塗地消失不見了,真可惜,那麼有意思的角色……從那以來,演的就全是醫生、教師,教師、醫生。”
“你這人生夠複雜的。”
“或許又很單純。”他笑道,“今天在牙科醫生那裏當助手的時候,又學了些醫療技術。那裏已經去好多次了,技術也有相當的進步,真的,醫生都誇獎來着。老實説,簡單治療我已經擔當得起。當然要偽裝一番,使得誰也看不出是我。不過和我交談起來,患者都顯得很是輕鬆愉快。”
“信賴感。”我説。
“唔。”五反田説,“我自己也那樣想。而且那樣做的時候,自己也感到勝任愉快。我時常覺得自己恐怕真的適合當醫生或老師,假如真的從事那種職業,我這人生該是何等幸福!其實這也並非不可能,想當就能當上。”
“現在不幸福?”
“很難回答。”五反田説着,把食指尖按在額頭正中,“關鍵是信賴感問題,如你所説。就是説自己能否信賴自己。觀眾信賴我,但信賴的不過是我的假象,我的圖像而已。關掉開關,畫面消失之後,我就是零。嗯?”
“呃。”
“但要是我當上真正的醫生或老師,就沒有什麼開關,我永遠是我。”
“可是現在當演員的你也總是存在的嘛!”
“經常為演出累得筋疲力盡,”五反田説,“四肢無力,頭昏眼花,搞不清真正的自己為何物,分不出哪個是我本人哪個是扮演的角色,辨不清自己同自己影子的界線,自我的喪失!”
“任何人都多少有這種情況,不光你。”我説。
“那當然,我當然知道,誰都有時候失去自己。但在我身上這種傾向過於強烈,怎麼説好呢,致命的!向來如此,一直如此。坦率地説,我很羨慕你來着。”
“我?”我吃了一驚,“不明白,我有什麼可值得羨慕的?摸不着頭腦。”
“怎麼説呢,你看上去好像我行我素。至於別人怎麼看怎麼想,你好像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並設法做得容易些。就是説,你確保了完整而獨立的自己。”他略微舉起酒杯,看着裏面透明的酒,“我呢,我總是優等生,從懂事時起就是。學習好,人緣好,長相好,老師信賴父母信賴,在班裏總當幹部。體育又好,打棒球時只要我一揮棒,沒有打不中的。搞不清為什麼,總之百發百中。這種心情你明白吧?”
“不明白。”
“這樣,每次有棒球比賽,大家就來叫我,我不好拒絕。講演比賽必定讓我當代表,老師讓我上台,我不能不上,而一上就拿了名次。選學生會主席時我也逃脱不了,大家都以為我肯定出馬。考試時大家也都預料我必然名列前茅。上課當中有難解的問題,老師基本指名要我回答。從來沒遲到過。簡直就像我自身並不存在,我做的僅僅是我以為自己不做就不妥當的事。高中時代也是這樣,如出一轍。噢,高中不和你同校,你去公立,我上的是私立實驗學校。那時我參加了足球隊。雖説是實驗學校,足球還是蠻厲害的,差一點兒就能參加全國聯賽。我和初中時差不多,算是個理想的高中生。成績優異,體育全能,又有領導能力,是附近一所女校學生追逐的對象。戀人也有了,是個漂亮女孩兒,棒球比賽時每次都來聲援,那期間認識的。但沒有幹,只是相互觸摸一下。一次去她家玩,趁她父母不在用手搞的,急急忙忙,但很快意。在圖書館幽會過。簡直是畫上畫的高中生,同青春題材電視劇裏的沒什麼兩樣。”
五反田啜了口威士忌,搖搖頭。
“上大學後情況有點不同了。鬧學潮,總決戰,我自然又成了頭目。每當有什麼舉動我必是頭目無疑,無一例外。固守學潮據點,和女人同居,吸大麻,聽‘深紫’。當時大夥都在幹這種勾當。機動隊開進來,把我抓進拘留所關了幾天。那以後因沒事可幹,在和我同居那個女郎的勸説下,試着演了一場戲。最初是鬧着玩,演着演着就來了興致。雖説我是新加入的,但分到頭上的角色都不錯。自己也發覺有這方面的才能,演什麼像什麼,直率自然。大約幹了兩年,得到了不少人的喜愛。那時自己着實胡鬧了一番,酒喝了又喝,睡的女人左一個右一個,不過大家也都這個德行。後來電影公司的人找上門,問我願不願意演電影。我出於興趣,便去一試。角色不壞,是個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緊接着分得第二個角色,電視台也有人找來,往下你可想而知。於是忙得不亦樂乎,只好退出劇團。退出時當然費了好一番唇舌,但沒有辦法,我總不能永遠光演先鋒派戲劇。我的興趣在於開拓更廣闊的天地,結果便是今天這副樣子,除了當醫生就是當老師。廣告也演了兩個,胃藥和速溶咖啡。所謂廣闊天地也不過爾爾。”
五反田嘆息一聲,嘆得十分不同凡響,但嘆息畢竟是嘆息。
“你不認為我這人生有點像畫上畫的?”
“不知有多少人還畫不了這麼巧妙。”我説。
“倒也是。”他説,“幸運這點我承認。但轉念一想,又好像自己什麼都沒選擇。半夜醒來時每次想到這點,都感到十分惶恐:自己這一存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呢?我這一實體又在哪裏呢?我只不過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來的角色罷了,而沒在主體上做出任何選擇。”
我什麼都沒説,説什麼都沒用,我覺得。
“我談自己談得太多了吧?”
“沒什麼,”我説,“想談的時候就談個夠。我不會到處亂講的。”
“這個我不擔心。”五反田看着我的眼睛説,“一開始就沒擔心,剛接觸你時我就信任你。原因講不出,就是信任你。覺得在你面前可以暢所欲言,毫無顧忌。我並非對任何人都這樣説話,或者説,幾乎對誰都沒這樣説過。跟離婚前的老婆説過,一五一十地。我們經常一起交談,和和氣氣,相互理解,也相親相愛來着,直到被周圍那羣餛蛋蜂擁而上挑撥離間時為止。假如只有我和她兩人,現在也肯定相安無事。不過,她精神上確實有極其脆弱不穩之處。她是在管教嚴厲的家庭長大的,過於依賴家庭,沒有自立能力。所以我……不不,這樣扯得太遠了,要扯到別的事情上去。我想説的是在你面前我可以開懷暢談,只怕你聽得耽誤正事。”
“沒什麼可耽誤的。”我説。
接着,他講起物理實驗課。講他如何心情緊張,如何想萬元一失地做完實驗,如何必須給理解力差的女孩兒一一講清,而我在那時間裏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練操作等等。其實,中學物理實驗時間裏自己做了些什麼,我已全然記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羨慕我什麼。我記得的只有他動作嫺熟而灑脱地進行實驗操作的情景,他點煤氣噴燈和調整顯微鏡時那極其優雅的手勢,以及女生們猶如發現奇蹟般地盯視他一舉一動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無非是因為他把難做的都已包攬下來。
但我對此沒表示什麼,只是默默聽他娓娓而談。
過不一會兒,一個他熟人模樣的衣冠楚楚的40多歲男士走來,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稱“喲——很久不見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塊勞力士錶,金輝閃閃,耀眼炫目。一開始他看我看了大約1/5秒,活像在看門口的擦鞋墊,旋即把我扔在一邊不管。儘管他扎着阿爾瑪尼領帶,但我在1/5秒時間裏便看出他並非什麼名人。他同五反田閒聊了半天,什麼近來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爾夫球呀之類。之後勞力士男上又嘭一聲拍下五反田肩膀,道聲再會,揚長而去。
男士走後,五反田把眉頭皺起5毫米,豎起兩指叫男侍結賬。賬單拿來後,他看也沒看地用圓珠筆簽了名。
“不必客氣,反正是經費。”他説,“甚至不是錢,只是經費。”
“多謝招待。”我説。
“不是招待,是經費。”他淡漠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