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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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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邀鼠來到山腳下一家賓館的游泳池。由於夏季將逝,且交通不便,池裏只有十來個人。其中一半是美國住客:

    他們與其説是游泳,莫如説是在專心曬日光浴。

    這座由舊華族別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悽悽的庭院,游泳池與主建築之間隔着一道薔薇籬笆,沿籬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盡收眼底。

    我和鼠在25米長的游泳池裏競相遊了幾個來回。然後並排躺在輕便摺疊椅上,喝着冰鎮可樂。我調整完呼吸抽罷一支煙的時間裏,鼠愣愣地望着一個獨自盡情游泳的美國少女。

    萬里無雲的晴空,幾架噴氣式飛機留下幾縷凍僵似的白線,倏然飛去。

    “小時候天上的飛機好像更多來着。”鼠望了眼天空説:

    “幾乎清一色是美軍飛機,有一對螺旋漿的雙體傢伙。記得?”

    “p38?”

    “不,運輸機。比P38大得多,有時飛得很低很低,連空軍標誌都能看到。……此外記得的有DC6、DC7,還見過賽巴噴氣式哩。”

    “夠老的了!”

    “是啊,還是艾森豪威爾時代。巡洋艦一進港,就滿街都是美國軍憲和水兵。見過美國軍憲?”

    “嗯。”

    “好些東西都失去了。當然不是説我喜歡軍人……”

    我點點頭。

    “賽巴那飛機真是厲害,連凝固汽油彈都投得下來。見過凝固汽油彈下落的光景?”

    “在戰爭影片裏。”

    “人這東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夠多的,而且又都那麼精妙。

    再過10年,恐怕連凝固汽油彈都令人懷念也未可知。”

    我笑着點燃第二支煙。“喜歡飛機?”

    “想當飛行員來着,過去。可惜槁壞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歡天空,百看不厭。當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鐘,驀然開口道:“有時候我無論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錢。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無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過逃就是嘍,要是真心那麼想的話。”

    “……或許那樣最好,跑到一處陌生的城市,一切從頭開始。也並不壞。”

    “不回大學了?”

    “算了。也無法回去嘛!”鼠從墨鏡的背後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幹嘛算了?”

    “怎麼説呢,大概因為厭煩了吧。可我也在盡我的努力——就連自己都難以置信。我也在考慮別人,像考慮自己的事一樣,也因此捱過警察的揍。但到時候人們終究要各歸其位,唯獨我無處可歸,如同椅子被人開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後做什麼?”

    鼠用毛巾擦着腳,沉吟多時。

    “想寫小説,你看如何!”

    “還用説,那就寫嘛!”

    鼠點頭。

    “什麼小説?”

    “好小説,對自己來説。我麼,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才能。但我想如果寫,起碼得寫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啓發的東西才行,否則沒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為自己本身寫……或是為蟬寫。”

    “蟬?”

    “嗯。”鼠捏弄了一會懸掛在裸胸前的肯尼迪銅餞。“幾年前,我同一個女孩去過奈良。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夏日午後,我倆在山路上走了3個小時。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聲尖叫拔地飛走的野鳥,和路旁撲楞翅膀的秋蟬。因為太熱了。

    “走了一大陣,我們找一處夏草整齊茂密的緩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風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橫着一條很深的壕溝,對面是一處古墳,小島一般高,上面長滿蒼鬱的樹木。是古代天皇的。看過?”

    我點點頭。

    “那時我想、幹嘛要建造成這麼個龐然大物呢?……當然,無論什麼樣的墳墓都自有意義。就是説它告訴人們,無論什麼樣的人遲早都是一死。問題是那傢伙過於龐大。龐大有時候會把事物的本質弄得面目全非。説老實話,那傢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溝的水面上到處是青蛙和水草,周圍柵欄掛滿蜘蛛網。

    “我一聲不響地看着古墳,傾聽風掠水面的聲響。當時我體會到的心情,用語言絕對無法表達。不,那壓根兒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完完全全被包圍的感覺。就是説,蟬也罷蛙也罷蜘蛛也罷風也罷,統統融為一體在宇宙中漂流。”

    説到這裏,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後一口可樂。

    “每次寫東西,我都要想起那個夏日午後和樹木蒼鬱的古墳。並且心想,要是能為蟬、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風寫點什麼,該是何等美妙!”

    説罷,鼠雙手抱在脖後,默然望着天空。

    “那……你是寫什麼了?”

    “哪裏,一行也沒寫成,什麼也沒寫成。”

    “是這樣?”

    “汝等乃地中之鹽。”

    “?”

    “倘鹽失效,當取別物代之。”鼠如此説道。

    黃昏時分,陽光黯談下來,我們離開游泳池,跨進盪出曼託巴尼意大利民謠旋律的賓館小酒巴,端起涼啤酒。寬大的窗口外面,港口的燈火歷歷在目。

    “女孩怎麼樣了?”我咬咬牙問。

    鼠用指甲剔去嘴邊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着天花板。

    “説白啦,這件事原本打算什麼也不告訴你來着。簡直傻氣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麼?”

    “那倒是。但想了一個晚上,還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比如説?”

    “比如蟲牙:一天突然作痛,誰來安慰都照痛不止,這一來,就開始對自己大為氣惱,並接着對那些不對自己生氣的傢伙無端氣惱起來。明白?”

    “多多少少。”我説,“不過你認真想想看:條件大夥都一樣,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的飛機。誠然,有的運氣好些有的運氣差些,有的堅強些有些懦弱些,有的有錢有的沒錢。但沒有一個傢伙懷有超平常人的自信,大家一個樣,擁有什麼的傢伙生怕一旦失去,一無所有的傢伙擔心永遠一無所有,大家一個樣。所以,早些覺察到這一點的人應該力爭使自己多少懷有自信,哪怕裝模作樣也好,對吧?什麼自信之人,那樣的人根本沒有,有的不過是能夠裝出自信的人。”

    “提個問題好麼?”

    我點點頭。

    “你果真這樣認為?”

    “嗯。”

    鼠默然不語,久久盯着啤酒杯不動。

    “就不能説是説謊?”鼠神情肅然。

    我用車把鼠送回家,而後一個人走進爵士酒吧。

    “説了?”

    “説了。”

    “那就好。”

    傑説罷,把炸馬鈴薯片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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