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不只在夜晚
慕容雪村不是成都人,他寫的是煙花三月的揚州,或慾望橫流的芭堤埡。
一個個濕濕的夜,一片片棉花糖式的天空,一條條暖昧莫測的街道,每個人都是心不在蔫地走路,心不在蔫地泡吧,心不在蔫地堵車,心不在蔫地排下“一四七”的“寬叫”,但心有靈犀猛地和上一把麻將牌。
成都的定位就是沒有人能把這座2300年的城市準確定位,就像沒有人能搞明白成都人哪有這麼多時間、金錢消費人生,上帝偏愛成都——卻不給它觀點。
在翟迪説的“來歷不明的夜”,或我説的“暖昧不清的天空”裏;在“空瓶子”主唱沙啞的聲線,或歐陽巧舌如簧的説唱上,在“仁和春天”高昂的Shopping,或染房街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採購中;在外地人喜歡的“皇城老媽”和本地人習慣的“粑子火鍋”……每個人每天都在幹兩件事情:玩,和想着下一步怎麼玩。
把人生兑作啤酒中的泡沫,把理想兑作芝華士中的綠茶,把追求延長至南延線兩延線外的九尺生摳鵝腸……我把夢撕了一頁,不知明天該怎麼給。
至於觀點,讓流沙河,餘傑或魏明倫去説,讓《新週刊》或慕容雪村去敍述,成都人用李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方式去生活享樂,哪用一絲半招套路。
愛一個人,送他去成都;恨一個人,送他去成都。天堂建在地獄之上,成都建在天堂之上——已經在天堂之上了,何必再長翅膀,所以在成都呆慣的人感覺濕潤如母親的子宮,何必遠走高飛。
“錦裏蠶市,滿街珠翠,千紅萬妝”,韋莊《怨王孫》怨的是生活如此多嬌。
在古老青石板上碾過的司馬相如高頭駟馬的車軲轆聲,在青羊宮燈會上流動的是輕舞歌女的眼波如絲,在錦江劇場響起的是李伯清東拉西扯式的川味評書聲。
如果這時你以為成都是個銷魂蝕骨的温柔之鄉,便會突然殺出一彪人馬。有長衫裹頭的“袍客”,有腰揣利矛的“哥老會”,有單槍匹馬千死趙爾豐的尹昌衡,有在科甲巷要冒死從法場劫出石達開的鐵衫黨……還有魏羣,一個為朋友身中17刀痛死都不打麻藥的“魏大俠”——玉林小區的青色石路上,至今淌着揮發的“俠氣”。
你無法給魏羣定位,無法給“袍哥”定位,無法給這座城市人們的生活方式定位——全世界,只有成都的“肯德基”才低下高昂的頭,給每位顧客塗配“辣椒包”。
生活在舌頭上,生活在酒瓶中,生活在砸金花、鬥地主、“機麻”的輪迴中。夜一頁一頁暖昧不清地翻將過去,馬麥羅打死也不想回巴西老家,“龜兒子,這兒巴適得很”,他會用最純正的成都話述説人生的最後歸宿。
在接受所有生活方式之後,成都人卻不接受徐明的足球方式,球場的人慢慢稀少了,還抵不上一次“空瓶子”夜場的酒客。
只有一個數字可以告慰:四川足球在甲A10年中居然可以排到官方統計總分第5。這比《新週刊》的“第四城”更讓人實惠受用。
但明天的四川足球會如何?誰也不知道,這麼一個逐漸從純良懷舊走向功利浮躁的城市,並沒有盼來當年其中所説的“把喜馬拉雅山炸開一條口子,讓印度洋暖流直貫而入”的燦爛天空。
每天出門,天空都那麼暖昧,不只在夜晚。
成都,只有事情可改變人
題記:很多歷史事件,在多年以後才會想起它有個有趣的開頭。
[“你們準備出多少錢組織職業俱樂部?”我問;“干將”盯着我幼稚無知的臉半天,説:“錢?你知道融資嗎?就是一千萬可以圈來一個億,一個億可以圈來10個億,10個億可以圈來……”]
那天陰冷,典型的成都天氣,在“蘭德集團”與四川足球人士見面會上,一位“蘭德”干將指着陰雲密佈的天空説:“總裁説了,要把喜馬拉雅山炸開個口子,讓印度洋的暖空氣直通過來,到時候成都的天就不再是像個黑鍋蓋樣扣着了,會很晴朗,像在海邊——由於驚愕,掌聲沒有及時響起,但“干將”很有經驗地率先鼓掌帶動了全場氣氛,高xdx潮。
現在知道,“總裁”就是牟其中,一個曾經響噹噹的人物,那個時候他突然要搞足球,派“干將”與四川足球界聯絡。
“你們準備出多少錢組織職業俱樂部?”我問;“干將”盯着我幼稚無知的臉半天,説:“錢?你知道融資嗎?就是一千萬可以圈來一個億,一個億可以圈來10個億,10個億可以圈來……”我明白了,他説的就是“圈錢”。但“干將”不理會我的表情,繼續説:“重要的不是錢,而是點子,就像把喜馬拉雅山弄條口子,它就是錢。哪怕一絲暖風,也可以養活四川足球了!”
“蘭德”入主四川足球曾經被宣傳得叱吒風雲,是10年前成都這座城市排名前幾位的大事;但據説四川省體委連根毛都沒見着,鳥就飛了。多年以前有人問獄中的牟其中關於“四川足球”的事,他努力地想了又想,幾乎回憶不起這個“創意”。
四川足球的職業化在這個玩笑式的開頭後,因為楊肇基走上正軌。楊肇基不是一個善於講演的人,他善於做事。
所以那天的談判只進行了5分鐘就結束了,雙方的分歧只有一個,四川隊這邊希望籤3年合同,楊肇基説:“要籤就籤8年,搞足球和搞企業一樣,要有長性。”8年,每年100萬人民幣,在當時中國甲A簽下的14份聯姻合同中,條件已屬上乘。8年後,全興酒廠實際投入2個億。
王茂俊還記得那時候全興酒廠生落在一條狹小擁擠的小巷子裏,整條巷子散發着撲鼻酒香。那街叫“水井坊”。
[由於黃牌沒有上場的劉斌一直站在八一隊門將江津的背後,他突然大叫:“江津,還只剩下15分鐘嘍”,劉斌和江津是國少隊時很要好的夥伴……]
1994年和1995年是四川足球的“黃金年代”,這個“家庭式”的球隊用很特色的方式進行着每一天,餘東風是老大。
在夏季的一次征戰中,四川隊在上半場暴雨,下半場暴曬打平了江蘇隊後排名甲A第一。餘東風對着宿舍牆壁説:“龜兒子的,想不到我們還有當老大的時候。”那段時間,成都大大小小的老闆們有一道風氣:誰能在比賽當晚請出吃火鍋的隊員最多,誰就最有面子。魏羣、馬明宇成為隊員中的標誌,吃了很多火鍋。
後來,隊中下了一條紀律:比賽前3天不能吃火鍋。因為已有隊員因火鍋過度在場上鬧肚子。
“‘保衞成都’到底有沒有貓膩?”這裏我長年以來的一個疑問,時間過去這麼久,也許會有歷史的真相。昨晚我問王茂俊,他説:“這是一次情感上的交流。但絕對沒有錢的交易。”
沒有人拎着一麻袋錢去找李富勝,但有人衝進了位於梁家巷附近的“明珠酒店”,做勢欲跳樓:“你們不放四川隊一馬,我就跳樓”。那個想跳樓的人現在已找不到了,就像在保級那天痛哭流涕的沈胖子已找不到了。成都這個懷舊的城市其實也在發生很大變化,沒有人現在還會這麼傻。據説,那人後來從廠裏下崗,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我在開場前見着了郝海東,但沒有説話,點了點頭而已”,王茂俊説,“但我認得看台上的標語‘賈政委你好’、‘軍民魚水情’、‘民擁軍,軍愛民’……你一定要重重寫一寫,四川球迷,他們營造了一個很好的情感氛圍。”
對這場比賽的定位其實很難,有一個細節可以説明……由於黃牌沒有上場的劉斌一直站在八一隊門將江津的背後,他突然大叫:“江津,還只剩下15分鐘嘍”,劉斌和江津是國少隊時很要好的夥伴。
很快,翟飈攻進一個看起來很勉強的球——這足夠了。劉斌那聲救場式的大喊成為全城人都知道的經典。劉斌現在和我是鄰居,每次在樓道見面,大家都不會再提以前的事情。
那天晚上很冷,成都人民把拖布、掃帚點燃,舉着實現的理想由北至南遊行,並唱《國際歌》,有人説:“我想1981年中國女排奪冠時我也這麼幹過。”我由於寒冷和激動,起了很多雞皮疙瘩。
那天晚上,全城無人入眠,全城人都在喝酒。
事實上最動人心魄的比賽是之前11月12日的川青大戰,四川隊非得兩連勝才能保級,比分交替上升,直到姚夏的遠射破門。那場比賽的特別之處是:當川軍進球后歡呼聲可以傳遞到剛修好的二環外;當青島進球后,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可以聽見掉下來的一根針——很詭異的感覺。
比賽中發生一件事:時任四川省省長的宋寶瑞的夫人,由於受不了比賽的強刺激,犯了心臟病,旋即省長夫人被送至最近的成都市第三人民醫院。
[米羅西對“007”的稱號很滿意,有一天,他專門讓翻譯幫着租了從肖恩·康納利到羅傑·摩爾到皮爾斯·布魯斯南完全版體的盜版碟,對着鏡子問:像不像……]
1996/1997賽季不是四川足球的光榮年代,但仍然發生了很多事情。
這個隊就像個‘大家族’,老公們外出比賽,太太們就在家裏聚堆打麻將,某個兄弟出了事,全隊都會候駕出動。大家習慣這種親情方式,否則生活和比賽都沒了感覺。
魏羣憑義氣和膽力在這個氛圍裏出落成為真正的“老大”,在數百年袍哥文化薰陶下的四川,在需要硬漢支撐的四川,他是個人才。
1996年“9·1風波”,餘東風衝進了球場直逼主裁判,有人説他是故意這樣的,因為“保八爭六”的目標看上去有些遙遠;法比亞奴扯下了主裁判的胸徽,幾個武警都按不住。這次事件,很多不識英語的隊員通過法比亞奴的行動知道,胸徽上的英語是“Fairplay”。
《心太軟》是四川球迷幽默的極大表現,誰都知道四川隊在放水廣州太陽神,全場3萬多觀眾高唱着任賢齊的當紅歌曲,替補席上有廣州隊員站起來打着拍子——難以名狀的可愛。
大連萬達隊要保住××場不敗金身,但外援法比亞努不懂事,終場前攻入一球,並快樂地做滑翔狀,跑飛至教練席,江湖傳言説,席上有人用四川話説:“法比龜兒子、蝦子你太不懂事了!”江湖傳言又説,萬達隊旋即大舉反攻,四川隊員全力犯規,有川隊隊員在一次禁區內瘋鏟對手後,指着裁判説:“你這都不吹,我明明犯規了嘛!”
點球,終於隨着徐弘的被放翻而吹響。萬達金身不破,黎兵下場後對俱樂部官員説過一句話:“這種球,以後不要讓我上”,據傳。
這兩個例子是四川式人情的最好案例。火鍋還在繼續,麻將還在轟響。但四川的足球沒有因此墜落,卻迎來很振奮的1998年。
4比1贏上海、1比0贏大連幾乎讓四川人認為自己是真正的甲A強隊了,米羅西對“007”的稱號很滿意,有一天,他專門讓翻譯幫着租了從肖恩·康納利到羅傑·摩爾到皮爾斯·布魯斯南完全版體的盜版碟,對着鏡子問:“像不像?”
這樣有趣的情節被無趣地打破是因為那一年客場打武漢紅金龍,“有人在賣球、賣掉球隊也賣掉米羅西”,雖然俱樂部也知道中間的隱情,但米羅西還是走了。“四川隊從這個時期開始,染上了甲A隊最普遍的毛病”,王茂俊這樣説時非常痛心疾首,像看見處子被玷污。
塔瓦雷斯先是猛拍了一下高健斌的背,然後又要追打魏羣光着膀子衝上來架住他的手,順手拎起一把椅子向牆上砸去。
俱樂部後來的官方解釋是“沒發生什麼事”,但等全隊從貴陽回到成都後,誰都看得見塔瓦雷斯左臂上的繃帶——“骨裂”。事情起因是塔瓦雷斯認為隊員在比賽中有問題,但隊員們認為沒有。
塔瓦雷斯本來想和記者們和好,但在玉林小區的一家茶樓裏,他又和記者交惡,他公開罵出:“如果我和你媽媽上牀,這是不是假新聞?”
一個給他做過檢查的四川省人民醫院醫生透露塔瓦有輕度“妄想症”,俗成“迫害症”。
但塔瓦雷斯離開四川時仍然有大多數球迷想念他,至少,他率隊取得了甲A第3名。
2000年,米羅西又回來了,又走了,有些老態。
2001年,霍頓執教四川全興隊,他與四川球迷、媒體間缺乏深度信任,由於對球員的寬鬆,球隊開始缺乏鋭進之意。
[徐明問:“幹嘛!”魏羣説:“喝酒”,徐明説:“好,上好酒!”幾巡之後,懷有心事的老魏醉了,徐明撤席時對手下説:明天給他買張頭等艙機票……]
2001年度,楊肇基終於下定決心,解除對四川足球的婚姻,私下一次聚會中他説:“任何一個企業,一年拿出這麼多,只虧不賺都是不行的,職工都不會滿意,我也看不出中國足球的前景。”
然後許勇在年關四處出擊尋找買家,在他對我一次敍述中,徐明很爽快,“一年養隊多少錢?”,“呵,2500萬”;“獎金多少萬?”,“呵,1000萬”;“差旅費多少萬?”,“呵,1000萬”——“這樣吧,就4500萬吧。”不久,支票就划過來了。
魏羣和徐弘本來很好,徐弘入川都是魏羣開車接機的。按照徐明的意見,一年花1000萬養那幾個老隊員不值,全掛出去賣掉。但徐弘私下求情,獨留老魏——這是義氣。
老魏也重義氣“如果把那哥幾個全賣掉,我也不幹了”。幾經交手,幾次衝突。當年最要好的一對哥們分道揚飈,分手時,話都説得很絕。沒有餘地。
魏羣説:“你要是打上中超,我就掛靴!”
徐弘説:“我一定打上中超,看你掛不掛靴?”
魏羣曾秘密飛往大連要見徐明,徐明問:“幹嘛!”魏羣説:“喝酒”,徐明説:“好,上好酒!”幾巡之後,懷有心事的老魏醉了,徐明撤席時對手下説:“明天給他買張頭等艙機票。”喝酒可以,談事不行。
成都市體育中心註定將沒有了幾個重要的身影。徐明派人秘密和馬明宇、鄒侑根接觸,飛快簽下工作合同,另外將魏羣、徐建業掛牌出售,姚夏聞訊,本已準備上機去海南集訓,突然宣佈轉會,黎兵轉投霍頓。
川軍瓦解了。只用了幾頓酒幾盞茶。
魏羣在離開成都時,正是幕容雪村《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流行之時,這本書他沒有看過,但他在經過成都最繁華的一條街道時,扭頭對我説:“從此之後,成都就沒有‘大俠’了”。
姚夏連夜將寶馬車開到了青島,比他奔跑的速度快多了。其實決絕。
這個“家庭自助式”球隊,應驗了一句古語:“與其相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但昨天晚上,魏、馬、姚、黎、鄒等老川軍在一家酒樓聚會,甲A過去了,發生了很多恩恩怨怨,甚至有互派“道上”兄弟對峙的情節,但一切都要過去。“只有事情可改變人,人不可以改變事情”。《終極無間道》説。